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上前一步,贴着牢窗,情急之中脱口而去:“师父在何处?”

卓一道虽只与谢玄照过几次面,但已经知道他性格桀骜,绝不肯就这样听人劝说,不说明白他们是绝不肯听的。

但他还是低声劝道:“你们……你们师父自也想你们二人能平平安安,离开罢。”

谢玄明白过来:“你是因为向紫微真人问他的行踪所以被关?那你房中的地图又是怎么得来的?”

卓一道一惊,跟着又想,连紫微真人的卧房,这小子都敢闯进去,自己的药庐他自然也能闯。

既没碰到禁制,又偷看了地图,倒是胆色过人,又心细如发。

卓一道仰头望天,苍山之阴连月亮都瞧不见,他深吸口气,合盘托出:“我……真人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出当年情状,可跟我真人身边日久,从未见过他有什么《丹书符箓》。”

他叫了紫微真人五十年的师父,本想用旧称,可话到嘴边竟说不出口。

谢玄小小互望一眼,谢玄一把握住了石牢栏杆,凑得更近:“没有?”

“没有。”

卓一道微微摇头:“真人曾说过,经书法术记在心中,才是最保险有用的,教导弟子,也是口传心授,又如何会写下一本《丹书符箓》。”

“丹书既然是假,那为何要发海捕缉书,万两黄金悬赏抓他?”谢玄不肯相信,这么抓人总该有因由。

卓一道也正疑惑,他想了半晌,还是摇头。

“我不知道。”

谢玄盯着他的眼睛,他确实不知道。

卓一道似是想通了什么,摇头轻笑起来:“这么多年,我被排斥出弟子之外,师父看着对我多加信任,可我能出去的范围就只有京城而已。”

说是为了免去缉书的麻烦,其实是不想让他离京。

“你既不能离开京城,那你房中的地图是怎么得来?”谢玄心里其实已经相信了卓一道,看着他的眼睛,不能不信,可他还是不肯放过一点细节。

“那是我年轻时候研究南疆巫医医术的时候,学来的办法,因不登大雅之堂,除了兄长,无人知道。”卓一道越看谢玄越是赞许,“我与他一母同胞,用我的血我的头发加上生辰八字,最容易找到他的行踪。”

小小抿紧嘴唇,她幼年离魂的时候,师父便是用这个办法找到她的,原来师父是跟卓一道学的。

小小想到了,谢玄自然也想到了,他用余光瞥了瞥小小。

他们两人找不到师父的行踪,是因为师父被紫微宫追缉,姓名年龄生辰都是假的,小小法术再强,也找不到他。

“师父在哪?”谢玄又问了一次。

卓一道忍声不言,咬紧牙关方才把哽咽忍住,提气说道:“走罢,趁着你们来历还无人知晓,赶紧离开,我房中还有些金银,一并给了你们当盘缠,离紫微宫越远越好。”

卓一道甚至怀疑他们并不是玉虚真人的徒弟,只不过是打着幌子混进了紫微宫,除了小小的暗器之外,谢玄的身法剑法皆是紫微宫弟子最粗浅的功夫。

小小听见卓一道这么说,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谢玄的手,他们是出来找师父的,找不到师父岂能回家。

没有师父,又怎么能叫家。

谢玄回握住她,二人掌心相贴,谢玄手掌温暖干燥,小小的手掌被他一捂,也暖起来。

他坚声道:“不找到师父,我们绝不走,他在何处?”

卓一道看着两双眼睛盯住他,清澈、坚定、不达目的势不罢休,望着这样两双眼睛,他无论如何也说出来兄长已经死了。

他回转身子,面对石壁,长叹一声:“走罢。”

谢玄正不知要怎么再问,小小突然问:“师父是不是在皇宫?”

卓一道略一怔忡,没想到他们竟连这个都猜测到了。

谢玄紧紧盯着卓一道,见他听见皇宫身子微动,心中了然:“果然是在宫里了。”

卓一道立时转身:“万万不能去。”

“为何不能去?师父身陷囹圄,当然要去救他!”

卓一道闭目强忍,还是怆然泪下。

紫微真人虽未明说,但他知道,兄长必是凶多吉少。

谢玄小小先是狐疑他为何流泪,跟着又似乎又点明白过来,山间冷风,刮得枝叶乱响,天间星芒黯淡。

二人紧紧相交握的双手,握得更紧,紧到发疼。

隔着石栏,借那零星一点微光看卓一道的脸,等他一句定论。

卓一道撇过头去,那个死字如何能说出口,甚至心中隐隐希冀,兄长是不是还活着,他不忍再想:“走罢,走罢。”

“我们不走。”谢玄梗着脖子,话一出口便带了冤气,“师父冤屈未明,我们不替他申冤谁来替他申冤!我们不能就这么离开!”

隐隐埋怨卓一道,宁肯被困在石牢中,竟不肯为师父出一点力。

卓一道终于急了:“你们这是以卵击石!凭你二人之力,如何对抗整个紫微宫?”

谢玄想到与小小躲避一阳观通缉时,东躲西藏,在妓馆中存身,实是憋闷。

一个萧广福就能让他们百口莫辩,师父不仅一人逃生,还要带着他们,将他们养大,又受了多少苦楚。

“您用心良苦,但我们若是扭头就走,自己逍遥,枉生为人。”

谢玄说到此处,已经有了闯宫禁的打算,恨不能立时就将师父带出来。

“师父他一直用假名,到今日我与师妹都不知他真名为何?还请您告知。”

卓一道听了,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我们俩的名字都是真人起的,我名一道,兄长名一仁。”

谢玄躬身行礼,作揖为谢,拿起地上的包袱,将这包袱递给卓一道。

“这些点心,您且用着,明日咱们再来。”

卓一道连番摇头,迈步上前,一把握住了谢玄的手,他有许多年不曾这样跟人亲近过:“别……”

一个别字还没说完,就觉得指尖一疼,定睛一看,竟被谢玄反手用针尖取了一滴血。

“这是作什么?”

