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飞行总是比向东飞行要轻松得多。西行时一天的辰光被拉长了,而东行时一天的时数被缩短,相比之下,人类的身体比较容易适应一天多几个小时的情况,再加上美酒佳肴,行程于是更加心旷神怡了。“空军一号”上有一间具有多种用途的、宽敞的会议室,今天高级政府官员和一些记者团之中挑选出来的代表在这里共进晚餐。食物像往常一样鲜美极了。也许“空军一号”是世界上惟一绝不供应冷冻快餐的飞机。机组乘务员每天要采购新鲜的食物,饭菜多数情况下是在六百节时速、八英里海拔的高空飞行中准备的,已经不止一位厨师在服完兵役之后成为乡村俱乐部或是豪华餐厅的主厨。曾经为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煎炒烹炸,这一笔写在任何厨师的个人简历上都足够靓丽。

这次的葡萄酒是从纽约运来的,是特别醇香的夏布利葡萄酒,众所周知福勒总统不喝啤酒的时候,就喜欢这种葡萄酒。这架改装的747专机的腹部装载了整整三箱。在一道道菜进出这间房间的时候,两名身穿雪白外套的士官负责将所有进餐者的酒杯斟满。席间气氛无拘无束,大家谈话的内容都不会留下记录,谈的都是深奥但不重要的话题,不过还是最好当心点自己的言行,否则往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在这里用餐了。

“那么,总统先生,”《纽约时报》的记者问。“你认为这项协议要过多久才能贯彻执行呢?”

“就如我们所说的,开端平静无波。瑞士军方代表现在已经到耶路撒冷视察各方面的情况去了。国防部长邦克正在会见以色列政府官员,以推动美国军队进驻这一地区的进程。可以料定,两个星期以内,一切将真正的运行起来。”

“那么当地不得不迁居的居民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呢?”《芝加哥论坛报》的记者就这个问题继续问。

“确实会给他们带来诸多不便,但是他们的新居将在我们的帮助下飞速兴建起来。以色列已经要求申请银行贷款,用于采购美国建造的活动房屋,他们即将获得这笔贷款。我们还会出钱替以色列人兴建一座建造活动房屋的工厂,以便他们能继续修建活动房屋。成千上万的居民即将迁往新居。离开家园多少会有些难受,但我们会让迁居过程尽可能少些烦恼。”

“与此同时,”莉兹·埃利奥特插话道,“我们可不能忘记生活质量并非只是有瓦遮头这么简单。和平也有代价,但收益一样非同小可。那些人即将体会到生平第一次真正安全的滋味。”

“对不起,总统先生。”那名《论坛报》记者扬了一下手中的酒杯说。“我提这个问题并不是想故意挑刺。我想大家都同意这次协议是天赐的好运。”围坐在桌边的人都纷纷点头。“但协议如何付诸实施确实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而读者很想了解这方面的情况。”

“给以色列人迁居将是其中最艰难的一部分,”福勒心气平和地答道。“以色列政府同意迁居自己的人民确实值得我们赞赏,所以我们必须竭尽全力通情达理地减低这次搬迁行动给以色列人民带来的痛苦。”

“哪些部队将会派驻到以色列维护和平呢?”另一名记者问。

“你问起这个问题我真是很高兴,”福勒说。确实如此,此前一个问话的记者忽略了最显而易见的一个潜在障碍——以色列一院制的议会肯批准这份协定吗?“也许你们已经清楚,我们最近重建了一支新的陆军单位,即美国第十骑兵团。这支部队已经在佐治亚州的斯图亚特堡完成重建工作,而且在我的命令下,国防后备舰队现在已经调集起军舰尽快将这支部队运送到以色列。第十骑兵团是一支拥有卓越历史的知名部队。这是一支西部片已彻底忘怀的黑人部队之一。幸运的是”——其实这事跟运气没有丝毫关系——“首任指挥官将是一名美籍非裔,马瑞恩·迪格斯上校,他是一名出色的军人,毕业于西点军校,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光辉背景。这是派驻的地面部队。而空军方面,我国将派出整整一支F-16战斗轰炸机联队,再加上一支机载报警与控制系统分遣队,以及普通的后勤保障人员。最后,以色列同意让我军在海法港建立永久性基地,这样我军在东地中海地区几乎无时不刻都能保证有一支海军武装战斗群和一支远征军随时待命,支援所有其他军种。”

“但是当前我们面临经费的削减——”

“国防部长邦克提出重建第十骑兵团的构想,而老实说真希望我可以宣称这是我本人的想法。至于其他方面的经费,哦,我们会设法用国防预算的余额解决。”

“总统先生,这真的有必要吗?我的意思是说。在这种预算竞争的情况下,特别是国防方面的预算,我们真的必须——”

“当然是必须的,”旁边的国家安全事务顾问打断了这个人的问话。你这白痴,埃利奥特的表情露出这个意思。“以色列国防有相当严重的安全顾虑问题,而承诺要保护以色列的安全是我们签订此次协议的必要条件。”

“上帝啊,马蒂,”另一名记者低声嘟囔着。

“我们将从其他领域补足这笔额外的经费,”总统说。“我很清楚自己再次回到了关于我们究竟应当怎样偿付政府花费这个基于意识形态差别的争论上,但我认为我们已经论证过政府的这笔花销一定物有所值。假使我们不得不小小地提高一点税额以便维持世界和平的话,美国人民一定能够理解并支持我们的举措,”福勒不带感情地下结论道。

记者们全都把这句话记录了下来,总统又要提出另一个增税提案。以前曾经出现过“一号和平股息”和“二号和平股息”。这可是第一次征收“和平税”,其中一名记者嘲弄地微笑着想。这个提案肯定能在国会里一帆风顺而轻松过关。她的微笑还有另一重因素,她注意到总统凝视国家安全事务顾问时的眼神,以前她就对此有点生疑。罗马之行出发前,她曾经两次打电话给莉兹·埃利奥特,而两次从埃利奥特专线电话听到的都只有电话应答机的声音。她本可以顺藤摸瓜继续查查内情。莉兹·埃利奥特家位于卡罗拉马路以外,她本可以在这幢城市房屋周围布设监视哨,记录她多久在家里睡觉,多长时间不在家。但是,这事其实跟她没关系,难道不是吗?对啊,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总统身边没有妻子,他的妻子早已去世,只要他言行谨慎,而且只要他的私生活不会干扰他处理政府事务,那么他的私生活怎样对公众就没有任何重要意义。这位记者认为自己恐怕是惟一注意到这个隐秘的人。算了吧,她心想,假如总统与国家安全事务顾问相处得那么亲昵的话,兴许是件好事呢。且看这次的《梵蒂冈协议》究竟能进行到怎样的地步吧……

