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史发贤仅做钱店里的小伙计,忽在味莼园见了胡宝玉,惊为天姿国色,心中便迷乱起来,意欲到宝玉家会面,以慰相思。怎奈既乏钱钞,又少交游,不得其门而入。闷过了数天,依然一筹莫展,饮食渐减,行动乖常,竟得了相思症候,不言不语,倦卧床衾。店中的经手先生只道他感冒生病,嘱他去就医服药。惟同事一班伙计们见他病情有异,既无寒热,又不昏迷,甚是疑惑,谅必有说不出的心事,以致思烦虑乱,短少精神,失了平日的常度。虽大众婉言问他,他终因关碍生意,不肯细细吐实,但说些须小恙,不过年灾月晦而已,再越数天,自然好了。说着,闷昏昏只叹了几口气。众人不明白他的意思,又问不出他的细情,也就由他罢了。

所幸内中有一个同事,姓胡,号叫道诚,是胡士诚的堂房兄弟,为人极其聪明能干,善于鉴貌辨色,与发贤最为莫逆,分外投机。今睹此情形,已猜透了几分,晓得他暧昧心事,未便在人前披露,不如待到晚上,大众睡了,方向他细询根由的好。故日间惟宽慰了几句,嘱他耐性静养。候至宵深人静,众伙安眠,始行来至床前,低声细问发贤:“究竟有何缘故,弄得这般模样?数天之前,你好好儿出去的,怎么当晚回店,就见你愁眉不展,语言恍惚,神思昏颓,生起这样的怪病来?据我看,你一定有什么心事在里头,你如肯细细的告诉我,我与你是知己朋友,准替你分忧划策,可好?”发贤翻身向外,答道:“我这心事,说来也是没用,反要被人耻笑的,倒不如不说了罢。”道诚道:“你又来了。你对我说,没有第二人知晓,难道我来耻笑你吗?”发贤听了,方才将前天遇见胡宝玉之事,自己怎样的想他,从头至尾细诉了一遍,并嘱道诚切勿讲给人听,以免经手先生知道。道诚得悉根由,暗暗好笑,我们仅做一个小伙计,要想嫖那个最著名的胡宝玉,真是阴沟里的癞蛤蟆,想吃云端里飞过的天鹅肉了。虽据他说两笑留情,然你拿什么东西去结交他?除非他肯倒贴银子,方能成就美事。但既没有伶人般的手段,潘安般的相貌,他怎能看得上眼?漫说同床共枕,只怕连侑觞叫局,都不愿来陪你呢!无如发贤现在痴心妄想,执迷不悟,空耽着这个相思病,若把此话去劝醒他,决然不信。我且顺他的言语,医好了他的心病,然后提醒他一时的痴念。主见已定,遂笑嘻嘻的安慰道:“你也太痴了,这些须容易的事,你何不早告诉我呢?犯不着用什么心思,伤了自己的身子。如今我已知晓,只等你贵恙全愈,步履强健,我就想法同你去见宝玉,好吗?”发贤道:“你不要看得容易,你既不认识宝玉,我又缺少银钱,连衣服也没有上好的,怎能到得他家?蒙兄宽慰着我,只是我的心病难医呢。”

道诚道:“我虽没与宝玉会过,然我有一个堂房哥哥,名叫胡士诚,与宝玉极其熟识,只消我去托他,包肯带你进去。至于你身上的衣服,也不难租赁几件穿穿,有谁说破你的底细呢?即在他家摆酒叫局,当时仅费四块下脚洋,其余均须节上核算,断不会当场丢脸的,你尽管放心就是了。不过你的身子一日不好,我一日不去托我哥哥的。”发贤听他说到这里,忽然从床上跃起身来,向着道诚连作两揖,仰恳道:“我只为着这件事,何尝有什么病?如今听了你的话,我就强健了。明天即相烦托你家哥哥,带我到那边去,我实在感激你不尽的。”道诚道:“你休要这等心急,我家哥哥听说是前天由杭回申,我还没有见过,即使明日就去候他,究不知他有事无事,会面不会面,怎能说得定带你去呢?再者你身上的新衣服也须预备。我劝你耐性一点才好。”发贤道:“我穿的新衣,明晨就同你去租赁,何必隔日预备呢?”道诚道:“你既要托我到哥哥家里,又要同我去租新衣,并且日间店里的公事亦不能不略办一二,叫我如何分身得开?怎么你炒虾等不及红,连几天都等不及,岂非一厢情愿吗?”发贤不听,又复缠扰不休,道诚没法,只得答应后晚准与宝玉相会,发贤方无他语,仍回床上去安睡了。道诚亦无别说,回房一觉,又到来朝。今日发贤心绪稍宁,也勉力振刷精神,起身梳洗,与昨天垂头丧气、长吁短叹的时候大不相同。道诚见他果然无恙,午膳之后,又经发贤暗暗催促,只好向经手前推说有事,告假半天,往哥哥家里一行,直至日暮方归。等得发贤心焦异常,忽立忽行,忽坐忽睡,犹如热石上蚂蚁一般。好容易候到上灯之时,始见道诚回店。尚未在店堂中坐定,却被发贤用手一扯,同至楼上卧房中。

