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年十月六日星期六,当地时间下午两点,叙利亚对以色列控制下的戈兰高地发动了突然袭击。军事评论家们谈及此事,多数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拜伦诗中的一句话:“犹如豺狼入羊圈。”毫无疑问,在对作战计划做最后修订时,叙利亚的司令官们一相情愿地把自己当成了豺狼,脑子里想的就是拜伦的那句话。他们计划投入数量巨大的坦克与火炮,其数量之大连希特勒手下那些被吹得天花乱坠的装甲部队将领都难以想象。

然而,就在十月六日当天叙利亚军队却发现,他们想象中的羊群根本不像田园诗歌中描写的那么温驯,它们倒更像秋季进入了发情期的大角公羊。戈兰高地上只有两个旅的以色列部队,虽然数量只是对方的九分之一,但都是精锐部队。第七旅踞守戈兰高地的北部,铁打不动,它的防御体系既坚韧又灵活。各支部队都能坚守各自的据点,并将突入的叙利亚部队引到了遍布石块的狭窄峡谷里,让埋伏在“紫线”背后的以色列装甲部队钳制并粉碎他们。第二天增援部队才开始到达,在此之前局势虽然还在以军掌控之中,但已显得岌岌可危。到第四天快要结束时,攻击第七旅的叙利亚坦克部队已成了一堆尘烟滚滚的破铜烂铁了。

巴拉克旅(“雷霆旅”)驻守高地南部,它的运气就没有第七旅好了。这里的地形易攻难守,而叙利亚攻击这里的部队似乎也得到了较好的指挥。不到几小时,以军防线就被突破,巴拉克旅也被肢解成几股小部队。不过事后证明,每股小部队都会向叙军发起凶猛的反击。叙利亚先头部队利用这些已被突破的缺口,冲向他们的战略目的地——加利利海。随后三十六个小时里的战局足以证明,这是自一九四八年以来以色列部队所遭遇到的最严峻的考验。

增援部队第二天才陆续到达,不得不以零星小股形式投入战斗——填补防线缺口、封锁道路,甚至要集合那些在严峻的激战中被打散的部队战士。他们不得不避开阿拉伯军队的正面进攻,这对以色列人来说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直到第三天,以色列军队才得以攥起铁拳,先是包抄合围,而后彻底粉碎了向纵深挺进的三支叙利亚部队。此后他们又马不停蹄地立即转入了反攻。一阵狂怒的反攻之后,叙利亚人被轰回了他们自己的首都,拱手交出了一片凌乱地散布着烧毁的坦克和破碎的尸体的战场。这一天结束之前,巴拉克旅和第七旅的骑兵从以军广播里听到了以色列国防军最高指挥部发布的一条电讯:

你们挽救了以色列人民。

他们确实挽救了以色列人民。然而奇怪的是,除了一些军事学校教材之外,世界上很少有人记得这次英雄史诗般壮丽的战役。不像一九六七年的“六日战争”,那时在西奈半岛上以军以行云流水般的作战部署及几场战役在全世界激起了一片欢腾,赢得深深的敬佩:他们渡过苏伊士运河、夺取了“‘中国’农庄争夺战”的胜利,包围了埃及第三军——但是这次戈兰高地之战却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联想,因为这次战役距离以色列本土实在太近了。尽管如此,那两个旅的幸存者明白自己做过怎样的贡献,他们的长官也惊喜地了解到,在那些明白该怎样衡量这场殊死搏斗中所蕴涵的战术技巧和英勇气概的职业军人心目中,他们会把这场高地保卫战与温泉关战役、巴斯托涅守卫战、格洛斯特高地守卫战等历史上著名的防御战并立青史。

不管怎么说,每一场战争都会出现许多令人哭笑不得的情况,这次“十月战争”也不例外。与大多数光辉灿烂的保卫战一样,这场鏖战本来也大可不必这样艰苦。以色列人错误地理解了搜集到的情报,假使他们能提早十二个小时行动的话,假使早在对方猛攻开始之前几个小时就执行预防计划,将预备部队送上高地的话,原本不应当有这场英勇的殊死拼杀,那些坦克手和步兵原本不必如此大规模地牺牲。阵亡数字如此巨大,以至于好几个星期都没敢公布伤亡数字。如果按照情报采取行动的话,原本可以在“紫线”跟前大批屠杀叙利亚人,消灭他们数量众多的坦克与枪炮——不过实施这样的大屠杀就毫无光彩了。对情报部门的失误一直没有很完满的解释。具有传奇色彩的摩萨德果真不了解阿拉伯人的计划吗?还是以色列政治领袖们没能认识到自己接到的报警?这些问题自然而然引起了全球新闻界的关注,他们尤其关注的是埃及突击横渡苏伊士运河的情况,这次袭击还突破了自吹自擂的巴列夫防线。