亚伯拉罕·本·雅各布准将在办公室屏除了一切干扰,阅读着整个协议文本材料。他这个人平时并不容易举棋不定。他知道是多疑的心态给他带来了这些多虑。在他的成年生活中——以他而言十六岁以后就算成年了,那是他第一次为国而战——整个世界一直是个简单得超乎寻常的所在:只有以色列人和别人。而别人大多是敌方或者潜在的敌方。非常少见的几种别人成为了以色列人的合作伙伴,也许还能成为朋友,不过向以色列表示友好大多只是对方单方付出情谊。阿维曾经赴美执行过五次“对付”美国人的行动。当然,所谓“对付”只是相对而言。他从来没有故意危害美国利益,他只不过希望了解一些美国政府已经掌握了的情报,或者得到一些美国政府手里有而以色列正好需要的东西。当然,这些情报从来不会用来对付美国,到手的军事硬件也决计不会,然而美国人可不太高兴自己政府的机密被别人拐走,这一点倒是可以理解。不过本·雅各布将军绝不会因此而感到愧疚。他的终生任务是保卫以色列,而不是讨别人喜欢。美国人当然也很清楚这一事实。美国人偶尔会跟摩萨德分享一些情报。通常都是在非常不拘小节的情况下透露的情报。而在某些极其鲜见的情况下,摩萨德也会把情报透露给美国人。彼此全都很有教养——事实上,就好像彼此竞争却也拥有共同对手、共享一片市场的两家公司,有时候彼此也肯合作,但绝对不肯完全信任对方。

现在美以关系又要变化了,看来也是不得不变。美国现在要把自己的部队派遣到以色列,来维护以色列国防。美国因此必须部分负责保卫以色列国家安全——其实相应的,以色列也得负责照顾美国人的安全(这一点美国的媒体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份责任就该由摩萨德来承担了。彼此交换情报的渠道必须比现在更加宽广。阿维并不喜欢这一点,尽管此时此刻国内简直是一片欢腾,但以色列决不能把自己的机密都告诉美国,特别是那些由他所雇用的情报员费尽心机、通常还要流血牺牲才弄到手的珍贵情报。不久之后,美国国会将派遣一名高级情报官代表前来研究合作的细节。他们肯定会派瑞安来,这是理所当然的。阿维开始动笔记录几件事。他需要尽量多地找一些有关瑞安的资料,以便在和美国人协商时能尽量对自己一方更有利。

瑞安……真的是瑞安成功地推动了这件大事开始运转起来吗?本·雅各布心想,这里有个令人困惑的情况。美国政府已经否认这是瑞安的功劳,可是有一样,瑞安在福勒总统和那个国家安全事务婊子伊丽莎白·埃利奥特面前都不受宠。有关埃利奥特的资料很清晰,当她还在本宁顿大学任政治学教授的时候,就曾经以机会均等、思路平衡的名义,邀请了一名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的代表到课堂上宣讲他们对于中东地区的看法!当然,她的表现还不算最坏,阿维提醒自己,她好歹还不是瓦尼莎·里德克雷弗,那个女人曾经把一支AK-47冲锋枪高高举过头顶跳舞,只是这个婊子所谓的“客观性”已经延伸得过分了,她居然礼貌地倾听曾经在马阿罗特屠杀以色列儿童、在慕尼黑屠杀以色列运动员的凶徒代表讲话。就像美国政府大多数官员一样,她早就忘记何谓原则性了。但瑞安不是这种人……

协议确实是瑞安的手笔,他的情报线人说的不错。福勒和埃利奥特绝对琢磨不出这样的想法。借助宗教作为和谈关键因素的创意他们俩一辈子也想不出来。

他重新回到协议的问题上,再次提笔记录。以色列政府怎么任凭国家沦落到这步田地了呢?

我们必须战胜……

那么容易,难道不是吗?以色列的美国朋友们惊慌失措地打来电话和电报,一副要弃船逃跑的样子,就好像……

然而怎么可能出现别的情形?阿维扪心自问。无论怎么说,《梵蒂冈协议》毕竟已成定局。几乎已成定局,他心底暗想。以色列人民已经开始发作了,接下来的几天里人民的情绪将会非常激昂。理由太简单了,很好理解:

以色列实打实地退出了约旦河西岸地区。虽然部队人马仍然原地不动,这一点倒是和美军在德国与日本仍然部署了部队的情况很相似,但西岸地区已经变成了巴勒斯坦人的国家,已经解除了以色列军事管制,由联合国担保这一地区的边界安全,恐怕就像是颁发一张加了外框的、精美的羊皮纸证书,本·雅各布心想。真正的担保其实应当来自美国和以色列政府。沙特阿拉伯和环波斯湾的其他兄弟国家会出资协助巴勒斯坦人复兴经济。而通向耶路撒冷的道路同样有了安全保证——以色列绝大多数军队都将屯军此地,他们拥有规模浩大、易守难攻的大本营,同时拥有随意巡逻的权利。而耶路撒冷城本身已经化身为梵蒂冈的领地。通过选举选出一名市长——他很怀疑目前坐在市长位子上的以色列人究竟能否留住这个位子……怎么就留不住呢?他问自己,这位市长是不偏不倚的那种人——完全可以由他来处理民事行政管理的事务,而国际事务和宗教事宜就交给三大宗教人士组成的三人小组负责。瑞士的一个机械化军团将负责确保耶路撒冷的地区安全。阿维原本可能对这样的安排不屑一顾,但是以色列部队曾经以瑞士军队为楷模加以效仿,而且日后这些瑞士人应当和美国那个军团一同训练。而美国第十骑兵团应当算是水平一流的正规军。这些事情协议上全都写得清清楚楚。

纸上写的东西往往如此。

但是在以色列的大街小巷,已经开始爆发了狂暴的示威活动。成千上万的以色列公民将要背井离乡。已经有两名警官、一名士兵受伤——伤在以色列自己人的手里。阿拉伯人不挡任何人的路。沙特阿拉伯人所成立的一个独立委员会努力解决把哪块土地分配给哪个阿拉伯家庭的问题——当初以色列人没收这块以前也许是阿拉伯人土地的地区时,已经把土地归属问题搞得一塌糊涂了,而且——但这不是阿维该头痛的问题,他为此简直谢天谢地。毕竟他的名字是亚伯拉罕,不是圣人。