发贤急急问道:“此事办得怎样了?可曾见过你家哥哥吗?”道诚从容答道:“见过了,见过了。我把来意向哥哥细述,哥哥起初不肯应承,深恐牵坏了你,致使后来抱怨,亏得我又再三仰恳,将你的病情剖告,要他救你的性命,他方才转了口气,说:‘我本拟明晚要去,你可与他一同到此,我即带他引见宝玉便了。’得了这个旨意,我也替你喜欢得了不得。但明天去租新衣,也须费用几块洋钱,你如今端整没有?”发贤一,十分快活,连连称谢不已,又添了几分精神,说道:“我虽略有私蓄,却只有十几块钱,如果不够,兄能代我想法吗?”道诚道:“够了够了,租赁衣服只须四五块钱,打茶围是不费钱的;即使摆酒叫局,要扮那大老官的气象,也不过当时用四块钱,名为下脚洋;若碰一场和,倒要现费每人三元;其余却归三节付帐,不妨后日再行想法呢。至于你要在他家住宿,想买些金珠首饰,以及绸缎衣服,拿去结交他,讨好他,买服他,漫说几十几百块钱,就是整千整万的银子,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只落得荡产倾家,典衣倒箧,仅买着一个‘户头’的雅号,‘瘟生’的美名,真真太不值得了。所以我说你有了十余块钱,就够现在的开销。但须省俭些,不要被他看穿,说我们是小滑头,方才有场面呢。”这一套话儿,实是暗暗劝戒,提醒嫖妓的无味。那知发贤得此好消息,怎听得出他劝戒之意,翻说:“仰仗大力,又蒙细细指教,弟后日当备酒相谢。”道诚见他执迷不悟,也就唯唯答应。是夜别无书说。

待到明日午后,略把店中正事办过,发贤即拉着道诚出外。道诚引领,来至石路南首,走进一爿大衣庄,赁定一件湖色熟罗长衫、一件天青夹纱马褂、一双蟹壳青夹纱套裤。因衣庄上认得道诚,故只付租洋四元,言明破损龌龊,照码赔偿。发贤一一依允,即将新衣服穿在身上,洋洋得意,所有穿来的竹布长衫等物,用新闻纸包了一包,拿在手中,方始出了衣庄。又买了一双新鞋,换在脚上,摇摇摆摆,俨然是一位阔客。见时候尚早,先在四马路第一楼吃了一碗茶,候到夕阳将坠,然后道诚同他到士诚家里。士诚果在家专等,一见发贤这副形状,甚是委琐不扬,心中狠有些不高兴。但既经应承了他,未便推阻,只得敷衍了几句闲话,就带领他们二人来与宝玉相见。幸得今夜宝玉处并无酒席,日间有一桌碰和客人,此刻已经去了,故招接士诚等在大房间内请坐。阿金送过香茗,宝玉便先问士诚道:“胡大少,啥落长远勿来介?害奴牵记得呒那哼,阿是为奴前头待慢仔佬?”士诚道:“不对不对,我前几月到杭州去的,直至前天才到这里呢。”宝玉又问道:“格两位大少姓啥?奴从前像煞会过歇。”士诚道:“这一位是我的朋友姓史,那一位是我的堂房二弟,你果真没有见过的,怪不得你不认识呢。今日因为史大少羡慕着你,所以带他一同来的。”宝玉听了,斜睃媚眼,向着发贤一看,颇觉有些面善,却因他换了一身时式的新衣服,想不到就是那日在味莼园遇见的这个痴子。故尔轻移莲步,低试娇声,走至二人跟前,先叫过了“胡二少”,方向发贤殷勤致问,叫了一声“史大少”。