多年前,那些通常能掐会算的以色列总参谋部的军官们犯过一个同样的根本性错误,但是它却没有受到重视。在以军全部的火力装备中,部队并没有配备大口径火炮,尤其缺少苏联制式的那种火炮。以色列军方的注意力并不在机动野战炮上,而是格外依赖于大批量的短程迫击炮和强击机。于是驻守高地的以军遭受了敌方排炮那排山倒海的火力轰击,只得以一敌十,根本没办法给被困守的部队提供充足的支援。失误的代价是多少人因此丧失了生命。

就像大多数重大错误一样,这一错误也是情报人员造成的,不过事出有因。攻击戈兰高地的那些强击机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在苏伊士上空投掷炸弹制造死亡。以色列空军是世界上最善于利用“周转时间”的空军部队。他们的地勤人员被训练得更像是赛车场上的加油工人,因为他们的速度和技能,每架飞机的战斗力都卓有成效地翻了一倍,以色列空军因此成为一柄灵活善战的利刃。他们的一架“幻影”或者一架“空中之鹰”要远比十门机动野战炮更有战斗价值。

以军的战略策划军官没有充分考虑到的一件事在于给阿拉伯人提供武器装备的是苏联,而苏联在武装阿拉伯军队的过程中就会给自己的客户灌输自己的战术思想。苏制地对空导弹(萨姆)的设计人员始终是世界第一流的,他们立意要对付北约的空中力量,一直以来,人们都认为北约的空中力量比苏联强大。俄国军事计划人员认为即将到来的“十月战争”正好是检测他们设计的最新战术武器和战略学说的绝妙契机。于是苏联送给阿拉伯客户们一份萨姆网络系统,当时的北越或者华约根本不敢奢望能够得到这样的系统。这是一个几乎无懈可击的连锁导弹排炮方阵,加上纵深配置的雷达系统,配合上可以随着武装先头部队向前推进的新型机动萨姆导弹。这一系统拓展了防空系统的防御能力,地面军事行动在防空防御系统的保护下才能不受阻碍地推进。操作这些系统的官兵曾经接受过严格的训练,许多人是在苏联接受的训练,苏联和越南从美国人的战术与技术中学到的点点滴滴无不充分教授给了阿拉伯人,使他们获益匪浅,而以军希望模仿的恰恰是美国人的技术和战术。在参加这次“十月战争”的所有阿拉伯士兵中,只有这些人真正达到了战前计划的预期目标。他们在两天之内卓有成效地牵制住了以色列空军。假如地面进攻能按原计划顺利实施的话,他们自然就能取得圆满成功。

事情讲到这里正好就是这段故事的开头。以色列军方当即断定戈兰高地上的战局非常严重。那两个旅的部队已经被敌军打得晕头转向,他们送出来的情报数量匮乏、内容含混,于是以军最高指挥部认为已经失去了对这次军事行动的战术控制。最可怕的梦魇似乎终于来临了:他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以色列北方集体农场易遭攻击;叙利亚装甲部队顷刻之间便能从高地上一路冲过来,以色列的平民百姓及儿童将会在叙利亚军队的铁蹄下遭殃。因此,以色列军事指挥官们的第一反应几乎是恐惧不已。

然而恐惧是优秀指挥官们时时要面对的感觉。当一个国家的对头公开对外宣布要彻底灭绝这个民族时,什么抵御措施都说不上过分。早在一九六八年,以色列人就像美国和北约的军队一样,已经把自己的最终方案着落在核武器上了。当地时间十月七日三时五十五分,距离实际攻击开始不过短短十四个小时,“约书亚行动”的待命令已发到了贝尔谢巴城外的以色列空军基地了。

