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天来跟随钦差官船出只,所到之地十里逢迎,幽魂暗辅,水陆平安。自不消说。

一日舟次苏州府城。文武官咸来拜见,候请圣安。天来居舟无事,翔步至闾门外,遥见一人身材五短,肉缓骨清,相逢不见其耳。天来暗曰:「此非我前日恩人区明乎?」趋而下拜曰:「区伯爷,前蒙再造,感德良深,容当回省厚报。」区明回礼毕,搔首而问曰:「与子貌甚如故,一时忘记。敢问尊姓大名?」天来答曰:「昔年关山遇难,非得伯爷与何先生,哪有今日相见?」(开谢其所荐之人)区明讶曰:「君莫不是番禺梁兄乎?别来未久,如何须发皆霜?」(讼事经轮去,生得发如霜。)遂诘其到此之由。天来始末道之。区明叹曰:「叠逢艰辛,犹可以哭庭雪恨。虽昔之申包胥、吴之伍员不外是久。」(伍子胥叠逢艰辛,申包胥哭庭雪恨。天来境遇兼此二人。)二人相语良久,然后天来问其商贾生涯,因何濡滞。区明曰:「近年风雨调和,果实繁盛。而且本号之货,大不及人。(既练风息,又沾雨水。区明之货本不及人,区明之义人亦不可及也。)因此贵来贱卖,本月方才沽讫。老夫不久亦当归乡。」天来曰:「如此千里之遥,犹不可以获利。所谓穷通得失,自有其时。」区明叹曰:「老夫经营四十余年,折本之多,莫此为什。」天来悒恨曰:「宝号有多毁烂,致伤缺本,皆愚姪昔年负累所至也。」区明曰:「老夫家虽淡泊,然归乡尚可度活,梁兄休厪劳心。」二人刚刚讲到投机,忽闻江上放炮三声,头锣齐响。天来恐官船远去,不及追随,只得与区明作别,登舟而去。正是:

去路既遥来路远,

别时容易见时难。

且说区爵兴酒病归来,大失贵兴所望。因见事急,无以为计。一日丑更时分,亲往大王庙祈求讼事平安。刚至庙门,忽然狂风大作,(天来遇风贵兴亦遇风。天来之风得神所救,贵兴之风为鬼所侮,一鬼一神遥遥相对。)吹起一团黑气。黑气中闩出一人,怒目攒眉,遍身鲜血,大叫一声:「贵兴还我命来。」贵兴骇绝仆地不能起,从者扶救而归。

正惶恐间,有人报李丰求见。贵兴命人接入问曰:「京城消息何如?」李丰曰:「探得天来告准御状,二月十八日钦差已出京城,不日必然到省。年兄可预为之。」贵兴曰:「若此当何如?」李丰曰:「年兄果能多捐财帛,犹可转祸为祥。倘有吝惜,非吾所料。」贵兴曰:「今当此彷徨之际。举目无人,敢求足下为吾护理。」李丰曰:「家母因有微恙,吾当回省服侍。缘为事大关天,特来告急。」贵兴曰:「迟日捐资候驾何如?」李丰匠诺而归。贵兴命陈金玉到家嘱曰:「吾今备便银四十万,烦贤妹丈偕喜来押运到省,交耐李丰,托他带往北江,为吾致意钦差。」金玉唯唯遵命,遂与喜来雇舟,拖星带月,望广州城进发。(仍以星月收束)贵兴又遣美闲准备洋船,遇有不测,举家赴走。

是时,爵兴酒病已痊,贵兴请其带金银到众衿老邻佑家再行贿嘱,一一分拨已定。忽见金玉回报:「是日舟行十里,大雨滂沱。喜来生起一点不良,欲将小弟谋杀,吞财。方才举刀,幸得天公有眼,霹雳一声被雷殛,须臾尸浮江面。是时风高水急,逐之东流﹔(了却喜来)只得单身投见李丰。此财业经交代,舅兄不在挂怀。」贵兴悒恨不己,宗孔曰:「此奴心怀不轨,今为雷神所殛,此天之助姪老爹也,又何恨哉?」(或云语虽谄谀,其实有理。余曰不然。言虽近理,实则谄谀)贵兴迩以为然。

再说钦差一日舟次南雄始与,适遇李丰请见。李时枚接入,屏退左右而言。李丰具道:「贵兴有个礼仪送上叔父大人,求大人执祛秉公。不致虚扳被捍,使彼得以潜修习读,邀取功名。(功名二字回顾首卷)他年有所进用,皆赖大人所荫也。」李时枚曰:「他卑读书学者,我当原情定案,断不使圣门人吃苦也。」言讫,慨然领下此财。李丰暗喜而归。

