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跳下唯一一根完好的木桩,等他落地之后,那根方才还矗立着的木桩,应声而碎,木屑四散。

他微一侧身,对着一阳真人挑挑眉头,不等一阳真人说话,下巴一昂,洋洋宣道:

“谢玄,胜。”

一阳真人面色铁青,握着茶盏的那只手不住颤动,谢玄笑嘻嘻走到他身边:“三师兄,你这个小徒弟太不老实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这当师父教的。”

方才紫微宫的弟子们心头就憋着一口气,从来门中比试只论功夫高低,丁广山鞋底藏着薄铁片,人人都瞧见了。

还当一阳真人会出言喝止,谁知他假作吃茶,浑然不见,既气愤又羞惭。

是以谢玄得胜,紫微宫一众弟子们喝彩之声,一声高过一声。

一阳真人站起身来:“桩台被毁,明日再比。”

说着一刻也不停留,拂袖离开,小徒弟们跟在师父的身后,收拾茶盏拂尘,连看都不敢看向师兄们。

堂而皇之的偏袒自己的弟子,若对方是奉天观的,也还罢了,偏偏是同宗同门,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

谢玄抻了抻腰,一只手勾住小小的肩,一只手揉着肚皮:“你饿不饿?我饿了。”

方才进城还得赶得及回来,这会儿进城,逛不了多久就宵禁了。

谢玄给小小使了个眼色:咱们上山打只鸡来,烤着吃。

闻人羽适时说道:“家母之事,多赖桑师妹与谢师弟,吩咐我一定要请你们去竹林精舍用饭。”

谢玄摸了摸脸皮,再吃素,他可把脸皮都给吃绿了,可既然是闻人羽相邀请,总得给他个面子:“成罢,那今儿就再吃一天素。”

既然是去竹林精舍作客,总不能空着手去,好在山间多生野花,小小摘了一大捧,抱在怀中带给大夫人。

明氏正在屋中预备斋菜。

住进紫微宫后山之后,她便跟着儿子吃素,看时辰差不多了,便在竹屋门口等儿子回来,远远看见山道上走来三个人。

小小抱着一捧山间杂花走在最前面,谢玄背着手,时不时摘一朵花来,塞到她怀中。

等小小怀中的花越来越多,谢玄便接过手去,高举着,跳跃着上阶。

离得越近,明氏越能瞧见儿子脸上的表情,看得她心中一疼,赶紧将叹息咽下,换上笑脸,迎接他们。

“夫人。”小小先打招呼。

跟着是谢玄,他把挡着脸的花束往下一放,也叫一声:“夫人。”

明氏脸色一变,她怔怔盯着谢玄的脸,出神了半日。

直到闻人羽上前:“母亲?怎么了?”

明氏摇一摇头:“无事,是我眼花了。”她见过谢玄一次,可那次她心力交瘁,眼前昏花,几步开外就瞧不清楚,并没细看谢玄的相貌。

在山间养了多日,不仅身子轻快了,精神也好了许多,定睛一瞧,心内一个尘封多年的影子逐渐清晰。

“你……你是姓谢?”

谢玄点点头:“不错,我姓谢,单名一个玄字。”

明氏缓缓点头,又笑起来:“进来罢,饭已经好了。”

她将几碟小菜盛出来,摆在桌上,盛饭的时候,依旧时不时看向谢玄,看得谢玄一头雾水。

坐下挟菜的时候,明氏按捺不住,轻声问他:“你当真姓谢,不是商家出身?”

谢玄皱皱鼻子:“原来在村里倒是种过田,没做过生意。”

说完才恍然,明氏说的应当不是商贾,而是姓商。

谢玄道:“我的名字是师父起的,不知自己原来姓什么。”

明氏越看越像,目中竟落下泪来,谢玄小小一下慌了,都看向闻人羽,闻人羽也满面不知所措:“母亲,这是……怎么了?”

