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善楼警官是个正经,能干的警察。他有时先入为主,有时非常固执,一板三眼不敢鲁莽,对每个油腔滑调的人都怀疑,但是他有牛头狗一样不屈不挠的精神。

对找寻奚太太这件事他很执着,而且比我先开始,更何况他已投入了三十个人的人力。

我想目前为止,全市的各种名簿都已经追查过了。凡是姓奚的也都列了出来,派人去问过了。问他们有没有一个叫奚哈维的亲戚。问他们认不认识一位寡妇称作奚哈维太太的。

换言之,一切常规的线路我再去走,也没什么意思。经过三十个警察踩过的一粒荳子,怎能榨得出油来。

我一定要想出一个警察还没有想到的路来走。

奚太太收到了一万元钱,她叫了辆救护车载她去机场。她搭上班机去丹佛。

她到了丹佛,有一台轮椅在等着他。一位绅士照顾她把轮椅弄上车去。从此她就完全失踪了。服务班机的空中小姐说她灌饱了止痛镇静的药品。

这些都是善楼从丹佛警察总局得来的消息。丹佛的警察也在全市找奚太太。

我看过这次班机的路程表。奚太太搭乘的这次班机中间只停一次,拉斯韦加斯。

但是一个坐轮椅的人不可能不让空中小姐知道,而自己可以在中间站下飞机。但是洛杉矶和丹佛,那么多警力找不到她,她又可能哪里去了呢?

在洛杉矶用救护车去机场的女人,不一定就是丹佛下飞机用轮椅接走的女人。班机上面是洽定有轮椅在等一位奚哈维太太,但是另一位奚太太可能也买了张票,在空中小姐忙着上机客人找坐位的时候,和真的奚太太交换了坐位。

假的奚太太买的是洛杉矶到拉斯韦加斯的机票,她们交换坐位,交换机票后,真的奚太太就在拉斯韦加斯下机了。

当然,这需要极巧妙的事先布局,甚而非正式演练,听起来可能性不大,也没有理由如此做。但是从这个案子的安排方式,及当事人花钱的方式看来,也不是不可能。

始终令我不解的是,钞票过手,为什么宓善楼会立即知道了,有如有热线电话通知似的。一定有人告密,而且多半是电话告密。告密人是谁呢?奚哈维太太自己?丽施?丽施的爸爸?她吃酷的男朋友?再不然就是高明莫测的艾律师。

这次我飞去拉斯韦加斯没有犯错,没有使用柯赖二氏的信用卡去买机票。我心痛地掏的现钞。

一到拉斯韦加斯我不敢租车,一切交通用出租车,但是我不敢用假名登记旅馆,免得将来被误会是在逃避刑责而开溜,我用真名登记。

我开始一家一家赌场去找。

内华达州的拉斯韦加斯是个二十四小时不夜城。不论进入哪一家赌场,都有空调,都有美女,都听到吃角子老虎的吵闹声,得大奖的响铃声,广播那一台吃角子老虎出了杰克宝的声音,象牙球在轮盘上转的声音。

成千上万的人拥进拥出,无论是输的赢的脸上都是笑嘻嘻。在这种地方找一个不一定在这里的人,比大海捞针还难十倍。

有人说过,好的侦探工作是百分之九十的跑腿功夫,百分之十的脑力判断。也许对,也许错,但是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洛杉矶,丹佛,有警方在找。我即使跑腿也没有用,我只好选中拉斯韦加斯,我要筛出我唯一的指望来。

幸运跟着我来。足足跑了两个多小时之后,在一家名字叫蓝顶娱乐场的地方,赫然见到了生猛活泼的奚太太,站在一只两毛五玩一次的吃角子老虎前面。猛喂老虎,猛拉杠杆。

我走过去站在她背后。

在奚太太右边玩的男人离开,奚太太把那只机器也接管下来,一个人玩两只老虎,不停的喂,不停的拉。

我说:“见到你那么快完全康复了,真高兴。”

她转回来看向我,眼睛变大了,下颔垂下了。

“老天,”她说。

“手气好不好?”我问。

她给我看面前一大纸杯的硬币:“赢一点。”

“你为什么玩这样一个花样?”我问。

“我玩花样?你开玩笑!”她说。

我说:“有人玩花样了。目前警察在找你。所有洛杉矶和丹佛的警察都在找你。他们还没有想到这里,但是我想得到的,他们一定想得到。”

“老天。”她说。

我站着不说话。

“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她说:“不要让别人见到了。”

我们离开娱乐场。

“有车吗?”我问。

“没有。”她说。

“你住那里?”

