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着头,眼皮被人用手指扒开,一滴透明的液体从上方落下,滴到眼球上的那一瞬间,我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你每天至少要滴三次。”医生不客气地扒开我的另外一只眼睛,“眼里杂物太多。”

眼药水在眼球表面滑过,清清凉凉的感觉只存在了一瞬间就马上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剧烈的异物刺痛感。

疼痛让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医生却不为所动,继续撑着我的眼皮,凑近了观察,问:“你知道这样会有什么后果吗?”

说着,他松开我的眼皮,摊开手对我说:“得拿去洗一洗。”

他手里,赫然放着一颗血淋淋的眼球!

我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气。

还好,是梦。

“杜平,做噩梦啦?”大李握着方向盘,瞄了我一眼,问道,“车颠得这么厉害你也睡得着。”

我勉强笑了笑,没有说话。汽车在山路上讨厌地颠簸着,此时却有一种真实的安全感,让我很快从噩梦带来的恐惧中平静下来。

只是有些好笑,这个医生我不是很熟,怎么会梦到他。

最近眼睛老是感觉不舒服,总是酸涩涨痛,给我看病的这个医生告诉我,这是每天对着电脑的后遗症。他给我开了两瓶特制的眼药水,效果好像还不错。

想到这里,我越发觉得眼睛酸涩得难受,从兜里掏出眼药水往眼里滴了两滴,也许是心理作用,感觉好一些了。

“还有多久能到?”我不再理会这个梦,转头问大李。

“谁知道呢?看来今天回不去了。”李大雄看着已经逐渐暗下来的窗外,叹了口气,“我还答应儿子早点回去陪他呢。”

手表显示现在是晚上7点多,我们在这山里已经开了五个多小时,车窗外依然是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头的山峦。已经是深秋,白天比以往都短,落日的余晖照在枯黄的树干上,分外萧条。

地面杂草丛生,车窗上浮了一层灰。汽车颠簸得非常厉害,有几次我甚至要护住自己的头才不至于撞到车顶。

在这种情况下睡着,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通火车,没有班车,这地方太偏僻了,简直与世隔绝。对了……”大李转过头问我,“这村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从包里找出打印的资料,翻了翻,回答道:“木亘村。”

“真难记的名字。”大李不耐烦道,“怎么这么久还没到,我都怀疑是不是真有这个地方。别是被骗了吧?”

“好好开车吧。”我望着窗外随口应付道。太阳已经转到山后,橘色的暖光被巨大的山峦遮挡,像是被夺去生命力一般,逐渐地暗淡下去。

选择当记者,也许是我人生中一个最大的错误。新闻要拼速度,报道要挖内涵,素材要鲜为人知,导致我随时都处于精神紧绷状态,为了挖掘值得报道的新闻而绞尽脑汁。手机每天响个不停,一接到报料的线索,我就得马上赶去。

报料人往往会夸大其词,一条狗咬伤了人这样的事,也能被他们形容成变异猛兽袭击。要么就是某个小区被淹了,急匆匆赶到一看,才发现只是楼上水管爆裂,浸湿了楼下的天花板而已。

但是没有办法,为了不漏过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第一时间拿到有意思的素材,我没有太多精力去筛选,只能疲于奔命。

在几天之前,我还完全不知道有这个村庄的存在。有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打到我手机上,报料这个偏僻的村子。

他提到村子的两个神奇之处都让人很感兴趣:首先,村子里的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几乎没有衰老的痕迹,一直维持原来的面貌,几年没有分毫的变化。其次,这个村子的人,视力都非常好,个个都能夜里视物。

报料人是用公共电话打来的,也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我每天要接无数个电话,却从声音上听不出来是哪个认识的人。

虽然有些疑惑,但我也没多想。我认识很多积极报料的人,他们并不是想要那点报料费,八卦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他们非常兴奋。

放下电话后,我查找了一下资料,发现这个村子果然存在,只是没在任何一条大路边,而是在山里。其他的信息就更少得可怜,应该是这个村子的人很少外出。不过正是这样,我觉得这个消息的可靠性更大了。从地图上看,村子就在我们这座城市的边上不远,于是我匆忙准备了一下,就带上摄像大李一起出发了。

