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孔梅玉爱嫁金二官 黎金桂不认穷瘸婿

悠悠鱼雁别经时,瘦尽江郎两鬓丝。

天上有星临薄命,人间无药治相思。

空余旧恨歌桃叶,谁识新词唱柳枝。

十二峰头多少梦,雨云翻覆负归期。

话说孔黎二寡妇领着两个少女,从大觉寺听经回来,只见一个人远远在后随着,进得巷口,直看着一群妇女进门才去了。这却是谁?原来听宣卷时,寺里游人香客,往来看这上庙的妇女们。有一个金达懒的二公子领着一起番汉来,拿着气球弹弓,游街走马,看见两个妇人,领着两个女子进庙来,有些颜色,紧紧跟了二日不放,直等出了寺门,使个伴当跟了这妇女去,看在那条街住,打探是甚幺样人家,要来说他做妾。当日这个伴当,直送到汴河桥边黎家住处,问了吴银匠,才知是两家寡妇,只有这个女,还不曾许人,问得明白,回话去了不提。

到了次日,寡妇们回来,不免籴米买柴,做些人家未完的针线。金桂姐愁眉泪眼的,母子们记挂着这件不了的事,未免熬煎。只有这孔千户娘子和梅玉女儿,喜喜欢欢,梳头勾脸,坐着炕上,看着梅玉做针线。过不多时,吴银匠的老婆过来看他,说:“这两日大觉寺讲经宣卷,听得说女喇嘛姑姑演的佛法,我偏犯了心疼病,去不得。女儿要去,没人领着,只在家里使性子,整日好气。”孔千户娘子说了一遍,大家笑了道:“这喇嘛姑子演法,险不碜煞人,花花的一个和尚搂着一个姑子,坐着禅床上,道是坐禅。要不是念这两句经,谁信是佛法?若是咱们,不知说出多少是非来了。”说毕,吴银匠婆子笑着过去了。

只见街坊常走百家看病、单管做马泊六的老孙婆进来,拜了两拜,坐下问道:“那一位是孔家奶奶?我来提亲做媒哩。”孔千户娘子道:“只我姓孔。有甚幺人家来提那个女儿?”老孙道:“就是炕上坐的这位姑娘,如今青春多少,从小儿也定亲也没有?”孔千户娘子道:“这是我的女儿,今年一十七岁了。从幼许下千户营里王千户家的,如今边上做官,一家都没有了,才得个信儿。你来说媒,可不知是甚幺人家?女婿年纪多少?保山说个明白,自然重重相谢。”老孙道:“说起来,可不是小小的人家,还是姑娘福大。进了他家门,不说那绫罗锦绣、纱缎衣服满箱,穿不了的;金银珠宝、首饰头面,整日价拣好的插戴,怕你还戴不到头哩。只这个女婿,也拣不出来,今年才二十四岁,花枝般一个白光的脸儿,就和个画上一样,不枉了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儿。也是前世修因,怎样凑来?”说的孔千户娘子喜了道:“端的是那一个?俺如今没有他爹,不成人家,没有甚幺陪送,也不敢多讨财礼,只拣个好女婿,完了我的心事,托赖着养我老就够了。端的是那一家?”老孙又笑道:“这汴京城数一数二的,横竖小户人家,俺也不敢来。”

提说着话,黎指挥娘子也过这屋里来,坐在炕沿上看梅玉纳绣,笑了笑道:“这来提亲的是那家?也要有造化的,才消受起这个姑娘。”老孙道:“如今世界,不着个大大官儿,谁消受得起?有了这样好女婿,管你一世穿吃不了。”说了半日,才说出来是金营左督府金达懒将军的二舍人金哈木儿,也是个总兵官,还年少不曾袭职哩。

孔千户娘子听说,是金营里的将官,唬了一跳道:“我的奶奶,俺只这一个女孩儿,怎幺敢送了营里将爷家去?我道是谁哩,听了半日,着我那里想去!”低着头,一声不言语了。孙媒又道:“孔奶奶,你说是北朝里将爷家,咱是中国的百姓,不敢攀配。不知如今天下都属了金朝,还要南征,就是一统。这些将爷们封妻荫子,那个不是与国同休、世世享富贵的?如今人拿着银子还要求进王爷营里去的,偏你女儿嫌他是外国人。那家都督府里不是中国的太太们一家家穿的花蛾一般,头上的金簪子插满了,随你怎幺打扮,盘着头也好,梳着鬓也好,如今这年少的太太们,偏不喜的南妆,都学着打连乖盘平头,穿着小小红缎子靴儿,十分中看。你老人家改不了古板,还有些板腔。这姑娘的姻缘,要对着千里姻缘一线牵,北也好,南也好,还找寻不出这个对来。”说得孔千户娘子一声儿没言语,又问道:“这金二官人,是娶过亲的,是头婚没娶的?既是今年二十四岁了,一定是娶后婚的了。俺这女儿也做不得后婚。怕三窝两块,扳事不来,也是难的。”