李时枚举其言以告孔公,孔公大怒。李时枚曰:「大人休要作色。今凌贵兴巨百万家财,着令吾姪送礼而来。若然拒绝,彼必生疑。万一此犯远逃,我等回京将何言以应主上?吾今受之,正以固其心志,异日将此财以充公费,有何不可哉?」孔公改容而谢。

来日舟抵韶关,孔公急唤该府参军叶坚带领官兵数百人先往番禺谭村,拎捕凌犯,计开有名人等,查出稍有私纵严行。参军叶坚领命而去。

再说李丰回见贵兴,备言钦差大人加意体恤学者,一闻肄业之人,便另眼相待,曾经收下此礼,说有「原情定案」文语,贵兴以为然,命家人开筵,邀请贼党及一切护理之人,咸宴于裕耕堂中。贵兴谓众人曰:「如今大人收下我个厚礼。他日恐要诸公开堂讯质,必须众口同词,吾自加意服料。事成之后,断不相忘,自皆应允。 」少顷美闲自澳而返,贵兴举酒赏劳一番。正饮间,李丰回念母病未愈,饮食如何得安?遂与贸兴告辞。行不上半里,忽闻背后炮声乱响,人马齐鸣。回望烟火冲天,数百人把那个凌家生重重围得水泄下通。(李丰孝子竟能得漏王章)众人裣手受缚,惟林大有气力刚强,接取官兵器械,左冲右突,杀伤牌刀手八人、弓箭手二十五人。叶公见其凶暴,近前斩得骨肉如酱。(了却林大有)随入贵兴内室,束其妻子,一齐解至臬衙。然后至马鞍街捉拿马半仙,到案审察。

是日钦差到省,与众文武官接见毕,会苏按察于大堂。孔公居中,李时枚居左,苏按察居右。两旁皂隶厉声赞堂,吊在黄经审释,将萧辉鸿与如仙二人正法。(了却黄经事)其后,拘出凌犯数十人及原告人梁天来,咸脆于大堂审讯。孔公骂贵兴曰:「好个学者!如何昧良肆恶,藐视朝廷,溺信堪舆,不知畏耻?既纠贼以行凶,复多方而贿吏,如此作为,习什么诗书,治什么经典?岂非砧辱我孔家先圣!况曾经本部堂确审归监,何得恃刀反变,屡摆财神?」言罢,伏倒一个签筒喝:「打!」

众皂隶摸去贵兴下衣,露出两臀,几人换手,乱打无数。贵兴哀声叫苦,便血交流堂下。庶民观者如堵。李太监曰:「凌贵兴有话,可实诉来,不得虚言搪塞!」贵兴禀曰:「监主自来畏法,常被人捏,不敢谋人,为伊欲图卸债,因而架以大题。监生之行,衿老可保可结,乡人信之谅之。」(国人皆曰贤犹未可信,何况乡人?贵兴以乡人而开其莫大之罪,此其所以为贵兴也。)

天来禀曰:「监生天来,原有证人张风,被恶雄财贿吏,屠证封冤,触犯天颜,登朝抱告。恶知监生赴京。复行截杀。幸遇商人区明、天爵,保过关山。今日始丘冤情,伏望鸿恩洞察,奕世沾恩!」

贵兴禀曰:「伊以截杀扳诬,足谁可据?大人细察此语,洞见前冤。」苏公怒曰:「本司举出证来,尔当何罪?还下记在谭村访察,曾经自吐隐情。如今还说这等刁语!本司历任各省封疆,未见有如此虎监,刁顽至极,惨毒异常!」言罢,喝声「掌打!」打得贵兴口鼻血一齐迸出,身 之服沾染成红。孔公再责曰:「尔当日业已招成,今者在本部堂前尚敢更变,何况别官别职,自不必言。」贵兴暗思:「大人既受此礼,如何拷打?若此,莫非李丰埋没此财,未曾与吾致意?我若招成,必然臬首,不如挨过一场苦楚,或可偷生。」只得咬着牙根,连声叫枉。孔公见其终不肯招,令人发上招架夹之。贵兴怒目睁眉,呼天号地。堂下庶民喝采,案前各犯骇然。

李太监曰:「尔可及早供来,吾或可以为妆暂宽一线。」贵兴喘气摇头禀曰:「监生实掠得花盆、椅、桌,未曾举火焚烧。缘为伊父欠下本银一千两,也曾掘得用芋,割得田禾,至若挖彼祖山,途中截杀等事,监生断不敢为。」孔公曰:「尔之罪恶曾不止此!可再供来,稍有包庇,登时处死勿悔。」贵兴所供如是。

