葬礼一结束,傍晚我们离开静香的家之后,泰代问我有没有时间谈谈。我们两个进了车站前的快餐店。在这里,我才知道静香是被倒塌的建筑物压死的。

“那栋公离倒了?”

我回想起曾经住过一晚的那栋公寓。看来屋龄很新,时髦漂亮的钢筋建筑,“枫叶庄”比都不能比。再加上静香的房间在三楼。就我从新闻报导里了解的,受灾最严重的绝大多数是一楼。

“详情我不知道,可是听说一楼设计成停车场的公寓、,从中间楼层倒塌的比率很高。” 这也是电视报导说的,但因此而牺牲的竟然是静香?就算葬礼已经结束,我还是难以接受。

“千晴,活下来的我们算什么呢?为什么静香死了,我们却活着?你说,为什么?”

彷佛决了堤般问题源源不绝的泰代眼中没有泪。泰代最迷人的那双清澈的长眼睛,眼皮又红又肿,在在说明她已经将泪水哭干了。

“我不知道。可是我觉得,静香还在这附近看着我们。”

我直接把葬礼时心里想的事说出来。我一直觉得,静香会从我们身边的哪个转角探出头来。

“啊?你在说什么东西?奇幻?灵异?我真不该问千晴的。没看到遗体的人根本不可能会懂啊。”

泰代责怪地说。泰代不也没看到吗?——我赶紧打消当下在脑海里冒出来的这个想法。并不是只有在葬礼上才会看到遗体。

“那天,你为什么没有来?”

我无言以对。那天的我,心里完全没有担心别人、赶去找人的念头。我认为自己才是受害者,满脑子想着我才需要别人担心、帮助。

几公里外的两边情况很严重。这个消息我明明也听到了。我甚至没有想到她们,没有想到静香和泰代是不是平安无事。

“我是朋友吧?如果问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是哪一天,我会回答是我们三个在海边唱歌的那天。静香也说那天是特别的日子。可是,千晴不是吗?”

“我也很快乐啊。”

我不禁大声说。

“那,为什么发生了那种大事,你却没有来帮忙?为什么丢下我们,自顾自到安全的地方避难?我,一等到地震停了,我就马上到静香那里去r。”

那是因为你们住得近。话都爬到喉咙了,我硬吞下去。不是距离的问题,是人性。

在分区标示灾害状况时,常以河川为界。例如淀川以东,武库川以西等等。若是依照这个原则,我可以说正好是在最严重地区和较轻微地区的界线上。

若我担心重要的人,我的所在之处,让我可以往内侧移动。就算电车停驶了,骑脚踏车也能到。无论路况有多差,都用不到两个小时。但我却在车站内排了两个小时的队,往外侧逃。

“对不起。可是……就算我去了,也无能为力。”

“这是什么话?你是想说自己高高在上看着一切,聪明地不去做这些无谓的事,是吗?”

有必要这样怪我吗?就算我心存内疚,也咽不下这口气。可是,还好泰代先把话继续说下去,我才没有更加伤害泰代。

“自卫队是不会救已经死掉的人的。”

泰代看到静香的房间垮了,就到房间附近去看能不能救人,但她被逃到外面避难的公寓居民拦住了。她能做的,顶多就是从马路上大声叫静香的名字。可是,没有回应。也许她在房间垮掉之前就逃到外面了。泰代怀着这丝希望,到邻近的小学等避难所找静香。可是,到处都没看到静香,她就又回到公寓。

到了下午,她听说自卫队出动了,再次到闹区奔走,终于找到自卫队队员,表明朋友被活埋了,希望自卫队救助,带他们到公寓。可是——

“他们说以活着的人优先。”

我不知道他们对泰代说了什么。即使如此,泰代还是待在公寓前希望有人会来救静香,但天黑前发生了一次大馀震,留下来的公寓居民劝她建筑物有继续倒塌的疑虑,她才回她自己的公寓。泰代一个人在没水没电没瓦斯的屋里,啃干泡面裹腹,裹着毛毯目不交睫,祈祷静香平安,度过了漫长的一夜。