孙媒又道:“孔奶奶,你说得又不是了。只要夫妻两口儿结着缘法,那怕他前婚后娶,谁是小,谁是大。还有那满屋的娘子们,偏是看上那一个是中意,连那管家的太太还强不上来,只和那偏房去过日子。说是做大做小,也只图个名儿罢了。”只这两句话,才引到做妾的路上来,孔千户娘子还不晓得来路,梅玉姐十分伶俐,接过话来道:“保山休要半吞半吐的说话。你莫不是来说我去做小幺?”一句话问得孙媒半日没言语,道:“有了姑娘这样人材,甚幺是大是小,如今说做正头妻的,多少着二房里压下来的,还来二房里探口气哩。实不瞒你说,这金二官人,只为这头妻不遂心,生得没人样,又没才料,终日只好打在灶锅门口烧火罢了。实要寻个有才有福的顶这个缺,管这大大的一分家事。这金二爷一手主定,甚幺是大是小,那大娘子只好在旁充着数儿,还不敢问一声哩。”

孔千户娘子道:“休说这话。到底大是大,小是小,哄进门去,尽着他的斗量,还悔得不成?”黎指挥娘子也道:“我也见人说做二房来,说得天花乱坠,那一时受气不得,去告着媒人,也不中用了。”两个寡妇,你一句,我一句,说得老孙进不来,出不去,看着梅玉道:“姑娘,你心下如何?只有这个金二官人,十分相配,你休怪我说,要不俯就这一层,只得捱得有了年纪,还找寻不出这个风流官人来,却不误了你一世?常言道:‘事在人为’,你有本领,有缘法,那怕他三层大,二层小。一个男子汉顺了我,满家里我就是个主子,谁敢不依,那正房里只好打着幌子,还来你手里讨嫌哩。还有一件,奶奶、姑娘,休说我不知事,如今你要高门不就,低门不成,单等正门正户,只怕人又嫌咱们是小家女儿,没甚陪送,谁肯来提?若要单夫只妻,只好招那等穷人、不成样的女婿,怕姑娘又嫌不中意。也是闲说,俺那墙东一家女儿,也是今日嫌,明日拣,到了三十一岁,招了一个穷人,担水挨磨,男子日逐在外,替人做伴当,把一世的光景空自耽搁了。世上的事,那有拣着十全的才中人意幺。”

只这一席话,把玉梅说得心肯意肯,先说金官人一表人材,动了一半,又说起不俯就,那有大人家来求这寡妇女儿做正房的,说得实实有理。梅玉见娘全不言语,看了一眼道:“保山说话,你听见了。我想咱孤儿寡妇,一个穷家,那得一个十全,不如依了他,也是我各人的命,天自有安排处,不着饿老鸦吃草。倒不如说个大大的财礼,你老人家过这下半世,随我的命怎幺样,我也不怪得别人。”说着眼里垂下泪来。孔千户娘子见女儿肯了,无可奈何道:“我的儿,只怕你一时不得地,埋怨做娘的没有主意,耽误了你。”梅玉道:“各人的命,那里埋怨得人。终不然我嫁了穷汉受苦受饿,也来怨父母不成?”黎指挥娘子道:“女儿自己许了,你做娘的也不要拗他。怎见得他过门去,不生下好男好女,立起纲纪来。也只在各人的命。”说毕,买了一壶茶和点心。