可谁知道山路这么难走,这条道也不知道是哪一年修的,甚至不知道是否已经废弃。在山里转了整整大半天,其他的车都没有见到几辆。还有进山不久,手机的信号也没有了,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有闲暇,在车上睡了一会儿。看着外面越来越暗的天空,我叹了口气,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心理准备。

又硬着头皮开了一阵儿,转过一个山坳,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但隐约可以看到有一些房屋的影子。路边立着一块破破烂烂的木牌,在车灯的照射下隐约能认出上面写着“木亘村”三个大字。

指着那个牌子,大李皱眉说道:“看起来有些奇怪啊。”

我注意到那三个字的旁边画着很多椭圆,里面套着小圆,还有一些简笔画一般的小人。那些小人头大身子小,也许是孩童的涂鸦,但仔细看,会发现有种怪异的不协调感,让人很不舒服。

车开进村庄,车头灯孤独地照在小路上。村庄内的所有房屋都没有一丝灯光。我们把车停在村子中心的空地上,发动机的声音停止后,我们发现整个村子死一般的沉寂,像是一个人都没有。

大李吸了一口气,摇下窗户,大喊道:“村里有人吗?”

没有任何声音回答,但我能感觉到,有无数的眼睛盯着我们。这种感觉让我毛骨悚然,我把手握成喇叭状,也拖长了声调喊:“有——人——吗?”

“有人吗?”

无论叫多少声都没有人回应。

大李看向我,耸耸肩:“我估计你被报料人给耍了。鬼村?这个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

我能感觉到这村子里有人,但我没有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他,因为这实在有点惊悚。我伸手到方向盘上,摁响了喇叭。

刺耳的车鸣声猛然划破夜空,这一瞬间,我能感觉到,注视着我们的视线消失了。

“吱——嘎——”随着破旧木门被推开的刺耳声音,旁边的屋里走出一个老头。他缓缓来到车前,语气很不友善地问:“大晚上的搞得这么吵,你们要干什么?”苍老的声音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显得异常阴森。

黑暗中我看不太清楚他的脸,努力睁大眼睛,却感到眼睛一阵酸涨。于是我从杂物箱里拿出电筒,拉开车门下了车,迎了上去。

“老大爷,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我们是省电视台的记者,想来采访一下你们村子。”我掏出名片递给老头,“你们村长在哪儿?”

“我就是村长。”那老头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转身往回走,用不耐烦的语气缓慢地说道,“我们村子不欢迎外人,你们走吧。”

我和大李对视一眼,明白有戏。这种对象不是第一次遇见,对付的办法就是死缠烂打。我打开电筒,晃了晃四周,叫道:“村长,这天黑山路陡的,现在下不了山,能不能让我们借住一晚上?”

“回去!”村长忽然抬起头,谈话以来与我们第一次正面相对,厉声对我们吼道,“赶紧离开!”

我当记者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但这时却被电筒光照射下的老人给吓了一跳。

村长的眼仁竟然是白色的,配合着老人凶狠的表情,一瞬间我几乎以为,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具没有生气的僵尸。

显然大李也被吓住了,片刻之后,他才吃力地说道:“这么陡的山路,开车很危险的,您就让我们借住一晚吧。”

老头不为所动,转身继续走。对付这种极其不愿意接受采访的对象,我只好拿出杀手锏,说道:“村长,即使你今天拒绝了我们,明天或者以后,也会有更多的媒体过来采访你们。既然你们不愿意接受采访,那我们就待一晚,明天一早就走,保证不告诉别人我们来过这里,这样总行了吧?”

委婉的威胁似乎起了作用,老头转过身,用惨白的眼睛扫过我们,最后面无表情地对我们说:“进来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看到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挂着一丝嘲讽。

屋子里充斥着一股淡淡的土味,很久没有人住的房子才会有这种味道,虽然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但是我能想象屋顶一定有不少蜘蛛网,屋子里肯定有不少蟑螂老鼠之类的。

大李问:“大爷,灯开关在哪儿?”

