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七月,已是稻谷成熟的季节,香味灌满了风,风变得滋润了;香味浸透阳光,阳光变得沉重了。正是在这个季节里,风传着沉重的消息,新娘要送漳州劳教所。

风传很快得到证实,新娘从提审室回来,兴高采烈地宣布:

“弟兄们,我要走了,就明天早晨。”

在铁门背后,新娘将三千块现金交还小如,小如有些惊恐,就凭四十公斤的体重,保管如此巨额的现款无异于勾引别人来抢。“我来保管,”九爷接过厚实的信封说,“到明天中午,事情就会起变化。”

新娘开始整理行装,九爷扯他的衣角说,“你帮我挡一会他们的眼光。”

九爷挤干一瓶牙膏,捻开底部的折边,用牙刷捣成空圆筒,卷了五百块钱塞进去,再折好底部。新娘目睹了九爷制作“钱筒”的全过程,没想到是给自己的,新娘不好意思接,推辞说:

“你帮我太多了,这里更需要钱用。”

九爷将钱筒捆进毛巾说,“客气什么,这东西打点干部、拢络老乡都用得上。”

最先感到振奋的是帮主,他对独眼说,“庆祝一下怎么样?”

独眼有所顾忌,用眼睛的余光注意小如的反应,小如似乎不置可否。晚上收监后,帮主大声吆喝,“开晚会了。”小如想说什么,话没出口就被帮主堵了回去:

“晚会由独眼主持。”

难道这是实现牢头梦的转折时刻吗?对这个问题,现在容不得独眼多想。帮主让大家在通铺上围成一圈,刀疤将一把花生和饼干摆到中间,然而,下午泡好的两杯茶应该摆到谁面前呢?刀疤难住了。茶只有两杯,想主宰九号房的人有好几个。在犹豫的片刻,帮主从刀疤手里接过两杯茶,一杯摆在九爷面前,另一杯则摆到独眼面前。这个动作的意义在于暗示九爷,就算独眼掌权,你的地位也不会动摇。九爷不动声色,也用一个小动作来否决帮主的痴心妄想,将茶杯让到小如的面前。

帮主找个塑料口杯盖往床板敲出欢乐祥和的节拍,“安静安静,”他说,“火树银花不夜天,今日又是欢庆夜;整个号房乐翻天,欢送新娘去漳州。”

帮主不伦不类的主持词,大家不觉得别扭,反而营造出乐融融的气氛。独眼带头鼓掌,其他人也就随意拍拍巴掌。在稀落的掌声中,帮主唱开了:

“口唱山歌难落腔,

“七岁出来漂流浪,

“年年月月到处走,

“祖公呒得三枝香。

“祖公呒得三枝香,

“父亲埋在乱葬岗,

“父亲埋在乱石峡,

“代代引出风流汉。

“代代引出风流汉,

“过年猪肉无一两,

“兄弟叔伯劝你转,

“归心转意莫做流浪汉。”

在七月鲜果飘香的寂寥夜晚,帮主把这首海源民间流传的《流浪汉》唱得动情而忧伤。许多人的头垂到胸前,沉默不语,不知是这首民歌触动了某根神经还是对这种凶吉未卜的晚会设防。这个间歇,小如发觉黑脸、帅哥和皇上蹲在过道,小如说:

“你们都上来吧。”

等三人插到通铺的角落,帮主开始“击鼓传花”,他背转身,用口杯盖敲击床板,另一个口杯盖在各人手头轮转,击打停止,它在谁身上谁就上节目。小如从小学到大学都玩过类似的游戏,但今天的气氛紧张又沉闷,更接近某种刑罚。九爷接过口杯盖传给小如,为游戏赋予了平等的格调,大家马上解除戒备,脸上有了笑容。它第二圈轮给新娘,击打停顿了,新娘于是清清嗓子唱一段《卖花线》:

“客人请坐,我来请问你,

“你的娘生下你,有了几兄弟。

“大哥成了亲,二哥结了婚,

“三哥哥就是我,单身卖花线。”

有人说没有笑声的笑话;有人唱五音不全的歌;有人讲平铺直叙的故事,总之,九号房的欢送晚会拖泥带水。小如等三五个人还没轮到,睡觉的电铃就响了。指导员一路喊“睡觉”,走到九号房监窗停下脚步,大家紧张地盯住小如,小如在众人的目光中站起来,对指导员点了点头。大家看到指导员也点点头,“早点睡吧。”指导员这么一说就离去了。

