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天,省司法厅的领导就要下来安全大检查了。今天又是指导员的班,点完名,指导员合上夹子,伸长脖颈仔细张望了九号房的上上下下。结论是“墙壁太脏了,到处是蚊子血。”指导员说:

“小如负责叫人弄干净。九号房一直是我分管的文明号房,这次大检查如果受表扬,每人奖励一碗肉;如果挨批,你们走着瞧,哼哼,等着集体炸鱼吧。”

指导员一走,小如就露出为难的表情,“恐怕弄不干净吧?”

独眼说,“容易得很,用牙刷蘸肥皂水,使劲刷,再用布片抹一抹就行了。我们营房的内务还不是这么整的?动作要领是布片要不干不湿。”

小如叫刀疤和黑脸过来,把指导员布置的任务传达给他们,叮嘱要先搬出墙角的被褥,以免滴到肥皂水。黑脸二话不说,转身就找肥皂兑水去了。刀疤行动迟疑,似有不满情绪,腰眼捱了独眼一腿,头就耷拉下去。

帅哥、交通等人也动起手来,搬被褥的、调肥皂水的、刷墙壁的,为了不被指导员集体炸鱼、为了争取每人一碗肉,九号房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团结局面。打蚊蝇的时候不怕它高,举起拖鞋使劲一跳就拍着了,现在要刷去血迹,一蹦一跳的可不凑效。黑脸招手让皇上蹲在墙角,踩在皇上的肩膀上工作,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小如突然想起来:

“什么叫集体炸鱼呢?”

为了不影响他们清除蚊子血,九爷从角落坐到了通铺的中间,盘腿挺胸的姿势没有变。电风扇的旋风撩起九爷的衬衣下摆,也吹乱了他的头发。九爷打开《昆虫记》说:

“在金属网笼子里,椎头螳螂的幼虫停在一个地方后,姿势始终如一,毫不改变。太阳晒得水泥板烫如热锅,人犯脱光衣服只剩裤衩,平躺在水泥板,数分钟后翻身一次,循环往复直到浑身起泡。”

九爷似乎是对书朗读,小如听出来了,其实后一句话回答了他的问题。小如又问

“那么,如何才能让九号房受表扬呢?”

九爷合上书,低头摩挲封面上法布尔精瘦的脸,再慢慢朝小如撇过头。见九爷笑容满面,小如以为他要发表长篇大论,可那被白牙衬托得更加鲜红的嘴唇只动了两下,吐出的音节当然只有两个:

“打坐。”

“怎么打坐?”

九爷不再理睬小如,翻开书念到,“有个传说故事,讲的是一群可怜的生灵,他们被引诱进一条无法走到尽头的环形通道,只有等到一滴圣水降临,才能消解诱惑他们的那股可怕的魔力。”

在期待与不安中,安全检查的日子终于来临。这一天,里间的灯还亮着起床的铃声就响了,铁门洞开,里间的光斑奋力扑向外间,外间仍然是黑暗。黑暗中的忙碌彰显出平等,大家争先恐后抢位置滋尿、刷牙、洗脸,不知是谁长时间占领了厕所,导致咒骂声消长起伏。方孔打开,小鸟开始分送稀饭了,外间仍然处在黑暗之中。浑水就有人摸鱼,方孔怦然关闭,皇上却没有分到稀饭,他拎着空碗站在门边,灯光把他的影子长长地铺在地上。小如急了:

“外间的全部站进来吃。”

几个蹲在黑暗处喝粥的端碗进来,小如又叫他们把饭碗排在通铺上,众目睽睽之下,帮主和交通的稀饭明显比别人更满。帮主的解释是:

“他们喝快了,我两个喝慢了。”

独眼揭发说,“哪一天的稀饭有这么满?粥里的黄豆也比我们多。”

帮主挖苦说,“你真是一目了然啊。”

“没时间理论了,”小如从帮主和交通的碗里分别倒出一点给皇上,“今天不比平常,万一皇上饿昏了大家不是要一起炸鱼?再说小鸟是不会点错人头的。”

喝完稀饭,东方露出了鱼肚白,连皇上的脸色都有那么一点朝气。按昨晚开会的工作分工,帅哥负责洗碗、摆放牙具、挂齐毛巾;交通负责收藏好衣物;帮主负责冲刷厕所和洗碗池;刀疤负责叠被子;几个无名小卒负责擦地板。独眼自吹在养猪之前的新兵连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因此负责监督检查,以达到“军事化的内务要求”。

事实证明,独眼的兵没有白当。比如帅哥的毛巾总是挂不齐、牙具怎么也摆不好,独眼往对角一拉毛巾就齐了、牙刷柄朝下就摆好了;厕所有异味,独眼让交通调一脸盆的牙膏水一撒,就散发出清香;被子就更不用说了,没有独眼亲自出手,谁能整出有棱有角的豆腐块?