大事能成吗?阿维很是疑心。

这份协议不可能实现,卡提心底暗想。一听说各方已经在协议上签字,他就一下子开始恶心起来,足足受了十个小时的罪,如今又拿到了协议的文本资料,这让他觉得自己离死神不远了。

和平?那么以色列必然还要存在下去了?如此说来,他的献身精神有什么意义呢?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牺牲在以色列枪林弹雨中的自由战士还有什么价值呢?他们英勇赴死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卡提奉献终生的事业究竟是什么呢?不成功,毋宁死,卡提心底暗想。为了奋斗他已经放弃一切。他原本可以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娶一房妻子,生几个儿女,拥有房产和舒心的工作,也许就是医生、工程师、银行家或商人之类的角色。但凡是自己的头脑为他选择的、值得投入的工作,他都具备足够的才智获得成功——可是不行,他已经选定世上最艰苦的道路。他的目标是建立一个新国家,为同胞创造一个家园,赋予他们应有的人的尊严。他的使命是引导同胞,击溃侵略军。

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

那才是他梦寐以求的目标。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何谓不公正,但是惟有扭转不公正的现状,才能让人民深深地怀念他,把他视作改变人类历史进程的人,哪怕只是稍稍改动也好,哪怕只是为一个不大的国家也好……

那件事不是事实,卡提心底承认。要想完成这项使命就意味着公然挑衅大国的权势,挑衅美国人和欧洲人,他们把自己的偏见强加在他古老的祖国头上,而敢在虎口捋须的人在人民的记忆中绝不可能是个小人物。假如大事得成的话,他将成为伟人中的一员活在人民的记忆里,毕竟是时势造英雄嘛,而英雄一定是千古留芳的人。可现在是谁留芳千古了呢?是谁战胜了什么——或者是谁战胜谁了呢?

这件事绝不可能,指挥官心底暗想。然而正当他浏览协议上单调乏味、措辞准确的语句时,他的胃却提醒他还有另一件事。巴勒斯坦人民,这个高尚无畏的民族,是否会被这种丑恶的行动诱入歧途呢?

卡提站起身来,回到私人浴室里再次呕吐起来。当他弓身面对水池呕吐的时候,心中有一个角落告诉他,这就是答案。过了不一会儿,他直起身子,又喝了一杯水清除口腔里的那股恶臭,然而另一股滋味却很难轻易驱除。

冈特·博克待在对街由自己的组织经营管理的另一个密点里,收听着德意志浪潮广播电台的德语版海外节目。虽然博克的政治观念和德国政府不同,此时又漂泊海外,他也绝对不会忘记自己是个德国人,他固然是位德国社会主义革命者,但毕竟是个德国人。广播里报道说,他真正的家园今天又是一个和煦温暖的日子,晴空万里,恰是牵着佩特拉的手在莱茵河畔徜徉的好日子,而且……

一则新闻简报几乎让他的心停止跳动。“已宣判有罪的女谋杀犯佩特拉·哈丝勒-博克于今天下午被发现在牢房里上吊自杀。佩特拉·哈丝勒-博克是在逃的恐怖分子冈特·博克的妻子,她在柏林被捕后,其残杀威尔海姆·曼斯坦罪名成立,因此判处终身监禁。佩特拉·哈丝勒-博克现年三十八岁。”

“德累斯顿足球俱乐部重振雄风,其骄人的成绩令许多观察家大吃一惊。在前锋球星威利·谢尔率领下……”

博克置身于房间内的一片黑暗之中,双眼瞪得好大。他甚至没有力量去看闪着微光的收音机调台钮,他的双眼只看到了大敞四开的窗户,直勾勾地盯着夜空里的繁星。

佩特拉居然不在了?

他明白这消息肯定是真的,他实在太清楚这是个真相,以至于心底想说这是不可能的都做不到。事实上,可能性实在太高了……简直是在所难免。从表面上看是自杀!当然,巴德尔-美因霍夫组织的被捕成员也都是如此,从表面上看他们无一不是自杀,据报道说有个人向头部开枪自尽……他居然打了三枪。“是枪要了他的命”这句话成了当时西德警界的一句笑谈。

博克心里明白自己的妻子一定是被那些人有预谋地杀害了。他那娇媚的佩特拉不在了。最忠实的朋友,最真诚的同志,他情之所系的爱人离去了。冈特心里明白,这个死讯原本不至于让他受这么大的打击。在他意料之中还有其他命运可以选择吗?那些人当然必须杀掉她。因为她是连接着历史的关键人物,同时也是一个连接着德国社会主义未来命运的危险的关键人物。杀了她之后,他们才能确保新德国的政治稳定性,兴建他们的德意志第四帝国。

“佩特拉!”他低声地自言自语。她何止是政治人物,何止是革命分子。她面容的每一处轮廓、她那青春躯体的每一道曲线都镌刻在他的心中。还记得等候一双女儿出生时的情景,还记得她刚刚生出艾瑞卡和乌舒尔之后,映入他眼帘的微笑。这一切都已一去不复返了,就好像她们全都离开了,全都从他身边被抢走了。

这时候可不能独自一个人待着,博克穿上衣服走到对街。他很高兴地发现卡提还没睡,只是面无人色。

“出了什么事,我的朋友?”这位头领问。

“佩特拉死了。”

卡提的表情中露出伤心入骨的神色。“出了什么事?”