指导员和小如相互点头致意的细节表明,小如在维持九号房的秩序,但是,帮主再次打乱了它。帮主说:

“最后,请独眼给我们训示。”

独眼不懂帮主的“训示”是哪里学来的,印象中只有国民党的军队才说训示。独眼想奋力一搏,话就一定要出口:

“我们能关在同个号房,就是缘分。我们互相帮助,彼此和睦相处。我希望若干年后,同处一个号房的日子能给我们留下美好的回忆,就像战友一样。”

独眼的话无趣地戛然而止,因为此类话对九号房太陌生了,大家起了疑心,演说无法打动任何人,盯着他的全是警惕而木然的眼神。独眼有点难堪,小如却抓紧时机宣布:

“摊被。”

躺在通铺上的时候,孤独就在小如身边。围绕新娘的离去,大家纷纷发表高见,九爷满以为小如肯定有一番高屋建瓴的话别之辞,结果他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帮主得知新娘虽然于看守所是二进宫,却没有踏进过监狱的大门,浑身是劲。帮主十分权威地教导新娘:

“走在路上如果遇到干部,无论干什么都要放下,为干部让路,最好能鞠上一躬。要尽快加入积委会,争取当组长。对老乡一定要义气,不然就苦海无边了。”

这些话新娘听起来恍若异邦,基本上还是理解了,就差个“积委会”。

帮主解释说,“是‘积极分子委员会’的简称,表现好有关系的犯人才能加入。”

“还有,”刀疤插嘴说,“千万别搞同性恋,干部最恨这个,熬不住了就自摸。”

早晨的铃声骤然响起的时候,外面的天空还是黑的,有人在监窗外沿路喊“起床”,却见不到干部的身影。大家衣服刚穿好,小鸟就来开监了。里间的铁门打开,帮主给了独眼一个眼色,独眼蓦地站起来,指挥说:

“帅哥,拎尿桶。”

帅哥愣住了,张惶地看看小如,小如面无表情;又看看新娘,新娘忙着收拾东西;再看看九爷,九爷在悠闲地梳头。看来是大势已去了,这么悲观地想着,帅哥只好重操旧业,将尿桶拎出号房铁门外。

牛刀小试的独眼决心乘胜追击,以巩固既得战果。交通正在叠被子,独眼踢踢他高高撅起的屁股,指示说:

“把上面最好的那条用塑料袋套了,换给新娘带去漳州用。”

“不敢当不敢当,”新娘按住交通的手说,“无功不受禄嘛。”

“我说了算。”独眼言辞间豪迈十足。

这么一逼,新娘只好说实话了:“你说不了算,这条新被子是小如的,他可没开腔哪。”

黑脸看在眼里,稀饭分到手,黑脸主动把粥面上的十几粒黄豆如数拨到独眼的饭碗。独眼舒心地笑了,调羹一搅拌,它们就同自己的黄豆融为一体。黑脸欣慰地看到,独眼空荡荡的左眼皮爽快地跳了几下。

送走了新娘,独眼觉得自己已经是牢头了,讲武力,九号房谁是对手?早晨的太阳刚刚晒到西墙,独眼大大方方坐在水桶上,叫黑脸站在身边,用报纸为他扇风。

独眼的牢头梦做到中午就破灭了,因为午睡时出了一件咄咄怪事。大家刚睡着,就被帮主石破天惊的尖叫惊醒了,帮主边叫边跳,像一只野猫的尾巴上被绑上了点燃的鞭炮。帮主的痛苦十分怪异,只见他双手插进裤头,从情形上看好像是在抠屁眼,身体歪向一边上窜下跳。帮主没说是怎么回事,也就没人能够帮他的忙,各自抱开被褥让出一块地方让他去跳。帮主改了口,不光是尖叫,而是以尖叫的刺耳喊“报告”。

指导员如期出现在监窗口,帮主不等他问话抢先汇报了:“有人用风油精抹我的屁眼。”

九号房笑得像炸开的锅,指导员别过脸,从抽动的肩峰可以看出,他在心花怒放。等指导员严肃下来,九号房的声浪也平息了。指导员恢复了严厉的面孔:

“谁抹你的屁眼了?”

