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仍然是小规模的,迅速平息下来,司机停车,惊魂未定的售票员报警并打了急救电话,神经同样处在高度紧张状态中的医务人员们,一会就风驰电掣地赶来,飞快地把受伤的人们抬到救护车上,孩子的奶奶领着已经停止了哭闹的孩子一路跟上去,然后很多不相关的人也不约而同地都跟了上去。

可惜这时候姜湖已经失去了意识。

安怡宁被沈夜熙毫无征兆地挂了电话,立刻就明白了事情不妙,当即给所有仍在自己的岗位上忙活的人打了电话,苏君子和杨曼立刻放下手头的活儿,跳上警车直奔医院,只留下安怡宁一个人,干着急地在原地待命。

沈夜熙总是想起第一次见到姜湖,想起那电光石火间伸出来挡在两个人中间的胳膊。他觉得也许是第一次见面,自己在潜意识里就是觉得这个人投缘的——那个下意识间会把热咖啡全都泼在自己身上的青年,肯定是个值得信任,有良心的人。

他能在手无寸铁的时候镇定地站在凶犯面前,也会在盛遥受伤以后,像个孩子那样忐忑地等在医院的走廊上——沈夜熙想,这年轻人绝对不是一个冷漠的人,至少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冷漠。

沈夜熙闯进医院的动静把盛遥都给惊动了,盛遥按着小腹上没怎么长好的伤口,在一个护士的协助下从住院部走出来,就看见一脸焦躁地在原地转来转去的沈夜熙:“沈队,怎么回事?”

沈夜熙一偏头看见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五指插进自己的头发,闭上眼睛,努力平复了一下,这才有点疲惫地对他说:“你出来干什么,医生让你下床走路了么?”

盛遥在一边的长椅上坐下来,接过护士小姐贴心地递过来的一件外衣披在身上:“到底出什么事了?”

沈夜熙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身手就去摸怀里的烟,被旁边的护士赏了一声干咳加瞪视,又烦躁地放了回去,用下巴点了点急救室亮着的灯:“姜湖在里面,还是那个公共汽车爆炸案。”

“什么?姜湖受伤了?”盛遥皱皱眉,他在医院住着没事做,也在关注着现在沸沸扬扬的公交车爆炸案,“怎么回事?几路车?”

“二路。”沈夜熙双手插进兜里,他不想让盛遥养伤都不消停,于是深吸一口气,努力故作平静地说,“还在调查,不过到现在为止没出过人命,受伤的情况也都不算严重,我估计……”

他说不下去了,下意识地往急救室的灯光那里扫了一眼,好一会,沈夜熙才勉强对盛遥笑了笑:“你别在这坐着了,冷。回病房躺着去,一会他们就都该过来了,没事,别瞎操心。”

盛遥想了想,低声问:“你们现在是不是人手不够?”

“嗯?”

“今天早晨我给君子打过电话,问他案子的进度,结果我听他的意思,好像在另外一个案子的现场,又支吾着不跟我细说,你们现在手上是不是不只一个案子在忙?”苏君子人厚道,多少年连句瞎话都没说过,想瞒着盛遥那猴精,真有点力不从心。

“我已经打了报告,让莫局从别的地方调人增援了,没事,你好好养伤,别瞎操心。”沈夜熙说。

盛遥:“算了吧,别的地方调来的人也就能跑跑腿,大家谁都不习惯谁,得磨合很久。这样,你给我偷渡个能上网的笔记本来,我别的做不了,帮你们整理整理资料总可以的。”

闲不住——好像是重案组所有人的共同特征。沈夜熙理解他的心情,但是认为这种做法是不可取的,刚想义正言辞地拒绝他,就听身后有人冷笑一声,这声音挺熟悉,立刻,盛遥觉得自己的后颈凉飕飕的。

他像该上油的机械一样转过头去,背景是“嘎啦嘎啦”直响的僵硬的关节。

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站在他们身后,中等身材,带着一副无框的眼睛,一张脸长得扔在人堆里就找不出来,可就是吓人,说不出的吓人。

这大夫姓黄,叫黄芪,一味中药,正好和他身份挺配,他和莫局私人关系不错,所以也不知道他们局长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每次局里有人工伤住院,主治医生好像都是他。说真的,也没见黄大夫多么凶神恶煞,可是从他手里回去的每个警官提起他来,好像都有种发自内心的畏惧。

沈夜熙就是几个月以前刚从他手里遛回去的,一见着他,立刻条件反射般地站起来:“黄医生,他——刚刚被推去急救的人怎么样了?”

“哦,我想起来了,里面那位你同事吧?”黄芪皮笑肉不笑,嘴角弯曲的动作活像抽筋,“位置再正一点,他脊椎骨就断了,高位截瘫,这辈子就能提前长假了。”

沈夜熙和盛遥都抽了一口凉气,沈夜熙觉得自己舌头都不利索了:“医医医医生,他他他有没有危险?”