谢玄弯腰拾取包袱的时候,冲着小小摊开掌心,小小取出一格银叶,放在他掌中。

他将银叶扣住,拿起包袱挡住,趁着卓一道心神激荡之时,取了一滴血,这滴血落在银叶子上,递给小小,滴进了瓷瓶。

“你说了,用你的血,能找到他。”

谢玄说完,小小便道:“对不住您了。”

将怀里的金创药拿出来递给卓一道。

卓一道按住指尖,却不伸手去接,知道这两个孩子,存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心。

这是铁了心要为兄长讨一公道了。

他长叹一声:“抓兄长回来的,是我七师弟袁一溟,和八师弟岳一崧,两人长于武道,你们见了要仔细小心。”

“我房中药王画像之后,藏有我的手札,是我多年心得,如今留在身边也无用,你们拿走罢,取的时候,替我给药王上柱香。”

说完还将壁上符咒的破解之法教给谢玄,他们既要报仇,这些便能用得上。

谢玄小小退后两步,对着石牢拜得一拜,谢玄环住小小的腰,乘风而起。

卓一道只见两人去得极快,似是天边一道星芒划过,站在牢门边,盯着星空望了许久。

他承紫微真人教导五十载,一生所学全赖紫微真人教授,紫微真人是他几十年来最尊敬的人,偏偏唯一兄长却因紫微真人遭此横祸。

既不能斩断师徒情份,刀剑相向,又不能忘却兄弟情义,为兄报仇,就在此苍山石壁内,画地为牢。

等将医术丹道尽数教给白术,就算断了师徒情分。

谢玄落在卓一道的药庐前,屋中还亮着灯火。

他和小小推开门,就见白术正坐在医经中,点灯熬蜡,嘴里念念有词,待他们走近了,白术才从书中抬起头来。

立时站起行礼:“谢师叔,桑师姑,你们怎么来了。”

明日师父要考教他,他想趁着今天晚上赶紧把医经医书再看一遍。

谢玄一本正经,摆出师叔的架子来:“我们方才去看卓师兄了,山间阴冷,多亏有你送的被子。”

白术看过道门大比,知道谢玄小小的本领非凡,心里先自敬佩,听到谢玄去看过师父,心中一热:“谢师叔有心了。”

一阳真人连问都没问过,闻人师叔替师父求情,也被紫微真人罚静思己过,这下观中更没人能替师父说话了。

没想到谢师叔和桑师姑会去后山看望师父。

“卓师兄替我师妹看过病,咱们自然要去看他的。”谢玄说着慢慢走到药王画像前,“卓师兄让我替他取一样东西。”

白术立时道:“什么东西,师父只管吩咐我就是了,我给他送去。”

谢玄看他摊了这一地书,要把他支出去还有些难,对他道:“是卓师兄多年心得手札,他让我来取。”

白术懵懂站着,卓一道有一屋子的书,他从未见过手札:“师父有没有说摆在何处?我去取。”

“卓师兄收你作内门弟子了,是不是?”

白术点点头:“是”说完便笑,“我盼了多年,师父终于肯收我入门了。”

“卓师兄明日还要考你学问,是不是?”

“是”白术有些惴惴,“不知师父要考我什么,我只觉得自己学得不够,明日也不知道能不能对出来。”

“是以这手札只能我来取。”谢玄把话又绕了回来,“卓师兄怕你偷看,他考你就为了知道你肚里究竟有多少东西,若看了手札,考得极好,可功夫稀松,那还不如不考。”

白术听了,连连点头,觉得谢玄说得十分有理,医道之事作不得假:“谢师叔取罢,我保证不偷看。”

说着为了避嫌,跑到屋外去了,定定立着,对着苍山背医经。

谢玄走到药王像前,取出一束清香点燃,与小小一起在蒲团上拜倒,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

这才拉开卷轴,壁上果然贴着几道符,按卓一道教的办法揭下,取出壁内藏着的手札,收入怀中。

牵着小小走到屋外,背着手对白术点点头,神色间多有赞许期盼,白术耳朵都红了,恭送他们到药庐门前,这才回屋继续背经。

谢玄取了手札,回到屋中,翻看手札,前半本写了丹经针灸,后半本中有些是师父教导过他们的,有些是第一次见的,俱是些巫医法术,索魂寻魂。

这些东西在道门中人看来就是旁门左道的邪术,怪不得卓一道会将这些藏起来。

谢玄与小小隔桌相望,他轻声道:“我们想法子进宫去。”

“嗯!”小小一点头。

乍闻噩耗,两人都心绪难平,此时却想,万一师父还有一线生机?也许正等着他们找去。

要离得越近,法术才越准,好不容易得了卓一道一滴血,只要进宫,一定能找到师父。

小小握着瓷瓶:“赢了道门大比,就能进宫去。”

她目光坚定,可眼圈微红,只要想到师父受难,就眼热鼻酸。

谢玄张开双臂,小小一下投进他怀里,两人紧紧相拥,小小知道师兄的心同她一样,忍耐着不哭,把眼泪擦在他衣襟上。

谢玄怀中抱着小小,便觉周身有无穷的力气,闯皇宫怕甚,手中有剑,把宫门都捅个窟窿!

把师父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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