当时以色列没有太多核武器——而且还一直不肯承认拥有核武器。但是如果确实到了不得不用它的那一步也用不着那么多。在贝尔谢巴无数个地下弹药库中的一座库房里就有十二枚外表看起来平凡无奇的东西,它们的造型和其他众多用来配合战斗机行动的炸弹毫无二致,只是它们的两侧贴有银红色条纹标签。上面没有配置安定翼,而打磨得锃亮的褐色流线型铝壳上也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只是有几道勉强看得见的焊缝和几个U形套钩。这也是有道理的。在缺乏正规训练的人眼中,或者在仓促一看之下,难免会把它们错认成燃料桶或者凝固汽油弹桶,这样的物件很难博人多看一眼。然而它们每一个都是一枚钚核裂变炸弹,名义上说能产生六万吨当量,足够将一座城池的心脏挖出来,或者说足够杀死当地成千上万名士兵,再加上它的钴制外壳的威力——这层外壳是单独存放的,但随时可以罩在炸弹外皮上——足够毒死当地所有的生命,其危害将延续到战后许多年。

就在这天清晨,贝尔谢巴可忙开了。后备役军人告别了一切赎罪日的宗教活动,结束了探亲访友,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拥入基地。值勤人员不停地在给飞机配备致命的火炮。那些刚刚返回的军人竟也难得睡上宝贵的一觉。一群机械师正在两位“督察员”的监督之下,为一架A-4型空中之鹰攻击机配备核武器,凡是动到核武器的事情,他们都必须监视,这就是督察员的工作。出于安全目的,他们没有告知机械师装载的是核弹头。这些炸弹用车运送到四架飞机的下方,用起重机的机械手臂小心翼翼地吊起来,然后固定在U形钩上。如果哪位地勤人员没有累到筋疲力尽的话,或许会注意到炸弹尚未装上保险装置和尾翼。他们无疑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受命这一行动的军官动作太迟缓了。每一枚武器的弹头位置都装配了电子传动装置。被称之为“物理元件”的真正的起爆装置以及装核原料的容器,当然早已被安装在炸弹内部了。以军核武器的设计不同于美国的核武器,它们并非用于和平时期由预警机运载,而且缺乏美国武器上安装的那些精巧的保险装置。美军的保险装置都是得克萨斯州阿玛里洛城外潘特克司装配厂的机械师们安装的。以色列的引爆装置包括两部分,分别装在弹头与尾翼位置,它们和炸弹是分开保存的。总而言之,依照美国或者苏联的标准来看,这些核武器实在太过简易,这与一支手枪远远比不上机关枪精密高档是一个意思。但是在短程作战中它们同样可以致敌于死命。

弹头与尾翼的引信一旦安装完毕,仅剩下的就是在每架战斗机的驾驶舱内安置一只特殊的控制盘,然后将飞机与炸弹用导线连在一起,这才完成了备战程序,此后飞机就被交到一位年轻气盛、敢作敢为的飞行员手中,而后他就会做一个名叫“傻瓜翻身”的飞行动作,将核弹抛射出去,或许这样的发射方式能让飞行员和飞机逃离现场,不至于会在核弹爆炸时受到伤害。

贝尔谢巴的最高指挥官必须依据那一瞬间情况的紧急状态,并获得“督察员”的授权,才有权决定是否要安装这些备炸装置。幸运的是,这位军官并不希望看到这些随时可以起爆的核武器停在机场上,倘若阿拉伯人运气好,随时都有可能对其发起攻击。他是位虔诚的教徒,在听到政府终于发布命令暂停“约书亚行动”时,默默地向上帝祷告致谢。原先要执行这次轰击任务的高级飞行员又回到了自己飞行中队的待命室,把原先的简短指令都忘记了。最高指挥官当即下令拆除这些核弹,送回原处存放。

于是,腰酸背痛的地勤人员开始拆卸这些武器,这时又有一批人员乘车赶来为“空中之鹰”重新装载“祖尼人”式集束火箭。轰炸命令已经下达:轰炸戈兰高地,打击那些由卡弗尔山姆斯开到“紫线”巴拉克地区的叙利亚装甲纵队。装载弹药的人在飞机下方挤作一团,两队人马各自完成各自的任务,一队努力拆卸着那些他们自己也不知为何物的炸弹,另一队把“祖尼人”式火箭装载到机翼上。