“我租了一个小房子住。那一带都是小房子,专门租给要离婚的人,他们住满六个星期就可以申请离婚了。租金高得离谱,不过绝对有隐私权。”

“我们去看看。”我说。

我们乘出租车去很像汽车旅馆的出租房子。

车子头有驾驶在,我们谁也没有开口。我看得出她在看我,很小心的但是怕得要命。

出租的小屋,就是一般称作伤心小屋的。外表邋遢,里面只有必须的家具随屋出租,地毯已经变薄了,沙发看起来不错,坐下去不见得舒服。

为离婚,不得已住在这种地方六个星期,听听就会叫人发疯。

当然,住到这里来的女人并没有规定一定要留在屋内。她们只不过立即把衣箱打开,把衣服放进快要有霉昧的壁柜里,立即进赌场开始渡漫长的假期。

有的时候,女人的离婚是因为有了男朋友而促成的。在等候离婚的六个星期中,男朋友等不及了,寂寞了,也会飞来拉斯韦加斯。

没有男朋友的,在这里找一个也十分容易。来这里等离婚住六个星期的多半是女方。男方为了赚钱‘养家’,多半没有空间时间。

我们在所谓的客厅坐下,奚太太向我似笑非笑地表示一下。“说说看,”她说:“你要什么?”

我说:“在洛杉矶,你是知道我会来找你的,是吗?”

她等了几秒钟,说道:“是的。”

“你知道我的姓名?”

“有人把你样子告诉过我。”

“什么人?”

“你一定要知道吗?”

“是的。”

“我实在不应该告诉你这件事。”

“那就不太好了。”又加一句:“对你。”

“我不愿混进这件事里去,我早就金盆洗手了。”

“现在来说,太晚一点了,你已经混进去了。不是吗?”

“我想是的。”她说。

我看着她不说话。

过了一下,她说:“想知道什么?”

“什么人在背后出主意?”

“律师。”

“艾科通?”

“是的。”

“你和他有什么关连?”

“在这件事前,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是,你以前就认识他?”

“是的。”

“怎么会?”

“他是我另外一件案子中,站在敌对一面的律师。”

“什么叫敌对一面?”

“他代表被告。”

“保险公司?”我问。

“一家保险公司和一辆汽车的车主,是的。”

“那案子怎样结案?”

“小小意思意思赔我一点钱了事。”

“什么样的案子?”

“我的老把戏案子。”她说:“你知道我是个‘不倒翁’……不倒翁是我们这一行自己的术语,照一般人说来,我是职业性的假装被车撞倒人。我现在老一点,又重了一点,但是我的身手还是不错的。”

“我有本领用我的皮包在车子保险杆上,打出很响的声音出来,像陀螺一样从车前转出来,摔倒在地上,翻两个筋斗,使任何见到的人都会宣誓他们看到汽车把我撞出去差一点没有命。”

“甚至对停着的车子?”

“我专长对付快速进行中的车子。”她说:“我会把自己车子停在人行道附近,使转弯的车子视线不太好。至少有十分之一的开车人,转过弯来,因为有车子挡住人行道方向的视线,但他们没慢下来,绕过车子就加油。我老早就看定了。当然,我会选高级的车子。”

“之后呢?”

“之后,”她说:“在任何人想到报警之前,我有一个朋友会打电话去召一辆救护车。救护车会来,一下把我送到医院。我的朋友在现场,要确定有人报过赘。我也在现场留下地址。警察会来看我问我口供。”

“撞我的人假如把车停下,车祸依常规进行,通常保险公司会出面,我会得到赔偿。假如对方没有停车,那就变了撞人脱逃,我们追寻到那辆车,就可以大大敲一笔了,因为撞人脱逃是有罪的。我每次都用不同的名字做案。”

“艾科通律师对你很清楚?”

“我告诉过你,他是在我敌对一面的律师。被他嗅出我的底细来了。所以最后协调的时候,他用一点点小钱,就把我打发了。他是个能干的律师。”

“这一次又是怎么回事?”

“就在那一天,”她说:“我的电话响了。是艾律师。他要我十分钟内赶到某一个特定的十字路口,要我再表演一次不倒翁。他说这次的妥协会是一万元,我可以纯得一半。还有比这更好的生意吗?”

“他有没有告诉你,选那一辆车?”

“当然,还会有错?他要我选他的车子。”

“他的车?”我喊道。

“是的。他说他到十字路口会闪二下灯。他要我装得像一点……万一正好有人走过。他也告诉我他会毫不理会开车脱逃。他还告诉我,要是没有闪动灯光,不要撞上去。”

“真是令人不解。”我说。

她说:“真好玩。是不是?”