“报道说,佩特拉被人发现死在自己的牢房里——是上吊。”他的佩特拉那优美的脖颈上紧紧地勒着一道绞索,博克的心中这才产生出迟来的震撼。这幅图景实在太痛苦了,令他不敢去想象。他目睹过被绳索勒死的情形。佩特拉和他曾经用绞索处死过一名阶级敌人,他们俩专注地观察着敌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而后变得一片死灰,然后……这幅图景让人情何以堪。他怎么能容许自己看到佩特拉落到这副样子。

卡提忧伤地垂下头。“愿真主赐福给我们亲爱的同志吧。”

博克强忍着才没有皱起眉头。他和佩特拉谁都不信教,但卡提是出于好心才做了这番祷告,然而祷告也不过是几句废话罢了,起码表示了他的慰问与友善——还有友情。现在博克很需要友情,所以他忽略了这不相干的祷告,只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真是重创我们事业的糟糕日子,伊斯梅尔。”

“比你心里想到的程度还要糟糕,这见鬼的和约——”

“我明白,”博克说,“我明白。”

“你怎么看这件事?”世上卡提还能信任的事物之一就是博克的坦率。冈特待事向来客观。

这个德国人从头领的桌上取了一支香烟,在台式打火机上点燃。他不肯落座,而是宁可在屋里缓慢地踱着步子。他必须四处走动走动,心底暗想他还活着,同时命令大脑必须客观地思考这个问题。

“必须认识到这步棋实际上只是一个规模更大的计划中的一部分。当俄国人背叛了全世界的社会主义之后,他们就着手发动了一系列事件,主要目的是代表资产阶级巩固他们对全世界绝大部分国家的主宰力量。我原以为苏联推行这种改革只是一种智慧的战略手段,好为本国获得一些经济援助——要知道俄国民族非常落后,伊斯梅尔。共产主义他们根本就撑不下去。当然,共产主义是一个德国人的首创。”他加上这句话时脸上露出一副苦相(马克思其实是个犹太人,他圆滑地忽略了这一细节)。博克略停顿了一会儿,接着用冷静客观的分析家的声音评论着。谢天谢地有这样一个机会能让他暂时关闭个人感情世界的大门,像一位革命老前辈那样阐发意见。

“可是我所料不对,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战术性撤退,而是彻底的背信弃义。苏联的激进改革分子取得了策略性胜利,甚至比东德改革分子还要彻底。他们和美国恢复了和睦友好的关系也没有一丝作假。他们想出卖纯洁的意识形态以便赢得暂时的财富,没错,然而他们的计划中根本就没有重返社会主义制度的打算。”

“美国呢,他们提供援助是有代价的,美国强迫苏联拒绝继续扶持伊拉克,并减少给你和你阿拉伯弟兄的支援,最后让你只得依从他们的计划,于是以色列得以一劳永逸地保全下来。显然待在美国的以色列游说团密谋想着耍这个花招早有一段时间了。但让局势彻底转变的是苏联的顺从态度。现在我们面对的敌人不单单只有美国,而是一个指爪遍及全球的阴谋集团。我们没有盟友,伊斯梅尔,我们只有孤军奋战了。”

“你是不是说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不!”博克的双眼一时间迸发出耀眼的神采。“假使我们现在止步不前的话——他们的有利条件已经足够丰富了,我的朋友。假如我们继续退让一步的话,他们肯定会借助当前局势穷追不舍,直到我们全部落网才肯罢休。目前你和俄国人之间的关系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但更糟糕的情况还在后面。再往后,俄国人还会跟美国人、跟以色列复国主义分子通力合作呢。”

“谁曾想美国人和俄国人居然能——”

“谁也没想到。除了那些促使美苏和解的人,那些主宰美国政治的精锐分子以及他们收买的走狗,纳莫诺夫和他手下的马屁精们,谁曾想到这一步呢。他们都具有卓绝的智慧,我的朋友。我们早该料到有这一天,可是我们没有先见之明。你没料到这种事会在这里发生,我也没料到欧洲会出这种事,是我们俩自己的错啊。”

卡提心底暗想,这些正是他需要倾听的分析,但胃部的反应却向他宣告心里的感受完全不同。

“要想挽回败局,你有什么主意?”头领问。

“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两个非常不可能缔结友情的国家和二者所结成的联盟。我们必须想方设法破坏二者之间的联姻。根据历史经验,同盟关系一旦破裂,结盟双方的关系将更加恶化,彼此的猜疑甚至比结盟前更为严重。怎么才能破坏他们的联盟呢?”博克耸了耸肩。“我还没有想出来。需要给我一些时间……机会就在那里,应当就在那里。”他修正了一下自己的说法。“让他们意见不合的潜在机会并不少。跟你我之辈感受一样的人还有不少呢,许多留在德国的人就和我的感受一模一样。”

“可你说过第一步是从美苏之间入手?”卡提问,像往常一样,他再次被这位朋友迂回的表述方式吸引住了。

“美苏的冲突是我们最后必须达到的目标。假如能设法直接由这一步入手的话,当然太好了,只不过机会似乎不大。”

“或许未必像你想象的那么不可能,冈特,”卡提自言自语,几乎没意识到自己的低语已让对方听到了。

“对不起,我没听清?”

“没说什么,日后我们再谈这件事。我累了,朋友。”

“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伊斯梅尔。”

“我们一定替佩特拉报仇雪恨,我的朋友。那些人一定要偿还自己犯下的罪行!”卡提向他的朋友许诺着。

“谢谢你。”博克走了出去,两分钟后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收音机还开着,正在播放古典音乐。这时,他那沉甸甸的感觉又袭上心头,可是他居然流不出眼泪。博克心中只有熊熊怒火。佩特拉之死对他固然是痛入骨髓的个人悲剧,但更加悲哀的是他理想的整个世界都被人抛弃了。妻子的死不过是更深刻、更严酷的社会弊病的又一病征而已。如果完成这次大业,他会叫全世界偿还他们谋杀佩特拉的血债。当然这一切都以革命正义的名义进行。

卡提难以入眠了。令人惊讶的是,失眠的部分原因竟然是因为心中有愧。他记忆中同样有佩特拉·哈丝勒和她那娇柔身躯的影子——当时她还没和冈特成婚——想想看她已经不在人世,有人发现她吊在一根德国人制造的绳索上……她是怎么死的?难道是新闻报道中说的那样自杀?卡提相信有可能。他们太脆弱了,这些欧洲人。智慧,但是脆弱。他们明白何谓奋斗的激情,但他们并不明白何谓隐忍。他们的优点在于眼界比较宽广。这来源于他们往往生活在大都会的环境之中,也大多受过高等教育。卡提和自己的手下往往过于关注眼前的问题,而这些欧洲同志则能够更加透彻地分析更广泛的问题。此时此刻居然依旧可以保持清晰的思路,真是让人大吃一惊。卡提和自己的手下始终把这些欧洲人视作同志,但一直没有平等相待,认为这些人在革命事业中不过是半瓶子醋,知道些皮毛而已。这一看法真是个失误。欧洲人面对的革命环境从来都比卡提他们的环境更加严峻,因为卡提和他的同胞所处的环境中现成就存在着有如汪洋大海一般的不满情绪,让卡提能够从中招募新生力量。他们的奋斗目标之所以不及卡提等人成功,则是因为客观环境的严峻,而不是因为缺乏智慧,或者奉献精神不足。