在贝尔谢巴待命的攻击机当然不会只有四架。黎明时分前去苏伊士上空执行第一项任务的飞机返航了——当然是幸存的飞机,损失了一架RF-4C型幻影侦察机,而为它护航的F-4E型战斗机的机翼油箱也中了弹,两只引擎中有一个已无法正常运转,但还是歪歪斜斜地拖洒着燃料回来了。飞行员已经通过无线电波将警报发送了回来:出现某种新型地对空导弹,或许就是那种新型的萨姆-6型导弹;幻影式飞机的危险信号接收器上没有登记过这种导弹的雷达跟踪系统;侦察机没有感受到任何预警,纯凭运气,护航机才避开了那四枚导弹。不等那架飞机小心翼翼地在跑道上着陆,消息已经闪电般送到了以色列空军最高指挥部。飞机在导航系统引导下向下滑行到斜坡的远端,“空中之鹰”就停靠在附近。幻影侦察机的飞行员跟随着吉普来到待命的消防车跟前,然而就在飞机停下来的一刻,左轮爆炸了。已经损坏的双翼的翼间支柱也坍塌了下来,这架重达四万五千磅的战斗机歪倒在公路上,好像从坍塌的饭桌上散落下来的菜碟一样。渗漏出来的油料燃烧起来,一小股致命的火焰将飞机吞噬了。瞬间,战斗机的炮弹夹中的二十毫米口径的炮弹遇热开始爆炸,两名机组人员中的一名在烈焰之中惨叫连连。消防队员们带着化学喷雾灭火器冲了过来。两名“督察员”距离飞机最近,他们急忙冲向大火,努力把飞行员拖拽出来。可是爆炸的炮弹碎片却像撒胡椒一样泼洒在他们三人身上。一位消防员冷静地穿过火场找到第二名机组人员将他背了出来,火焰已经把他烤焦,但他仍然活着。其他消防员扶起督察员和飞行员,将三具血淋淋的身躯送上了救护车。

这场大火让近旁的“空中之鹰”下方的弹药装卸工分了神。一颗炸弹——是三号飞机上的一颗炸弹——下落得稍快了一点,正好砸在起重机上,将装卸队检查员的双腿碾碎了,引起一片尖叫,一时间整个装卸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受伤的检查员被急速送往基地医院,而三颗已然拆除的核武器都用车运回了弹药库——开战第一天,实在是相当混乱,竟然没人注意到四辆拖车中有一辆的炮弹支架上是空的。稍后才到达的机场保养组组长们开始简要地进行飞行前检查,这时吉普车也从待命室开了过来。四名飞行员跳下车,每人都是一手拎着头盔,一手拿着战术地图,人人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即出发,狠狠地打击祖国的敌人。

“见鬼,这是怎么了?”年方十八岁的中尉莫迪凯·扎丁厉声说。朋友们都叫他莫迪,以他这个年纪,身材真是瘦长得难看。

“看起来是油箱炸了,”机场保养组组长答道。他是位预备役军人,在海法有一家汽车修理厂,年纪在五十上下,温和而称职。

“他妈的,”飞行员答道,他激动得几乎颤抖起来。“飞这趟任务我可用不着辅助油箱!”

“我可以把它卸下来,不过得花点时间。”莫迪想了一会儿说。他是个土生土长的以色列人,来自北方集体农庄,当飞行员刚满五个月。他目送其他同事走进驾驶舱。叙利亚军队的矛头直指他父母的家乡,此时他突然担心起来,惟恐自己在第一次战斗任务中落了后。

“算了吧!等我回来你再拆吧。”扎丁飞身蹿上舷梯。那位组长紧跟在后,帮飞行员扎好安全带,并查看了飞行仪表盘。

“飞机准备就绪,莫迪!千万小心。”

“回来时给我准备点茶。”年轻人龇牙咧嘴地一笑。机场保养组组长轻轻拍了拍他的头盔。

“只要把我的飞机带回来给我就行了,祝你好运,小伙子!”

组长跳下飞机,挪开舷梯,而后又扫视了一下飞机,看是否有什么疏漏的地方。这时莫迪启动了引擎,操纵着飞行控制仪器,拧松气流阀,让发动机充分空转,检查燃料和引擎温度测量仪。一切正常之后,他探头看了看飞行指挥,挥手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就绪。莫迪拉合了驾驶舱盖,最后望了望机场保养组组长,敬上告别的军礼。