孔公呼皂禁于左右,扣紧架索。其时贵兴身中魂魄早已分离,眼中水火一齐迸出。(水火二宇去极趣极)李太监见其寂然不动,谓孔公囚:「何无暂松架索,依其醒来供尽,然后按法如何?」孔公依议。逾时,贵兴复苏,不得已从实供来。孔公乃将各犯拷打无数。各犯虽有辩辞,孔公哪肯听信。

天来言此案大半系宗孔与爵兴把持。是时,宗孔已打得皮开肉烂,爵兴亦遍体皆伤。其后复打,见他二人舌胀满腮,竟不能再发一语。

孔公责骂马半仙曰:「尔这堪舆,诵什么青鸟之书,说什么青龙白虎如何,罔知法纪,左道惑人!」言罢,撒发喝打。打得马半仙鲜血淋漓,后臀之肉肿胀,形若伏盆。(先生后边立武之势高耸矣)含惊禀曰:「小的艺习三世,据学而言。彼善彼恶,何由得知。伏乞大人电察,矜怜小的无任瞻感。」

孔公谓李苏曰:「如此九命之案,当以何法治之?」苏公过席,答曰:「国朝设法森严。当日康熙三十九年粤东洋匪屡惯杀人,拟议凌迟处死。卑职所见,宜照此例行刑。是否可行,仰体大人裁夺。」李太监曰:「何无减此屡惯二字,处剐何如?」孔公点头称善。登时,拘各犯及其妻子出法场行刑。先将贵兴额肉割开,刮伤两乳,手足微斩四刀,然后刺入心窝,割断毒肠五寸。贵兴舌根迸出,血溢沾襟。须臾,哀叫一声而逝。惟时,贵兴之子应科尚属髫龄,将欲就刑,吓得魂不附体,忽然两泪如泉。孔公叹曰:「一人之恶,祸及妻儿!无奈朝廷律例森严,不如是如何慰九命之冤。」

正惆怅间,法场外闪出一人,(此何人哉?)稽颡大哭。孔公视之,原告人梁天来也。孔公讶曰:「吾今为汝生者除害,死音伸冤,如何反作悲伤?」天来禀曰:「监生与彼一脉同生,不忍绝去凌家之嗣。父虽不善,子亦无辜。伏望大人宽宥。」孔公曰:「剐此一人,不足以偿九命。情虽可悯,国法难容。」应科听得此言,四顾张惶,哀惨之声啼之愈急。千百人见者,无不坠泪。

天来再禀曰:「监生姓孤人寡,两世三丁。母舅之家今亦仅存一口。万望大人原情减免,俾得两姓衔恩。」(词意俱类十二郎文)孔公默然良久。李太监喝曰:「余此恶种,异日生端,终为汝子孙之患﹔稍有宽恕,难以警戒万方。」呼皂禁推倒斩之。天来回顾应科,神色惧失,匍匐近前环抱,竟然引领以代。

苏公见此情形可悯,起居禀曰:「何无着伊具下保章,保其三世减行仗责,以杜将来则彼虽有泄恨之心,终无以展其私志。似此律依情,当两得其宜。孔公以其临民有恺悌之方,欣然依议。各犯有应斩、绞,流、徒、枷杖责释放,一一分别轻重治之。大小职有受贿循办者,俱按国法(四字中有无数笔墨,关者当理会之)计关。

斩犯:

凌宗孔(混名落地舌,一名虎翌,一名饭匙夫) 、凌美闲、区爵兴、林大有(死后加刑)、周赞先(混名犬篸声)、李亚添(混名擎天木)、尤亚七(混名跛脚夫)、熊亚美(混名四蹄儿),甘亚定(棍名双角目)、简当(混名射日矢)、叶盛(混名包天胆)、凌越文、凌越武、凌越顺、凌越和、凌宗孟、凌宗季、凌宗孝、凌宗和、凌其誉、凌海顺、凌柳郁、凌柳权、润保、润枝、黎亚二﹔

绞犯:

简勒先、蔡顺﹔

流犯:

半仙(混名钻穿石)、徐风﹔

徒犯:

殷出、陈德、杜师爷、陈邦爵、秦登、胡班、鲍师爷﹔

杖责释放:

陈金玉、应科、杨氏、潘氏、亚金、婉兰、清柱、婉菊、清莲(俱贵兴婢)。

孔大人又将贵兴家财拨回三千两于天来,补置冈芋田禾,筑墙修山等费。所有花盆、椅、桌,发归原主。恩赐一个匾与区明,颜曰:礼义可风。更赐一个岭南义士与何天爵。人咸称:「皇上明君,钦差大人善判。」其后,乾隆年间,贵兴托生惠州府,瞽目为奴。宗孔哑口丐食。梁天来身居贵介公子。欲知三人后世端详,请看《警富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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