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终于到了。属于他的一天。本杰明·扎丁在以色列国家公安部门的事业发展得非常顺利,是警察部队里最年轻的队长。家里兄弟三人中他年纪最小,他自己也有两个儿子,分别叫大卫和莫迪凯,可是近来他却一直濒于自杀的边缘。一周之内,亲爱的母亲与世长辞,美貌却不贞的妻子弃他而去,这一切不过是两个月前刚刚发生过的事情。计划中的事情都在按部就班地做,然而突然之间他必须要面对空洞无意义的生活。地位、收入、下属的敬意、他在危急时刻表现出来的智慧与冷静、在危险艰难的边境巡逻任务中获得的军功,所有这些和一幢充满荒谬记忆的、空落落的房屋相比都不值一提了。

虽说以色列通常都被视作“犹太人的国度”,其实国名掩盖了这样一个事实,国内人口中只有很小一部分虔信犹太教。本尼·扎丁从来不信教,虽然他的母亲一再恳求他信仰宗教。他宁可享受摩登的享乐主义多姿多彩的生活方式,自从十三岁受戒仪式之后就再不肯到犹太教堂里面看一看了。他说话、阅读都用希伯来语是因为不得已——这是国语——但在他看来这一传统事物的语言规则却是不合时代的古怪错误,这个国家在其他生活方面都是世界各国中最前卫的,而惟有这个方面落后。他的妻子恰恰彰显了这一点。他经常开这样一个玩笑:人家或许会算算众多海滩上有多少穿泳装的男男女女,并以此数字来衡量以色列人的宗教热情。妻子艾琳·扎丁生在挪威,身材高挑、瘦削,金发碧眼,长相酷似犹太人,和爱娃·布劳恩长得很像——他俩在这个问题上开玩笑时是这么说的。她迄今仍然喜欢穿着比基尼炫耀身材,有时甚至只穿一件。两人的婚姻曾经激情勃发、炽烈如火。他已经明白了,她的眼神总是迷离恍惚,当然这眼神偶尔也和他调情,可她徒然离去依附别人还是让他吃了一惊——还不止是吃惊呢,突如其来的方式让他实在太震惊了,哭也哭不出来,求也求不出口,只是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家里,家里藏着几支装满子弹的枪,他知道开一枪就能轻松地结束痛苦,只是两个儿子让他住了手。他是条汉子,绝不能像别人背叛自己一样背叛孩子们。然而心痛一直——迄今依旧——很真切。

以色列国家实在太小,机密瞒不住外人。马上就有人发觉艾琳和别人在一起了,此话很快一路传到了本尼所在的警局,人们能够从他双眸里空洞的神情中看出,指挥官精神垮了。有些人想知道他什么时候且怎么才能重新振作起来。然而一周之后,他们猜想的问题已经变成“他究竟有没有可能恢复过来”。到这时,扎丁小分队的一位警官出面把这些事承担了下来。一个星期四的晚上,他带着一位名叫科恩的犹太教拉比,出现在队长的门前。那天晚上,本杰明·扎丁重新找到了上帝。不仅如此,在巡视耶路撒冷老城的镣铐街时,他告诉自己,他再次理解了身为犹太人的意义。他的遭遇都是上帝的惩罚,不多也不少,是他该受的惩罚。惩罚他对母亲的劝告充耳不闻,惩罚他的通奸罪行,惩罚他和妻子以及其他人居然参加那些疯狂不羁的派对,惩罚他二十年来明明是思想和举止邪恶败坏,却偏要装作勇敢正直的警察指挥官和军人。不过今天他要痛改前非。今天他会超越人类法则,以赎违背上帝旨意的罪孽。