博克可以成为一名超级行动军官,因为他目光非常敏锐。

那么现在呢?卡提自问。这倒成了问题,这是一个需要时间好好谋划才能解决的问题,不可以草率回答。他应当为此好好睡上几天……一个星期可能更好,这位头领一边向自己保证,一边努力沉入睡眠状态。

“……我获得特别许可、以无上的荣幸有请美国总统。”

议会里聚集一堂的全体议员仿佛一个人似的从人满为患的议事大厅席位上一齐起立。坐在第一排的是内阁成员、参谋长联席会议成员和最高法院法官,他们也起身相迎。旁听席的包厢里还坐着其他人,其中就有沙特阿拉伯和以色列两国大使,这是他们记忆中第一次肩并肩坐在一起。电视摄影机摇动着镜头,拍摄这间不同凡响的房间,它既创造过历史也创造过丑闻。掌声在大厅里此起彼伏,直到大家的手掌拍得通红才停下来。

福勒总统把讲稿摆放在讲演台上。他转过身来和众议院发言人、参议院议长以及他本人的副总统的罗杰·德林一一握手。在此刻欢欣鼓舞的气氛中,没人会对德林最后才到的问题发表评论。而后,总统开颜一笑,向聚集一堂的人们挥手致意,于是纷杂的掌声又响了起来。福勒动作的所有保留节目一一上阵,挥一只手、挥两只手、与肩同高的挥手动作、高举在头上的挥手。福勒注意到,两大党派居然都对他的动作做出真诚的反响,这真是不可思议。他在众议院与参议院内叫嚣得最狂热的政敌也正在热情洋溢地大肆鼓掌,他知道这些人的举动出自真诚。人人都大吃一惊的是,国会里真正的爱国主义精神依然存在。最后,他挥手要求大家安静下来,掌声这才不情不愿地渐渐平息。

“我的美国同胞们,我走进这间议事厅是为了向诸位汇报最近发生在欧洲和中东的事件,并向美国参议院呈上两本协议文件,我希望这两项协议能够获得你们迅速而热情的支持。”又是一阵掌声。“美国将根据这些协议,和诸多国家开展亲密合作——有些是可信的老朋友,有些是可贵的新朋友——共同在某一个地区缔造和平,这一地区曾经对维护整个世界和平建功立业,但众所周知当地的和平却总是难以实现。

“我们可以翻阅整个人类历史,也可以追溯人类精神的进化过程。人类所有的进步,照亮人类脱离野蛮生活的道路的璀璨光辉,所有为这一刻祈祷过、梦想过、渴望过、努力过的所有伟大而善良的人们——这一刻、这一契机、这个事业巅峰将成为人类纷争史上的最后一页。我们达到的并非起点,而是终点。我们——”掌声再次打断了总统的演讲。他稍许生出一丝恼怒,因为他没有料到讲到此处居然有人打断。但福勒还是明朗地微笑着,挥手请大家静下来。

“我们跑到了一个终点。我很荣幸向诸位汇报,美国已经在正义和平之路上成为领头人。”掌声又起。“美国正是最适合的和平领导人,情况原本应当如此……”

“话说得有点过分了,是不是?”卡茜·瑞安问。

“是稍微有点儿。”杰克坐在座位上哼了一声,伸手去拿酒杯。“宝贝,这种事原本就有自己的游戏规则,跟歌剧有自己的演出规范一样。你不得不遵照这些模式去演。而且,它可是重要——见鬼,是一个巨大进步,和平再次绽开了笑脸。”

“你什么时候还要走呢?”卡茜问。

“不久以后,”杰克答道。

“当然我们必须为此付出一些代价,然而历史要求推动它的人必须担负起相应的义务,”福勒在电视上说。“维护和平是我们的职责。我们必须派遣美国人马去保卫以色列政权的安全。我们宣誓一定要保护这个地域狭小但英勇无畏的国家,为他们抵挡所有来犯之敌。”

“他们的敌人到底有哪些?”卡茜问。

“迄今为止,叙利亚对这份协议不满,伊朗也是如此,至于黎巴嫩方面,哦,从任何意义上说黎巴嫩已经当不起国家这个词了。只是在地图上有这样一个地点,在那里人们会丢掉性命。利比亚以及所有恐怖组织也是如此。让我们操心的敌人毕竟还是有的。”喝光了杯中的酒之后,瑞安走到厨房又把杯子斟满了。杰克心里暗想,这样的美酒要浪费了那真是遗憾。像他这样胡乱狂饮,倒不如还是喝点……

“同时还要付出一些财政代价,”当瑞安回到客厅时,福勒正说到这里。

“又要提高税额了,”卡茜气愤地说。

“哦,你原先预料该怎么样呢?”当然其中有五千万美元代价是因为我不好。在这儿花个十亿,到那儿再花个十亿……

“这项协议当真可以改变世界吗?”她问。

“应该是吧。那些宗教领袖究竟真是坚信自己口口声声说的那些东西呢,还是只不过是些放狗屁的骗子,我们只好拭目以待了。宝贝,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让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把那个问题变成‘原则性’而已。”过了一会儿,瑞安又接着说。“要么他们就得言行一致地按自己的信仰行事,要么他们就会暴露出自己其实只是个骗子而已。”

“那么……?”

“我想他们不见得是江湖骗子。我认为他们肯定忠诚于自己一直以来所宣传的教义,他们只能这样做。”

“那么过不了多久,就没什么有真正意义的工作让你完成了,是不是?”