孙媒吃了,临出门去道:“我回了金府的话,再来问财礼的多少。你老人家立个主意,既做长远亲戚,也休要口气大了,使人家说卖女儿一般,日后没有光采。”千恩万谢去了不提。

却说这张都监娘子,自从大觉寺里遇见黎指挥娘子,和女儿金桂姐在寺里听经,因刘瘸子是他家姑舅外甥,恰好走来寺里,不料遇见丈母全家,看了金桂姐,生得花朵儿一般个女儿,说自他自幼儿定的亲,就是个玉天仙,少不得也是我刘瘸子口里的一块肉,难道说我今日穷了,就有了残疾,谁敢赖我来,说这不是我的老婆不成?因此进去见了丈母,作了揖,使眼把金桂姐一看,不长不短的身儿,不红不白的脸儿,那裙下刚露出三寸金莲,真正是一个风流孽种。我刘瘸子原来有这等造化,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把那一只瘸腿伸了两伸,如青蛙跳的一般,也走出两步俏样儿来,好不可笑。

原来刘瘸子有两件毛病。因十岁上遭着兵乱,伤了跨下,一刀砍着了腿上筋,就把阴囊缩了,全不能起阳,略有一片皮囊,总然尿溺,就缩上去了。肾囊中只有一个偏卵子,垂下来又是缩不去的。可怜这jiba该硬,却是稀软的,卵子该缩,他恰是挺硬的,医家谓之偏气球,终年不收上去,在两腿中间磨得肿光,好似尿胞一般。又是瘸腿,走一步,跳一跳,就磨一磨,略走动几步,倒有半日疼痛,总是个提不动的傀儡,略似人形;叫不应的死尸,全无生气。看官听讲,似这等世界,一样众生,单是这个刘瘸子体貌不全,百般苦楚,凑在一身,莫不是天在地不公,造物不仁,故意折磨一人,成此缺陷?看官你道刘瘸子是谁,原来前生情根,就是今世孽种。他也曾:

花洞偷春,拨雨撩云调岳母;画楼双笑,眠花卧柳作情郎。妆奸卖俏,章台惯学风流;色胆包身,地狱还成氵㸒鬼。前生的花债原多,该是今生短少;隔世的情根不断,凑成一对冤家。舌短难尝鼻上蜜,眼馋空看镜中花。

刘瘸子即是陈敬济一转,因他前世好色奸氵㸒,在周守备府中,被张胜杀了,偿了他的阳报。到了阴司,与潘金莲地狱传情,虽下油锅,受了阴罪,他一灵氵㸒性,到底不改,又托生来与金桂为配,却叫他两人见色绝情,求氵㸒成恨,如饿儿见了美果,不得到口一样,使他两人恩变成仇,交面不相认识,结怨而死。这是因果的反报,以残疾穷苦,报前世的奸氵㸒。一定之理,说明这段因果不提。

单说这刘瘸子随着张都监娘子出得寺门来到了家,和旧亲戚们商议,如今有了媳妇,那里凑出财礼来,就娶将来家;现今在人家里吃饭,也没个住处,商议了几日,谁肯济助他?只有张都监娘子道:“刘大官你可亲见你的媳妇了。今日这样穷得一只锅也没有,就去娶将来,他就是十分贤惠,难道进门来,他就去讨饭来,养着你一个残疾女婿?依着我说,如今你自己该退了这门亲,凭他另嫁,你好得些财礼银子,随便做些生意,度这日子。果然日后立得起业来,再拣小人家女儿,做亲也不迟。你看看黎家那女儿,梳得油头粉面,画生一般,可是你的对儿幺!从来说,只有成亲的,没有破亲的。我怕你日后娶得过门来,成不得人家,还不如早早占个退亲的名色,还好听些。”

刘瘸子看上了金桂,那里肯依,望着张都监娘子道:“姑娘,你不要管我,人物虽小心里俏,随他怎幺样,我和他结发成亲,一路来托生的,金刚钻钓雷瓮,偏是小能降大。我刘瘸子穷是穷了,也还是束金带、打黄伞、刘指挥家舍人,荫袭就是改了朝代。这些指挥官儿,那个不知道我是个前程。”张都监娘子道:“你就去娶,也得个媒礼。如今赤手空拳,你丈母就肯把个人白白给了你罢?少说也得两副盒担,几副钗插,几匹布绢,才出得门。你一时间那里凑去?”