此时是大清早,干燥的东风由阿拉伯半岛吹来,预示着今天注定是酷热毒辣的一天。他让四十个队员列队跟在他身后,人人都全副武装,佩带着自动步枪、催泪弹发射枪以及其他能发射“橡皮子弹”的武器。这些橡皮子弹更确切地说应当称之为“导弹”,由柔韧的塑料制成,力道足以击倒一个成年人,如果射手细心瞄准的话,可以让一个人的心脏受硬伤而停止跳动。现在他需要这些警力来帮助他触犯法律——这可不是扎丁队长的顶头上司脑子里的想法——并阻止别人可能的干扰活动。毕竟那是科恩拉比的主意。这法律又是谁的法律呢?这是个纯粹的哲学问题,对于一名头脑简单的警官来说实在太过复杂难解了。依拉比的解释,所罗门神殿所在地就是犹太教和犹太民族的精神家园,这一概念就简单多了。圣殿山上的殿址是上帝钦点的,如果有人怀疑这一事实可没有任何理由。犹太人收回上帝赐福的一切的时间到了。今天,十位保守的哈西德派拉比将要设桩圈地,严格依据《圣经》的记述把即将重建神殿的土地圈起来。扎丁队长已接到指令,不让拉比们经由镣铐门行进,阻止他们的行动。但是扎丁不会理睬命令,而手下人也会遵照他的指挥保护拉比们不受阿拉伯人的伤害。阿拉伯人的意图与他本人的意图一模一样,恐怕正等候着他们呢。

阿拉伯人居然这么早就到了那里真是让他大吃一惊。那些杀害了大卫和莫蒂的人未必比野兽善良,没错。他的父母告诉所有的儿子,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巴勒斯坦,一名犹太人会面临什么样的境遇,是袭击、恐吓、嫉妒和公开的仇恨;而英国又是怎样拒绝保护那些曾经在北非战场上和英国人并肩作战的犹太人——战争的目的却是为了抵抗和纳粹结盟的阿拉伯人。犹太人只能依赖自己和自己的上帝,而对上帝保持忠贞就是说必须在亚伯拉罕替人民和上帝缔约的石山上重建教堂。政府要么是不理解此行的意义,要么就是想玩弄政治,拿这座世间惟一的犹太人安全国度的命运开玩笑。他身为一名犹太人的责任也随之而来,即便他自己也是最近才了解到这一点。

科恩拉比在约定时间出现了,旁边是埃利埃泽·戈德马克拉比,他身上刺着数字,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在那里他明白了面对死亡时宗教信仰何等的重要。两人各自抱着一捆木桩和测量索。他们要得出测量数据,从今天开始有替班的人守卫工地,最终迫使以色列政府清理穆斯林那些肮脏污秽的场所。全国上下不断涌现出广泛的支持,大量资金如潮水般从欧洲和美国涌来,以确保工程能在五年内完成——这块土地是上帝亲自赐予犹太人的,到那时再没有人能说三道四,讨论把这块土地从犹太人手中夺走了。

“狗屁,”扎丁队长身后有人低声咕哝着,然而指挥官一回头,无论是谁胆敢亵渎这一天命时刻,一看到他的表情也都不敢做声了。

本尼对两位领头的拉比点点头,两人出发了。警队跟在队长身后五十米处。扎丁为科恩和戈德马克两位祈祷,但他知道他们已经全然接纳了自己要面对的危险,就像亚伯拉罕同意让儿子死去,把这当作对尊重上帝旨意的一个条件。

可是指引扎丁走到这一步的信仰也蒙蔽了他的眼睛,让他无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以色列这个国家实在太狭小了,根本无法隐藏任何机密;而有些犹太人把科恩和戈德马克看做伊朗的原教旨主义阿亚图拉的翻版,他们都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因此话已经传出去了。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已经云集在哭墙脚下的广场上。有些人料定会有暴风骤雨般的石块飞过来,头上还戴了建筑工人的硬壳帽。或许这样反而更好点吧,扎丁队长尾随拉比们登上圣殿山山顶时这样想。世人会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接近科恩和戈德马克。他的任务就是保护他们,虽然这两位情愿为主献身。他的右手向下摸了摸臀部的枪套,确认枪套的封口并不太紧,过不多久恐怕要用到这支枪了。

