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湖就这点好,安静。

不管把他放哪,只要别人不问,他就能一声也不吭,沈夜熙不知道这样的性格是怎么当心理医生的,难不成在诊所里也和病人大眼瞪小眼?而且这人是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看不出他多愿意,也看不出他多不愿意,让他跟着去哪,他就跟着去哪,都不问问为什么,一句话都不多说。

车上,沈夜熙决定直接问他:“小姜,以你的背景来局里,当个刑侦咨询专家没问题,为什么非要做心理医生?”

他的问题来得突然,姜湖顿了顿:“我喜欢做医生。”

沈夜熙追问:“所以你有刑侦背景。”

姜湖沉默了一会:“参与过一些。”

沈夜熙:“说实话,莫局聘用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姜湖笑了一下:“上次的七?二五大案之后,你的搭档殉职,莫局怀疑你患上了PTSD,嗯,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就是一种……”

“行了,我明白什么叫创伤后应激障碍,做我们这行的高发心理疾病之一。”沈夜熙苦笑了一下,“我说我没病,你信吗?”

姜湖沉默着没说话。

“嗯?”

“沈队,你一方面碍着莫局长,想着要相信他的眼光,一方面又在不停地试探我来局里的目的,时刻提防着我刺探关于你的任何事,紧张得都有一个月了吧?”姜湖的语气平平常常,听不出他有什么情绪,似笑非笑地瞥了沈夜熙一眼,然而只一眼,他又仍然是那副好像什么都理所当然、什么都实话实说的厚道模样。

沈夜熙心里微微一跳,有那么片刻,他居然觉得旁边的人有点危险。

姜湖目光从他身上扫过:“我不会捣乱的,开车吧。”

他们很快到了一个靠着建筑工地的废旧仓库,仓库已经被警方戒严了,而建筑工地是最近两三个月才新起的,显然,有不长眼的开发商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盖房子,是凶手意料之外的事情。

靠着工地没别的好处,除了吃尘土就是享受噪音,味觉听觉双重盛宴,姜湖按了按耳朵,皱起眉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建筑工地,低声嘀咕了一句:“怎么这么乱?”

这句话立刻提醒了沈夜熙,当年那个琥珀杀手虽然明明就是一个变态神经病,却老以为自己是什么狗屁艺术家,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应该会希望把他的收藏品放在一个人迹罕至、一般人不会打扰的地方。

他脑子里突然闪现了一个不大好的设想,脸色变了变,立刻掏出电话打给安怡宁:“怡宁,你们俩马上把最近半年以来报失踪立案的人汇总一下,全部纳入考虑范围,这地方应该是凶手废弃的一个窝,近期肯定还有其他受害者!”

姜湖多看了沈夜熙一眼,多少惊诧于他的敏锐,重案组的每一个人都是各自领域里的精英,而他们被沈夜熙凝聚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在姜湖看来不可思议的团队,这个男人就像一把尖刀,身上有种不顾一切的强大和锐利,仿佛跟着他,就能劈开一切黑夜。

进了仓库,现场勘探和证物整理正在进行,装在大玻璃缸子里的尸体还没有动,张法医在旁边等着沈夜熙,透过玻璃罩子,观察着尸体。

张法医鬓角的头发已经花白了,瞥了一眼姜湖,挺自来熟:“小伙子,新来的呀?”

姜湖点点头。

张法医见他脸色平平淡淡的没什么反应,还以为是这年轻人淡定,于是更加赞赏了:“行啊小伙子,新来的就能跟着沈队进这样的犯罪现场,看你也没什么不良反应,心理素质不错。”

姜湖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张法医顺口打开了话匣子:“前几年抓那个吴琚的时候,就是我验的尸,还以为枪毙了那个神经病就没事了呢,你看看,才几年,又来这么一位,我就不明白了,这变态还传染怎么的?”

姜湖想,老让人家老大爷一个人说,自己不言声,也挺不礼貌的,可是接话他又不知道接什么,对方明显在自说自话,于是他想了想,搜肠刮肚出那么一句:“那个……后浪推前浪吧?”