扎丁十八岁了,用以色列空军的标准来看,他做飞行员年纪不算特别小。四年前,因为反应敏捷、生性好斗他已被认为是棵好苗子,然后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在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空军队伍中为自己挣来了一席之地。莫迪酷爱飞行,自从蹒跚学步的时候看到一架Bf-109型训练机之后就一直渴望飞上天。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架训练机是纳粹德国造的,以色列就是在这种飞机的基础上创建了自己的空军。他热爱他的“空中之鹰”。那是他自己的飞机。A-4型飞机可一点也不像“幻影机”,它体型轻巧、反应灵敏,只要轻轻一拉操纵杆,A-4就有如一只猛禽,立刻作出反应。现在他终于可以参加飞行战斗了,不过他没有丝毫恐惧。他从来不曾为生命感到恐惧——就如同所有十来岁的孩子一样,他认定自己死不了,而且战斗机飞行员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就是因为他们都勇敢坚强。然而这一天对他来说就是不一样,他从未见过如此美好的黎明。他感到一种超乎自然的警觉,对任何微不足道的事情都十分敏感:醇香醒神的咖啡;贝尔谢巴清晨空气中的灰土味;驾驶舱里的汽油与皮革味;无线电电路里的杂音;紧握操纵杆的双手上的刺痛感。类似这样的感觉过去从来没有过,莫迪·扎丁也从未想到过命运不会赐给他第二次机会了。

这四架飞机队形整齐地滑行到01号跑道终点。向北起飞,直奔十五分钟航程之外的敌军,这似乎是个好兆头。飞行队长——他自己也年仅二十一岁——一声令下,四名飞行员一齐把油门推到尽头,松开刹车闸,飞机冲向清冷宁静的晨空之中。几秒钟工夫四架飞机都到了半空中,爬升到五千英尺高度,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本-古里安国际机场的民航客机航线,虽然中东地区的生活乱成一团,可是这座机场依旧在运营之中。

队长像往常进行飞行训练时一样简洁扼要地发布着一连串命令:收起落架,检查引擎、弹药、电动系统;当心米格机和友机;确认敌我识别器运转正常。由贝尔谢巴飞到戈兰的短短十五分钟转瞬间就过去了。扎丁的双眼紧盯着那块有如火山一般的山崖,六年之前,他哥哥就是在从叙利亚人手中夺取这块土地的战斗中牺牲的。莫迪暗自言道,决不能让叙利亚人将它夺回去。

“飞行小组:右转航向0-4-3,目标往东四公里处的坦克阵地。注意情况变化,留神萨姆导弹和地面火力。”

“队长,四号机报告:一号地区发现坦克,”扎丁镇定地报告。“看来像是我军的百夫长坦克。”

“好眼力,四号机,”队长应道。“那是我们的坦克。”

“警报响了,我发现导弹发射警报!”有人叫道。四双眼睛立刻搜寻可能的空中威胁。

“他妈的!”一个激动的声音叫起来。“十二号地区有多枚萨姆导弹来袭!”

“我看到了。飞行小组,左右散开,快!”队长命令道。

四架“空中之鹰”分两组向左右散开。几公里外十几枚萨姆-2型导弹以三马赫速度向他们袭来,仿佛一群飞行的电线杆。苏制地对空导弹同样左右分成两组,但动作笨拙,其中两枚在空中相撞爆炸。莫迪向右翻转,将操作杆用力拉向腹部,一边向地面俯冲而去,一边咒骂着机翼上额外的负重。真棒,导弹追不上来了。直到距离山岩仅一百英尺的高空他才将飞机拉平,以四百节的速度依旧直奔叙利亚军队而去,当他从被团团围困的巴拉克旅骑兵头顶呼啸而过时,马达声震撼着天空,骑兵们不禁欢呼起来。

莫迪已经明白,这次配合作战任务肯定是一败涂地了。不过没关系。他找到了几辆叙利亚坦克。他没必要弄明白究竟是谁在开坦克,只要知道是叙利亚人在开就行。他看到另一架A-4飞机,于是当对方准备开火时和对方组成了战斗队形。他向前观察,看到了叙利亚军队那些圆顶的T-62坦克的影子。扎丁看也没看就打开了投弹开关。反射瞄准器出现在他的眼前。

“不好!又有不少苏制地对空导弹向我们飞过来了。”说话的是队长,声音依旧镇定冷静。

莫迪猛然吃了一惊,好大一群导弹,形体比较小,正从山岩上方向他凌空追过来。这是否就是他们告诉过我们的萨姆-6型导弹呢?他迅速地思考着。他检查了一下电子支援装置,仪器并没发现来袭的导弹。这些导弹来得毫无预警,他只能靠自己的眼睛来判断了。莫迪本能地向高空爬升,以便好做战术动作。四枚导弹跟了上来,离他只有三公里了。他向右方做了个快滚动作,呈螺旋形向下俯冲,而后再转向左方。这一动作使他甩掉了三枚导弹,可还有一枚紧紧跟随。瞬息之后,导弹在距离他的座机仅三十米处爆炸了。