帮主委屈地说,“不知道,我睡着了。”

“那你总该知道谁有风油精吧?”

帮主指证九爷说,“他有。”

“唔——”指导员奇怪了。

九爷轻轻一笑,不置可否。帮主气急败坏,说话就语无伦次了:

“查房,一查房就查出九爷了。”

九号房新一轮的大规模查房开始了,指导员亲自带领一个班的武警战士开进九号房,从摸索被褥到抖开所有包裹,从撬开每一块床板到人人过关搜身。挖地三尺不见得有金银财宝,战士们个个汗流浃背,除了留下一片狼籍他们一无所获。

指导员命令全体人犯靠墙站好,伸出双手让他逐一嗅过,嗅完一遍,指导员重复再嗅嗅独眼的手。

“右手好像有风油精的味道。”指导员请武警班长参与鉴别,班长凑过去一皱鼻子说:

“就他,没错的。”

独眼大惊失色,“冤枉哪指导员,我根本没见过什么风油精。”

指导员勒令独眼交出风油精,“那是玻璃制品,严禁带进号房的。”

独眼慌不择路,脱光上衣、退下裤子,再翻出全部口袋。“我手上怎么会有风油精的味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班长用电棍捅捅独眼赤裸的肚皮威胁道,“你交还是不交?”

独眼举手作投降状,“战友战友你别急,我也是当兵出身的,立过三等功,这只眼睛就是抗洪抗没了,不信你问问指导员。”

班长收起电棍,将信将疑地看看指导员。

“我这里只有在押人犯,没有什么抗洪英雄。你是医药公司的吧?”

这时,九爷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仿佛在指导员心中敲下一枚钉子,坚定了他从严处理独眼的决心。但在独眼和其他人听来,九爷说的不过是一句家常话。九爷说:

“他就是叶月的新丈夫。”

指导员点点头,没说什么,露出焦黄的鸦片牙笑了一笑。

帮主不要闻手,因为他是受害者,武警一进来,他就冲到水池边脱掉裤子,忙着给自己洗屁股了。交通被指导员嗅过手,出来外间可没闲着,接过帮主手中的勺子给他浇水。

尽管有指导员在场不好随便打人,在撤出九号之前,班长还是找到了泄愤的对象。帮主趴在地上,光溜溜的屁股朝天翘起,交通正一勺一勺地往肛门处冲水。班长拉开交通,电棍抵在帮主的肛门,一通电,帮主就像挨了一棒的落水狗那样,一声怪叫撞向了地板。班长还不解恨,一脚踩在光屁股上说;

“弟兄们累得半死,你倒会享福,让人洗屁股。”

有一个重要的情节被所有的人忽略了,九爷在开口说话之前,将含在嘴里的那瓶风油精吐在手心。

由于惊魂未定,整个下午九号房都悄无声息,当大家被开门声吸引,才发现九爷站在铁门背后,胸有成竹的样子。

进来的小鸟抱了一副木铐和一把扳手,指导员手握门闩,喊“吕崇军”。独眼只穿短裤走出外间,指导员说,“穿上长裤,戴木铐就不好穿了。”

此时,独眼才领会,带来的木铐是为他准备的。独眼穿好长裤,迟迟不出来外间,躲在里间的角落抗议说:

“我根本不懂风油精的事,你问帮主,他会相信是我抹的吗?”

帮主帮腔说,“每一个都有可能,就是独眼不可能。”

“吕崇军,你老老实实出来戴木铐。”指导员站在铁门边高声斥责,“我知道你当过兵,可你当的是猪倌兵,你打得过武警吗,要不要叫几个来跟你过过招?”

独眼还是不服,“我没有犯错误,为什么要受惩罚?”

“我从不冤枉好人,也不放一个坏人,你戴上了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独眼走出外间,小鸟示意他坐下。小鸟用扳手旋开木铐的镙冒,扣好独眼的脚腕,再用扳手旋紧。独眼坐在地上大声嚷嚷,“戴好了,告诉我为什么?”

手持扳手的小鸟从指导员身边溜了出去,指导员对独眼的态度很不满意,“叫个鸡巴毛,先戴一个月再说。”

指导员锁好铁门,打开送水送饭的方孔说,“吕崇军,你知道什么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吗?”