阿拉伯人果然已在那里。令人沮丧的是居然来了这么多人,多得像跳蚤,像跑错了地方的老鼠。只要他们肯让开道路就行了。他们当然不肯,扎丁也明白,他们要违背上帝的意旨,那是他们的不幸。

扎丁的无线收发装置“咝咝啦啦”地叫起来,可他没有理睬。这肯定是他的指挥官在问他究竟想干什么,命令他停止行动。今天可不行,科恩和戈德马克无所畏惧地大步走向拦住去路的阿拉伯人。扎丁几乎为他们的勇气与忠诚落下泪来,他心里想着主会怎样赐福给他们呢,真希望他们能得以保全。他身后,大约有半数下属是真心地追随他,很可能是因为本尼更动了值勤表才能让这些人跟在身边。他不必看也知道这些人没有使用莱克桑盾牌;而肩膀上武器的保险开关现在喀的一声合到关闭位置。等待太难了,很难预料第一轮石雨何时降临,随时都有可能。

亲爱的上帝,求您让他们活下来,求您保佑他们,像您宽待以撒一样宽待他们吧。

现在,扎丁距离两位英勇的拉比只有五十米之遥了。其中一位出生在波兰,曾经从声名狼藉的集中营里逃脱一死,而他的妻子、孩子都在那里丧生,在那里他本人保持着勇气,还了解到宗教信仰的重要性;另一位生于美国,来到以色列为祖国而战,在战争中皈依上帝,就像本尼自己在短短几天之前才信奉上帝一样。

情况发生的时候,两位拉比距离乖戾肮脏的阿拉伯人只有十米远。惟有那些阿拉伯人的表情看上去是那么平静,仿佛他们真诚地迎接这个清晨可能会发生的一切。惟有那些阿拉伯人看见了那位波兰人脸上的震惊与困惑,看见了那位美国人意识到心中的命运是什么的时候露出的惊骇与痛苦。

一声令下,头一排的阿拉伯人坐了下来,他们年纪都在十来岁,却有长期进行对抗的经验。他们身后一百名年轻人也坐下来。而后前排开始鼓掌,同时唱起歌来。虽然本尼的阿拉伯语像所有巴勒斯坦人一样流利,但他还得花点时间才能听出歌词的意思。

我们能战胜

我们能战胜

终有一天我们能战胜

警队的后面紧跟着电视台的摄影记者,这场面实在令人哭笑不得,有几个人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其中有一个是美国有线新闻电视网的皮特·弗兰克斯。他吼了一声:“狗娘养的!”替所有人做了总结。就在那一刻,弗兰克斯意识到这次情况已起变化。他曾经在莫斯科参加过最高苏维埃的首届民主会议,在马那瓜湖目睹了桑迪诺解放阵线在必胜的大选中落败的那个夜晚。现在轮到这里了?他想。阿拉伯人终于明白过来了。他妈的狗屁。

“希望你的录像带开始转动了,米基。”

“他们是在唱歌吗?”

“听上去好像是,我们走近点。”

那些阿拉伯人中为首的是个二十岁上下的社会学学生,名叫哈希米·默撒。他的手臂被以色列警察打过,并留下了永远无法磨灭的疤痕,好几颗牙齿都被当时一位心情特别不好的以色列警察用橡皮子弹击落了。没有人会怀疑他的勇气,他早已证明过自己的勇气不容置疑。早在大家确认他的领袖地位之前他就曾经十几次面对过死亡的危险,可是今天他有了领袖地位,人们都听从他的调遣,这才能实践他耐心地珍藏心底五年之久的想法。他用了三天时间才说服大家来到这里。一次偶然的机会,有位厌恶本国的宗教保守派的犹太朋友谈论他们今天这个计划的时候声音委实太大了一点,让哈希米听到了,他想这或许就是天命,也许是真主安拉的意思,也许不过是运气好。无论是什么,自从他在十五岁知道了甘地和金的故事,知道了他们是如何勇敢地以非暴力不抵抗政策击败军队的事以后,这一刻就成为他生活的目标。要说服自己的人民就意味着践踏勇士原则,而勇士精神似乎已经是他们基因中的一部分了,可是他做到了。现在他的信仰将面临考验。