村长找了个地方坐下:“我们这里没通电。”

我有些无语,很难想象在这个年代,还有这么封闭落后的村子。

“那有没有蜡烛?”大李说着,“噌”的一声打着了打火机,明亮的火苗蹿出。

“住手!”村长忽然抓起身边的东西用力地砸向大李,情绪激动地吼道,“把那东西拿开!”

那东西从大李耳边擦过,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是一个大口的搪瓷杯子,表面的瓷已经掉光了,看上去年头颇为久远。

我们全都愣了,只是一个打火机,就拿这东西砸人?大李把打火机合上,惊魂未定地轻声骂道:“有病啊!”

我不知道这老头是不是有什么怪癖,询问他能否打开手电筒,这下他倒没有反对。

借着手电筒的光芒,大致看清了这房间的格局。这间屋子里算得上完整的东西只有灶台和饭桌椅,墙角堆了一堆东西,前后左右各有一个门,我摸了一下桌子,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

这里非常古怪。我真不想等到明天,于是试着和村长套话:“大爷,听说咱们这个村子里的人,眼神都特别好?”

“胡讲!”村长说,“就说我吧,得白内障这么多年,眼睛已经快看不见了。”

没等我继续讲下去,他站起身来说道:“右边房里有床,你们就在这儿住一晚上。”村长站起来,走进左边的房间,走进门前又强调了一句,“明天一早就走吧。”

右边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大炕,炕上放着两床被子。床单和被子不知道放了多久,用手摸上去一种黏黏的滑腻感,甚至还有许多交错的蜘蛛网。

看着这张床半晌,大李冒了一句:“这地方到底是住人的还是住鬼的?”

我们把被子挪开,把炕上的灰擦了擦,没脱衣服缩在墙角。

“你怎么看?”大李问,“明天真一早就回去?”

我摇摇头:“这村子太古怪了,村长鬼鬼祟祟的,肯定在隐瞒什么。明天一早我们再找其他人问问。”

大李点点头道:“我也这样想的。妈的,明天回去我儿子肯定又会生我的气了,不搞点什么料出来,就真是亏大了。”

山里的夜晚是比较凉的,但长途车程的疲劳还是让我们很快睡了过去。

我又梦到了有人在给我滴眼药水。

“滴答!”

药水滴到了眼皮上。

“滴答!”

药水又滴到了手上。

我的眼睛痒得要死,可是像是故意捉弄我,眼药水怎么都滴不到我的眼睛里。

我开始着急,觉得眼睛痒得似乎要爆炸一般,我愤怒得几乎要狂吼出来。

“滴答!”

过于真实的触感让我猛然惊醒,与此同时,一颗硕大的水滴又打在脸上。

外面下雨了,窗外传来清脆的雨声。屋内有数个地方漏雨,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地上,地上已经积了一层水,炕上的灰和雨滴混合成了泥。

“怎么搞的?”大李也醒了,“这房子怎么待啊?”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雷鸣夹着闪电在屋外咆哮,屋顶像是被戳了无数个洞的破伞,漏的雨已经汇集成了直线。

我叹口气:“算了,我们回车上睡吧。我去和村长说一声。”说完,我跳下炕,遮挡着头上漏下的雨滴,推开村长房间的门。

半腐朽的门发出刺耳的声音,隐约看到屋内的炕上躺着一个人。

“村长?村长?”

我叫了几声,却没有回应,便悄悄走到他床前。这间屋子漏水的情况不比我们那间好,炕上的水已经往下流,可是床上的人却一动不动。

这样也能睡着?我有些佩服地想。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在瞬间的光亮下,我看到了躺在床上的村长。浑身除了脸之外,都被一团黑色的雾气笼罩着,他的眼睛是睁着的,白色的眼球在一片漆黑中分外突兀,无神地凝视着空中。

闪电过后,屋内又回归了黑暗,紧接着一道炸雷在天上炸响。我看着炕的方向,脑中的轰鸣甚至比雷

声还要大。

走上前几步,我忍住心里的担心,胆战心惊地把手指放在他的鼻子下面——没有任何气息!

