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柯如悔这个人。”

沈夜熙摇摇头,顺口问:“演电视剧的?”

姜湖方才那句话是个陈述句,代表了他默认了沈夜熙是知道这个人的,听了这反应,顿时有点意外地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为啥,沈夜熙觉得姜湖这一眼里,包含了类似于“你怎么这么不学无术”的信息,于是他仔细回忆了一下,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迫于面子吭吭哧哧地说:“好像……嗯,你别说,我觉得这名字稍微有点耳熟。”

姜湖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沈夜熙干脆翻了个白眼,自暴自弃地说:“哥岁数大了,跟你们这帮小青年不能比,记性不好不行啊?不就是个人么,干什么的?”

“不就是个人么”这句话让姜湖怔了片刻。

柯如悔……可不也就是个人么?既不会七十二变,也没有三头六臂——姜湖好像突然间相通了什么,放松了身体窝在副驾驶的车座上:“大概五六年前的时候,有人说柯如悔是本世纪最伟大的犯罪心理学家,他在学科内的成就是里程碑式的。”

沈夜熙:“比你厉害呀?”

“柯如悔在学术上的成就可不是我能比得上的,不,应该说我压根就没什么成就。”姜湖说,“我一门心思研究一门课还不一定赶得上他,何况精力分散到那么多别的地方,我爸知道我在大学里同时修了好几门专业的时候,还狠狠地骂了我一顿。”

姜湖极少提起他自己的事情,更是从没有提过他的家人,和沈夜熙合租几个月了,沈夜熙从未见他联系过单位同事以外的人,好像他是一个没有私交、没有朋友、没有家庭、也鲜少有什么业余生活的人。

沈夜熙忍不住问:“多学些东西不好么,你爸骂你干嘛?”

“我老爸最看不惯我读书的时候那种花蝴蝶似的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沾,又什么都不能全神贯注的人。”姜湖好像回忆起了什么,表情柔和了下来,“他说我是在挥霍天分浪费时间,早晚有一天一事无成,将来会穷得裤子都穿不起,他可以考虑给我留下个草裙当遗产。”

“我父亲当过兵,是个混蛋,脾气暴躁,一句话里要是没有脏字,就好像说不出口似的,一条胳膊有我的腿那么粗,小时候他会大笑着把我抛到天上再接住,非常粗鲁。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妈去世,他怕养不活我,就把我送到了外公外婆那里……”姜湖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顿了顿,斜眼看了一眼沈夜熙,“呃,怎么说到他了。”

沈夜熙叼着烟津津有味地说:“没事,你说,这个好听,我小时候又没爹又没妈,听见别人家什么都觉得羡慕嫉妒恨,你再多说点,今天晚饭就归你做了。”

“我小时候,外祖家里有一个不大,但是打理得非常漂亮的小花园,还有一条上蹿下跳、破坏力很强的拉布拉多犬。可是我却总是盼着我爸爸来看我的日子——虽然外公并不是特别欢迎,他一直觉得女儿嫁的这个男人又粗鲁又没教养。我父亲在外公眼里,大概唯一的好处就是对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特别好。”姜湖轻轻地说,“他教会我摆弄各种各样让外婆尖叫的危险武器,还会专门教我一些各国语言里骂人的话,还会和我约定,这些话只能在他面前说。”

姜湖眼神黯了黯,想起那个在自己生命的最初时候,留下最为浓墨重彩一页的男人,他一直那么羡慕崇拜着自己的父亲,可是很久以后才发现,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像他一样,自由而热烈地活着。

“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外公外婆相继去世,他才接我回到他身边。”

“那时候赶上我青春期,正叛逆,我爸这人,要是偶尔见面,跟他出去喝一壶,聊聊天开开玩笑,还挺好的,真的跟他搬到一起去,才发现有很多事情,我们俩根本没法沟通,有一段时间,我天天跟他吵架。有时候我吵不过他,就离家出走几天,钱花完了再回来,有时候他吵不过我,就动手,整天鸡飞狗跳的。”