本尼·扎丁见到道路被堵塞。科恩拉比对戈德马克拉比说了些什么,但是谁都没有走回警察被阻的地方,因为转头走回意味着承认失败。他弄不清楚他们究竟是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还是激怒了。扎丁队长回头向自己的人马下命令。

“催泪弹!”他早已预料到这种情况了。四名携带催泪弹发射枪的人都是教徒。他们平行持枪,向人群里开火。这些催泪弹的弹头打到人的身上还是非常危险,好在没有人受伤。几秒钟之内,灰色的催泪弹就像浓雾一般在静坐的阿拉伯人群中散播开来。但是他们依照命令每人都戴了一副防毒面具,保护自己不受伤害。面具阻止了他们的歌声,但没有拦住他们鼓掌或摧毁他们的坚定意志,可是当东风把烟雾吹离阿拉伯人,卷向扎丁队长的手下时,扎丁更加激怒了。接下来,戴着绝缘手套的阿拉伯人拾起发烫的发射器,扔回给警察们。不过一分钟工夫,他们就可以摘下面具了,歌声又起,其中还混杂着笑声。

接下来,扎丁命令发射橡皮子弹。他手下有六名警察配备了这样的武器,从五十米开外发射的话,可让任何人害怕得要逃跑或找个地方藏身。第一排枪发射效果极好,击中了前排的六个阿拉伯人。有两个疼得哭叫起来,一个人倒了下来,但是除救援人员以外,没有一个人离开自己的位置。第二排枪瞄准的是头部而不是胸部了,扎丁心满意足地看到一张脸被打成血流满面。

那个领头的——扎丁以前见过那张脸,认了出来——还站在那里发布命令,尽管这位以色列队长无法听清他所说的话。然而他的重要性立即显现了,歌声更加洪亮起来。又是一排枪接踵而来。警察指挥官发现手下的一名神射手怒气冲冲。有个阿拉伯人原先正面中了一颗橡皮子弹,现在头部上方又中了一颗,身体弯曲下来死了。这本可以提醒本尼,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手下了,但更为糟糕的是,他甚至连自己也无法控制了。

哈希米并未看见同伴死亡,这一刻的激情冲动已经彻底压倒了一切。两位闯入的拉比显现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哈希米看不到头戴面具的警察表情,但他们的行为、动作将一切情绪表露无余。就在这一瞬间,他明确地知道,这一仗他已经赢了。于是他再次向自己人呼喊,号召他们加倍努力。面对火焰与死亡,他们的确经受住了考验。

本杰明·扎丁队长揭开头盔,以坚定的步伐经过拉比身边,走向阿拉伯人,两位拉比突然莫名其妙地犹豫起来。几个肮脏野蛮人的不和谐歌声是否会扰乱上帝的意旨呢?

“嘿,有事要发生了!”皮特·弗兰克斯说,他的双眼被吹到脸上的烟雾熏得泪如泉涌。

“我明白了,”摄影师自言自语道,他迅速推近镜头,瞄准前进中的以色列警察指挥官。“要出事了——这个人好像发火了,皮特!”

哦,上帝,弗兰克斯想。他本人也是犹太人,同样既生疏、又熟悉这片贫瘠却挚爱的土地,他知道历史又将在眼前重演了,心中正考虑着如何为摄影师即将拍到的可能会流传后代的带子配上两三分钟的旁白。他想知道将来是否还会有第二个人能够圆满完成如此危险艰难的工作。

