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指尖一紧,万金万银不过是他随口胡诌的姓名,只有镖局一行人知道,闻人羽至多知道他师父姓万,怎么开口就叫他万兄弟。

谢玄指尖一抖,匕首牢握在掌中,面上微笑,走到“闻人羽”的身边,伸手去拍他的肩:“闻公子,多日不见。”

“闻人羽”竟然不避不闪,脸上的笑意还更温和几分:“多日不见。”

谢玄更确定这是个披人皮的假货,出手如电,匕首直刺“闻人羽”的面门,“闻人羽”反应极快,右腿往后腿了半步,身子一斜,举剑来挡,轻呵一声:“好小子。”

既然被人认出,便不再是原来那说话的声调,退到墙边,目光阴沉沉扫过谢玄的脸,也不知伸手摸了什么机关,石门往后一移,他钻入门中。

那门又再阖上,诸人想追已经不及。

这一刺一退,不过片刻,谁也不及反应,谢玄只留下了他肩上半片绸衣。

朱长文还道公子一向爱洁,谢玄这脏兮兮的手伸过去,他怎么竟然不躲,待看见谢玄手中匕首,才要帮忙,“闻人羽”已经露了形迹。

呼延图假扮闻人羽,连口吻声调都惟妙惟肖,这短短一个照面,连朱长文都未能分辨出来。

大胡子更是心粗,根本连想也没想。

要不是谢玄胡诌的姓名露了馅,他也认不出这是假的闻人羽。

谢玄皱眉道:“可惜,没想到他防备心这样重,该多说些话才是。”他还当自己藏得极好,没想到还是被呼延图看破了。

老道笑了:“你脸上没露,可你身子向前,脚尖却后缩,他是老江湖了,这点岂会瞧不出。”

谢玄这才恍然大悟,他对敌经验少,呼延图又诡计多端,心里存了忌惮之意,脚步便透露了讯息。

朱长文脸上变色:“不好,他既是假扮的,公子岂不危险!”

伸手就去摸那扇门,可那门严丝合缝,上上下下每个角落都摸过一遍,都不知机关在哪儿,不论是推还是摸,都打不开这扇门。

谢玄看朱长文很不顺眼,可大胡子与他却是有恩的,见大胡子急得要砸墙,把匕首尖上勾着的“布料”给大胡子看:“这是画出来的,你们公子倒不一定就出事了。”

呼延图易容术极高明,连脸上手上都能尽善尽美,唯独衣服不像,他便用黄符施上障眼法,寻常人怎么也瞧不破。

朱长文却无法心安,他能画得这么像,必是与公子交过手的,公子还不知身在何处,他们将公子置于险地,已是罪该万死。

朱长文不擅道术,在迷宫之内只能仰仗谢玄,他深吸一口气,回身拱手:“小兄弟,之前多有得罪,咱们都被困在此处,只有齐心协力才能一同出去。”

谢玄勾唇而笑,这番前倨后恭,一样叫人生厌。

“原来你也会好好说话。”

朱长文听他讽刺自己,捺着性子道:“之前确有许多误会,可我职责所在,万望小兄弟大人不计小人过,待出去之后,便可保小兄弟通行无碍。”

“大人不计小人过”说得有些咬牙,到最后那一句,已是朱长文从未有过的客气了。

大胡子也说道:“兄弟,这地方古怪得很,咱们速速离开,等出去了,我请你吃酒,向你赔罪。”

话都说到这份上,谢玄也不再计较,他正色道:“我们不是头一回同涉险地,你有所顾忌,咱们

也是一样,你不摆上官的架子对待咱们,我们自好说话。”

说得朱长文面有惭色,他确实是看低了这对兄妹,又弯腰拱手,算是赔礼。

一行人既然和解,一方要找呼延图,一方要找闻人羽,在石室之内,四下搜寻。

老道终于找到门上机关,门缓缓打开之际,诸人相互使了个眼色,呼延图也许就在里面。

老道谢玄为首,开门进去,还是一间圆室,里面罗床绣围,有镜有台,桌上琴棋书画罗列,还有一盘下了一半的棋。

大胡子啐了一口:“好风雅,挖个坟还摆这许多东西,拿自己当皇帝不成。”

朱长文看他一眼,皱皱眉头不曾说话。

诸人分散到圆屋四周找下一个门的机关,大胡子走了一路,早就汗流浃背,抬手抹一抹汗珠,往屋几案上一靠,随手将刀搁在桌上。

一声脆响,刀把碰到了玉雕棋盘,圆室顶上开了几个小口,射出羽箭。

谢玄就地一滚,推开了小小,小小背靠石壁,不知触着什么,身后石壁一松,竟倒进另一间石室中去。

谢玄猛扑过去,已经被翻转的石壁隔开了。

小小在石壁这头拍门:“师兄!师兄!”那头悄无声息。

这间屋子里没有灯火,扑鼻而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小小知道有什么东西站在她的身后,可她一时之间竟不敢转过身去。

石室角落中传来两声轻咳:“姑娘,是你吗?”