“直到我离家上了大学,他才不再动不动就教训我了。那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这个一辈子像坦克一样硬朗,像狐狸一样狡猾的男人,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到居然会在我离家的前一天来来回回地把我的行李检查了很多遍,像个老太婆一样唠叨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姜湖突然停顿住了,好半晌,才接着说,“你知道么,他身上有很多很多的伤疤,有的伤疤特别恐怖,可是他说那是他一辈子最自豪的东西,生死边缘走过那么多,他都活下来了,只要活下来,就是赢了。可是他战斗了一辈子,最后还是输给了时间。”

“我一年级春假的时候回去看他,差点认不出他了,他好像缩水了似的,身体干瘪下来,头发也白了。有时候运动稍微过量一点,就会气喘吁吁。我逼着他去医院,还因为这个和他吵了一架……也是最后一次和他吵架了。”

沈夜熙沉默了一会,拍拍他的肩膀。

“在医院里我最后一次给老头子庆祝生日,当时我的一篇讨论自救式犯罪成因的论文刚刚发表,他让我用轮椅推着他,在一堆病房里转了一大圈,像每个他认识的人炫耀,特别丢脸——也正是那篇论文,让柯如悔邀请我去做他的研究生。”

“你说的那个犯罪心理学家?”

姜湖点点头:“我父亲刚刚去世的那段时间,他亲自给我做的心理疏导……他在犯罪心理学上的成就现今真的是没人比得上,能自成一套理论,因为他,我才慢慢把那些分散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个领域上。”

“这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应该是死了——”姜湖有些犹豫地说,过了一会,他又补充,“至少我以为他死了,可是……我刚收到的东西就是他寄来的。”

沈夜熙皱皱眉,觉得这话听起来诡异:“死了,怎么死的?”

“他那时候和警方的联系很密切,也经常出入监狱,收集各种罪犯的资料,是个为了他的研究可以好几天不吃不喝的人。”姜湖突然皱起眉,“我第一次发现他的不对劲,是有一次碰上的一个跨州的连环杀人凶手,负责那起案件的联邦警官是柯如悔的朋友,当中专门向他咨询过专家意见。柯如悔很感兴趣,亲自去过现场,抓捕犯人的时候,我也在场,当时那个男人对柯如悔说过一句话,他说‘你没有杀过人,又怎么会理解杀人的快乐?我才不相信。’”

沈夜熙:“等等,你的意思不会是……然后你那老师就去杀人了。”

“后来突然出现了一起模仿杀人案,当时我已经拿到学位,在做自己的研究,也关注过这件事,还看见了柯如悔给出的犯人心理分析,有些地方和我理解得不大一样。我想反正也是自己的老师,去请教也不算丢人,就去和他讨论这个问题。”天色已经开始黑下去了,姜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冷,“他表示,对我的看法保留意见,还说‘你没有杀过人,怎么能理解凶手的想法呢?’”

“你们的分歧在哪里?”沈夜熙找到了关键问题,他顿了顿,又问,“是不是你老师给了个特别标准程式化的分析,你觉得不对劲?”

姜湖惊异地回头看他。

沈夜熙觉得很受用,开始得瑟:“哎就这么聪明没办法啊,天生丽质难那啥……”

姜湖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你让我想起怡宁说……怡宁形容的某种动物……”

“安怡宁说什么?”

“不咬人膈应死人。”姜湖有的时候真是老实得让人胃疼。

沈夜熙伸出手去抓他:“我掐死你……”

姜湖笑着躲开,扶了扶歪到一边的眼镜,继续说:“那些现场的照片太刻意了,我说不出那种感觉,你明白么?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人的心理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情境中会有很大差别,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就是那种完美的模仿复制,但是我看不出凶手的感情因素,觉得很……”

“假。”沈夜熙说。

“对,就是假。那天我和柯如悔谈到深夜,最后他被我说服了,送我出门,临走的时候,他想邀请我加入他的研究。”

“什么研究?”沈夜熙问。

“他想要建立一个基于行为主义的暴力犯罪心理动因系统。”姜湖说。

“啊?”沈夜熙在脑子里重复了一遍姜湖这句话,觉得每个字他都知道,连在一起就不明白什么意思了,“你……你能用人类的语言翻译一下吗?”