明氏眉目低垂:“无事,只是这位谢小兄弟,长得像我一位故人,她待人是极好的。”

小小心中一动:“我师兄像谁?”

明氏默然不语,给他们盛起汤来:“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不提也罢。”

口中这么说,却止不住打量谢玄,闻人羽想到商王墓中,那些甲兵肆意砍杀,只有谢玄来去自如,甲兵没有动他一根寒毛。

当日就觉得古怪,此时说到“商”字,便对母亲道:“母亲有什么便说,纵是心里不痛快的,说了也痛快些。”

明氏放下碗筷,又看向谢玄,收回目光叹一口气:“说一句僭越的话,这位小兄弟,生得像是商家人。”

“夫人见过商家人?”

他们在商州连一个姓商的都没见着,后来都知道,商家堡封闭门户,子弟全都闭门读书。

明氏微微一笑:“我自然见过。”

商皇后还健在时,明氏是一品诰命,每月都要进宫给商皇后请安,商皇后虽身居高位,但和蔼可亲,与明氏十分相投。

这相投中也有同病相怜之意,明氏家中有个得宠的妾室,商皇后身侧有个盛宠的贵妃,两人便互相找些可吃可玩的东西,商皇后时常召见她。

当时穆国公便道:“你常进宫,也往贵妃宫中走动走动。”

明氏口中应承,却从没去过。

商皇后却不以为意:“既叫你去,你便去,不必为我起不相干的争执。”

但为了这话,明氏也绝不会去。

小小忽然心慌,轻声问道:“那……那位皇后呢?”

明氏拭了拭泪:“那时皇后娘娘传信给我,告诉我说有件大喜事要告诉我。”

那时明氏刚生下闻人羽不久,商皇后多年无子,后位不稳,圣人本来极少迈进凤鸾殿,那些日子却回心转意,对皇后娘娘疼爱起来。

明氏与商皇后亲厚,便将儿子的的小衣裳送到宫中。

用民间求子的办法,将小衣裳压在枕头下,盼着商皇后能诞下嫡子来。

接到这封信,明氏高兴极了,大喜事还能什么事,必是皇后有喜讯了!

谁知很快皇后重病的消息就传出宫来,命妇们不能再进宫面见皇后,再隔几月有,皇后便病逝了。

明氏长叹一声:“那件大喜事,究竟是何事,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了。”

明氏分明在说别人的事,可谢玄越听越肃然,平日他总能岔开话头,说两句松快的话,可今日张着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明氏收了哀容:“是我尽说旧事,来,尝尝这个。”

谢玄突然问道:“商皇后过世是什么时候的事?”

明氏算了一算:“大约快要十七年了。”

圣人封了凤鸾殿,但不知为何在殿外墙上贴满黄符,宫人还曾说夜半隐约听见殿内有婴儿哭声,宫们都传说这是商皇后生前无子,死后执念不散的缘故。

宫中有此传闻,圣人便请紫微真人作法,作法之后,果然再无人再听见婴儿的哭声了。

谢玄食不知味,勉强吃了与小小回去,明氏送到他们到门前,等他们走远了,她才喃喃说道:“真像。”

谢玄耳廓一动,听得分明。

师父,丹书,皇后……

这些不仅年限对不上,更是八杆子都打不到一块,他挠挠脑袋,问小小:“咱们要不要再去卓一道那儿找一找,说不准还能再找出什么来。”

一阳真人怒气冲冲离开赛场,卓一道出来善后,安排好余下的比武之后,到紫微真人殿中禀报。

小道士将他拦住:“师伯留步,太师父在静坐斋戒。”

“静坐斋戒?”卓一道觉得古怪,不说六月雷斋已过,今日又非斋日,怎么师父突然闭门静坐了?

缓声问道:“师父可曾说过为何斋戒?”