斯时发贤初入花丛,如在云里雾里,见宝玉房中的摆设,般般精雅,件件新奇,有许多目所未睹等东西,仿佛身登蕊阙,路入桃源,不觉东张西望,把神都看出了。今忽闻宝玉叫唤,慌忙立起身来,对着宝玉点点头,拱拱手,回叫了一声“大先生”。引得宝玉笑了一笑,又复定睛细视,方知即是前天见过的,一些不差。更想起在园中看我的形状,刚欲放声大笑,忽又勉强忍住,恐防士诚面子上不好意思,故含笑说道:“史大少客气,请坐,勿然要拿奴折煞哉。”发贤翻有些局促不安,红肿着脸,依旧坐下,皆由未经阅历所致。

宝玉见他这副样儿,分明是个曲辫子,并非宦家子弟,鬼头鬼脑,无一毫大方气象,先已看轻了一半。既而宝玉又问道:“史大少格公馆,勒浪落里搭介?”发贤不惯说谎,且以为宝玉屡向我笑,必然有情于我,我何必信口开河,说那拉天的大话呢?况他与戏子尚且姘识,我究竟是清白生意人,不妨老实说与他听的。故答道:“我一人在上海,并没有什么公馆,就住在一爿钱庄店里呢。”宝玉点着头,也不再问,仍回到士诚身旁,说道:“格位史大少倒好白相格,人倒野老实笃。”士诚尚未回答,发贤听了,更是摇头摆尾的得意,只道宝玉真真称赞,便渐渐的放纵,不似初来的拘谨了。那知宝玉口中虽如此说,其实心里在那里讨厌他,因他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不脱乡下黄土桥的笨态,纵年纪刚在二十左右,如何看得上眼?翻怪士诚滥交,带领这样人来。然面子上丝毫不露,依旧应酬得四面周到,即士诚也未窥破,漫说发贤是个昏迷的痴呆子,本属惹厌当知己,肉麻当有趣,怎识得宝玉的风色呢?

话休烦琐。当时士诚因宝玉说他老实,也笑道:“我看史大少未必老实,若果是老实的人,怎么想慕及你,肯到你这里来呢?”宝玉道:“只怕勿对格,是胡大少牵俚得来格,牵坏仔末,看罪过勿罪过嗄?”士诚道:“冤枉冤枉,我要牵坏他做甚,今被你这样说,幸而我脸上生着两个鼻子管,不然,岂不要气死吗?你也不问问明白,到底是我牵他来的呢?还是史大少自愿到此,托我带领引见的?我现下不须辩得,你自去问史大少,就知道了。”

宝玉方欲来问发贤,有意与士诚取笑,发贤急为辩白道:“今日实在我托他的,因大先生这里我是初次进谒,所以恳求他引领呢。”士诚不等宝玉回答,先说道:“如何如何?现令他自己招承,你可相信了吗?只是我白受这场冤枉气,把我的兴致都消尽,我还坐在这里则甚?我要去了,失陪你们二位了。”说罢,假作起身要走,被宝玉伸手拉住,说道:“末总实梗格,奴搭说说白相相,冤枉仔一点点,就要发恨性哉,拿奴恨得呒淘成,像煞肉才咬得脱,马上就走,要脱嫌做得出。”发贤亦当士诚动气,真要走了,急急挽留,呆头呆脑,代宝玉招陪不是,向士诚作了两揖。引得士诚及道诚、宝玉等无不暗暗匿笑。宝玉又说道:“倪便夜饭也端整好勒浪哉,就算认真怪奴,亦要用仔点勒去格。”旁边阿金接嘴道:“大先生当俚真格,俚是像煞有介事,有心勒浪装腔做势呀。”士诚被阿金说穿,微微的笑了一笑。惟发贤一人没有看见,复向士诚说道:“士诚兄为着小弟受了委屈,弟实在过意不去,拟明晚在此摆酒,一来谢谢我兄带携之德,二来消消冤枉之气,未识我兄肯赏光吗?”士诚听说,虽知发贤做个小伙计,那有许多闲钱?然此话当着宝玉面说的,既不便说穿他,又不好拦阻他,故将一双眼睛对着道诚看了一看。道诚怎么不懂?只把头点了几点,似乎说道:“你不要管他,他在着迷之际,即使拦阻也不听的,倒不如慨然答应的好。”士诚会意,答道:“我是与宝玉顽笑,何尝动什么真气?怎要费史兄的钞,明夜请我们兄弟吃酒呢?”发贤道:“只有一件事,还要费我兄的心,代邀几位朋友才好,不然,只有现在三人,怎吃得下这一台酒呢?”士诚道:“这个容易,自当代劳。”说着,又向宝玉嘱咐道:“明晚史大少要在这里摆酒请客,可取笔砚过来,让史大少开一张菜单,预先好定下去呢。”谁知宝玉不甚愿意,并不贪图他照应,因看出发贤举止行为,不像是个有钱的富商豪客,又非膏粱纨子弟,且品格粗疏,相貌卑陋,一无可取,料定将来必然漂帐,本想用言推托,死了他一片痴心,既而转了一念,士诚面上不好看相,譬如我结交他一台酒,究属有限,落得做个人情,慷慨应允的好。你想宝玉这双眸子,利害不利害?所以,海上花从中独推他为斫轮老手,操纵有术,措置裕如,洵足当“九尾狐”三字名称。

