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元素(teium)在人类诞生之前就已存在。但是在大部分时间里,技术都被人们忽略了,直到近代它才有了名字。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它是什么,它做了什么,以及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对于今天的大部分人来说,“技术”这个词意味着炼铁厂、电话、化学制品、汽车、硅芯片和其他一大堆冰冷的东西。我们几乎都能听见技术厚重的颚音中那金属震荡之音——tek,tek。

但是这并不是三千年前这个名字产生的由来。“技艺”(tee)是古希腊人用来形容给事物以形状的动作的词,例如用陶土制作罐子、用木头制作桌子。这有些像我们所说的“手工艺”(craft),尽管其含义远远大于简单的手工劳动。这是一门带有创造精神的手工活,它更像是一门艺术。古希腊人认为工匠和技工将羊毛制成毛衣、大理石做成饰物、铁制成斧头以及将银打造成珠宝;而手工艺人的“技艺”不仅反映了他们双手的工作,而且也反映出了他们的才智,这些才智中属于艺术家的那一部分精神在陶土中呼吸着。“技艺”对于人类来说是一项独一无二的高尚行为。

“灵巧”(craftiness)曾被认为是人类最重要的特性之一。“tee”是人类最重要的特性之一。“技艺”也用于表示在各种情景下以智取胜的能力。正因为如此,这一特性在古希腊人中得到了极大地珍视。奥德修斯之所以成为英雄,部分原因在于他制造了一些能逃脱诸神和命运设下的陷阱的小发明(“技艺”)。他通过声称自己叫做“没有人”这个聪明的小把戏(“技艺”)让独眼巨人昏了头。那个天才的特洛伊木马同样也是他的主意。荷马说赫菲斯托斯使用“技艺”打造了细如蛛网的钢铁链条来约束他不忠的妻子。当赫菲斯托斯抓住他的情敌战神阿瑞斯时,其他的神赞扬赫菲斯托斯道:“尽管他腿脚不便,却利用手工艺(“技艺”)抓住了阿瑞斯。”

但是在最开始时,古人对这些精巧的东西感到很困惑。这些手工艺品得以实现真的是因为它们自己吗?还是说一件手工艺(“技艺”)品所有的内涵都源自艺术家的创造呢?关于手工艺的这些含混之处同样也存于古希腊哲学家中。和大多数学者一样,柏拉图认为手工艺是低贱的、不纯洁的以及有失身份的。即使一个木匠做出最舒适的床,这张床也比不上理念中的那张床。但是同时,柏拉图也为手工艺人惊人的创造力而着迷。尽管这些手工业艺人似乎让诸神蒙羞,但是同时他们又知道“许多美妙的事情”。在柏拉图的《高尔吉亚篇》中,卡里克利斯向苏格拉底抱怨道:“柏拉图无时不刻不在谈论修鞋匠、洗衣匠、厨子和医生。”苏格拉底认为,一件艺术品经由手工艺人之手并且被赋予生命,这在宇宙中属于小概率事件。

在古罗马时代,那些对新奇事物无限迷恋的知识精英从未对发明给予任何关注或者赞扬。波西多尼奥斯宣称肯定是某位聪明的哲学家第一个发明了工具,而塞内加针锋相对地回应道,并不是什么哲学家,而是一些只会愚蠢地盯着地面的人发明了工具。

但是实际上,在古希腊和古罗马这些试图树立一个宇宙逻辑思维的大规模学术研究中,手工艺品只是其中的一个小问题。由于柏拉图轻视实用知识,在他对所有知识(都是些抽象性的知识)的细分中忽略了与手工艺相关的一切。除非涉及到道德问题,否则他是不会去探寻编织的细节的,而编织这门学问也不会出现在他的学术研究计划中。

古希腊人认为手工艺的问题在于,技艺提供了实用性却没有为人们指明生活的方向。因此实用性就排在娱乐之后而成为一种美德。哲学家们想知道“技艺如何实用”?“技艺”具备一切潜能。如果有意识地引导这种潜能将会怎样呢?于是物质世界被经典哲学家在用其他理解方式探索已知世界的过程中忽略了。这本该引导接下来两千年的研究。

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没有说太多手工艺的事,但是他确实就艺术发表过意见,他称艺术是“生成”某物的行为。他将手工艺归类于“生产性的艺术”——又是实用性的角度。手工艺是对自然的重现,向自然学习你就学会了一切。

在对发明的创造性持续的忽略中,唯一的例外就记录在亚里士多德的文章《修辞学》(Rhetoric)中,在这里他谈到修辞的“技艺”。在一个阐述语法问题的千篇一律的段落中,亚里士多德首次将希腊语“tee”和“logos”组合成了一个词“teologia”。但是人们无从知晓亚里士多德四次使用这个新词“teology”时想表达什么,究竟是对词语的修饰还是关于手工艺的词语?是对艺术的看法还是指说话的艺术?