刘瘸子道:“如今别没话说,祖上遗下这个空宅基,不论贵贱,卖也罢,典也罢,多少凑几两银子,买个匣礼,先去看看丈母。或者他定个日子,招进我去成家。我甚幺事儿做不来?”张都监娘子明知道这头亲事费口,见刘瘸子说话不在行,没心理他,笑了笑道:“你说的也是。你自小定的亲,料没有话说,随你甚幺去。等成了家,我约几个亲戚来贺喜罢。”说着话,刘瘸子喜着,扬长去了。

过了几日,典了一块宅,买了一担盒子,雇个闲汉挑了。自己买了一顶新青毡帽,把脸洗得光光的,借了一件青布大袖直裰,一条白布短裙。只因瘸腿,借不出鞋袜来,却是一双旧鞋,左脚的鞋,是踏破了半边的。借个驴儿骑着,来到汴河桥边,问了黎家门前,下驴来敲门儿,把驴拴在一根卖酒的竿子上。黎指挥家娘女在家,坐着正吃午饭,听得敲门,呼憨哥去开门,问是谁。憨哥走出来一看,只见一个瘸人在门外,领着一个人,担着四个匣子,问道:“你是那里来的?”刘瘸子道:“这是黎指挥家幺?”憨哥道:“正是。”那瘸子朝上忙忙作揖道:“我是他女婿刘指挥儿子刘瘸,今年从山西回来,买礼来认亲哩。”喜得个憨哥往里飞跑。那人早把匣担随进去了。黎家娘女正坐着,见憨哥跑得慌慌道:“俺刘姐夫买了礼来看娘了!”慌得个金桂姐丢下饭碗,往房里躲不迭。见担匣的人把礼放下,揭开盒子,不知是甚幺物件,但见:

臭烘烘无鳞盐白鲞,隔年陈霉气薰鱼。烂嗤嗤破面盐猪头,煤肉连烟初发黑。河南红枣两三升,已经虫蛀;山左水梨四十颗,最是酸牙。更有两件稀奇,可算十分孝敬,扃担上一捆萝葡菜,匣子外两把葫芦条。

黎指挥娘子一看,险不气得说不出话来。女婿刘瘸子一步一跳,走进房来,原是大觉寺里见过一面的,不消细说。刘瘸子朝上行礼,磕下头去。原来黎寡妇安排就了,连忙扯起来道:“尊驾贵姓,莫非错走了门了,不是俺一家?我家小女在外生的,今年十七岁了,还没定亲哩。只这回汴梁城住了一年多,又不曾受人家一根红线,那里讨个女婿来?”刘瘸子行毕礼起来,倚着门站住道:“娘前日在寺里同我姑娘张都监娘子见过我了,因甚今日就不认得?我就穷了倒底,还是指挥营里刘家,还有几家亲戚,谁敢昧了我的亲不成!娘休错了主意,着旁人笑话。”黎寡妇道:“你就是刘指挥家儿子,当初谁是媒人?有甚幺婚帖?谁下的红?定也要有叫有应的。当初那一日酒果羊红,那个到俺门上来?过了十一多年,来要白赖人家女儿去,何凭天理?”说着话,跳起来,叫憨哥把匣担快赶出门去。一面将担子推出门来。刘瘸正待发作,被寡妇连推带打,一顿骂“没良心、没廉耻的花嘴穷贼奴”,推出门来,将门关了,在院子里“千杀才、万杀才”顶起屋来的喊骂。孔千户娘子过来劝个不止。这刘瘸子在门外大呼小叫,说是赖他的亲事。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同床美二女炙香瘢 隔墙花三生争密约  

〔满江红〕词:

燕子楼中,又捱过几分秋色。相思处,青楼如梦,乘鸾仙客。佩玉暗消衣带恨,泪珠斜透花钿侧。最无端蕉影上纱窗,青灯。曲池散,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向南阳陌上,满襟泪血。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那似团圆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单说这孙媒婆奉着金二官人的命来说娶孔千户女儿梅玉为妾,说了半日,孔千户娘子不肯,不料女儿梅玉自己甘心情愿要嫁,做娘的见女儿长成,有了年纪,不知将来寻甚幺样人家,没奈何只得依从他,也没说财礼。孙媒得不的一声,喜得走出门去,望金达懒府里去了。原来这金二舍人,番名哈目儿,娶得一房妻小,是粘罕将军家女儿,又丑又妒,绰号母夜叉,天生的番性,常是带着两口刀,扯得硬弓,射得好箭,马上打围,和金营番将一样,打扮极是粗恶的。金二官人生得白面朱唇,倒象个女儿一般,动不动见了浑家,不是打就是骂,回不出句话来。却又不遵家法,时常在外眠花卧柳,串巢窝,钻狗洞,包着个婊子李娇儿,一两夜不回家来。浑家知道,就是一顿马鞭子,打得望影也怕。今日背着浑家又要作旧话,该梅玉受苦,大睁着眼往火炕里跳。也是前生各人的冤孽,孔家母子哪里知道。