这位队长大步流星地直接走向那位阿拉伯领头人,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过迅速了。哈希米此时才知道有位朋友牺牲了,他的头骨被一支原本不会致人于死地的武器洞穿了。他默默地为这位同伴的灵魂安息祈祷,希望真主能够理解以如此方式面对死亡需要怎样的勇气。安拉能理解,哈希米确信。他认识向自己走来的那个以色列人,他叫扎丁,过去经常到这里来,只不过是一张多数时间隐藏在莱克桑盾牌后面、手提枪支的以色列面孔,只不过是又一个不肯把阿拉伯人当人看的家伙。对他而言穆斯林就是一架石弩,或者是装满汽油的燃烧瓶。可是,今天他会有迥然不同的理解,哈希米这么想。今天他会看见一个充满勇气与信念的人。

但本尼·扎丁眼里看到的却是一只野兽,好像是一头倔强的骡子,好像是——什么呢?他不太确定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但绝不是人,不是以色列人。他们改变战术了,如此而已,这个战术还真是有点娘们气。他们以为这样做就能阻挡他实现目标了吗?就像他的妻子告诉他要离开他,要去上一个比他优秀的男人的床,说他可以留下孩子,说他威胁要打她的话都是装装样子,说他根本打不出手,说他根本不像个男人,管不好自己的家庭。他看着那张美丽、冷漠的面孔,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没有给她一个教训,她就站在那儿,距离自己不足一米,盯着他微笑——最后大声嘲笑他的无能,男子汉大丈夫应有的举动他居然做不出来,于是柔弱无力的她终于击败了强壮有力的他。

但是现在不同。

“让开!”扎丁用阿拉伯语命令道。

“决不。”

“我宰了你。”

“那也不放你过去。”

“本尼!”一名头脑冷静的警员高叫着想阻止他,可为时已晚。兄弟们死在阿拉伯人手里,妻子以那种方式离他而去,再看这些人居然就这样挡住他的去路,本杰明·扎丁再也受不了了。他以灵敏流畅的动作拔出自动手枪,一枪打中了哈希米的前额。年轻的阿拉伯人向前倒了下去,歌声与掌声都停了下来。另一位静坐者开始挪动脚步,但旁边两个紧紧抓住他。其他人开始为两名遇难同胞祈祷。扎丁把枪口转向这些人之中的一个,然而虽说他的手指紧扣着扳机,但是什么东西阻止了他,让他连一丝开枪的力量都没有。拦阻他的是对方眼中的神情,是眼神中的勇气,而决不是挑衅,是决心,也许……还有同情。因为在扎丁脸上他们看到了超越苦恼的痛悔,以及对自己所干的事情感到恐惧,对自己丧失了信心。他断送了一个人的性命,而那人并没有威胁到任何人的安全。他是个杀人犯。扎丁转头向拉比们望着,希望看到些什么,但是他知道在拉比那里根本找不到他要找寻的东西。当他转头离去时,歌声再次响起。默舍·莱文警官向前走过来,接过了队长的武器。

“好了,本尼,我们离开这个地方。”

“我都做了些什么?”

“已经这样了,本尼。跟我来吧。”

莱文带着自己的指挥官撤离,但是本尼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今晨自己所创造的杰作。哈希米的遗体滑倒在地,一摊鲜血在鹅卵石缝隙间流淌着。这位警官知道必须要做些什么或者说点什么,事情本不该这样。他的嘴巴张着,脸左右摇晃。直到这一时刻,哈希米的追随者才知道他们的头领胜利了。

美国东部时间凌晨二时零三分,瑞安的电话铃响起来。不等第二声铃响他一把抓起了听筒。

“谁啊?”

“我是行动指挥中心的桑德斯,请打开电视,四分钟后美国有线新闻电视网将要播放最新报道。”

“发生了什么事情?”瑞安伸手拿起遥控器,打开了卧室里的电视机。

“简直没法相信,长官。我们是从美国有线新闻电视网的卫星通讯中截获下来的,有线新闻总部正在将它快速复制到新闻节目中。我不知道它是怎么通过以色列检查的。不管怎么吧——”

“好了,开始了。”瑞安揉揉眼睛,时机恰到好处。为了不打扰妻子,他把电视设置成静音状态,无论发生了什么大事都不需要听解说词。“亲爱的上帝啊……”

“这件事几乎全程录下来了,长官,”那头的值班军官表示同意。

“现在就让我的司机过来,通知局长,告诉他马上回办公室。还要告诉白宫通信办公室的值班员,他会把消息通知他们的人。我们必须找中央情报局负责以色列、约旦问题的部门头头——见鬼,把负责整个那片地区的所有部门头头都叫来。另外,还必须让国务院马上得知此情况。”

“他们有自己的——”

“我清楚,无论如何给他们打个电话。对这种事是不能假设的,好不好?”