经典哲学中没有一本专著能解决“技艺”的地位问题,或者用一个明确的方法将其归纳。人们对关于手工艺的外延的困惑、长期以来对艺术道德品质的怀疑,以及对这些聪明的发明究竟在宇宙中扮演什么角色完全没有头绪,最终导致其既无名字,亦无身份。历史学家埃尔斯佩思·惠特尼(ElspethWhitney)写道:“没有一种古代学科分类像现在一样,将艺术全部置于技术之下。”

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不太擅长探索,但是他们在伟大发明上所作出的贡献却是显著并令人称道的。早在公元前600年前,古希腊的转轮和上色技术使得他们生产的灰陶成为地中海国家市场的宠儿。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绘制了第一张世界地图。古希腊人发明了冶铁术、风箱、磨刀石以及钥匙。古罗马人更是制造了数以百计的新物件:藏宝室、高架水渠、吹制玻璃、水泥、下水道、水磨等等。然而在他们那个时代以及随后的数个世纪里,所有这些制造出来的工具几乎都被人们忽视了。每个时代都有聪明人和贸易秘密,对于易于传播的天才发明来说,世界其实并不大。除了古人的精神世界外,技术可以在古代世界的任何地方找到。

事实上,亚里士多德创造的“teology”这个词在古典时期过后即被抛弃,成为某些疑难文章的脚注。在随后的数个世纪里,学者们继续把做东西称为“手工艺”(craft),称发明创造为“艺术”(art)。随着工具、机器以及新发明的重要性日益显著,整个手工业被改称为“有用的艺术”,这很大程度上是受亚里士多德所称“生产性艺术”的影响。每一种有用的艺术——采矿、纺织、冶金、女工——都有其自己的秘传知识,这些知识通过师傅——学徒的关系来传承。但是有用的艺术仍旧是一门艺术,它是制作者的一种延伸,这个术语仍然包含古希腊原本的手工艺和聪明的意思。

在接下来的一千年里,艺术和技术被视为完全不同的学科。艺术的产品,例如铁篱笆、精细的马车车厢、一条水渠或者马槽都是艺术家独一无二的表达。这些东西有用吗?当然,重要的是它们来自于一个特定之人的独特的聪明与天才。这意味着,就像历史学家卡尔·米切姆(CarlMitcham)所说的:“大规模生产对于经典思维而言不可想象,而且也并非出于技术原因。”

到欧洲中世纪时,个人的才智更是孕育了众多辉煌的文化艺术精品。之前人们根本无法想象会出现大教堂式建筑、新奇的音乐和文学,以及对武器的大胆开发。这些都好像是突然出现似的。而工艺对自身最大的完善来自于对新能源的利用。一种有效的马项圈在社会上流传,加大了能被耕种土地的面积。当水磨以及风车磨坊的性能提升时,更是加快了原木、面粉以及排水系统的发展。而且所有这一切的富庶都不是建立在奴役的基础之上的,正如技术史学家林恩·怀特(LynnWhite)所写的:“中世纪中后期主要的辉煌不在于那些大教堂,不在于其史诗般的文学作品,也不在于其经院哲学。它的辉煌在于,这是史上首次建立在非人力基础上,而不是奴役和骸骨之上的高等文明。”机器变成了我们的劳动力。

自动力计时装置的出现让人们形成了一种时空视角——时间是周期性的运动。计时装置在所有的新发明中都有应用,它赋予机器以心脏和头脑。自动力计时装置比其他发明的进步之处在于它预示着所有组装起来的东西都可能分享同一个名字。

到19世纪时,世界迅速地被新技术和新思想所占据,这些新事物扰乱了旧有秩序,引发美国以及法国大革命、启蒙运动。但是那时,这个充斥于人们生活之中、进入到农场和家庭之内、生长于城市之间的新事物依旧没有名字。每个部族文明都知道,名字带来力量。为隐形之物命名,它便能为人所见。1829年一名哈佛教授詹姆斯·雅各布·毕格罗(JamesJacobBigelow)命名了这件围绕在我们身旁却一直无名的事物。他在马萨诸塞州的剑桥市就“有用的艺术”进行了一系列演讲。他强调,“有用的艺术”在社会中日益增长的实用性要求我们系统地教授以及研究它。他称这种大众知识为“技术”(TEOLOGY)——这个被重新启用的希腊词语。在一本名为《技术的要素》(ElementsofTeology)的书中,他百科全书式地归纳了每个领域技术(采矿、工程以及化工)的主要特点,这是一本关于“技艺”的目录。他希望这本目录能成为这一学科首期课程的教学大纲。

右图的这一页就是技术元素的洗礼和命名仪式。一直在发展的思想终于成为了现实——它们被命名为“技术”。我们现在看见了它,看过它,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无法看到它。看着它,我们不知道它究竟想要些什么。

2004年1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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