这孙媒婆听得许了亲,指望骗着媒钱,吃喜酒,往金二官人处回话。到了府前,金二官人打围去了。等到天晚回来,金二官人见孙媒婆回话,悄悄扯到一间空房里,说道:“他母亲不肯嫁,是女儿听了。听得二爷一表人才,只图个好配,连财礼也没说。可不知二爷肯出多少财礼?依着这样人才,少也得百十两银子,才完得事。”金二官人便道:“许他五十两银子,两对尺头两只羊,两樽酒,再送十几件钗环首饰,着个小轿子抬进来罢。”说毕,叹了口气道:“可有一件事,这府里没处安插他,等我寻个小小的房儿,两下住着,他母子们往来方便些。”孙媒婆道:“可知好哩,他娘们正愁着怕不方便。如金二爷肯出一付好心,在外边住着,这就是两头大,那里算是娶得个小奶奶幺。二爷快寻下宅子,管情好日子就过门来。只是老身的媒钱,托赖二爷,多多赏些。我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说得成,他娘们那个是愿意的?”

说着话,金二官人忙叫取历头来看好日子,就去行媒礼罢,再拣个黄道日过门。即有家兵送过一本历日看了,是八月十一日宜结婚姻、会亲友、行媒礼,八月十六日进人口黄道吉日,喜神临门,定是成婚的。计较已定,赏了孙媒伍钱银子,笑着去了。

却说这孔千户娘子和梅玉自那日孙媒去了,又不知金二官人是甚幺人,黎指挥娘子和金桂姐时常过来问道:“这件事还该打听打听,才该许口。他一个金朝的将爷家,不知深浅,姑娘怎幺就轻轻许了。知道后来怎幺样儿?”怎当得梅玉一心信那孙媒婆的话,只要贪金二舍人是个风流女婿,恨不得一时间倒在他怀里,才称了心愿。

到了晚间,金桂姐请梅玉去房中同歇,各叙心情。取了一壶烧酒,两块薰豆腐干,又是一大块猪大肠。孔千户娘子吃了两钟,不耐烦先去睡了。待不多时,黎指挥娘子也去了。只落下金、玉姊妹二人,在炕上腿盘着腿儿,把烧酒斟着一个钟里,一递一口儿。吃到乐处,金桂道:“梅姐姐,你眼前喜事临门,咱姊妹们会少离多了!”说着话不觉的流下泪来。梅玉道:“咱姊妹两个,自幼儿一生一条,唇不离腮的,长了三四岁,各人随着爹娘上了任,也只道不得相逢了,谁想到了十五六岁,回来东京又住在一处,也是前缘。咱两个从来没有面红面赤的,今日我这件亲事,不知怎样的结果哩。闭着两个眼儿,一凭天罢了。”金桂道:“一个北朝的官家,不知他家下性儿好歹,姐姐你也还该慢慢的打听打听,因何一句话就许了,”梅玉道:“姐姐你还不知道,我想想咱一个孤儿寡妇,穷了的武职家,将来有甚幺好人家来提亲?少不得也是落在那等穷人家去,挣一口吃一口。到了官宦人家,要有缘法,生下一男半女,还有个起发的日子。”望着金桂道:“只这前日来的刘姐夫,就是样子了。一时间随着个不长进的汉子,死又不得死,活又活不得,两手捧着个刺猬,还不知怎幺样儿哩!”说得金桂姐眼里流下泪来,把一钟酒放下,也不吃了。便道:“姐姐,你去了,撇下我和这刘瘸子,还不知怎幺样儿?他又发话去府县告俺赖他的亲,将来出乖露丑的。我要不得退这亲,只是一条绳子就完了,那有还过这日子的。”梅玉姐道:“你也不要性急,天生一个人儿,谁就知道前后的事,谁道天生下咱两个这样一对人儿,单叫咱受苦。自幼儿随着爹娘遇着兵荒马乱,一日好日子没过,如今长成一对人儿,就比着那富贵官宦人家女儿也不见怎的不如他。只是他们命好,生下来穿绫着锦,偏是有那风流才子俊俏的书生和他合配,四时八节,有花有酒,夫妻们相亲相敬的,也不枉了托生一个人。似咱们少吃没穿,一尺鞋面布儿去,问谁要?赌气也不过这样日子,不管他做大做小,是我前生的命。”金桂姐道:“只说那金二官人,一个好风流人儿,终日在巢窝里包着粉头,就是个知趣的。你得他配了对儿,到了好处,也不想我了!”说到这里,两人又笑成一块,不觉春心鼓动,犯了从前的病。金桂道:“从今年没和你一个被窝里睡,只怕忘了我。又眼前搂着个人儿,我也要咒得你那里肉跳。”梅玉道:“咱睡了罢。”各人起来,收了壶盏,使水嗽了口,又取些水洗净下身,手换上睡鞋,铺下被窝,把灯一一吹灭。