他死了?!

我惊得后退一步,撞到了旁边的箱子,猝不及防之下摔倒在地。

“怎么了?”一道手电筒的光芒照到我的脸上。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跟着赶来的大李也紧张起来。

“村长……”我必须调整呼吸才能说出下面的话,“他死了……”

“你们有事吗?”苍老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我猛地转过头,炕上那个本来已经没有呼吸的老头慢慢坐起来,“这么晚了,你们到我房间里来干什么?”

“那屋子漏雨。”大李不满地说,“我们打算去车上睡,过来和你说一声。”

“哦,随便吧。”

我死死地盯着村长,手电筒的光照在他的脸上,这张皱纹交错的脸看起来分外诡异。

他身上那层黑色的雾气已经消失了,像是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

村长转过头看我,在昏暗的手电光下,我觉得他脸上那些皱纹组成了一副诡异的笑容。他是在嘲笑我。

我的心里有些发毛。难道他故意屏住呼吸吓唬我?可他身上那层黑色的雾又是什么?

大李拖着满心惊疑的我走了出去。在我们要出门的时候,村长忽然说道:“你们的东西掉了。”

我疑惑地朝地下看去,即使有电筒的光,坑坑洼洼的土地上依然看不清楚有什么东西。

村长慢慢走到我们跟前,从墙角捡起一个东西递给我。那是一枚硬币,也许是在我刚刚摔倒的时候掉出来的。

村长不再理会我们,我们走出门后,他就把门紧紧地关上了。

回到车上后,大李和我对看一眼,同时说道:“村长在说谎!”

看来报料人说的有一部分是真的,至少夜能视物这种能力,我们在村长身上看到了。另外我有一种感觉,这个奇怪的村子,奇怪的地方肯定不止这一处。

没有鸡鸣,没有狗吠,村庄在一片寂静中迎来了第二天的清晨。

在陌生诡异的环境里很难入睡,我醒过来时发现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掏出手机看时间,手机依然显示不在服务区,已经过6点了。

按理说这个时间,农村里的人应该起来劳作了,可我们没有看到任何村民从家里出来。

天色渐亮,我们没有那么害怕了,于是下车随便找了一户人家敲门:“请问有人吗?”

没有回应,又敲了另外一扇门:“有没有人啊?”

一连敲了几家,没有一户开门。

大李摸摸头,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说:“妈的,怎么像防贼一样防我们?不如……”说着做了一个手势,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说偷拍。本来我并不喜欢这种方式,既然人家不愿意接受采访,偷拍是有违道德的。但现在好奇心占了上风,我点了点头。

走过一条小巷,我见有堵围墙塌了一块,就对大李使了个眼色。他点点头,扛着摄像机就摸上了围墙头,我走开两步,给他放风。

没过几分钟,大李从围墙上跳下来,神色慌张地说道:“里面有个人,他、他在吃饭!”

我哭笑不得:“吃饭?那不是很正常吗?”

“正常个屁!”大李骂道,“他不是在吃熟的东西,你知道吗?他是在吃生米!”

我打了个寒战:“生米?”

“对!我看得清清楚楚!他从米袋里拿出来的,一粒一粒的生米,直接就往嘴里塞。”

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我记得报料人说过,这个村子里的另一个特别的地方,就是所有人都类似长生不老,衰老的迹象在他们身上几乎没有。如果是普通的采访,听到这样的场景,我一定会认为这是他们长寿的秘诀之一,可现在我只觉得这个村子越来越邪门。

大李脸上神情古怪,忍了半天,终于对我说道:“平子,我觉得这里实在是有点恐怖,要不咱们回去吧?”

我正准备点头,忽然想到一件事,转头对大李说道:“我们总不能空手回去吧?既然那个报料人曾来过这里,并且知道这些信息,那么我们也一定有办法能从村民那里打探到些什么吧?”