“于是你准时到达,他也闪了他的灯,是吗?”我问。

“谁说不是。”她说:“他转圈子十多次通过那个十字路口,然后看到没有人,闪了灯,我表演了我的一手,他开快车离开,转弯时弄出了很尖煞车声。这就是事实。”

“那件衣服怎么回事?”

“他后来抢先到我家看我,拿把老虎钳,撕了一块布去。”

“之后呢?”我问。

“之后,他告诉我继续装样等着。自然有人会来妥协。”

“四十八小时之后,他电话上告诉我,要来看我的人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他说这个人个子长得小,年轻,思想很快,而且肯用脑筋。他要我自然一点,装得笨一点。他告诉我可以讨价还价,但是最后可以一万元成交,我无论如何是一万元的一半。”

“另外一半呢?”

“我还给那律师了。”

我坐在那里又把事情想了一遍。

她说:“年轻人,你现在要做什么?是不是想在我这个五千元里弄一点?我告诉你。这是半年来我第一次的进帐。这些个该死保险公司,现在用计算机连线作业在对付假车祸真赔偿的案子。我们这一行现在吃饭越来越不容易。事实上,后来几次工作,只要他们肯停车,我就自认倒霉。”

“怎么说。”我问。

“喔!”她说:“他们停车,下来,问我伤得重不重,我的朋友告诉他们他去叫救护车,开车的给我名片,又告诉我他们车子是保全险的。他们立即把车祸向保险公司报告,他们问我姓名。在这种情况下,我只好告诉他们一个假名,给他们一个假地址。他们也不会再见到我。”

“溜走的人,撞人脱逃的人……尤其是我一看就看得出喝多了酒的人……或有的时候我朋友帮我找凯子,就不一样了。”

“怎么帮你找法?”

“喔,他去酒吧或沙龙。物色那些喝得差不多了的人。看他们免费停车单上的车号。去停车场找到那车牌。从贴在车里的登记证看他姓名和家里地址,研究出他会从那条路开车回家。我就在最合适的地方等着他。”

“当然,很多时候,我是白等了。但是只要等到了,可一定是个好生意。你知道怎么回事,一个男人在酒吧喝了一个半小时酒,开车出来,在行人穿越道上撞了人,万不得已他不会停车,只要给他机会,他多半会溜掉的。”

“而我们选的时间,地点,多是行人绝对稀少,目的就是给他一个机会希望他开溜的。”

“你替艾律师干过几票这种事?”我问。

“老天,还能有几次。只有这一次。不过是干净利落的一次。”

“他们准备说是什么人在开那辆车呢?陶丽施吗?你知道为什么吗?”

“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她从来没有开过和我有关的车子。艾律师开的那辆车,确是他自己的车。”

“你有没有

把他车撞出凹痕来?”

“不可能,这次我连皮包都没有用,只是用手一撑,把自己弹起来,两次翻滚往地下一倒而已。”

“你的朋友也参与这件事了?”

“没有,艾律师一再声明要我一个人去干这件事。他叫我让过路人去报警。假如警察问我,就说我受惊吓太严重了。”

“当然,”她继续说:“要装车祸引起的症状,我太内行了。脑震荡,脊柱受伤,脊髓受伤,神经受伤,共济失调,头痛,背痛,复视,耳鸣,嗅觉奇特,我都懂。”

“有专家教过你?”我问。

“又怎么样?”她说。

我站起来,开始跺方步。“这是我见过最混帐的事。”我说。

“谁说不是。”她说:“唐诺,你现在看起来像个规矩的年轻人。你一直对我很好……你准备要干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告诉她。

“要把我送警吗?”

“不会。”我告诉她:“至少目前不会。我要知道这件事的内情。”

她眼露喜色:“我打赌,你在和我想同一件事。”

“什么?”

“内情是很多的钱。拿这位大大的艾律师来说,小眉小眼的案子他是不会接的。想想看另外有一个人,自己愿意钻进撞人脱逃的罪名里去,另外还要拿一万元钱出来。更何况艾律师只要我一半回扣,他自己不知捞了多少。”

“当然,我还要冒一个危险,就是被人找到了。讲好的,拿了钞票我要绝对不被人找到。万一被人找到,一切由我自己负责。没有人会承认任何事,而凭我自己的过去纪录,多半他们会送我去坐牢。我再把手放在圣经上宣誓,也不会有人相信我说的是实话。这些一定都是艾律师设计好的。这里面,一定有不少钱潜伏在里面,我知道,我嗅得出来。”

“你要是像我一样在外面混久了,你也可以像我一样闻得出钞票的味道来。我倒很想和你一起做笔生意。”

我摇摇头:“没什么好说的。”

她现出失望。“我把所有底牌都告诉你了,你这样对我不太公平吧。”

“你把底牌告诉我是因为不能不讲。”我告诉她:“我找到了你,我只要一通电话,你的快乐假期就结束了。”

她叹口气说:“你现在抓在手里的是鞭子的把手,我懂得。”

“你懂什么?”