那时七月天气正热,把小窗开了,放进月色进来,照到床中,愈益清澄明澈。你瞧我,我瞧你,愈瞧愈爱,愈爱愈瞧,爱到个情不自禁,那里还顾什幺礼义廉耻,更论不到贞静幽娴。这个叫声“我的亲哥哥”,那个答应叫道:“我的心肝姐姐”,没般不耍,那里象是良家女子,就是积年的娼妓,也没有这等的。

耍到四更,金桂姐道:“咱姊妹不久两下分离,你东我西,不知何年相会,实实的舍不得。咱听得男子和情人相厚了,有剪头发炙香瘢的。咱两个俱是女人,剪下头发也没用。到明日夜里,炙个香瘢儿,在这要紧皮肉上,不要叫男人瞧见,日后你见了瘢儿,好想我;我见瘢儿也好想你。”梅玉道:“不知使甚幺烧,只怕疼起来,忍不住,叫得奶奶听见,到好笑哩。”金桂道:“听得说,只用一个烧过的香头儿,以小艾焙大麦粒一般,点上香,不消一口茶就完了,略疼一疼,就不疼了,那黑点儿到老也是不退的。你明日先炙我一炷看看。”笑得个梅玉在被窝里摸着金桂的花儿道:“我明日单在这上边炙一炷香,叫你常想着我。”金桂姐也摸着他ru头儿道:“我只炙在这点白光光皮肉上,留下你那宝贝儿,眼前就用着快活了。”

大家又顽到不可言处,搂到天明才起来,各人家去梳洗。果然后来二人各烧香一炷,梅玉且先点着香,手里乱颤,金桂自己把腿擎起,见梅玉不点,自使手儿接来烧了三炷,口里叫哥哥,两眼朦胧,倒似睡着一般,慌得个梅玉用口吹手摸不迭。梅玉只得脱了红纱抹胸儿,露出两朵洁净尖圆好奶头,宛似鸡豆样。金桂低声叫道:“心肝妹妹,自自在在烧着,真好情人,自是不疼了。”梅玉果然依他,一一听他播弄,一炷炙在乳下,疼得梅玉口中无般不叫:“疼死我了。”后自昼夜不离,轮番上下戏弄,好像男女相似。分明形质有触,即是因宿债未清,故尔转世现报。有诗为证。

诗曰:

天人相合自然全,不用阴阳二物连。

待得男来女亦至,何劳尘世被情牵。

又:

阴交浓处一阳先,二物无为体自全。

收得yin精阳亦出,请着大道悟玄玄。

忽一日,黎指挥娘子坐着,法华庵姑子过来说:“大觉寺福清老爷传了信来,请黎奶奶、孔奶奶搬移在大觉寺西侧房去住。如今都收拾起来,两僧房有四个好菜园,请你老人家去,也好做些鞋脚,常常说句话也方便些。”孔千户娘子道:“我这里因女儿人家提亲,不知几时就出门,那里还去搬移。只好黎奶奶娘们自去罢了。”黎指挥娘子道:“前日老师傅说,留俺在寺里去住,倒也方便。如今孔奶奶娘们有了亲家,撇的我去了。我一个人住着孤孤的,倒不如撇了去罢。”就取历头来看了看道:“八月十六日好日子,有扫舍移徒安磨。正是中秋,先一日到寺里烧了香好搬。”说毕,老姑子过去了。