和她处于半同居状态的男友,田中同学,在那之前的成人节连假就回京都老家了。可是,第二天他就赶到泰代身边。他搭电车到坂神甲子园站,从那里走了两个小时。也许我曾在同一个车站与田中同学擦身而过。从外侧前往内侧的人,和明明在一个可作为据点的地方,却毫不犹豫地前往外侧的人。也难怪泰代认为我“逃走了”。

泰代和田中同学去静香的公离,一直到将近傍晚,消防队员—终于将静香的遗体从建筑物里移出来,送到规划为遗体安置所的小学体育馆。

“已经没有棺木了,只用小小条的毛毯裹起来。她又长又亮的头发变得又杂又乱。”

至少要为静香做点什么,他们先回泰代的住处拿了梳子,然后走遍了附近还开着的店家,终于找到花,回到安置所。先为静香梳了头,再供上田中同学从老家带来的纸盒装苹果汁和花。

“菊花那些适合供奉的花已经卖完了。供玫瑰也许反而不敬。”

这时候,静香的双亲接到公寓管理公司的联络赶到了。

“他们还说‘谢谢你们帮她整理干净’……他们根本不必跟我客气的啊。”

静香的双亲就这样载着她回家了。

“第二天,我去了千晴的公寓。我以为千晴没有来找我们,是因为你的公寓很老旧,可能情况也很糟,我一心祈祷你平安无事。可是,你们那里根本什么事都没有,而且一间公寓的人,她们说电车一通你就头一个走了。”

尚美姐,那时候,我真希望当场消失。我毫发无伤地活下去,令我惭愧得无地自容。

“可是,整个葬礼你却抽抽噎噎、哭哭啼啼的。还要伯母安慰你。无关紧要的人哭了,真正难过的人不就不能哭了吗!”

所以,尚美姐,那时候我只能对你那么说。

我讨厌别人问起我的大学母校。因为人们一知道我上的是兵库县的大学,推算一下,十之八九就会问起震灾时的事。

我虽然在西宫市,但我们那里第二天电车就恢复通车,我就平安避难了——除此之外我绝不多说一句。可是,“真是苦了你了”之后,紧接着“我当时??”想谈自己经历的人,偏偏都是在界线更外侧的人。

我家也摇得好厉害、杯子都摔碎了、对电车的震动也变得很敏感——等等的。我强忍着想大喊“那又怎么样”的心情,总是默默听着。

相较之下,国际志工队的人是来自日本各地,几乎都是以县为单位来问大家是哪里人,我总是以老家所在的冈山县回答,几乎不会有人联想到震灾的话题。我记得,尚美姐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后来我们还聊到濑户大桥呢。

可是,在我即将回国的某一天,和尚美姐聊起曾见过什么名人时,一个不小心,列举了三个坂神的职棒选手。尚美姐知道我大学时代住在甲子园球场附近,便问我“你是不是和理惠子同校?”

我突然听到刚好和我错过的归国者的名字,我吃一惊,曾经身为队员的松元理恵子和尚美姐有所交流是理所当然的。本来我会来考国际志工队,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受到理恵子的影响。

这件事我稍后再写……

我一说我和理患子不认识,但我们是校友,尚美姐便说:“那你也遇灾了吧。”所以,我为了不让话题继续下去,就这么说:“请不要提震灾的事了。我不了解灾区内部的事。所以没有资格谈震灾。”

尚美姐体谅地说:“抱歉,问了让你不愉快的事。”该道歉的明明是我啊。而且,我不但嘴上说着抗拒的话,可能还露出了求救的眼神。

我也曾对高原同学投以同样的眼神。

后来,田中同学大概是算算时间,觉得泰代应该把她的怒气全部都向我一吐为快了,就来接泰代。对我说“路上小心”的是田中同学,泰代已经连看都不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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