“埋没人才,埋没人才呀。”小如无事可干,跟在独眼身后一路叹息。

喇叭突兀地响了,所放的曲子更是九号房闻所未闻,在通铺上轻轻走动的九爷停下了脚步,侧耳听了一会,问小如说:

“是萨克斯的独奏,可是,奏的是什么曲子呢?”

“电影《人鬼情未了》的主题曲。”小如再听几句,补充说,“没错,就是它。”

一曲终了,喇叭里传出指导员的最新指示:

“为了迎接省司法厅领导莅临我所检查安全工作,全体人犯务必要遵守监规,不准喧哗吵闹、不准打架斗殴、不准在号房内搞娱乐活动;必须讲究卫生,不准乱堆乱放衣物,最后检查一遍墙壁和通铺,有发现乱写乱画、蚊血蝇血的,马上清理干净。”

独眼嘲笑说,“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想不到狗还改得了吃屎,指导员也能说斯文话。”

九爷嘟起嘴唇,竖起指头压一压说,“再听。”

果然,指导员话锋一转,狐狸露出了尾巴。“你们别以为我老了,六点半了,屙尿不上墙了,就可以骑在老子脖子上拉屎拉尿。没门。老子手里有电棍、有手铐、有老虎凳、有木铐、有禁闭,神仙也叫他脱三层皮。有意见的就站出来试试,不整到你鸡巴贴屁眼、下巴贴胸膛老子蒋字倒过来写。”

喇叭播了一首耳熟能详的萨克斯独奏曲,九爷这下听出来了,“是《回家》。”

独眼开始整队,按高个子有前、矮个子在后的规则,通铺上两排、过道上一排,个个面对监窗盘腿挺胸,坐得横平竖直。小如和帅哥、交通坐最后,九爷坐在通铺上靠墙角那一排的第一个位置、刀疤坐过道那一排的第一个位置。所谓整队,无非是独眼伸手掌在鼻尖,一排一排的对直,小如该往左挪、交通该往右挪、黑脸该抬头、刀疤该挺胸、帅哥该收腹,逐个纠正姿势。九爷是不需要纠正的,不是独眼不敢去纠正,而是他天天打坐惯了。九号房现有十六人,五行三排共十五人,还有一个在哪里呢?在外间。独眼走到外间,也纠正了皇上的坐姿,扶他正对着门窗之间的那堵墙。根据小如的布署,皇上昂首挺胸的坐姿不可能坚持到检查结束,安排他坐在外间的墙背后,只要不出意外,前来检查的领导就不会注意到他。准备工作全部就绪,独眼坐到中间的第一个位置,本来想目视监窗的,坐下来独眼才发现离墙太近了,监窗高高在上,只好绷直身体盯着一无所有的墙壁。

叫人闻风丧胆的安全大检查其实十分简单,由指导员领着五六个人挨个监窗看过去,经过九号房时他们惊讶了,谁也没见过号房里有如此严谨的内务和严明的纪律。一个微胖的秃顶中年人就是首长了,首长笑容可掬地问道:

“你们在干什么呀?”

“遵守监规!反省问题!”

大家异口同声的回答士气高涨、响彻号房,首长愣了一下,又笑了,秃顶凑近钢筋细细观察整齐划一的被褥和一尘不染的墙壁。一缕跨越脑门的头发松弛下来,首长将它扫上去,摁一摁紧,向指导员竖起了大拇指:

“谁分管的号房?要好好推广经验。”

“是我分管的。”指导员低头一笑,很腼腆的样子。

指导员腼腆的笑容跟他平时满嘴粗话的形象判若两人,这太搞笑了,他们刚离开监窗,小如就看到帮主几个人暗笑得肩膀直抖。小如凭直觉事情还没结束,喝叱一声:

“保持肃静。”

抖动的肩膀恢复如初,松垮下来的胸脯又重新挺拔。果不其然,领导们又踅回九号房了,他们的说笑声潮水一般涌过来。独眼面墙下口令:

“挺胸收腹,目视前方。”

首长的胖脸首先出现在监窗口,检查一圈下来,那一缕欲盖弥彰的头发被汗水紧紧地沾在额头,像一把箍在脑门的弯刀。首长头顶弯刀,胖脸笑得灿烂:

“为什么你们号房的墙壁没有一点污渍呀?”