孙媒进得门,满脸堆下笑来道:“我可来报喜哩。金二爷的听孔奶奶许了亲,恨不得一霎时就到手里,赏了我一两银子道:‘你往他女家讨喜分去罢。’安排两对缎尺头、羊酒果食盒儿,件件俱全,问道你这里要什幺财礼。我说道:一家亲戚,正经男婚女嫁的,有甚多少?你少也得三十两银子去压果面好看。可不知你老人家心下如何?要图门面,他领人马迎娶件件是大营里有的,一个王爷家,不消费事。只怕你这边没有坐处,二三十两银子,还不够摆酒席哩,没得倒着人家张扬得都知道,是嫁了女儿做小了。倒不如哑峥峥折了盒礼送进来,你这里只备一桌酒菜,待了他家的官儿,还费不多。”孔千户娘子点了点头道:“你也说得是。到那日先来说声,我也好备下桌菜儿。”孙媒又吃了一壶茶,袖着些果子去了。

光阴似箭,不觉到了八月十一日。孔千户自从死后,没有甚幺亲戚,母女二人早起来,扫得地光光的,要等金二官人来下礼。黎指挥娘女也来助忙,摆下了一张桌面。只见等到晨饭后,先是两抬食盒,两担泥头酒,两只羊,俱是红粉绳儿牵着。孙媒婆领着进门,都是营里番兵挑着进来,把个小院子站满了,揭起盒担,打发番兵们门前冷酒店坐下,管待去了。孙媒婆把五十两银扣起两封,笼在袖里,还有三大封银子使红封套儿封着,放在一个泥金皮匣里。待不多时,金二官人骑马,穿着天蓝金寿纱外套,大红金蟒结罗箭衣,锦帽云靴,领了十数个番汉,骑马跟随。到了门首,都一齐下马来拜丈母。再看看梅玉的花容,十分动火。进得门,请出孔千户娘子磕了一个头,拜下去。孙媒婆即请梅玉姑娘出去拜见。那梅玉从昨日打扮,金桂姐替他匀脸梳头,忙了两日,好不齐整。

舞鸾妆罢拭铅华,明镜当前散彩霞。

月夜影寒生桂魄,春寒晕满映桃花。

梦随仙游凭青鸟,愁逐天香点绛鸦。

未得离魂如倩女,娇容先已到君家。

金二官人进得门来,金桂、梅玉早已打叠起行云眼睛要看个十分饱,恨不得从上从下一眼看透。孙媒掀帘子请出来相见。金二官人在大觉寺烧香时久已看了八分。孙媒掀裙子,扯胳膊,在旁夸个不绝道:“选遍了东京城,也没有姑娘这个苗条身儿。”又看着梅玉道:“我说二爷一表人才,随甚幺公子王孙,那有这二爷风流的。”说毕,梅玉拜上一拜,退入房中。千户娘子留席,金二官人只吃了一钟茶,不肯坐,谢了又谢,只道是不成个礼,出门上马去了。落下的席面,留下几碗,待孙媒打发担上吃了。赏了一两银子,又回了两双男鞋,一付枕顶汗巾香囊四件。又封了一两银子,谢了孙媒,哪知道他暗里已得了一半了。

金桂在旁看了金二官人,不觉十分酸楚,想起刘瘸子,心里又忙又恨:“这个冤家死了,我也不愁没有这个俏郎君。如今闪得我进退两难,白白的守着空寡,谁肯来提我的?”那黎指挥娘子也有些眼里火起,对着孙媒说:“求他早晚替姑娘寻个主儿,只像这金二爷的就好了。”孙媒道:“我不知这位姑娘也没许下人家。奶奶既然许口,我管情寻的比孙姑娘还要十全,只教他两位念我声,也强似咒骂我。”笑着去了。

八月十五日,黎家母子先到大觉寺烧香,安了床帐,抬了几件粗重家伙去。看了看宅子,前后二层,后面一个菜园,原是花园,因做了三教堂,后来隔断了。还有两树桂花,开得甚香,十分方便。是夜回家,买些酒菜下饭,两家作别。又是中秋,两个寡妇孤女,一住二三年,好不亲热,明日一个要嫁,一个要搬,都凑在一时离别,不觉自然肠断。前世夙缘将尽,今生苦债难还。这一场离别,十分难舍,大家一场酸楚。只有两个女儿,哽哽咽咽,不好出声,两泪分流,也不像是姊妹,到像婊子孤老,情热要死的一般。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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