小道士摇摇头:“不知,太师父只交待咱们打扫卦台。”

紫微真人常年在卦台上打坐观星,可他究竟看些什么,却从没说过。

采芝伐药,设炉炼丹,还有气功剑术,紫微真人全教给徒弟们了。

只有观星术,他不曾教给任何人,卓一道跟在他身边最久,连观星术的一点皮毛都不曾窥得。

卦台每日清扫,除非紫微真人要占卦,才会吩咐弟子们仔细清扫。

卓一道听完又问:“师父可曾说过何时出关?宫中用不用药物?”

两桩事都是他能问的,宫里那位贵人的药多半出自卓一道的手,每有信来,他便将制好的药送去。

何况将要第三场比试了,紫微真人此时闭关,怕赶不上七星宴。

小道士只是摇头:“太师父并没有别的吩咐。”

卓一道点了点头,对小道士道:“知道了,你尽心侍候。”说着转身离开,回到药炉之中。

从院中能看见紫微真人的屋子,卓一道回到院中,抬头一望,回房写了密密一张纸,交纸交给白术道:“你去把这些药材预备齐全。”

白术不疑有他,师父痴迷炼丹,除了宫中所需的丹药之外,偶尔也会突发奇想,用各种药材搭配着炼药。

白术应了一声,刚要取出门去,卓一道又道:“师父打坐斋戒,我也持戒一日,你莫要扰我。”

“弟子明白。”说着取了药炉。

卓一道看着徒弟出门,关上了院门,散下发冠,从柜中取出一把小剪,剪下一缕发丝,又将发冠束起。

取出一张黄符,这张符他写了多日,本想趁着师父在宫内替圣人治病时用的,可连番被打扰,趁着今日师父闭关,用来找兄长的下落。

药炉中日常点香,计算时辰。

卓一道将小香炉取来,把香灰倾倒在窗外,往里头倒入黑白二色米,米粒在香炉内摆出阴阳八卦。

又用碧玉盏取来一盏清水,用银刀割破指尖,在清水中滴了两滴血,再用黄符裹起发丝。

取出一根线香,却并不点燃。

他对着桌前挂的那药王画像下拜:“弟子侍奉孙真人几十载,精诚医道,济世扶民,作此旁门邪术,只为寻亲。”

说着对药王画像下拜,虔诚叩拜,方才点燃线香。

心中默念兄长的生辰八字,那根线香燃得极慢,香烟慢慢在药王画前凝聚,香烟缭绕不去。

卓一道缓缓睁开双目,想看这一回烟会告诉他些什么,可这一回,这烟一团团绕在一起,什么也瞧不出来。

这法子,是他自巫医古书之中翻来的,每每点香,总有所示。

可这回烟中什么也没显示,他剪下来的那一束头发,渐渐变白,连同头顶上未束曾削连根削下的发丝,也一根一根变作银丝,气色都跟着暗沉几分。

卓一道脚下踉跄,扶着几案站起来,摸出袖中瓷瓶倒出两枚丸药,往嘴里一塞,嚼碎咽下,这才觉得精神好了些。

皱眉去看那烟雾,面上失色。

方才跪着瞧不分明,此时站起来看,那团烟分明就是殿宇楼台,他刚明了这团烟便被一阵风吹散了。

线香熄灭,屋中寂寂。

卓一道返身回到房中,打开信盒,从里面取出一张张黄符纸。

这是紫微真人从宫中寄给他的,缺少什么药品就由他派人送到京城。

圣人精元耗尽,靠着续命的丹药度日,可这一个月来,丹药的用量突然增多,由每日一枚变作每日两枚。

卓一道从未曾疑心过,只道圣人这是寿数到了,非人力能回天。

谁知过了不久,续命药的用量又回到原来,由两枚减成一枚,若是那一枚不是给圣人吃的,那又是给谁吃的?

他曾问过师父,为何金创药膏会用得这么快。

师父答道:“圣人久病多怒。”意思便是侍候他的得动辙得咎,这些药是给宫人们用的。

师父慈悲为怀,他说这些,卓一道从不起疑,直到今日,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圣人久病,可宫中一直没要过金创药,若是那药……是给兄长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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