大李想了想,勉强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显然他也不愿意白跑一趟。

可村民们完全拒绝与我们沟通,家家门户紧闭。我们一筹莫展,讨论了一下,决定先回到车上再作打算。

车子旁边却意外地站着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穿着红色短袄的小女孩。她看起来面黄肌瘦,非常瘦小,明显营养不良。但除此之外,一切正常。

我缓缓地出了口气,终于在这村子里见到一个正常的人了。

“叔叔,你是外地人吧?”小女孩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没等我们发问,就开口了。这是来这个村子里以后,遇见的第一个对我表示友好的村民。小孩子身上总是更容易套出话来,我随口编了个理由:“我们迷路了,不小心来到这里。”

“叔叔,这是什么啊?还有,外面好玩吗?”小女孩天真地笑了起来,“村子里的人都不喜欢外面的人。他们不让出村,可我想出去。”

我摸了摸她的头,说道:“这是汽车,叔叔就是坐汽车来的。小姑娘,你为什么想去外面呢?”

小女孩骄傲地撇着嘴说:“我哥哥说的,外面很好!”

“你哥哥?他去过外面?”

小女孩的表情忽然变得忧伤起来:“他不在了。”

我好奇地问道:“不在了?”

女孩点点头,像是要哭了出来:“他偷偷跑了出去,却没有带上我……叔叔,你见过我哥哥吗?”

我心里一动,难道这女孩的哥哥,就是打电话给我报料的人?

于是我安慰女孩道:“外面有好多好多的人,如果遇见你哥哥,我一定会告诉他,你在等他。”

说着,我想掏些什么小玩意儿或者吃的给她,却尴尬地发现身上除了手机之外,就只有一包烟,一串钥匙,还有一瓶医生开的眼药水。

看到眼药水,我顿时觉得眼睛有点酸,滴了两滴药水,我想着要向小女孩套话,于是眨巴着眼问道:“小姑娘,你几岁了?”

小女孩好奇地看着我滴眼药水,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小小的塑料瓶上,我想了想,把瓶子给她:“告诉叔叔,这个就给你玩。”

小女孩拿过那个瓶子,一脸开心,却不再理我,一溜烟儿地跑掉了,我又好气又好笑,又不好和小孩子较真,只能看着她消失在街角。

大李倒是乐得哈哈直笑,说:“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再去找村长试试?”

我想到昨晚的情景,心里有些抵触,但事情不能一直这样没有进展。我点了点头,临走时,把车里的音乐打开,车门虚掩,大李奇怪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我嘿嘿笑了一声:“看来村子里的人从来没见过车子,让他们有点好奇心,说不定就会有人主动和我们攀谈。”我又晃了晃衣袋,继续说道,“放心,有钥匙,不会出问题的。”

“你们怎么又来了。”村长有气无力地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他的声音似乎比早上还要苍老。

“我们是想采访……”

村长冷笑一声,手扶在桌子上,看着我们,要站起来。

突变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我看见村长那得了白内障的眼球出现了黑色,不是正常人那种眼白中有黑眼珠,而是一粒一粒,极其微小的黑点,像是散落在雪地里的芝麻一样!

黑色的斑点密密麻麻,越来越多,片刻间充满了村长的眼球,直至整个眼眶,一瞬间他的眼睛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可是在下一刻,他的眼球突出,几乎要被挤出眼眶。与此同时,村长整个人的身体,都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状态,就像武侠小说里描写的那种缩骨功一般,整个人都正在膨胀起来!

我怀疑这只是我的错觉,因为下一刻,那种膨胀感忽然消失,村长站立着的身体没有任何征兆地垮了下去,就像泄了气的人形气球,或者说是融化掉的冰棍一样倒在了地上。

这情况来得太突然,我和大李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就像是有个人在你面前表演魔术,它实实在在地发生了,你却没法认为那是真的。

“这、这是怎么回事?”大李的声音明显在发抖。

我当然无法回答,硬着头皮上前摸了摸村长的脉搏,发现他已经毫无疑问地停止了心跳。

但奇怪的是,他的手摸上去非常凉,而且皮肤紧绷,肌肉非常地硬。虽然我不懂医学,但也知道这种情况非常地不合理,这不可能出现在一个刚刚死掉的人身上。

可是明明一分钟之前,眼前这个人都还在和我们说话。我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莫名其妙的采访,居然闹出人命,我身上的冷汗瞬间打湿了衣服。