瑞安听出她的声音里充满着渴望。“这个我可不清楚。”

总统的演讲结束后,接下来是电视评论节目。反方发言人是犹太拉比索罗门·曼德雷夫,这是一位最热情洋溢——还有人会说是激情似火——的以色列支持者之一,一位纽约长者。稀奇的是,他从没有真正访问过以色列。杰克也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于是记下几条笔记,明天应当寻找一下其中的缘故。曼德雷夫是一个人数不多但工作卓有成效的以色列游说团的领袖。他差不多是独自一个人公开赞许——那么,这倒也可以理解——圣殿山上发生的枪击事件。这位拉比留着一副络腮胡子,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看似西装的衣服,还戴了一顶黑色的亚莫克便帽。

“这是背叛以色列的罪行,”听到第一个问题后他说。他能平心静气地据理力争真是令人不解。“美国居然迫使以色列让出自己合法拥有的土地,这就出卖了犹太民族拥有祖先流传下来的这块土地的真实权利,而且严重危害了这个国家的国土安全。以色列公民要在枪口的逼迫下离开家园,就像五十年前发生过的一幕惨剧。”他像是在预言一个凶兆一样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现在请稍等!”另一名评论员情绪非常激昂。

“上帝,这些人还激情似火嘛!”杰克评论道。

“二战浩劫中我的家人全部丧生,”曼德雷夫说,他的话语仍然很理性。“之所以兴建以色列政权,其目的无非是给犹太人民一个安全的容身之地。”

“可是总统正要派遣美国部队——”

“美国还曾经派遣部队到越南去过呢,”曼德雷夫拉比指出。“那时候我们也曾许诺保护他们的安全,那里也签订过协议。以色列惟一的安全应当是在自己的队伍保护下、围绕在可以自保的疆界之中。而美国的所作所为就是威逼以色列接纳一份条约。福勒切断了运送给以色列的国防设备,还说这是‘传递信息’的一种手段。是啊,这个信息美国人发了,以色列也收着了:要么你就屈服,要么就切断军备供应。这就是真相,我有证据,而且我也愿意在参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上作证,以证明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这下恐怕大事不妙,”杰克悄悄地说。

“助理国务卿斯科特·阿德勒亲自传达这些通知的同时,中央情报局副局长约翰·瑞安也跑到沙特阿拉伯去吹牛皮。瑞安向沙特国王许诺美国肯定能逼迫以色列就范。做这种事本来已经够糟糕的了,而阿德勒又是个犹太人,却要他做这种事情……”曼德雷夫摇摇头。

“这家伙真是消息通天啊。”

“他说的是真的吗,杰克?”卡茜问。

“不全对,但我们在当地的所作所为原本是机密行动。而且我出国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应该很多。”

“我也只知道你不在国内——”

“可是你并不清楚我去什么地方了。不要紧,他可能会引来些谣传,不过应该不碍事。”

示威在签约后第二天就开始了。示威人群已经不顾一切了,这是他们无望的最后一搏。两个领头人原本都是居住在俄国的犹太人,不久前刚刚才获准离开那个明目张胆地对他们表示毫无好感的国家。来到他们惟一真正的家园之后,他们获准在约旦河西岸定居,这块巴勒斯坦领土是以色列在一九六七年的“六日战争”中,用武力从约旦人手中夺过来的。他们的活动房屋建在当地特有的成百上千个岩石小山坡中的一个上——以美国的标准看,这屋子实在太小了,但对曾经居住在俄国的百姓而言却是奢华得不可思议。这东西在他们看来新奇而陌生,但这毕竟是自己的家了,而家园是人们誓死保卫的地方。他是安纳托利家的儿子——他自己把名字改为纳森——已经成为以色列正规军里的一名军官了。大卫的女儿也是这种情况,前不久他们才刚刚抵达以色列的土地,这一切仿佛是劫后余生一样难能可贵——而现在人家又告诉他们,必须离开自己的家园。又要离开家园了吗?近来他们的生活里已经充满了打击。而这个打击让人再也无法忍受了。

整整一条街上的活动房屋里居住的全部是来自俄国的犹太人,所以安纳托利与大卫不费吹灰之力就成立了一个当地的居民组织,并对有关事项作出了妥善的安排。他们为自己找了一名正统犹太教的拉比——这是他们的小社区里惟一缺乏的人物——为大家提供宗教的引导,然后在一片旗海和一部神圣的《希伯来圣经》的引导下,开始向以色列议会方向游行。哪怕在这么狭小的国家里,吸引媒体的关注也还是要花点时间的,但此次游行具有这样的特色,因而媒体无可避免地为之吸引。当汗流浃背、筋疲力尽的游行队伍走到游行终点时,全世界都知道他们进行了艰苦跋涉,也明白了他们此行的目的。

以色列议会并不是世界上所有议会中最肃穆的地方。议会成员中的男男女女有极右分子,也有极左分子,中庸派只能分得弥足珍贵的一丁点空间。居然就在狄奥多尔·赫茨尔的黑白照片下面,人们的嗓门照样经常提得很高,拳头也经常挥动或者狠狠地擂在现场无论什么东西的表面上。他是一名奥地利籍犹太人,十九世纪中叶他提出的犹太复国主义理想,就是希望为饱受欺凌与虐待的犹太民族建立一个安定的家园,这正是以色列的立国方针。这些议员的表现是如此疯狂,以至于许多观察家难免大惑不解:这个国家差不多人人都是后备军人,也因此众男女的壁橱里都放着一把自动武器,怎么这些议会议员在情绪激烈的争吵过程中,居然没有被人一枪击中而炸成一团颤抖的血肉呢。狄奥多尔·赫茨尔对目前的情景有何感受谁都猜不到了。议会的争吵实在激烈得惊心动魄,政府在政治和宗教问题上经常两极分化,这才是以色列的一大祸患。几乎每个宗教支派都有自己的一片教区,因此在议会中都能有自己的代表。照这个公式推算,相比之下,法国那通常是由支离破碎的派别拼合起来的议会看来好像还颇为有条不紊呢。以色列政府在整整一代人的岁月里一直做不成拥有条理分明的国家政策的稳定政府。

示威群众再加上众多其他人等,在议会开始就是否通过协议的问题进行辩论之前,提早一个小时就来到了议会门前。政府仿佛——很有可能——就要垮台了,这些刚刚来到以色列的犹太公民派出代表去寻找他们能找到的每一位议员。赞同他们看法的议员也跑出门来,发表情绪激烈的演讲,公然抨击这些条约。

“这我可不喜欢,”莉兹·埃利奥特注视着办公室的电视评论道。以色列人疯狂的政治怒火实在出乎她的预料,于是她打电话把瑞安叫来,听取他对当前局势的看法。

“可是,”这位中央情报局副局长同意道,“这种情况哪是我们可以控制得了的,难道不是吗?”

“你还真给我帮大忙了,瑞安。”埃利奥特的写字台上放着一份投票表决的结论资料。以色列声名最著的民意调查公司对五千人进行了问卷调查,结果表明有百分之三十八的人支持这项协议,百分之四十一表示抵制,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一意向不定。这个比例大体和议员们政治力量的比例相吻合,右翼分子的人数比左翼分子稍多一点,而那些举棋不定的中间派则通常分割成几个小团伙,所有的人都在等着这一方或那一方出个好价钱再决定自己的取向,以便提高自己在政坛上的地位。

“几星期之前,斯科特·阿德勒就已经预料到有这番变化。我们知道以色列政府立场不太坚定。看在上帝的分上,最近这二十年以来它何曾立场坚定过呢?”

