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真人回到观中,推开屋门,拂尘一挥,八卦镜自床头落下,掉入他掌中。

点香起咒,将八卦镜摆在案前,与一面铜镜相对,符咒燃起星火,铜镜之中映出两道人影。

紫微真人长眉一皱,这本是他悬在床前以防万一的,竟真有人胆敢闯入他清修之所,难道是奉天观的人?

符咒燃去一半,一个黑影身着夜行衣,用黑巾蒙面,辩不出五官。

跟着另一道身影斜出,竟是卓一道。

紫微真人一挥拂尘,八卦镜又飞回帐中,这个徒弟谨慎寡言了十数载,竟忘了,他是九个徒弟中心最细的。

他沉吟片刻,召来池一阳,问道:“第二轮比试,奉天观得名者几何?”

池一阳虽有诸多心思,可在紫微真人面前一丝不敢露,肃身答话:“往届站桩比武,南道北道总是平分秋色,这一回却多是奉天观的门人得胜。”

至于谢玄剑术拔群,桑小小暗器惊人,他却一字都不提,得意门生丁广山败北,叫池一阳面上难堪。

除了这二人之外,只有闻人羽赢得干脆利落,池一阳也一句不提。

时隔三年,奉天观在武道上更精进了,二轮比试之后,双方人数持平。

紫微真人看了他一眼:“我师兄的那两个徒弟,一样也是自家人。”

池一阳掌间沁汗,还以为是桩台比试那天的事被师父知道了,低头躬身:“广山这孩子年轻识浅,自作主张,一心为他师兄出头,徒儿已然严厉教导,他绝不敢再放肆了。”

紫微真人阖目不动:“你师伯就只有这两个徒弟,你护着你的徒弟,他自然也护着他的徒弟,他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玉虚真人随性放恣,最不顾的便是规矩,若是叫他知道自己欺负他的徒弟,在鞋尖上藏薄刀片,非被他吊起来敲打不可。

“师父恕罪,徒儿回去必会狠狠约束门下,绝不许他们再到谢兄弟面前造次。”

“紫微宫不必非在刀剑上争长短,七星宴上,位占三席,已然足够。”

池一阳胖脸一抖,位占三席,玉虚师伯的徒弟就要占去两席,紫微宫参加大比的人中就只有闻人羽的辈份最高,余下一席,怎么也是他的。

“师父,门下为了大比,耗费许多心血,若只有阿羽一人位列其中,难免……难免奉天观的人骄横。”

他本想说恐怕紫微宫人心溃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奉天观与宁王一系相交甚深。”紫微真人自袖中取出一封信件,递给池一阳,“你看看罢。”

池一阳双手接过,见信封上有紫微宫的徽记,知道是门内传信,上下扫阅,大惊失色:“这……”

他很快明白过来:“师父的是意思,是替奉天观开这方便之门?”

圣人多病,太孙年幼,八王之中,又分三派。

瑞王是圣人同胞兄弟,康王兵力最强,澹王宁王虽装作富贵闲人的模样,但究竟心中如何打算还不得而知。

圣人年轻的时候,事事以师父为尊,这些年来却多番压制,若是奉天观趁七星宴作乱,紫微宫守卫圣人,再立大功,从此就没有什么南道北道。

天下只有紫微宫。

“你可知为师因何在此山间竹屋居住?”

紫微宫殿台楼阁,恢弘庄严,可紫微真人几十年来都只住在山顶小屋,守着一方卦台和满天星斗。

池一阳一怔之后立时答道:“师父自然是为了清修。”

“苍山开派,立教艰难,建立之初就只有这一间竹屋,数十年才有如今的紫微宫。你大师兄、五师弟、六师弟,又是因何殒命?”

池一阳胸膛起伏,面现愧色,这些年来,他图财图名,竟尔忘了,曾经的紫微宫不过只有一间竹屋,紫微宫也曾被商家堡压得抬不起头来。

池一阳伏地跪倒:“徒儿绝不敢忘。”

紫微真人望向竹屋门外,苍山雾霭百载如初,而人心往复,他对池一阳道:“你起来罢,这件事你师兄不可为,你师弟亦不能为,便交由你。”

池一阳猛然抬头,他在师父的弟子中,虽排行在前,但并不受宠,若论受宠,闻人羽才是师父最宠爱的小师弟。

若论长,大师兄死后,还有二师兄卓一道,卓一道的兄长犯错,师父也还是对他疼爱有加,从没想过,有一日紫微宫的衣钵会传到他手中。

池一阳也已经四十多岁的年纪,这些年已经少给师父磕头行大礼,此时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一阳绝不辜负师父的信任。”

紫微真人一抬掌心,便似有两只有力的手扶起了池一阳,他点一点头:“去罢,将你师兄召来。”

卓一道正在药炉前炼丹,池一阳急步进门,难掩欣然之色,对卓一道说:“师兄,师父请你过去。”

卓一道点起一枝香,对白术道:“你看着这炉药,香尽之后加入朱砂。”

白术躬身应是。

卓一道大步出门,池一阳竟还跟在他身后,他问道:“三师弟是有什么喜事?”

池一阳笑一笑:“无事。”

他这两天分明因为徒弟败给谢玄,还败得这么难看,成日里青着一张脸,此时却喜动颜色,必是事出有因。

可卓一道并未再问,进了山顶竹屋。

紫微真人召来卓一道,却不提他在镜中所见,只问卓一道:“你昨日因何进入精舍?那”

卓一道定定立住,他抬头望向紫微真人,师父道术深不可测,他进来时小心仔细,并未触动机关。

转念一想,是谢玄先来,毛头小子不知深浅,被道术探知亦有可能。

“弟子来送丹药,见一黑影偷入师父卧房,于是跟了进来,与他交手,但被他逃脱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报给我知道?”