脑中快速转动着,这个封闭的山村看起来异常排外,如果让他们看到现在的状况,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后果。

我盯着村长的尸体,冷汗直冒。忽然,我发现有些不对劲:村长僵硬的尸体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但是眼球忽然转了一转,似乎向我眨了眨眼。

我鸡皮疙瘩一下冒了起来,继续盯着村长的眼睛,问大李:“你刚刚有没有看到村长在眨眼?”

大李惊慌地说:“平子,你不要吓我,死人怎么可能眨眼睛?”

我壮起胆子,凑到村长脸前,看了半天,回想起村长的古怪举止,下了决心,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猛然插向了村长的眼球!

“杜平你干什么?疯了吗?”大李大叫着想要阻止我,但是在下一刻,他的喊声戛然而止。

我猜得果然没错。

钥匙上挂着村长的眼球,血淋淋的眼球后半部爬满了东西。不是头发,不是沙子,更不是肉眼看不清的灰尘。

是虫!

极小的,密密麻麻的,黑色的虫!不光是眼球里,它们还存在于村长那具没有生气的身体里。

村长黑洞洞的眼眶里不停进出着细小的黑虫,不知道数量有多少,像是潮水一般,从眼骨爬进村长的体内,又从村长体内不断涌出来。

血淋淋的眼球挂在钥匙上,那些蠕动的虫子看起来无比恐怖,我下意识地把钥匙扔在地上,退后几步,面对眼前匪夷所思的场景,干呕起来。

或许这些虫占据了村长的身体,包括眼球、大脑,甚至每个器官,它们以一种寄生的方式和村长共存着,所以,村长早就死了。

对,就是这样。

昨天晚上我看到的,覆盖在村长身上的黑色雾气,就是这些虫!所以那时候村长才会没有呼吸。

可如果他早就已经死了,为什么他到刚才依然在和我们说话?

这时大李忽然大声尖叫了起来,喊叫中充满了震惊和恐怖。我马上就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惊慌,因为那些虫子像喷泉一样从村长的身体里涌了出来,村长的身体迅速干瘪枯萎了下去。这一切不是电影,而是活生生地发生在我们面前!

这不是最恐怖的。最让人震惊的,是这些虫子汇集在一起,犹如两道黑色的潮水流淌开来,而蔓延的方向正是我和大李。

这一瞬间,我明白了村子的真相。

村长一定早就死了,这些虫占据了村长的身体,它们用一种奇特的方式与村长的尸体共存着。他的动作,和我们的对话,其实都是那些有智慧的虫子在控制着!

所以村子里的人都很长寿,所以他们可以在黑夜里不用灯光也能看见东西。难怪村长想要隐瞒拒绝外人到来,因为这个村子的真相是如此的恐怖!

更恐怖的是,这些虫子似乎看上了我和大李的身体,他们抛弃了村长,向我们涌来,瞬间就到了我们脚边。

我忽然想起村长怕火的那一幕,迅速掏出打火机和包里的香烟,把烟盒撕开点燃,然后朝虫子扔了过去,果然,随着燃烧的纸张掉落在地面,虫子们马上如潮水般退去。我大喊一声:“快跑!”拉着大李就走。大李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摄像机扛在肩头上,一边倒退着一边开机器。我拍了他一巴掌:“娘的,到现在你还在拍什么?赶紧逃啊。”

大李边退边说:“这段素材一定要拍下来,虫子的速度很慢,放心,追不上我们的。”

我气得大喊:“这他妈整个村子肯定都是虫子,等一下其他虫子赶来,我们就逃不掉了。”

大李一听这话脸色一变,终于放下摄像机和我一起冲出屋子。果然,刚一出屋子,就看到外面那些村民原本紧闭着的房门全都打开了,许多面色枯黄的村民从屋子里走出,安静而迅速地向这里移动。

老人、女人、男人、小孩,穿着简单而破烂的衣服,头发脏乱,表情呆滞

村民们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着,所有人都闷不作声,他们的动作一模一样,不,甚至连表情都一模一样!