“是,长官。还有别的吩咐吗?”

“哦,倘若能再给我四个小时睡眠就好了,”说完瑞安便挂上了电话。

“杰克……你是不是——”卡茜坐起身来,她刚好听到了后面几句话。

“没错,宝贝。”

“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阿拉伯人已想出击败以色列人的办法了。”除非我们出手挽救他们。

九十分钟后,瑞安打开书桌背后的煮咖啡机,而后匆匆浏览夜班值班员记录。今天一天都得喝咖啡。途中,他在车里刮了脸,现在望镜子里一看才发现刮得不太干净。杰克喝完满满一杯咖啡才大步走进局长办公室。查尔斯·奥尔登和卡伯特都在。

“早安,”国家安全事务顾问说。

“早,”这位副局长声音沙哑地答道。“你认为现在还有‘安’字可言吗?总统知道了吗?”

“还不知道。我不想现在打扰他,等我们了解情况以后再说吧。他醒了以后我会和他谈——六点的样子吧。马库斯,现在你怎么看你的以色列朋友?”

“有些什么新情况吗,杰克?”卡伯特局长对下属问。

“从徽章上看射击者是一位警队队长,目前还不知道他的姓名和背景。以色列人已把他关在某个地方,但什么也没有吐露。从录像带上看,好像有两个人已经死亡,恐怕还有几个受了轻伤。以方警察局长只说的确出了这件事,别的没说,我们从录像上也已经看到了类似的情况。似乎没人知道电视台的摄影记者在什么地方。事发时,我们的人一个也不在场,所以我们的资料都是从新闻报道上来的。”又是这样,瑞安没有说出这个词。今天早晨已经够倒霉的了。“圣殿山已被封锁了,现在由以色列军队把守,谁都不能进出,通向哭墙的入口也被关闭了,这可能还是第一次。我们在当地的大使馆什么也没有说,他们在等候我们的指示。其他国家的使馆也一样。欧洲没有作出官方反应,我估计一个小时之后情况就会改观。他们已经开始工作了,而且他们从自己的电视新闻中也看到了同样的画面。”

“现在已经四点了,”奥尔登疲惫地看了看手表说。“三个小时之内他们的早餐就要乱成一团了——大清早就看到这个消息真是见鬼了。先生们,我认为这件事将会成为大问题。瑞安,你曾经这么预测过,我记得上个月你说过的话。”

“阿拉伯人迟早得聪明起来,”杰克说。奥尔登点头表示同意。杰克觉得奥尔登说得太客气了,其实几年前他在自己著述的一本书里也说过同样的话。

“我认为以色列人可以摆平这次事件,他们总是能——”

杰克打断了局长的话:“这次可难了,老板。”得有人让卡伯特明白当前的真实情况。“这与拿破仑关于实力与士气的论述是一样的。以色列人之所以有力量完全依赖于他们高昂的士气。他们是该地区惟一的民主国家,是那地区的惟一好人,可是三个小时以前这个形象彻底毁了。现在他们看上去就像亚拉巴马州塞尔马城的布尔——不管像谁吧——只不过布尔用的是水龙头对付示威者。人权社会会被他们的行为气得怒发冲冠的。”杰克停顿了一下,啜了一口咖啡。“这是个要不要公正的问题。阿拉伯人扔石块和乱七八糟的东西时,警方可以说自己是以暴制暴。可这次不是。两名死难者都静坐在地,没有威胁到任何人。”