“不过如果以色列的总理无法处理……”

“那么就退回去执行B计划。你想给以色列政府施加压力,是不是?那么你的心愿肯定能实现。”这一情况没有得到充分考虑,瑞安心想,不过事实上,即便考虑得很充分也未必有所帮助。以色列政府三十年来已经成为了政治行为处于混乱状态的典范。政府猜想如果这项协议既成事实,那么以色列议会肯定会批准它,于是提前签署这份协议。并没有人征询瑞安在这一问题上的看法,不过他认为自己的看法很公正。

“大使馆的政治官员报告说,造成这次左右两派力量制衡的原因可能就是我们的朋友曼德雷夫所操纵的小群体。”埃利奥特说起这件事,设法镇静一下心绪。

“或许是这样吧,”杰克表示同意。

“真是可笑!”埃利奥特咆哮起来。“那个愚蠢的傻老头连去都没去过那里——”

“大体是宗教信仰方面的事。我查证过,非要弥赛亚降临人间,他才肯回到以色列。”

“老天!”这位国家安全事务顾问惊叫起来。

“就是这样,你算明白了。”瑞安大笑,对方向他做了个厌恶的表情。“你瞧,莉兹,此人拥有自己的宗教信念。我们也许觉得他们有点古怪,但美国宪法要求我们不仅要容忍,还得要尊重他们。这是在我们这个国家做事的行事原则,想起来了吗?”

埃利奥特对着电视机挥舞着拳头。“可是这个疯狂的拉比把一切都搅得一团糟!难道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吗?”

“举个例子?”杰克平静地问。她的态度何止惊恐而已。

“我还没想出来——也许……”埃利奥特的话音渐渐弱下来,给这位来宾留出了答话的机会。

瑞安向前探着身子,等到吸引了对方的全部注意力时才开口。“埃利奥特博士,你想寻觅的历史上的先例就是:‘难道没有人能帮我甩掉那个惹是生非的教士了吗?’现在,如果你是有话想告诉我呢,就让我们明明白白地敞开了讲好不好?你是不是想提议,要我们去干扰一个友好的民主国家的议会呢,还是想要我们在美利坚合众国境内触犯刑律?”瑞安停顿了一下,这时她的双眼越发紧紧地盯在瑞安身上。“埃利奥特博士,哪个都不可能。我们得让人家自己拿主意。如果你居然想告诉我要去干涉以色列的民主决议过程,总统很快就会拿到我的辞呈,假使你是想叫我们去伤害家住纽约的那个小老头的话,请记住,这样的念头已经至少可以归结成两项阴谋。我身为一名普通公民——这一重身份虽然远远低于我们国家政府官员的角色——肯定会向执法机关报告这一可疑的暴力事件。”瑞安做完这番声明之后,立刻招来了埃利奥特怨毒的注视。

“见鬼!我哪里说过——”

“你恰恰陷入了政府部门最凶险的旋涡里,女士。开始你认为,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的愿望可以取代我国政府应当严格执行的行事原则。你心里生出这样的想法我也拦不住,但我可以告诉你,中央情报局绝不会卷入这件事,只要我还在这里就没门儿。”这番话听来太像训斥,但瑞安感到需要有人训斥她了,她居然生出最凶险的念头。

“我哪里说过这种话!”

狗屁。“好极了,你既没说过也没想过,那就是我会错了意,请原谅。权且由以色列人自己去决定是否批准条约好吗。以色列政权是一个民主政府。他们有权自己决定去留。我们有权推动他们走向正确的道路,告诉以色列人我国延续援助的程度取决于他们是否赞成这次协议,不过我们无权直接干涉他们政府的决议过程。即使‘你’恰好身居美国政府要职,有些事情你也不能越界。”

这名国家安全事务顾问勉强微笑了一下。“感谢您就恰如其分的政府政策发表了如此高见,瑞安博士,就到这里吧。”

“谢谢您,埃利奥特博士。顺便提一下,本人的看法是顺其自然。纵然在电视上看到这些麻烦,议会最终还是会批准这项协议的。”

“为什么呢?”埃利奥特强忍着没有发出鄙夷的嘘声。

“但凡从客观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都会发现这两项协议其实有利于以色列。以色列人民但凡有机会领会这些信息,就势必能意识到其中的妙处,而后就会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自己的民意代表。以色列当真是个民主政权,依常规而言,民主政权做事都很精明。看历史,你明白的。民主政治在世界上广受欢迎是因为它真的能够起作用。如果我们惊恐万状,莽撞地采取行动的话,只会把一切都搅得一塌糊涂。假如我们任凭民主议程按照应有的规则去运行的话,可能就会出现正确的结果。”

“可能?”

“生活中哪里有什么事有十足把握呢,世上只有可能性。”瑞安解释道。这个道理怎么就不是人人都明白呢?他心里真纳闷。“然而和袖手旁观相比,出手干涉导致失败的可能性恐怕更高一些。通常来说,索性不采取任何措施反而是明智之举。这次事件就是如此。权且任凭他们自己的制度体系去经营吧。我认为他们的制度能起作用,我就是这个意见。”

“谢谢你的评估,”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去。

“一如往日,荣幸之至。”

埃利奥特直等到听见房门关闭上的声音,这才回转过来望着房门。“你这自负的笨蛋,我真想为此拆了你那把骨头,”她赌咒发誓。

瑞安回到停在西区长官专用车道的汽车里。这回当真是有点太过火了,伙计,他心底暗想。

不,不算过火。当她居然开始产生那种想法时,你就得及时地把她错误想法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

政府人员心中所能产生的念头里以那个念头最为危险,他看过这种例子。有些华盛顿特区的政府工作人员生命中就曾经发生过类似恐怖的事情。他们投身于这座城市的时候往往满腹雄心壮志,可时隔不久,那些美好的心愿就在一个实质上潮湿闷热的环境中蒸发了。有人称之为被社会规律俘虏了。瑞安把它看做一种环境污染,是华盛顿的气氛侵蚀了人的灵魂。

那你怎么能免疫的呢,杰克?