“简而言之,就是柯如悔觉得,只要满足特定的条件,每个人都有可能会是暴力犯罪者,造成犯罪的动因、环境因素和犯人的行为特征以及征兆都是可以分类并且被预测的。”姜湖试着用他觉得最通俗的方式解释。

沈夜熙不好意思再做一脸茫然状,为了让自己显得聪明点,于是转移话题:“那你觉得呢?”

“我拒绝了,我认为他的研究本身是不会有结果的,也不同意他的设想。”姜湖说,“柯如悔当时的狂热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像是他能看透一切掌控一切似的。”

“他虽然觉得遗憾,但是也没有强求,只是让我定期帮他参考一些东西。后来不久……在模仿杀人案不了了之后不久,我所在的城市开始出现了一系列诡异的失踪案件,有点人人自危的意思。当时司法界和学术界的一些朋友联合起来开始研究这些案子,我也被邀请参与其中,整整三个月,一无所获。最后竟然让我在柯如悔寄来的研究报告里找到了线索。”

沈夜熙张张嘴:“真让我说中了……”

“我们当时是和消防队一起赶到的。柯如悔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一把火点着了房子。”

“可是,现在你发现,他没死?”

姜湖用手抹了把脸:“他在火海里给我打了个电话,向我炫耀他研究的成功,因为他甚至预测到了我们什么时候会发现他‘伟大’的实验,什么时候会找过来,掐算好了时间,然后点着了房子。”

沈夜熙难以置信:“有这么神的事?”

“我不知道。”姜湖说——他想柯如悔可能真的是走火入魔了,那火海里压抑着狂热的声音,把他心里那个温文尔雅的教授形象一下子扭曲了,天使撕下了脸上人皮,突然就变成了恶魔。

“我真的不知道……”他茫然地想。

柯如悔可能真的是个能操纵人心的恶鬼,姜湖想起来,其实自己在打开他的贺卡的一瞬间,就已经失去了冷静。

沈夜熙突然伸出手指在他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姜湖一愣,抬起头看着他。被一双手恶意地按了一下脑袋:“他‘活着’的时候,你怕过他么?”

姜湖被他按着头,艰难地摇了摇。

“那你现在怕什么的?”沈夜熙瞪眼,“听我的,该吃吃该喝喝,啥事甭往心里搁。不就是一个假洋鬼子么,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听见蝲蝲蛄叫你还就不种稻子了呢。你这人脑袋不大,整天琢磨那么多事,啧,要不然你这小白脸光吃饭不长肉呢。起来,跟我去超市买菜去!”

被警方密切关注的李永旺是个大龄熊孩子,是个如同社会渣滓一般的脑残星人,他被警方盯梢了一天,没有半点察觉的意思,第二天仍然继续着他混吃等死地大业。

万一乔婶地下有知,不知道她会不会也觉得心寒,她费尽心思想要保护的这个儿子,就是个亲妈刚死,就跑到夜总会跟几个莺莺燕燕掰扯不清的东西,说他狼心狗肺,狼和狗估计都要摒弃前嫌,跨种族展开联合抗议游行活动。

对此,杨曼鉴定说:“讨债的,这就是来讨债的。”

安怡宁为了“避嫌”,已经彻底跑到郑队手下了,人影都不见一个。

剩下的几个人凑起来一合计,干脆不厚道了,也没通知莫局,也没告诉翟家,直接叫了几个人,在李永旺在他那新房子里面,正和一个脸画得京剧脸谱似的的女人没羞没臊的时候,一脚踹门进去,把两个都铐了起来。

沈夜熙挑的时机和抓人方式都极其猥琐,完事儿以后,他还瞄了一眼那浑身上下没两块布的女人,总结说:“顺便为扫黄打非做贡献了。”

杨曼扭过头去,悄悄地跟盛遥说:“沈队怎么这么暴力?”

盛遥轻咳一声:“唉,学习紧张工作忙,连个老婆也没有,心里有火呗。”

杨曼做恍然大悟状:“盛公子一针见血,奴家甚是佩服,甚是佩服。”

盛遥连忙摆摆手谦虚:“一般一般,全国第三。”

突然,沈夜熙转过头来,阴恻恻地冲两个人的方向笑了笑:“全国第三是吧,盛遥杨曼,我看你们俩现在也没啥任务,刚刚郑队打电话说,他们那边安排了一次伏击行动,为了体现同事之间的友爱,一块蹲点去吧。”

——沈夜熙你是蝙蝠么?那脑袋两边长得不是耳朵,其实是雷达吧?杨曼盛遥发出两声齐刷刷的惨叫。

苏君子听说以后出去了一圈,不一会抱回两身雨衣回来,一人给塞了一件,特温柔地笑笑:“天气预报说今天有

大到暴雨,你们看这天气也听够呛的,带上点,万一呢?”