小小咽了口唾沫,既不回头,也不答应。

那人应当刚死,死状极惨,似这样被困住的恶鬼,困得越久,怨气越重,唤人回头时就绝不能回头,也不能应声。

常人身上有三昧真火,一盏命灯,乃是镇守魂魄,保邪气不侵的法门,鬼上人身,要么知道生辰八字,要么就得等真火不旺之际。

小小的三昧真火一直都是火苗苗,熄灭一盏,她的魂魄就更不安稳了。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师兄不在身边,小小不敢贸然出手,只低声念咒,想将那东西逼得远些,神咒念毕,觉得身后那东西离得远了些。

角落那道声音又咳了两声:“姑娘,你莫要怕,是我。”

是闻人羽的声音。

小小后颈发凉,那东西忽远忽近,她屏住气,从怀中掏出黄符,猛然转身,掐剑诀拍符咒:“凶秽消散,道炁常存!”

眼中映出一道灰影,身影熟悉,是那个矮子的弟弟,齐远。

他被符咒拍身,却不曾消散,血淋淋浮在半空中,问小小:“我哥哥呢?”

小小眨眨眼睛,假装看不见,不与常远的鬼魂对视,目光往角落看去。

那里亮着一盏命灯,虽然微弱,却还未熄,闻人羽还在角落,他没有死。

小小心中默念神咒,穿魂而过,只觉得通身阴冷,她被怨气一激,牙齿格格发颤,就听见闻人羽又叹息一声:“我真的不是鬼。”

他从怀中摸出火折,光一亮又暗了,半晌才有力气说话:“瞧清楚了么?”

小小也从身上取出火折,又走到桌前,要去点灯,闻人羽听她脚步声越来越远,出言阻止:“不要点灯。”

小小蹙起眉头:“你受了伤,不点灯要怎么治?”

闻人羽沉吟片刻:“那你到这儿来,别到那头去。”他说一句话,便要喘一口气,显是受了重伤。

小小其实不点灯也能看得清楚,听见闻人羽这么说,往那头瞥了一眼,只一眼,便“呀”的一声轻叫出来。

浓重的血腥味就是从屋子那头的几案上传来的,案上一团团的血肉,红红白白摊了一桌,血顺着桌脚滴下来

呼延图就是在这张桌上,剥掉了齐远的皮。

小小不由自主退后一步,又踩着了个软绵绵的东西。

闻人羽闷哼一声,原来她踩在了闻人羽的脚上,他轻声道:“你瞧见了,别害怕,他不会再来了。”

闻人羽与随从失散,孤掌难鸣,呼延图又诡计多端,和矮子两面夹击,伤了他的左腿。

好在闻人羽自幼便习观星术,他一入城来便知这城是依星盘而建,方位记得纯熟,闭着眼睛也能踩准,虽拖着一条伤腿,还是躲过了呼延图。

“我不怕。”小小蹲在闻人羽的身前,将火折点了起来。

仔细一看是伤了腿,伤口不长,但却很深,皮肉外翻,肉中还扎着根根倒刺。

小小蹙了眉头:“得把刺挑干净。”

闻人羽当然知道要把刺挑干净,好在那矮子的兵刃上没有喂毒,可这会儿又到哪里去找针,听见小小这么说,面上透出苦笑。

谁知小完就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来,她和师兄并不常穿新衣,衣裳破了自然要补,是以随身带着针线。

雪青色的小布包,角落处绣了几丛兰草,里面放着小小珍爱的东西,一付梳子一对耳环,都是曹娘子赠给她的,内夹中有几根缝衣针和一团线团。

她用火苗烧了烧针尖,肃着脸对闻人羽道:“我针线活不好。”

闻人羽一怔,不知该如何接话,又听她说:“但我手是稳的。”

意思是叫他别怕,就算疼,也不会很疼。

“有劳姑娘了。”闻人羽紧闭上嘴,看她玉白指尖捏着银针,微微阖了阖眼。

小小出针挑刺,一根接着一根,挑出来之后便擦在闻人羽的衣服上。

闻人羽轻轻抽气,血肉被针尖一刺一刺,忍耐着不出声,先还看着挑出来的钢刺,目光一滑,滑到了小小鼻尖上。

初时见她,身量似个女童,此时再见她,她已然是少女模样了。

乌发挽在脑后,琼鼻樱唇,一点灯火将双瞳映成绯色。

闻人羽出身尊贵,自幼离家,一心向道,但偶尔也会归家看望父亲母亲。

家中女眷个个绫罗绸缎敷粉涂朱,沉水百合各色香料无一不有。

可小小的身上便只有一段草木清气。

呆在她身边久了,鼻腔中的血腥之气减弱,仿佛身在幽林之中,心静悠然,久而久之,竟不觉得疼痛了。

不知不觉,小小就将刺挑完了,她眉间还有一点喜色,觉得闻人羽一声都没叫疼,一定是她针线功夫见长,等找到师父,就给师父师兄各做一身衣裳。

“好啦。”

闻人羽这才回神,惊觉自己方才盯着人家姑娘的发间出神,十分失礼,赶紧致谢:“多谢你了。”

小小不答他的话,这些事,她跟着师父早就已经做惯了。

刺是挑完了,可没有干净的布裹伤口,小小伸手去扯闻人羽的衣衫,闻人羽一下怔住:“作甚么?”

小小躲在他房中之时,见过他沐浴那个架势,比寻常姑娘家还要干净,“撕拉”一声扯下布条,不知是什么材质,摸上去又轻又软,替他将伤口包扎起来。

闻人羽的脸红到耳朵根,再没想到,这辈子有一日还会被个小姑娘撕衣裳。

明知是替他治伤,小小又神色坦荡,分明心中无邪,闻人羽赶紧肃正了脸色,问道:“姑娘,请问……你姓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师兄:我的醋缸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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