瑞安心里思考着这个问题,丝毫没有留意到当他们向河边开去的时候克拉克借着后视镜正审视着他的眼神。他居然能如此地不合流俗的原因在于,他从不屈服,一次都没有……也许他也曾屈服过呢?有些事也许他本可以处理得更加成功。也有些事的最终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你没有什么不同凡响的地方。你只不过自以为与众不同罢了。

只要我敢于面对这个问题和答案,那么我就能不受邪恶侵扰。

没问题。

“因此?”

“因此我能制作出许多武器,”戈森答道。“不过一个人不成,我需要帮手。”

“那么保密的问题呢?”

“这个问题很重要。我必须估算出一切有可能发生的意外。估算之后就明白我究竟需要达到怎样的精确度。无论如何,我至少明白在某方面需要有人帮忙。”

“举个例子说?”头领问。

“例如炸药。”

“可是你最精通这方面的知识啊,”卡提驳斥道。

“头领,这项工作需要高超的精确度,以前从来没有哪次情况迫使我们必须面对这样的精细工作。例如普通的塑胶炸弹就不合用,理由很简单,就是因为塑胶炸弹具有可塑性——外形会有所改变。这次我要使用的炸药块必须坚硬如磐石,要加工成千分之一毫米大小,炸药块的形状必须经过精确运算来决定。理论部分的内容我可以理解,不过恐怕得好几个月才能吃透。我宁愿把精力都投到重新制备这快核材料上……这样……”

“怎么说?”

“我坚信自己可以进一步改进这颗炸弹的性能,头领。”

“改进?用什么方法呢?”

“假使我最初阅读过的那些书没写错的话,那么这种武器不必再制成炸弹,完全可以改装成一个启动装置。”

“启动什么东西的装置呢?”卡提问。

“启动热核聚变炸弹,启动氢弹啊,伊斯梅尔。这颗炸弹的爆炸当量可以把原有当量乘上十倍,也许能乘上一百倍。我们可以用它来摧毁以色列,最起码也是很大一块国土。”

这位头领喘了几口气没有说话,心里暗自在消化这条信息。等他开口的时候,他语气温和:“可是你需要帮助。到什么地方去找最好的帮手呢?”

“冈特在德国可能还有一些有价值的关系。如果可以信任的话他倒是可以,”戈森补充说。

“这事我考虑过,我们可以信任冈特。”卡提向他说明了信任的原因。

“我们有没有把握说这个消息是真的?”戈森问。“我和你一样不肯轻信巧合,头领。”

“德国一家报纸上有一张照片,这个消息显然错不了。”一家德国小报设法取得了一张栩栩如生的黑白照片,照片上尽情地呈现出佩特拉悬梁自尽之后恐怖之至的惨状。佩特拉腰部以上全部裸露着,这样的图景更是确保了这份报纸的畅销。一名恐怖分子、一个谋杀犯居然以如此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在德国男性心目中实在是太刺激了,怎么抗拒得了这样的诱惑呢,德国男性之中还曾经有一个人被这个女人阉割过呢。

“问题并不复杂,只不过必须尽量减少知情人的数量,否则的话——对不起,伊斯梅尔。”

“不过我们需要有人帮忙。对,我很清楚,”卡提微微一笑。“你说的没错,该是跟朋友讨论我们计划的时候了。你提议在以色列引爆这颗炸弹吗?”

“还能在哪儿呢?制定这种计划的人不该是我,但我猜想——”

“我还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呢。每次只完成一件事,易卜拉欣。你准备什么时候起程去以色列呢?”

“下星期前后。”

“我们权且等一等,看这次协议究竟要干些什么,”卡提说。“开始动手研究你的工作吧。这件事开头不可太急。首先你必须确认自己需要些什么。到那时,我们会尽量安排一个最安全的地方,设法满足你所有的需求。”

仿佛既成永恒了,不过在政治术语之中所谓的永恒完全可能是五分钟到五年不等的任意长度的时间段。仅以这次而言,重要大事不到三天时间就发生了。示威者的队伍又扩充了五万人,他们汇集在以色列议会门前。这一股新生力量是由经历过以色列历次战争的退伍老兵领导的,新来的队伍支持这份协议。警察努力把这两批情绪激动的人群分隔开,因此虽然门前爆发出更多的咆哮、挥舞着更多的拳头,但是示威者之间居然并没有出现明显的暴力冲突,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相反,他们只不过不辞辛苦地对着彼此喊叫,比谁的嗓门大。

内阁在闭会期里再次召开会议,阁员们只得忽视窗外的喧闹,同时也非常关心窗外的喧哗。以色列国防部长在本次讨论过程中居然不声不响,真是让人不可思议。只等到有人向他提问的时候,他才开口承认美国答应要额外运送来的军事装备确实很有用处:加送四十八架F-16战斗轰炸机;首次提供给以方M-2/3型布莱德雷战车、地狱之火反坦克导弹;再加上美国正在开发中的创新性坦克炮技术。美国人还要在纳杰夫兴建一座高科技训练中心,其规模可以和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欧文堡国家训练中心相媲美。美方将支付大部分的修建费用,在此第十骑兵团始终要扮演以色列部队“假想敌人”的角色。以色列国防部长知道美军在国家训练中心受训之后的成绩如何,美国部队正是因此达到了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最高的专业水准。依他判断,有了这些新型军备设施和训练基地,以色列的国防力量将可提高五十个百分点。此外,他还补充说明了美国空军的F-16战机联队以及坦克兵团的事情,这两项都明白地写在《协作防卫协议》的一条秘密附录里,在非常时刻他们都将单独接受以色列指挥——所谓非常时刻也由以方界定。以色列外交部长特别指出,如此优厚的条件在美国是史无前例的。

“这么说来,签订了这两项协议,我国的国家安全究竟会削弱,还是会增强?”以色列总理问。

“稍微能增强一点儿,”国防部长承认道。

“那么,你肯说明这个事实吗?”

国防部长掂量了一阵儿,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坐在首席的那个人。当我要竞选总理席位时,你肯支持我吗?他的眼睛问。

总理大人点了点头。

“我会向百姓发表演说,这些协议还是能勉强忍受的。”

他的演说并没有把所有人的情绪都安抚下来,但反协议的示威者里至少有三分之一听信了他的话离开了议会。以色列议会里至关重要的中间派观察着各种局势,他们摸摸自己的良知,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两项条约最终以微弱优势获准生效。美国参议院甚至还没有找到机会使协议内容在陆海空三军委员会和对外关系委员会获得批准,这两项条约就已经开始付诸实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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