苏君子是局里有名的乌鸦嘴,好话从来没灵过,坏话从来没不灵过。杨曼和盛遥像两只瑟瑟发抖的鹌鹑,抱头痛哭。

姜湖在李永旺屋子里转——这屋子确实是够乱的,脏衣服干净衣服都纠缠在一起,一打一打的,李永旺属于典型的色厉内荏欺软怕硬型,刚刚还醉醺醺骂骂咧咧,一看制住自己的是警察,立刻软了,使出装孙子大法,表演得比奥斯卡影帝还专业。

沈夜熙蹲下,直抒胸臆地问被压在地上的李永旺:“你妈给过你一个账本,放哪了?”

李永旺一双猥琐的小眼睛开始四处乱飘:“警官我冤枉啊,我妈,她、她她一给别人当老妈子的老娘们儿,能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呀?再说她防我跟防贼似的,有重要的东西也不能给我呀!”

沈夜熙眨眨眼睛:“我什么时候说是重要的东西了,不就一破账本么?”

李永旺脸色一白:“是是是……是呢!指不定就让我扔哪去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数,谁知道干什么的。”

沈夜熙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知道为啥,把李永旺笑得觉得有点瘆得慌,他“咕嘟”一声吞下一口唾沫。

沈夜熙摸摸下巴,慢条斯理地说:“弄没了啊……这可难办了,你知道你弄没了谁的东西么?”

李永旺下意识地摇摇头。

沈夜熙“啧”了一声,流氓兮兮地说:“老实告诉你,我们都跟了你好几天了,昨天在路口吃了一大碗麻辣烫,晚上跟人打台球赢了两百块钱,是不是?”

李永旺睁大了眼睛,沈夜熙拍拍他的肩膀,挺惋惜地说:“可惜啊可惜,你也就能快活这么几天了,知道为啥跟了你好几天,今天把你逮起来么?”

李永旺傻傻地摇摇头。

沈夜熙继续忽悠:“我们找得着你,翟海东也找得着你。他老人家正在往这边来得路上,我一寻思,虽然你挺猥琐,但是怎么也是一会喘气的,咱人民警察不能眼看着你被黑社会老头拖回去切吧切吧剁了,咕嘟咕嘟炖了是吧?不过看来哥们儿你也不领情……”

翟老板就这样被沈夜熙塑造成了一个扛大枪的香港黑社会。

李永旺冷汗“刷”就下来了,目光又开始在屋里乱瞟:“我、我、我……”

姜湖站在一边打量了他一会,目光一闪,接着走到电视下面,拉开一个特别不起眼的小橱子,里面有个带锁的抽屉,然后姜湖回头很平静得问李永旺:“你能把你鞋里的钥匙掏出来,把这锁打开么?”

李永旺见鬼了一样地看着姜湖。

姜湖的目光转到他那看着就知道味道不轻的鞋上,觉得有点恶心,到底还是克服了心理障碍,戴着手套扒下了李永旺的臭鞋,拎起来晃了几下,最后从鞋垫下面摸出了一把钥匙:“我们进来的时候你身上什么都没穿,看见人来了,第一反应不是裹上床单或者抓起衣服,而是飞快地把右脚伸进鞋里,没管左脚,再去抓衣服,傻子都知道你鞋里有东西。”

旁边一帮完全没想到他鞋里还另有乾坤的警官们看天的看天,望地的望地。

姜湖继续说:“刚刚你眼睛开始乱瞟的时候,虽然看似是往每个地方都看上一眼,不过每次目光触及到这个柜子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把眼睛转个方向,这叫做……做……”

“做贼心虚。”沈夜熙淡定地补充。

“哦。”姜湖默默地记住了新词,然后打开了抽屉。

里面果然躺着一本泛黄古旧的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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