村民们像是要进行某种仪式一般,接二连三地走过来,我忽然想起一部电影,主角面对无数变成丧尸的小镇居民。现在,我们面临的情况也同样可怖。

“快上车!”我大声叫道,飞快地朝汽车跑去。

还好,汽车离我们并不远,那些村民的速度不是很快。我拉开车门,一屁股坐在驾驶室里,招呼大李上车,当他把副驾驶的门关上后,我松了一口气,整个身子似乎都软了下来。

但下一刻,我身体又变得僵硬起来,整个人都呆住了。

没有钥匙!我记起来了,钥匙扔在村长的尸体边。

大李看见我僵在那里,显然也反应过来了。这时已经有不少人围了上来,离车最近的村民估计只有十来米远了。大李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下定决心后的坚定神情,他把摄像机扔向后座,打开副驾驶的门跳了下去,我来不及阻止,他就反手重重地把门带上了。

村民们一下被大李吸引了过去,我看着他快速地消失在村长的屋子里,心里怦怦直跳,为我的疏忽懊恼万分。

那间屋子里不停地涌入村民,时间大概只过了几秒钟,但我感觉却有几个小时那么漫长。看着被挤得水泄不通的房门,我心里绝望起来,大李不可能从那么多人里挤出来了。

我想闭上眼睛,但此刻的情景让我毫无办法,我紧张地注视着,忽然听到大李的一声大喝,我吓了一跳,心差点跳了出来,来不及猜测发生了什么,就看到村长那间屋子的窗户嘭地一下被撞开,接着大李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我激动起来,摇下车窗,大声喊道:“快来!”声音沙哑得我自己都听不出来了。

大李没有来得及说话,因为那间屋子已经被围了很多人,他虽然暂时从屋子里逃了出来,但显然还没脱离危险,屋外的人纷纷扑向了他。

在村民的包围中,大李快速灵活地躲闪着,但随时有可能被扑倒,看上去惊险万分。他努力向车子这里跑动,可碍于前面挡满了人,虽然左挪右闪,却只靠近了车子几米远。照这样的趋势,我们中间这几十米的距离他是很难逾越了。

就在这个时候,大李又发出一声大喝,再也不躲闪,而是全速跑动起来,接连撞翻了好几个人,直线往我这里冲来。我手心都已经出汗了,看着他越跑越近,但在离车子还有十来米的时候,终于气势一窒,被两个人拦腰抱住。

我脑子一热,就打开车门跳下车想去接应他,大李大喊道:“快上车,不能都死在这里!”说完举起手,使劲一扬,钥匙划过一道弧线,准确地扔到我面前。我虽然浑身紧张得发抖,手却没有丝毫的抖动,只一下就把钥匙稳稳地接住,迅速坐回位置上,把钥匙塞进钥匙孔,迅速地点火发动。

我已经想好了,开着车去撞开这些不知是死是活的家伙,也要把大李救回来,

再抬头时,我却吃惊地发现,大李已经不在了,他刚刚所在的地方已经围了一大群村民。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立刻推开车门准备下去救他,车门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推之下没有推开。我从窗户探出头去,却是那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姑娘。她弓着腰,努力地顶着车门,一脸急切地对我说:“叔叔,你快走吧,来不及了。”

我刚想说什么,却见那群村民已经散开,而大李,我的好朋友,已经变得和那些村民一样,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我看着他的眼睛,发现已经变成一片白茫茫的。

我下意识地对小女孩说:“你不是很想去外面玩吗?叔叔带你走吧。这个地方太可怕了。”话音刚落,忽然想到,这个小女孩一直生活在这里,应该也早就被虫子给侵占了,心里顿时有些后悔。转念一想,这个小女孩看起来和其他村民都不一样,也许没有问题呢?