这时,指导员一行追上了首长,并前后左右罩住他。见大家哑口无言,指导员急了,摘下帽子抻出袖口一边擦汗一边说,“实事求是嘛,有什么不好讲的?”

“报告首长,我们用牙刷蘸肥皂水使劲刷,再用不干不湿的布片抹。”独眼冲墙壁回话。

首长满意地点点头,由于看不清谁在说话,转向指导员问,“他是谁?”

“是个抢劫犯,”指导员说,“以前当过兵,参加过抗洪抢险。”

“怪不得这样整齐划一。”首长若有所思,“有一点我还是不明白,其它号房的高处都有污渍,为什么九号房能清理得干干净净?”

指导员一时语塞,求助似的看着小如,小如无法估量事件的后果,目光落在空洞的某处装聋作哑。出于复杂的动机,帮主说话了,他的指证改变了事件的发展方向。

“报告首长,是踩在皇上的肩膀上刷的。”

“皇上?”首长疑惑了,“谁是皇上?”

指导员戴上大盖帽,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汗水嗡的一声突破皮肤,顺着惊惶的脸汩汩下流。“外号,皇上是外号,他的名字叫罗光绪。”

“那一定是个壮汉,要不然怎么承受另一个人的体重?”首长大声说,“谁是罗光绪?”

无人应答,十五个打坐的人犯置若罔闻,指导员情急中大喝一声,“皇上。”

指导员尖锐的喊叫把首长的头都震偏了,首长掏出纸巾,抹去溅到脸上的唾沫,同时也抹去了脸上的笑容。首长笑容的消失让九号房不安,就像乌云遮住太阳的光辉总要给人的心里留下阴影,可是,首长的眼神不只是严肃,而是面临突发事件才有的严峻。顺着首长的目光转过头去,大家看到了皇上。

皇上站在里外间隔墙的门框内,驼着背,两条哆哩哆嗦的弯腿几乎都站不稳了。号房生活榨干了他的血气,脸色像烤干的地瓜皮,刻画着麻木的皱裥。花白的短发掩盖了皇上真实的年龄,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使他像一个殉道者、又像一个复仇者。皇上穿的衣服虽然没有破洞,但旧到一种程度,肩上是白色的胸前还是蓝色。上衣长及膝头,罩住了短裤,两条瘦腿撑起它,像是古代官员出巡的华盖。口袋里因塞满了难以名状的杂物而突了出来,皇上的双手紧紧捧住它们,因为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惶恐就无边无际。

首长问,“你叫什么名字?”

皇上答,“罗光绪。”

首长问,“哪里人呀?”

皇上答,“红旗大队。”

首长问,“你哪一年关进来的呀?”

皇上答,“凡是法家都是爱国主义者,儒家都是卖国主义者。”

首长问,“家里有些什么人哪?”

皇上答,“两千多年来的儒法斗争,一直影响到现在,继续到现在,还会影响到今后。”

首长震惊了,猛然转过身质问指导员,“你说,他哪一年关进来的?”

“不知道。”指导员说,“我来看守所工作的那一天他就关在九号房了。”

首长的脸抽搐了一下,“你来看守所多少年了?”

“二十五年。”指导员说。

“荒唐。”首长太激动了,箍在脑门的弯刀铡了下来。

首长调出罗光绪的案宗,用鸡毛弹子扫去陈年积累的尘土,旋开发黄的棉绳,里面却倒不出任何东西。捏一捏,匪夷所思的薄,难道是空袋子?首长伸手去掏,原来只有一张纸,天长日久,它已经跟牛皮纸粘在一起了。首长慢慢揭开它,是当时的海源县公安局签发的拘留证,案由是“私藏一盒蒋匪空飘肥皂”,时间是1974年6月22日。一张小小的纸片就把一个健康青年关成耄耋老人?首长不敢相信,再看案宗袋,里面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按首长的指示,海源市公安局成立了“罗光绪案件调查组”。当时签署拘留证的公安局长已患老年痴呆症多年,老局长正在吃花生,身上沾满了捻下来的红色花生衣,嘴角挂着一团浓浓的白沫。调查组的人以为那团白沫即将掉下来,他们错了,它永远不会掉下来,就像老局长永远不会给他们任何信息一样。