“危险?”黄芪冷飕飕地说,“哪能呢?您送来那位可是超人,古代有拿盾牌挡着人的,他拿后背当盾牌挡着炸弹,一般人行么?内裤反穿到外边那位大老美也干不出来吧?”

黄医生说完转身要走,沈夜熙真急了,一把抓住黄芪的胳膊:“大夫!”

黄芪顿了顿,一看沈夜熙眼睛都快红了,这才低声一“哼”:“算他命大。”

眼见沈夜熙明显松口气的表情,黄芪没好气地把自己的胳膊从他手里收回来:“沈队,要我说你们也太客气了,现在社会治安大体上来说还是挺好的,真的不用广大公安干警们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到我们这医院里来值班。”

说完,他瞥了盛遥一眼,补充:“还是轮流倒班。”

盛遥窝窝囊囊地在旁边装死。

黄芪看着盛遥皮笑肉不笑地说:“怎么着,还在这坐着?非得我提醒是不是,盛警官,咱们先移驾病房行不行?”

盛遥二话没敢说,灰溜溜地被领走了,剩下沈夜熙一个人,坐在冷飕飕的医院长椅上煎熬。

黄芪人虽然不地道,但是说出来的话是没有错的,他说姜湖没有危险了,那就应该是没事了。

沈夜熙揪起来的心陡然被放下来,砸得胸口还挺疼。

没多长时间,苏君子和杨曼他们都来了,安怡宁比较周到,让他们俩带了不少人来,沈夜熙对他们点点头,用口型说了句“没事了”,绷着脸的苏君子和杨曼立刻也跟着长舒了口气。

沈夜熙走过去,目光扫过和他一起等着急救室消息的一帮人,最显眼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太太,满脸泪花,见人就唠叨“好人哪好人哪”。

“君子,”沈夜熙头也不回地吩咐说,“带他们分别去录口供。”

苏君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问:“怎么又是个孩子?又在有人孩子身边安放的炸弹?”

沈夜熙几不可察地点点头:“别忘了把他们都隔离开。”

苏君子点头,带人过去了。

口供没多长时间就录完了,眼下他们有两个案子在手,重案组是真忙不过来了,沈夜熙只好在录完口供之后,把一步三回头的杨曼和苏君子给遣回去了,他一个人留下来,孤零零地等在医院的楼道里。

一个礼拜以前,他也是在这里,那时候身边起码还陪着一个人,可以一起等着盛遥的消息——现在,他又等在了这里,而当时陪在他身边的人,却已经横着被人抬进去了。

这一次爆炸案中,受伤的人仍然不多,除了姜湖情况特殊比较严重外,剩下的都是轻伤。

周六一天炸了两辆,周日消停了一天,周一又炸了一辆,而且这一次的二路公交车和之间爆炸的那两路在沈夜熙看来,没有任何表面上的联系,他有些想不明白,如果真是那样,那么嫌疑人在这段时间里,应该有机会坐上无数辆车,又是什么让他只挑了这么这三辆下手呢?

是因为车上那三四岁的孩子么?

这三个孩子,一个是父母上班,保姆领回家的中产家的小孩,一个是城市打工者带进来的小孩,还有一个是住在二路终点郊区、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的本地孩子,三人家庭的社会关系里没有任何交集,只有一个孩子在上幼儿园,孩子们并没有接触过,平时活动的范围也南辕北辙。

如果这件案子真的和孩子有关,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有什么共同的东西刺激到了他?

这个嫌疑人显然是不想闹出人命,那个遥控装置不可能在车下引爆炸弹,车子又是在行驶半途中爆炸的,这说明安放炸弹的人就在那辆车子上。

除非是人体炸弹,没有人会想把自己一起炸死?

这个嫌疑人想干什么?

他又是想看到什么?难道只是为了看人们是怎么恐惧,怎么惊慌失措的?

沈夜熙觉得自己有些静不下心来,这么长时间以来,这个安放炸弹的人的行为简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任何合理的动机安放在他身上,都像是差了点什么。

就在这时,急救室的灯终于熄了,一个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问:“姜湖?”

“我,我是他同事。”

这位医生比黄芪厚道多了,给了他一个安抚性的微笑:“人没事了,缝合一下就可以了,大概晚上麻药药效过了就能醒,你也放心吧。”

沈夜熙终于露出了一个不那么勉强的笑容。

沈夜熙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坐在姜湖的病床边上,过了不知多久,他的麻药劲儿可能是要过去,姜湖似乎终于感到了疼,他的眉头开始慢慢收紧,脸色和嘴唇越来越苍白,手指也不自觉地抓起床单,可是姜湖居然在这种情况下也一声不吭,好像压抑自己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黄芪医生走进来,看了看姜湖:“嗯,问题不大了,他是谁?面生,你们组新毕业的小孩?”