独眼恍然大悟,“叶月离了婚跟我自由恋爱,我夺谁的妻了?王苟这是公报私仇。”

“不关王苟的事,是我要罚你。”指导员说,“叶月是多好的姑娘,你害得人家做——,害得人家坐牢。”

小如不得不重新调整铺位,因为由两块厚木板拼成的木铐至少有四十公分宽、一米长,大约

十五斤重,必须安排两人的位置独眼才能平躺。睡在门边的刀疤十分乐意为独眼服务,不等小如布置,就自觉地挪开了,并且喜气洋洋的。

包括小如在内,九号房的许多人没有见过木铐,因此,观察独眼的生活成为九号房的新内容。显然,独眼没有戴过木铐,没几天,他的脚踝就肿了。面露关切的首先是小如,这就帮助了独眼,因为帮主、刀疤之流有的是办法,只是没有得到小如的暗示。帮主撕开一条破被单,绞成一股绳,固定在木铐的两端,然后挂到独眼的脖子上。这样,独眼叉腿走路时,木铐的圆孔就不至于磨擦到脚踝。刀疤则准备了两个残破的口杯,独眼平时坐下或要躺下睡觉,把口杯塞到木铐底下垫着,以减轻脚面的负担。独眼经常抚摸耻处,大发牢骚:

“脚合不拢,腿根就发酸。”

帮主当然不甘心自己的失败,但他能干什么呢,独眼被木铐锁住了,刀疤是随风倒的骑墙草,其他人整天巴望着九爷赏赐几块肥猪肉。帮主攥改了《烛光里的妈妈》,企图以歌声引蛇出洞:

“王八,我想对你说,话到嘴边又咽下;

“王八,我想对你笑,眼里却点点泪花。

“噢王八,九号房的王八,你的风油精哪里去了。

“噢王八,九号房的王八,你敢做怎么不敢说话。

“噢王八,九号房的王八,你的腰身倦得不再挺拔。

“噢王八,九号房的王八,你的眼睛为何失去光华?

“王八呀,老子已知道,你永远都是一只缩头的王八。

“噢王八,相信我,老子自有老子的办法。”

很多时候,帮主的歌是冲着九爷和小如唱的,九爷置若罔闻,情闲气定读自己的书。帮主不厌其烦地唱,到底是谁抹的风油精,我他妈的偏要唱他个水落石出。果然,真人露相了,是人,总有不堪侮辱的那一刻。不可思议的是,站出来的认账的居然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黑脸。

“你别唱了,风油精是我抹的。”黑脸走到帮主面前说。

帮主的歌声嘎然而止,改口为骂人。“黑脸,真是狗仗人势啊。”

“我们单挑,如果输了就闭上你的狗嘴。”

整天挨打受气的黑脸要跟帮主单挑,大家兴味盎然,噢的一声围拢过来。小如心惊肉跳,转头看外间的九爷,九爷摆出事不关己的派头,仍然在读他的书。

“来吧走狗,你死到临头了。”帮主咬牙切齿,脱去外衣摆开阵势。

黑脸拦腰扎住衣角,准备迎击格挡。帮主比黑脸高出半个头,但黑脸的弹跳能力非常强,蹦来蹦去的,帮主无法估算距离。帮主用钩拳逼近,左右开弓乱打,出手慢而且没有暴发力。黑脸把拳贴在耳朵上,保护脸部侧面;尽量缩着头,将左右肘关节贴在腹部两侧,以阻挡帮主的躯体侧钩拳。这样,看起来黑脸处处被动挨打,事实上帮主没占什么便宜。帮主气咻咻的,很是着急,改用直拳连续猛攻。黑脸的身体舒展开来,用格挡频频拨掉帮主的直拳。帮主的体力明显不支,混合连击一出现,黑脸就知道他求胜心切了。灵巧的黑脸总是在帮主快要打着的瞬间,采取滑身阻挡迅速躲避。