闲话少叙。斯时宝玉虽然答应,却不向发贤称谢,仅唤阿金取过文房,端整在桌儿上面。发贤不会点菜,也托士诚代写毕,又讲了一回闲话,见阿珠端了便夜饭进来。宝玉请三人用酒,惟与士诚应酬敷衍,也不十二分亲热。士诚已知其意。只有发贤开怀畅饮,以为此刻这席便夜饭,定是为我而设的,纵面子上未免与我疏淡,大约因初次会面,有些不好意思罢了。

少停三人用过酒饭,闻有人叫宝玉堂差,士诚就拉着发贤、道诚回去,发贤依依不舍,犹向宝玉谢道:“今夜蒙赐酒饭,多谢多谢,惊吵惊吵。我们要去了,同你明日会罢。”宝玉听了,一发可笑,从未闻堂子中顽耍,用着“惊吵”两字,故觉得新鲜异常。宝玉不便以言相答,惟送他们三人至楼梯跟首,说几句“待慢,对勿住”的套话。发贤又想要开口,被道诚拉了一拉,方才止住,跟着士诚等走到门外,各雇了一部人力车回去。

不谈士诚归家。且说发贤与道诚回店,已是十一下钟了,彼此安眠。别无紧要书说。到了明日午后,又向经手说了两句鬼话,仍同道诚来至士诚家中,即问今夜客人可曾代邀几位?士诚道:“这到不须虑得,少停到了宝玉家,由我出面,写几张请客条,差相帮各处一邀,谅有几位来的,此刻何须急急呢?”发贤唯唯,就要拉着士诚前往,士诚因时尚早,推说更换衣服,进里边俄延了半晌,方始出外,与发贤、道诚齐至宝玉那里。

宝玉不过照例接待,因发贤甚是惹厌,故不与他相亲相近,仅靠着士诚讲话。偏是发贤毫不知趣,硬轧在中间插嘴,而且三句不离本行(读杭),别人尚没有问他,他就说今日洋钱行情,是七钱三分四厘一毫二忽半,今日洋钱兑价,衣牌一千另四十文,市价一千另二十文,早把那钱猢狲的原形现了出来。听得士诚狠不耐烦,暗暗懊恨:既然你爱说本行生意,也该说得大些,或汇兑,或银拆,不是数万,定是数十万,方才场面阔绰,像在上牌子的钱庄内做大伙计的。不然,单讲那洋价若干,钱串若干,分明是小钱店的口气,岂不被人看轻吗?今他全不知觉,向着我与宝玉面前剌剌不休,当作口头的谈风。我料宝玉必然厌恶,否则今晚他做主人,宝玉岂有与他疏远之理?