“他虽逃脱,但也没讨得好处,弟子在他身上掸了药粉,正在查找此人究竟是谁。”

紫微真人唇角微挑:“当真如此?”

卓一道还不知紫微真人已经窥知了谢玄小上的秘密,既是兄长的弟子,不论来紫微宫干什么,他都要庇护。

“当真如此。”

紫微真人睁眼望向他,话风一转,突然说道:“道门缉书的榜首,不必再发往各地宫观了。”

卓一道脸上发白,指尖一紧,缉书榜首便是兄长。

“缉书不发,便是人犯到案,可并无人来紫微宫认领那万两黄金的赏钱。”

他恳切低声,心中已经明白要从师父的嘴里听到什么,可他不敢听,不愿信。

紫微真人分明听出他话语中的迟疑和恳求,但他拂尘一甩,告诉徒弟道:“人,已经抓住了,一溟一崧千里之外,抓到了他。”

卓一道不住颤动,终于咬牙硬声道:“他承认他偷了师父的丹书符箓?”

“不错。”

紫微真人坐在堂前,卓一道立在门口,二人之间相隔十数步,都瞧不清对方的脸色。

卓一道喉间发紧,十几年来他从不相信兄长会偷东西,当年一事必有蹊跷。

事发突然,当年他不曾问,今日必要鼓足勇气问个明白:“我不信,我要亲口问他。”

紫微真人直到此时方才睁开眼睛,对这个从来最沉稳可靠的徒弟道:“钦定要犯,不可探视。”

“我跟在师父身边最久,师父所说《丹书符箓》,我何以从未见过。”

卓一道一句一抬步:“他既偷了丹书,便是想扬名天下,何以十数年来寂寂无名?”

紫微真人目光紧锁,力若千钧,近乎扼住卓一道,可他顶着千钧目光往前。

又进一步,继续问道:“我兄长本要还俗娶亲,那夜入观,不过是与我告别,怎么不过片刻的功夫,他就改了主意?偷走丹书?”

三个问题,紫微真人一个也不答。

卓一道在离紫微真人三步之外,跪倒在地,似方才池一阳那样,磕了三个响头。

跟着挺直脊背,哽咽出声:“弟子心中存疑十六载,今日还请师父解惑。”

紫微真人收了目光,拂尘一挥,阖眼道:“此事我早已有定论,你不必再问。”

“弟子不能信服。”

紫微真人怒意勃发,全然不似个八十岁的老人:“不能信服?你忤逆师长,窥伺行踪,自行去后山石牢思过罢。”

卓一道还僵跪着,心里隐约猜到,师父不对人言,便是真有不可对人言的事。

兄长果然是被冤枉的。

他一下立起,上前一步,目中含泪,想问问师父如何忍心,这几十年师徒恩情,一朝断绝。

紫微真人只是淡淡看他。

卓一道退后半步,依旧忍不住问:“他究竟做了什么?”

什么样的事,才会让师父这样狠心。

紫微真人养气的功夫练到极致,若非卓一道不断顶撞,他根本就不会动怒,怒意一现,便又消散,此时再开口,已然没有半点波澜,平平道:“他带走了不该带走的东西。”

“呵”,卓一道轻嘲一笑,退出门外,自行到后山石牢中去。

石牢在苍山山背,两峰相夹,终年晒不到阳光,紫微真人只说让他思过,可不曾说过何时放他出来。

卓一道一步一步往悬界梯上去,石道凿在山石壁上,这条路便只能通往后山石牢,紫微宫弟子人人皆知。

卓一道缓步迈上,山下弟子纷纷抬头看向山壁。

“是谁挨罚,怎么没入戒堂就去后山了?”

有眼尖的弟子道:“像是卓师伯!”

这话一出,四下喧闹,能罚卓一道的,自然只有紫微真人,可紫微真人已经多年不曾罚人上石牢了,怎么偏偏在道门大比的时候,将卓一道罚到石牢中去。

小小谢玄在膳堂用过晚膳,跟着人群涌出来,见人人抬头看着石壁,便也抬头望去。

谢玄用手肘撞了撞身边一个小道士:“那是谁?大家看什么?”

那个小道士是紫微宫第四辈,哪里敢说师长的不是,摇头不言。

谢玄啧一声,双手抱臂,又去撞另一个小道士,一付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怎么回事?那是什么意思?”

“那道石梯只通后山石牢,卓师伯被真人罚去石牢了。”

谢玄与小小对望一眼,心中暗想:难道是夜闯紫微真人的寝室,被他发现了?

他又问:“哎,这犯了什么事儿?才会被关到石牢里去啊?”

小道士看了谢玄一眼,忍笑道:“上一次被关进后山的,还是玉虚真人。”

当着徒弟骂师父,谢玄晃了晃脑袋,等无人时才对小小道:“你说是不是他夜闯紫微真人的卧房被发现了?”

小小菱唇微抿,认真说道:“师兄,咱们一直觉得师父的弟弟是坏人,可若他不是坏人呢?”

谢玄从未想过这层,紫微宫通缉师父,师父定是被冤枉,不见的又是丹书符箓,卓一道又与师父长得这样相像,那恶人一定是卓一道。

如果恶人是紫微真人呢?

他一扬眉:“好,咱们就去问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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