内心瞬间闪过复杂的思想斗争,小姑娘却没有察觉,依然死死地抵住我的车门,摇摇头道:“叔叔,你如果见到我哥哥,告诉他我很想他。而且你不用害怕,叔叔,你不会一个人的。”

我最后看了一眼大李,忍住想要哭的感觉踩下了油门,在其他人围上来之前发动了车子。

回到城里,我第一时间报了案。对于那些匪夷所思的情节,我一个字也没有提,因为我知道,不亲身经历,是没有人会相信的。

我只告诉他们,我们去做一个采访,但是狂躁的山民扣押了我的同事,我请求他们去救他。

两天后,警察找到了我,并告诉我那片山区发生了大火,村里那些老朽的房屋全部在这场大火中化成灰烬,警方在那里发现了一百八十七具烧成黑炭的尸体,其中就包括大李。

为了防止瘟疫,尸体被迅速埋掉了。

作为唯一的生还者,我被各方所关注。

“为什么你们要去那里?”

“为什么你一个人都没有救?”

“为什么这场大火,没有一个村民逃出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对于警方的连番询问,我只是保持沉默。

有谁能相信我经历过的事情?

因为一切证据表明,我和后来的那场大火并没有关系,而我又什么都没有说,经过连续两天不停地盘问,他们最后还是悻悻地把我放出来了。

从警局里出来,外面车来车往,我却一点都没有回到现实社会的幸福感。阳光有些刺眼,彻夜的审讯让我眼睛涨痛无比,我摸摸兜,却想起眼药水已经给了那个小姑娘了。这里离医院不远,正好顺路,我想。

接待我的还是那个年轻的医生。他看见我进来,笑着问:“怎么,还是痒?是不是最近又在电脑前过久,用眼过度了?”

“不知道,最近没怎么碰电脑。”我客套地笑了笑,“再给我开点眼药水吧,用了很多牌子,还是你这里配的最舒服。”

“你已经不需要那个了。”年轻的医生忽然一展笑容。

我有些错愕,不明白他的意思,问道:“可我感觉不时还会刺痛、酸涨啊。”

医生摇摇头,问我:“你知道引起眼睛疼痛的原因主要是什么吗?”

我下意识地回答:“眼里的杂物太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村长死的时候那诡异的样子,觉得一阵恶心,对医生问道,“对了,医生,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虫子有可能进到人的眼睛里吗?”

“当然。”他坐下,漫不经心地点头解释,“很多虫的虫卵小到人眼看不到,可以通过各种途径进入人体。”

“它们可以控制人类吗?”

“很难说。”医生说,“也许刚进入人体的时候,它们只是没有思想的寄生物,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就可以进化成为有独立思想和性格的另一种新生物。”

也许是看到我的脸色非常难看,他耸耸肩膀:“这只是生物学上的一种推测而已。很多科幻小说里也有过这样的描写。”

我继续问道:“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情况,人类会不会逐渐被这种虫子给全部占领,然后控制?”

医生显然对这个话题饶有兴致:“这可不一定。既然它们有了智慧,那么可能会有不同的选择。也许一部分虫子会觉得寄生在一个人的躯体里是很安全的,它们可能终生寄居在一个人的身体里。”

我呼吸有些急促:“一部分?”

医生笑了笑:“但是也许会有另外一部分虫子,会不停地选择更好的寄主。”他轻松地道,“假设它们是一个智慧的种族,那么任何种族中都有聪明的先行者和愚笨的落后者,笨家伙们会安于现状等待灭亡,只有走在时代前端的聪明人才会想着突破困境。你说,对不对?”

我想起村长身体里爬出的那些虫子,汗毛又竖了起来,摇头道:“从一个人的身体迁徙到另外一个人身上?那太可怕了。应该也是不安全的吧?虫子总会害怕很多东西,比如火啊,杀虫剂什么的,这样总会被聪明的人发现的。”

年轻的医生哈哈笑了起来:“那是最笨的办法。它们一定会学着用很多方法来增加同类的。”

我的心跳剧烈加快,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例如?”

“例如……”医生笑得无比开心,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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