“空中之鹰”好像被人猛踢了一脚,被踢到旁边十米左右。莫迪拼命控制住飞机,终于在山岩上方拉平了机身。他迅速地瞥了一眼飞机,不禁胆战心惊。整个左舷机翼已经被撕扯得七零八落。耳机上的警报器以及飞行仪器显示多处受损:液压瞄准仪失灵、无线电失灵、发动机失灵。不过他还有手动飞行控制器,他的武器也可以借助备用电池开火。就在这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己的附骨之疽:一个萨姆-6型导弹发射阵地,四辆发射车,一辆同花顺式雷达车,以及一辆载满补充弹药的重型卡车,它们都在四公里以外。他那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甚至能看到叙利亚军人正在拼命搬运着导弹,把一颗导弹装载到发射架上去。

他们也看到了莫迪,而后一场史诗般惨烈的决斗开始了,战斗虽然简短但极其壮观。

莫迪将不停抖动的操纵杆放松到了极点,尽他所能俯冲到最低高度,用反射镜细心地瞄准目标。他载着四十八枚“祖尼人”式火箭,一组发射四枚。距离敌方两公里时,他向目标地点开了火。叙利亚导弹手想方设法又发射了一枚苏制地对空导弹。原本莫迪难逃一死了,可是萨姆-6型导弹拥有一套雷达近爆引信,与它擦肩而过的“祖尼人”触发了引信,在半公里外引爆了这枚苏制地对空导弹,莫迪毫发未伤。莫迪一边在面罩里龇牙狞笑着,一边发射着火箭,而后又用二十毫米口径的加农炮向人群和车辆密集的地方开火。

第三组火箭打中了,而后又是四枚,这时扎丁踢了方向舵一脚,将所有火箭都倾泻到目标阵地上。导弹阵地一下子成了阴森地狱,处处是柴油、导弹推进药和爆炸的弹头。一团巨大的火球逼近莫迪的去路,他高声地欢呼了一声,从火球烟雾中穿了出去,敌人已经烟消云散,他已经给同伴们报了仇。

扎丁只赢得了一瞬间的胜利。他的座机左翼是由铝材制成的,四百节的飞行速度带动的气流将大块的铝材撕扯了下来。A-4型飞机开始剧烈抖动起来。当莫迪左转返回基地的时候,机翼彻底脱落了。这架“空中之鹰”在半空中支离破碎。不过几秒钟工夫这位不到二十岁的勇士就被摔到戈兰高地的玄武岩上粉身碎骨了,他并非是第一个牺牲在这里的战士,也绝非是最后一个。四人飞行小组无一生还。

苏制地对空导弹阵地被涤荡无遗。六辆发射车都被炸成了碎片。操纵这六辆车的九十个人当中,能拼凑出来的最大一块遗体就是基地指挥官的断头尸体了。他与扎丁都各自为自己的祖国尽忠成仁了,然而换个时间、地点,他们的节操原本可以激发诗情,创作出一部维吉尔或者一篇丁尼生式的英雄史诗,但此时此地却默默无闻,这样的情况实在太多见。三天后,扎丁的母亲接到电报,再次被告知:整个以色列与她同感悲伤。仿佛这么一说便能安慰一位已经失去两个儿子的妇人似的。

然而在这段鲜为人知的历史片断中,还有一段挥之不去的小插曲,就是那一枚未被拆卸下来但也没有引爆装置的核弹在战斗机解体时从支架上掉落下来,落到了离战斗轰炸机碎片很远处一个德鲁兹农家的附近。直到三天之后以色列军才发现一颗核弹遗失了,而且直到这场“十月战争”结束的那天,他们才大致上弄清楚核弹遗失的始末。这事件给以色列留下了一个难解之谜,即便是发挥所有想像力也难以解决。核弹就在叙利亚防线背后的某个地方——可究竟在哪里呢?那四架飞机里究竟是哪一架曾经载着它呢?它落到哪里去了呢?他们恐怕没法向叙利亚人开口,要其帮忙寻找核弹。当初他们可是费尽心机才从美国人那里弄来了这种“特殊核物质”,而且在公开场合还一直矢口否认他们有核弹,现在能告诉美国人吗?

于是除了那位德鲁兹农夫之外,再没有旁人知道这枚核弹的下落了,而那位农夫却已在核弹上覆盖了两米厚的土,继续耕种起自己那块山石遍布的小块田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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