为了体现公正,双方都没人助阵,两人打到哪里,哪里就退出一片空地。通铺的床板被踩得咚咚响,体现了他们决一雌雄的坚定决心。机会终于来了,这时帮主犯了一个错误,他抬腿踹了黑脸一脚,侧脚面落到黑脸腹部已是强弩之末。黑脸双手捞住了帮主的脚腕,帮主失去平衡,胳膊可笑地挥舞着。黑脸伸出右脚,扣住帮主孤立的左脚跟,借力往前一送,帮主就仰面躺倒了。黑脸把捞住的那条腿抬到肩上,一个侧身,右脚就踩到帮主大腿根部的耻处。帮主大叫一声,弓成一团就地打滚,黑脸扑上去拳脚交加,帮主早就连防守之功都丧失了。

刀疤从帮主身上扯开黑脸,“点到为止,”他说。

不料,大获全胜的黑脸跑到角落嚎啕大哭。“他太欺负人了。”黑脸悲恸万分,反复哭诉这句话。虽然没有具体内容,但大家看着地上的帮主像一条被踩伤的毛毛虫,摆平、弓起、蠕动,都能联想到帮主跟独眼上下其手欺负黑脸的过程。

戴木铐的独眼行动不便,没有进里间瞧热闹,他坐在水桶上,木铐底下垫着破口杯,倾听通铺床板在剧烈地响动。九爷合上法布尔,拉过水桶坐在独眼身边,掏出那瓶神秘的风油精,举到独眼完好无损的右眼前说:

“其实不关烂脸的事,你看,这东西还在我手上。”

独眼右眼圆睁,“这么说是你抹的。”

“别恶心我了。”九爷塞好风油精,“我的手指如果接触到帮主的屁股,我一定剁了它,哪怕只剩下五根指头。我原来爱闻风油精,自从抹过帮主的屁股,我就再也不闻了。”

“怎么我的手上会有风油精的味道?”

“道理很简单,先抹一点在你手上,再抹帮主的屁股。”

“挑拨离间有什么好处?”

“为了帮助你报仇。”

独眼的独眼放出少有的光芒,他没插话,等待九爷把话说下去。九爷托起独眼的下巴:

“看着我的眼睛,说实话。你是不是恨王苟?”

“叶月跟她离了婚就不再有夫妻关系了,他不该折磨叶月。”

“正面回答问题,恨,还是不恨?”

“恨!”

“我有办法让他下地狱。”

独眼嗖地站起来,但他没走开,因为要重新垫好木铐底下的杯子十分麻烦。九爷偏头盯住独眼,微微一笑。独眼第一次发现,九爷微笑时露出的牙齿是如此的细白,把舌头陪衬得鲜红欲滴。独眼从没见过这样女性化的嘴,更无法判断会从这种嘴里说出什么话来。独眼轰然坐下,好像身上的某根神经被击中了。九爷站了起来,左手插进裤兜里,居高临下对独眼说:

“闵所长是王苟杀的,帮主掌握了证据。”

独眼被惊呆了,九爷靠前一步站得笔直,话就从独眼的头顶倾泄下来。“只要帮主说出真相,我们就可以送王苟去见阎王爷,达到你报仇雪耻的目的。”

独眼不敢抬头,怕九爷察觉他脸色的变化,孤独的目光落在了九爷刀锋般挺拔的裤管折痕上。独眼突然想到,天气转为炎热之后,大家都穿短裤了,惟独九爷时时刻刻穿着长裤。这个问题独眼来不及细想,因为他要注意听九爷说的每一句话。九爷说:

“我知道你想当牢头,但现在不行,你现在要做的是协助梅小如撬开帮主的嘴,而不是夺他的权。你想想,等王苟从党校学习回来当上所长,还有你的活路吗?”

九爷弯下腰,附在独眼耳边无声一笑,总结说,“来吧,我们一起送王苟去黄泥公社,我保你当上九号房的牢头。”

独眼的木铐戴满十五天之后,指导员出现在铁丝网上观察独眼。指导员面露愧色,尽管稍纵即逝,九爷还是捕捉到了。九爷的一闪念,将事态往前推进了一步,九爷说:

“指导员,吕崇军的确有改悔的表现,我请求给他免戴半个月木铐。”

“你怎么知道他有改悔表现?”

“我多次跟他谈心,认识真的跟以前不一样。”

指导员顺水推舟,马上就同意了九爷的请求,虽然装作犹豫不决的样子。

手持扳手的小鸟为独眼松开镙冒,独眼经帮主的携扶站立了下来,流下两行泪水。至此,独眼就牢牢控制在九爷的手中,至少,九爷是这样自认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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