调查组找到了罗光绪的侄儿罗卫国,罗卫国一家人在吃午饭。听调查组的人如此这般说了一通,罗卫国笑了,他夹起一块芋头说:

“从小我爸就说二叔被你们枪毙了,现在又说还活着。我二叔还在,这块芋头就能做种子。”

组长就是公安局副局长,副局长说,“领导很重视你叔叔的案子,希望你配合我们的调查工作。”

罗卫国的老婆倏地站起来,用筷子指点神桌上的一张照片说,“年年给他祭墓还不够,我们是得过他一片碗还是领过他一句言?”

“血毕竟浓于水嘛,”副局长说,“亲人总是亲人。”

罗卫国一口喝干芋头汤说,“好了好了,我跟你们去认认。”抓起神桌上的镜框就走。

镜框里是罗光绪年青时候的照片,浓眉大眼的相貌颇有几分英俊。在看守所的提审室,罗卫国喊一声“二叔”,皇上茫然的眼神突然惊惧了,左右轮转,就是不敢看罗卫国。罗卫国摸摸他的花白头发,皇上的头更低了、背更驼了,样子更加恭敬驯服。罗卫国反反复复对比照片和活人,摇摇头,收起镜框要走。在场的胡管教拦住了他,罗卫国恼火了:

“他不是我二叔,我二叔早就被你们枪毙了。”

胡管教夺过镜框说,“做人要有良心。”

“良心?”罗卫国涌出了泪水,“你们冤枉他二三十年也叫有良心?你们不是爱关人吗,让给你们送终好了。他现在连话都不会说了,想一脚踢开,我告诉你们,老子不管。”

“年轻人别激动。”胡管教将罗卫国拉到墙角下,用镜框挡住别人的目光,凑近他说,“领回家对你好处大大的,你别他妈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罗卫国拨开镜框,“少来这套,让我给他娶媳妇、生儿子?”

胡管教又挡好镜框,声音压得更低:“你可以申请国家赔偿,懂吗?”

罗卫国这下口气温和了,“赔什么偿?”

“按《国家赔偿法》,可以要求公安局赔偿侵犯人身自由赔偿金、医疗费、残疾保障金。”

“能弄多少钱?”

胡管教叉开一个巴掌说,“至少这个数。”

“五百块?”罗卫国失望地惊呼,“进火葬场都不够。”

胡管教抱过罗卫国的头,紧贴他耳边说,“是五——十——万——。”

罗卫国的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马上转出了泪水和哭腔:“二叔啊,让你受苦了,是侄儿不孝,没来寻你呀。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回家团圆吧。”

海源市公安局签发了《释放证明书》,宣布罗光绪无罪释放。皇上没有包裹,根据管理条例,指导员强行搜查了他的口袋,里面有一把断柄牙刷、一截破毛巾、一支没有水的元珠笔、一个六十年代出产的红双喜肥皂盒、一块不见数字显示的塑料电子表,还有一些指导员说不出名堂的小东西。这些既然是皇上的家当,就可以允许他带走,问题在于他还有一个塑料袋,里面包着一张报纸,指导员打开看了,居然是1974年6月18日的《人民日报》,头版的社论《在斗争中培养理论队伍》被元珠笔画了两句话,“凡是法家都是爱国主义者,儒家都是卖国主义者”、“两千多年来的儒法斗争,一直影响到现在,继续到现在,还会影响到今后”。

指导员明白了,皇上那天回答首长的正是这两句话。指导员折好报纸说:

“按规定,文字材料都不能带出号房。”

皇上用“呜哩哇啦”表示抗议。

来接二叔回家的罗卫国把桌上的东西一一装回皇上的口袋,“我们走吧,不就一张破报纸吗?”

罗光绪又说了一通没人能听懂的话,就是不肯出值班室的门。罗卫国去拽他,皇上死死扳住门框不松手。罗卫国向指导员求情:

“保管了几十年的破报纸,还给他不就完了?”

指导员将报纸扔进抽屉,哐的锁上,说:“规定就是纪律,怎么可以违反呢?”

“你以为我是来接新娘啊?”罗卫国火冒三丈,“你喜欢就留给你收尸好了。”

这一招杀手锏果然见效,指导员老老实实包好报纸,塞进皇上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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