张法医让他逗乐了:“还真是,前浪也已经死在沙滩上了——小伙子挺幽默。别说,你年纪轻轻的,还真有点泰山崩于前而神不动意思,以后好好跟你们沈队学,将来有前途。”

姜湖的汉语水平只限于现代汉语的日常对话和一些他本人专业领域里的词汇,一般特别常用、全中国人民没有谁不知道的那种四字成语,也能凑合着一知半解,可是至于什么歇后语、古人言的,他基本上是一窍不通的。

“泰山崩于前而神不动”,他把这句话在心里好好念叨了两句,依着张法医上下文的意思,应该是夸他镇定,可是单听着这句话,又有点像……有点像骂他反应迟钝。

姜湖弄不清自己应该谦虚还是装傻,于是有点为难地看看老法医:“谢谢您,不过泰山在我面前崩了的话,如果我不动,那可能是晕过去了。”

张法医捧着肚子笑,觉得这带着黑框眼镜的小青年蔫巴巴的,还挺逗,尤其是以那种特别的、慢悠悠的腔调说话,特别适合上“三句半”里敲锣边儿。

沈夜熙耳朵好,一字不漏地全听见了,他回过头来看了姜湖一眼,那眼神离老远都能让人感受到沈队后悔把他带出来的痛心疾首——这货纯粹是现眼来的吧?

沈夜熙招招手,叫狗一样地把姜湖叫了过去,轻轻地敲敲大玻璃缸:“怎么样,你有什么感受么?”

姜湖没想到他又问自己的看法,愣了一下。随后,他推推眼镜抬起了头,看着浮在福尔马林里的女尸。

姜湖盯着她看了良久,才闭上眼晃晃脑袋,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脑子里晃出去,沈夜熙:“怎么样?”

姜湖皱皱眉:“我记得三年前的琥珀杀手的案子,受害人都是在活着的时候被剖开肚子的,所以表情都很惊恐。”

“你知道吴琚案的细节。”沈夜熙语气平淡地反问。

“研究过一点。”

沈夜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顺着姜湖的目光抬起眼,那些女尸的面部尽管已经不大容易分辨,可仔细看,还是依稀能辨认出那种平和静谧的表情,好像她们只是睡着了。

琥珀杀手之耸人听闻,其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生剖人腹的残忍行为,那人收藏的就是这么一种极端惊恐的表情,当时的犯罪心理学家给出的解释是,受害者的惊恐能给他以一种强大和有力的自我满足感,可是这个……

就在沈夜熙和姜湖面对着一堆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体面面相觑地时候,盛遥和苏君子刚从监狱里盘问了一圈出来,听说这位吴琚先生生前还挺有人缘,真有那么几个怪胎在他等死期间看过他,还送过东西。

这些人里包括吴琚的亲妈——不过这老太太已经在去年去世了,可以排除;吴琚的同母异父的弟弟,吴志达,杨曼电话访问了当地片儿警,得知这个吴志达还住在吴家旧居里,未婚,母亲死了以后他就一个人独居;此外,还有几个疯疯癫癫的艺校学生,听说了吴琚这极端的行为“艺术”以后,觉得他简直是个先驱,意图过来想要瞻仰一下,不过因为穿着打扮太过于火星,被观念守旧地球土著狱警给挡在了门外。

而听当年专门负责看守吴琚的狱警说,除了这些访客之外,还有一个人匿名寄来过一篮子花,因为来源不清,所以被扣下了,之后也就不了了之。

监狱是最容易调查的地方之一,来访者都有详细记录,盛遥和苏君子没怎么费力就拿到了那几个艺校学生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交给了安怡宁和杨曼去查,打道回警局。

他们俩才把车开到门口,盛遥就看见大门口站着一个女人,侧对着他们,看样子年纪不大,可是身上穿着一身把她整个人都衬托得老气十足的黑衣服。他觉得这女人有那么点眼熟,于是多看了两眼,正这时候,女人听见动静,回过头来。

这是个说得上很好看的女人,可是那双眼睛却死气沉沉地挂在她年轻白皙的脸上,衬得她居然有那么几分不像活物,盛遥愣了一下,片刻后忽然想起了什么,把车窗拉下来:“是你?”

苏君子在旁边跟着仔细看了看,也觉得有点眼熟,不过没看出是谁来:“盛遥,谁?”

“你不记得了?三年前我们抓吴琚的时候,那个唯一的幸存者,叫……”盛遥微妙地顿了一下,想不起来这么一位漂亮小姐的名字很失礼,让他稍微有点尴尬。

幸好姑娘自己说出来了:“我叫金秋,盛警官,苏警官。”

苏君子仔细一看,总算想起了一点。

当时金秋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被那个变态折磨得不像人样了,脸颊凹进去,一身伤痕,现在好像气色稍微好了一点,虽然好像仍然有种阴影笼罩在她身上,挥之不去一般,但是起码脸色已经能见人了,人也胖了些,也难怪他一开始没看出来。

苏君子赶紧下车,让盛遥先去把车停好,他自己把金秋领进去。

他们心里都明白,金秋来是为了什么,据说在发现尸体仓库的当天,就有好事的媒体介入,那小报记者的职业操守实在有待提高,也没进去现场,也没看见尸体,屁也不知道,凭着警方人员说话不注意,泄露的一两个关键词“玻璃缸”“吴琚”什么的,就昏天黑地地一阵胡扯。什么“地狱来客重回人间”,“本市青年男女人人自危”啦,这记者同志可能是个新人,急着想被人重视,那文笔不像新闻稿,简直就是一篇恐怖小说,弄得人看完以后心里毛毛的。