士诚正在心中转念,忽闻宝玉说道:“胡大少,奴有一句闲话问,跟奴间搭来。”说着起身走入后面小房间内去了。士诚随后也到里边。宝玉说声“请坐”,即问那史发贤的行径,究竟作何生理?你怎样认识他的?士诚并不隐瞒,说:“你是聪明人,难道听他的出言吐语,还不知他吃什么饭的吗?”宝玉笑道:“阿是吃小钱庄浪饭格佬?”士诚拍手称是,即将发贤的底蕴尽行和盘托出,并说:“我素不认识他,他托了我的兄弟,要我带领见你,我一时情不可却,所以引了他来,谁知他这样的讨人厌呢?”宝玉得悉根由,无须再问,便同着士诚仍回前房坐下,但胸有成竹,早预定了一个主意。发贤如何得知?犹缠着士诚代邀朋友,士诚免罢不得,只拣几个滑头淡交,写了三张请客票,命相帮等前去相请,聊以塞责,来与不来,他也不管了。

待至上灯过后,幸得来了两位客人,一位叫毕琪泉,一位叫赵完璧,都与发贤初次会面,彼此通名道姓,略叙了几句客套。士诚即催摆席,因心里大不高兴,意欲草草了事,早些回去之故。发贤尚嫌客少,又道:“还有一位客人未来,何弗再等一等呢?”士诚道:“他来不来论不定,空等他则甚?不如大家吃酒等他罢。”宝玉知士诚之意,且巴不得早早席散,故也说道:“胡大少说得蛮对,唔笃好吃酒等俚格。阿金,去交代相帮来摆席罢,不过大菜叫俚上得慢点末哉。”阿金答应,自去吩咐。不一回,相帮上楼,立即摆设整齐,酒菜毕具,宾主入座,琪泉、完璧方知发贤是主人,托士诚出面代邀的,照例各叫了一个局,豁了一回拳。在发贤并未见过食面,自然兴高采烈,其余皆看得平淡无奇,因堂子中摆酒,都是差不多的,非但当局者习为故常,即看官们也皆司空见惯,谅无待在下细表了。

独说宾主五人饮酒至十下多钟,也不等那一位客,就命把大菜陆续上来。吃过了两样,琪泉、完璧因有别事,便向士诚、发贤告辞。发贤挽留不住,士诚却由他们自去。其时局也散了,只剩本堂胡秀林与宝玉坐在旁侧。发贤也觉冰冷大吉,有些没趣,勉强拉着士诚、道诚又吃了几杯酒。听钟上已敲十一,菜已上齐,士诚先要饭吃,发贤也只得陪着用饭。吃毕,即在身边掏出一个桑皮纸的小包,打开包来,只有七块英洋,就用手叮了几叮,拣出四块声音略哑的,放在台上,作为下脚的酒钱。

宝玉见他这副手面,大有肉疼的形景,如何看得上眼?况本有璧还之意,所以将四块钱纳还发贤手中,说道:“史大少,客气哉,请收转仔罢,奴也晓得史大少格洋钿勿是容易得来格,辛辛苦苦要好几个月笃。奴劝用勒间搭,间搭勿是好场化呀。奴不过瞎说说,大少见气介。”这两句话,说得发贤惭愧异常,自知无力,又不能发什么标劲,倒觉置身无地起来。幸得士诚在旁插嘴道:“宝玉既然这样,你倒是老实的好,横竖没人瞧见,有何要紧呢?”宝玉又道:“好得格桌酒,奴本要请请胡大少搭各位,就是胡大少破费,奴今夜也勿要格。”发贤于是将洋收回,方知宝玉无意于己,明明与我割绝,我若再坐在此,有何体面?不如早些回店,断了这条痴念罢。故一俟洗过了脸,便同士诚、道诚分头各归,从此绝迹不到宝玉家中,专心做那生意,再不作狎邪之游,倒是宝玉一时慷慨成全他的,我且不提。仍说宝玉近来行为更是骄奢淫佚,仗着自己有钱,十分放纵,与那黄月山重联鱼水,罔惜金银,漫说富商贵介,尚且不在心上,何况区区一个小伙计,既无财,又无貌,毋怪被他拒绝了。并非他真真慷慨,实因曩在广东所得的缠头,尚未浪费罄尽,故尔看得那四块下脚洋轻如毫毛。此是在下诛心之论,所以这回目录,上句虽曰“施慷慨璧还下脚银”,而下句即云“恣淫欲浪费缠头锦”。其中褒贬,不言而喻。总之宝玉爱姘戏子,浪费金钱,是回纵说得无多几句,侧重在上一句题目。然小纯莫掩大疵,一善难遮百过,如何称得慷慨家呢?正是:近世何来真侠妓,深宵忽至小偷儿。

要知宝玉与李巧玲争夺月山,以及失窃破财之事,下回即行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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