沈夜熙:“其实他还算你半个同行。”

黄芪透过镜片锐利地看了他一眼:“我呸,我们都知道珍惜生命,可没有这位这么光棍的。”

沈夜熙干咳一声,转过头假装观察窗外的美景——其实那只有水泥地面和几棵夹缝里的野草。

这时病床上溢出一声有些含糊的抗议:“光棍?很多医生都没结婚,都是光棍啊。”

黄芪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地在姜湖脑袋上使劲按了按:“这孩子别是刚才麻药打多了,傻了吧?”

赶紧被沈夜熙心惊胆战地给拉住:“黄医生手下留情,他是病号!”

“没事,打不死,打死算医疗事故。”

“人家这是海外侨胞,高学历引进人才,普通话说到这地步不容易了……”

黄芪嗤笑一声:“高学历引进人才跑到你手底下,拿着一壶醋钱干卖命的买卖,敢情他是真缺心眼。”

沈夜熙觉得自己几次三番能从他手底下活命,实在挺不容易。

姜湖看这位医生的目光立刻带上两分敬畏,半天才鼓足勇气低声下气地说:“医生,我能不能和沈队说几句话?”

黄芪说:“没事孩子,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不用急着交代遗言。”

姜湖:“不,我想交代遗言,我想交代案情。”

黄芪大奇:“哟?你犯事啦?”

姜湖:“……”

沈夜熙眨眨眼:“黄医生,咱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

“盛遥中午的时候跟我要能上网的笔记本,他现在肯定在色诱护士,企图把她们都变成从犯,你信不信?”

黄芪杀气腾腾地瞪了沈夜熙一会儿,心里权衡了一下,觉得以他对盛警官的了解,那没节操的人做出这种事情的可能性相当高,于是冷哼一声,大步走出去,把门摔得山响。

“恭喜你成为中国第一具木乃伊,浆糊同志,”黄芪出去以后,沈夜熙才叹了口气,“说吧,什么情况?”

沈夜熙的称呼先是从一开始客客气气的姜医生,变成不怎么客气的小姜,再后来替他担惊受怕这么一场,终于变成了简洁明了的外号:“浆糊”。

可惜姜湖没留意到,他正被火辣辣的伤口折磨,好半晌,才深吸了口气,等到那阵疼痛缓和了一点,艰难地开口说:“当时爆炸只有一次,却有两次爆炸声。我想那应该是个微型的录音装置,或许不在炸弹上装着,所以拆弹组也没有检查出来。”

沈夜熙皱起眉:“什么?你肯定?”

“肯定,那天护士说的话是真的。两次爆炸声的间隔很短,当时大多数人在第一声爆炸响起来的时候就已经乱了,并没有注意到真正的爆炸实际发生在第二次声音发出的时候。”

姜湖的声音很轻,但是咬字依然像是新闻联播那么准:“我不知道嫌疑人为什么那么做,可是他就好像……就好像是站在一边观察车上的人的行为一样。”

沈夜熙听着他的声音发虚,于是轻轻地拍拍他没受伤的一边肩膀:“你慢慢说,累了就歇会,咱们不急。”

姜湖一把抓住他的手,沈夜熙惊觉他的手凉得像个死人,姜湖的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低低地说:“不,

很急。听我说,嫌疑人即使是专家,爆炸装置也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简易弄出来,他绝对不可能每天做一个,然后拿着四处坐车。要么对方不是一个人,是个团伙,要么,他是准备了很多备用的炸弹。”

“团伙的可能性……”

“如果是团伙的话,他们会在同一时间造成很多的爆炸案,这样才能扩大影响,但是这起不是,嫌疑人在观察爆炸案发生时车上人反应的行为,并作出他自己的评估,这种行为非常个人化,肯定带有某种感情倾向。”

“你的意思是,这是个疯子,并且准备好了要大干一场?”

“他作案的间隔太短了……”姜湖紧紧地抓着沈夜熙的手,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着急,他的气息有点颤抖,“这说明他的精神已经崩溃了,按照犯罪升级理论,以前一定有过相似的案子。”

“这种性质的案子,如果有,肯定转到我这里来,可我没听说过。”沈夜熙尽量固定住姜湖的身体,不让他乱动。

“不一定是公共汽车爆炸案,可能是其他一些情况,被当成事故处理的,或者……他可能原本就不在本市。”姜湖急喘了几口气,“这人……这个人还很有可能是个外地流入本市的,每天坐着不同的公交车上等着他的目标,他……”

他说不下去了,脸色惨白惨白的,咬住牙,另一只手死死地攥住床单:“我的骨头……是不是断了?”

“肋骨骨裂,”沈夜熙低下头看着他,“用不用我立刻叫医生?”

“不……谢谢,我不要止疼药。”姜湖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几个字来,“那个人……他很危险,很快会有更过激的行为,他……”

“嘘——你别说了,我都明白,一会儿我就把你这的情况通知其他人,你别动,我叫黄医生过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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