虽然之后莫局立刻下令就把媒体的触角给掐断了,可是不明真相的同时也意味着双倍的恐惧,琥珀杀手的故事被再次挖出来,网上传得沸沸扬扬,反而显得更恐怖了。

金秋原本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毕业生,被绑架时刚刚交了论文,还没来得及进入社会。她就像一朵花,被生生在将开未开的时候从花萼上强行摘下来。后来她虽然侥幸活下来,这一辈子恐怕也都会带上那件事情的烙印。

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金秋,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却活像个老妇人,说话经常走神,双手时常下意识地绞在一起,表情呆滞,让人想起鲁迅先生笔下那个木然的祥林嫂。

苏君子心里恻然,把她带回办公室,从安怡宁那里要了一小包奶粉,给她用热水冲上。

金秋双手捧着杯子,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

四个人围坐在她旁边,各自小心翼翼,连出气都不敢大了,唯恐惊吓到这个女孩,就连杨曼都收敛了好多。

苏君子温声问她:“金秋,你怎么来了,发生什么事了么?”

金秋摇摇头,咬着下嘴唇。

苏君子试探性地又问了一句:“是不是看到了那些胡说八道的新闻?”

金秋颤抖起来,半天,才沙哑着嗓子问:“苏警官,是真的么?”

苏君子想了想,决定避重就轻:“我们手头是有个案子,但是能肯定,不是那个人做的,吴琚已经死了很多年,你不用再怕他。”

他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金秋突然抬起头来,不甚灵动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苏君子:“苏警官,你相信世界上有鬼么?”

苏君子一滞,居然有点被她神经质的表情吓着了,有一瞬间,他觉得像金秋这样的,再吐个舌头,穿条白裙,那活脱脱还真就是个鬼了。

安怡宁坐过来,拉起金秋的手,金秋像是常年不见光一样,手指苍白削瘦,凉得吓人,安怡宁轻轻地说:“世界上怎么会有鬼呢?我们都是无神论者,再说就算真的有鬼,天上还有各路的神仙呢,也不会放着这种变态出来祸害人间的。”

金秋一只手被她拉着,半晌,才低低哑哑地说:“你们知道么,看见报纸上那个标题的时候,我就吓呆了,这两天我天天梦见那……那个人回来,梦见我向那些女孩子一样,梦见……我……”

她猛地从安怡宁那里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捂住脸。

“金秋,别胡思乱想。”安怡宁安慰她。

“我没有,我没有胡思乱想!”金秋猛地把手放下来,双目通红地望着安怡宁,“安警官,昨天晚上我被噩梦吓醒了以后,从床上惊醒过来,出去喝水,然后我看见,看见……”

她声音越压越低:“看见阳台上站着一个人!我尖叫起来,把我家人都吵醒了,他们冲进我的房间,可是那个人已经不见了,他们在那里找到了一个鞋印!真的,你们相信我,要不是这样,我不会到警察局来的!我没有疯,没有疯!”

杨曼立刻从旁边抽出一个本子,开始记录,问:“多大的鞋印?”

金秋小声抽泣起来:“大概四……四十一或者四十二码……”

在场的几个人相互看了一眼——琥珀杀手吴琚,就是穿四十二码的鞋。

杨曼站起来:“我去通知沈队。”苏君子对金秋说:“我送你回家,我们会

派人保护你的,放心。”

金秋默默地跟着他站起来,听见这句话,轻轻地摇摇头:“你们保护不了我的,他回来了,你们谁也保护不了。”

这女孩已经被吓得有点神经了,杨曼心里琢磨着,要不然回头让姜湖给她看看?

只听金秋惨淡地笑了一下:“我迟早是要死的,临死告诉你们这些,希望对你们有帮助,真的,我不难过,其实这几年,我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众人都是唏嘘,苏君子暗中叹了口气,亲自开车护送着金秋回去了。

安怡宁等人走了才叹了口气:“真他奶奶的作孽,我觉得这姑娘都疯了。”

一抬头,盛遥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安怡宁说:“干嘛?”

盛遥暧昧地笑了一下:“神仙姐姐,你骂起人来的样子好可爱,看得我心都软了。”

安怡宁翻白眼:“滚蛋,你又没事干了是吧?”

盛遥笑着跳起来,捡起自己的外衣披在身上:“我去看那几个艺术小青年,安美女要是没事,晚上等我一起吃晚饭吧?”

“行啊,剥你的皮,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安怡宁阴森森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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