“这是一个精神不正常者的个人行为!”卡伯特怒气冲冲地大声说。

“不全是这样,长官。手枪打中的那个人的确如你所说,但第一个死难者是被两颗橡皮子弹从二十几码以外枪杀的——两颗子弹由同一支单发步枪里射出来。真是令人不寒而栗,这决不是意外。”

“你们确定他已经死了吗?”奥尔登问。

“我妻子是医生,从电视上看她觉得这个人死了。他的身体一阵抽搐,而后软瘫下来,看来恐怕是因头部重伤而死。他们总不能说此人绊了一跤,摔倒在路边吧。这么一来情况就完全变了。如果巴勒斯坦人聪明的话,就会下双重赌注。他们会坚持这种战术,等候世界做出反应。如果他们这样做的话,就决不会输掉,”杰克下了结论。

“我同意瑞安的见解,”奥尔登说。“今天晚饭以前联合国一定会通过决议。我们还得随声附和,那就等于告诉阿拉伯人非暴力手段这支武器比石块更有效。以色列人会说些什么呢?他们会做怎样的反应呢?”

奥尔登很清楚答案是什么。他就是要启发情报局局长,所以瑞安接过来回答:“首先他们会拖延时间、保持沉默。他们现在恐怕正在为没能中途截获录像带痛悔自责呢,不过现在悔悟有点迟了。这次事件几乎可以确定是未经预谋的意外——我的意思是说以色列政府和我们一样大吃一惊——否则肯定早已抓住那名摄影记者了。现在他们恐怕正在挑那位警察队长的大脑毛病,午饭之前他们就会对外说他疯了——见鬼,他恐怕真是疯了——这次行动是他的个人行为。可以预料得到他们将会控制事态的进一步恶化,但是——”

“那没有用,”奥尔登插话道。“总统九点之前必须对此发表讲话,我们总不能称此为‘悲剧性的意外’。这是一名政府官员对一个手无寸铁的示威者的残忍谋杀。”

“你瞧,查理,这不过是一次个人造成的意外,”卡伯特局长还是这样说。

“或许是这样,然而五年前我已然料到有今天了,”国家安全事务顾问站起身,走到窗边。“马库斯,以往三十年间凝聚以色列人的惟一支柱就是阿拉伯人做的蠢事。要么是阿拉伯人从未意识到以色列的合法性基于道德地位,要么是他们不知道如何来利用这件事。以色列目前面临着一个毫无胜算的伦理矛盾。如果他们确实讲民主,尊重公民权利,那么他们就必须赋予阿拉伯人更广泛的权利。但那将意味着损害自家政治的完整性,而他们的政治完整性依赖的是缓和犹太教中的极端主义分子——而且那些人根本不关心阿拉伯人的权利,是不是?但是如果他们向宗教狂热分子让步,试图掩盖事实的话,那么他们就不再是民主国家,那会危害到美国对他们的政治支持,没有美国的支持他们在经济上、军事上都无法生存。我们同样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我们支持以色列人的前提是他们政治上的合理性,是他们可以发挥自由民主国家的作用,可是这个合理性刚刚烟消云散了。如果一个政府警察杀害了手无寸铁的百姓,那这个国家就不存在合理性,马库斯。我们再也不能支持做出这种事来的以色列,就像我们不能支持索摩查、马科斯或者其他平庸的独裁者——”

“你说到哪里去了,查理!以色列并不是——”

“我知道,马库斯。他们不是独裁政府,他们确实不是。但证明这一点的惟一途径是他们必须改变自己的做法,真正做到行动与口口声声宣传的形象相一致。如果他们在此事上拒绝合作的话,马库斯,他们就死定了。他们会动用美国国会的院外集团来影响美国的政策,但是他们将会发现,那些人不再支持他们了。如果事态真走到那一步的话,就会让我们的政府比现在更加为难,我们将要面临一个抉择,有必要公开和他们断绝关系,可我们又不能这样做。必须另找一条出路。”奥尔登由窗口转身回来。“瑞安,实施你们想法的时机成熟了。我来做总统和国务院的工作。我们帮以色列摆脱这件事的惟一方法是策划某种能起作用的和平计划。给你在乔治敦的朋友打个电话,告诉他是行动的时候了。就把它叫做朝圣计划吧。明天早晨以前我要见到草案,陈述我们要进行的计划以及打算怎样行动。”

“要得太快了吧,先生,”瑞安说。

“那么别让我再耽搁你,杰克。如果我们不迅速行动的话,只有上帝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你认识国务院的斯科特·阿德勒吗?”