“你要想从我这里知道得多一点,然后把我赶走,一个人干,一个人独吞。我也认为你办得到。”

“你在这里混得如何?”我说。

“不太坏,”她说:“当然想要稳定的赢一点,最后还要带点走是没有的事。你是在和统计,百分率,和或然率对抗。再说这里的开支你也应该照摊。”

“每次我得到了黑钱,我拿出十分之一的钱,到这里来赌,下定决心不多赔一分钱。赢的话也许走。输的话,输完最后一角钱一定走。这样做有一个好处。运气来的话,我可以把全拉斯韦加斯赢下来。运气不好的话,他们除了我准备输的十分之一之外,不要想多赢我一毛钱。”

“蛮聪明的。”我告诉她。

“你在赌数学或然率的话,自已也要有一套才行。”她说。

“你离开这里后,要到哪里去呢?”

她向我笑一笑。

我说:“不说不行,否则我一出去就报警。我现在已经在贼船上了。我一定要知道。”

“你不会出卖我吧?”

“我要出卖你,你早就已经被卖掉了。”我告诉她。

“我去盐湖城,我有个女儿在那里。”

“结婚了。”

“寡妇。”

“有孩子?”

“没有,她住的地方不大,但总给我留一个房间。”

“你经济上要支持她吗?”

“不必,她有个好职位。我不求她什么。她不问我问题。”

“她有数你在做什么吗?”

奚太太咯咯地笑着说:“你知道,有的时候她还羡慕地看我,我想她以为我是一个神秘的女人,过着不道德的生活呢。”

“但是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到底是什么?”

奚太太摇摇头。

“把你女儿的地址给我。”

她拿出一张纸,把地址写下来给我。

“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谭爱莲。”

“有电话号码吗?”

“有,你也要?”

“也写在纸上。”我说。

她说:“我把全部都交给你了。”

“交给我没有错。”我告诉她:“记住,我随时随地都可以拉响汽笛,对你很不利的。”

“你会这样做吗?”

“暂时不知道。”

她很认真地对我看着。“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非常好的合伙人。”她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嗅到了钞票。你想动手去拿。只要你和我合作,我们一定可以取到两倍以上。分钱的办法嘛……好商量。”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的地址?”

“你可以……老天,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我的地址?”

“我可能会邀你参加。”我告诉她。

她眼睛亮了起来。“唐诺,”她说:“你真好,看来你还真聪明。我第一眼看到你想出杂志这一招来,就知道你能干。”

“目前到此为止。”我告诉她:“记住要不断和你女儿联络,让她知道你在那里。这样我可以很快找到你。记住,我和你没有任何生意好做,我只是在调查一件诈欺案。”

“是件什么诈欺案?”

“一件欺诈的车祸案。”

“现在你都知道了。”她说:“已经没什么可再调查了。”

“我真希望能知道了。”我告诉她:“你的百分之十,这次变多少了?”

她脸色又亮起来:“唐诺。我进帐不少了。我的五百元目前变了一千五百元了。”

“靠吃角子老虎?”

“那不可能。我从输钱开始。手气好,一直玩下去。手气不好,下来玩一下吃角子老虎。等手气好一点,又回轮盘去。”

“对付或然率的话,每个人都会输的。但是人会陶醉拉斯韦加斯,就因为赌场赌或然率,我们赌运气。运气来的时候,或然率也挡不住。所以我的一套是手气好的时候在轮盘上冲。手气不好的时候在吃角子老虎上守。我来过这里不知道多少次。你要相信我,拉斯韦加斯没占过我便宜。它不欠我钱。”

“这些钱数目也不小,你怎么处理了?”我问:“你在什么地方的银行开了个账户,是吗?”

她向我笑道:“什么地方的银行……这没有错。唐诺,你戚胁我到死,我也不会告诉你的。多用用你的脑子试试看。不过我看是白起劲。”

“把钱好好存起来养老。”我告诉她:“祝你在维加斯好运。不要破产。警察会不会也追到你盐湖城的藏处的?”

“一点点机会都不会有的。”她说:“我会用三家航空公司,两次巴士,五个不同的名字去盐湖城。”

“早点走吧。”我站起来:“要不要出租车带你回城?”

“不进城了。”她说:“我感觉到我的好运已经亮起红灯。我要躲起来了。”

“好吧,”我告诉她:“祝你好运。”

我走出门,找出租车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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