“我们聊过几次。”

“他是布伦特·塔尔博特手下最棒的人。建议你和你的朋友们核实之后跟他会面,他可以在国务院里掩护你。我们无法相信那些官僚部门能迅速解决什么事。你还得打点行装,老兄,你要忙起来了。我想要的是事实真相、各方的态度立场,以及一流的评估报告,行动必须机密。”最后一句是说给卡伯特听的。“要想这个计划起到作用,就一丁点也不能泄露。”

“知道啦,”瑞安说。卡伯特只是点点头。

杰克从未走进过乔治敦大学教师的寓所。他觉得这里真是好生古怪,直到上早餐时,他才甩开了这个念头。他们的餐桌俯瞰着一片停车场。

“你说的没错,杰克,”赖利评论道。“没有什么特别的。”

“罗马方面怎样答复的?”

“他们喜欢这个想法,”这位乔治敦大学校长简约地应道。

“有多喜欢?”瑞安问。

“你当真想知道?”

“两个小时以前奥尔登告诉我,这件事可是当务之急。”

赖利点点头承认确有其事。“打算挽救以色列是吗,杰克?”

瑞安不清楚这句话里究竟有多少幽默的成分,而目前的情况也使他无心开玩笑。“神父,我只是奉命行事——你知道,命令?”

“这句术语我很熟悉,你提出这个构想的时机选得恰到好处。”

“也许吧,不过我们还是把诺贝尔奖金留到以后再拿,好吗?”

“先吃你的早点吧。午餐以前你还有时间去找那边的人,你现在看上去糟透了。”

“我也觉得,”瑞安承认。

“四十岁上下就应当戒酒了,”赖利发表着评论。“过了四十岁喝酒就伤身了。”

“你也没戒酒,”杰克提醒道。

“我是牧师,必须喝酒。你们究竟想要教会做些什么?”

“如果可以和主要各方达成初步共识的话,我们希望尽快进行协商,不过我们这一头的工作必须悄无声息地进行。总统需要对他能采取的各种选择先做一番评估,这就是我正在做的工作。”

“以色列会参加协商吗?”

“如果他们不参加,他们就死定了——请原谅我说粗话,不过情况确实就是这样。”

“你当然没说错,不过他们有没有认清自身的处境呢?”

“神父,我要做的是搜集和评价信息。人们总是要我当算命先生,可我不知道该怎么算。我只知道电视上的镜头无疑将会在国际社会中引起自广岛投下原子弹以来最猛烈的抗议。我们必须在事态蔓延到整个地区之前有所作为。”

“吃饭。我必须思考几分钟,咀嚼东西的时候我的思考最缜密。”

这个建议不错,几分钟之后瑞安就明白了。食品吸收了胃里的咖啡酸,而食物提供的热量则有助于他挺过这一整天。不到一小时,他就行动起来,先去了一次国务院。快到中午时,他已在回家的路上了,他需要回家去打点行装,并利用这段时间小睡三个小时。返回时他还到白宫奥尔登的办公室开了个会,会议一直拖到深夜时分。奥尔登在会上主持大局,讨论的问题非常广泛。拂晓之前,杰克直奔安德鲁斯空军基地而去。他可以从机场的贵宾休息室给太太打电话。杰克本来想在周末带儿子看场球赛,可是对他来说哪里有周末呢。从中央情报局、政府、白宫赶来的一名信使为他带来了两百页的资料,在飞越大西洋的路上他必须看完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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