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1947年春上,我进了大谷大学的预科。这时,表面上我似乎是在老师不渝的宠爱和同事的羡慕之下意气风发地入学的,其实并非如此。关于这欢升学,有件事情回想起来也觉可根。

老师答应让我升大学一周后,一个下雪的早晨,我刚从学校回来,那个没有得到关照升大学的师弟,带着非常高兴的表情望着我。这之前,这小子是不搭理我的。

不论是寺庙男仆的态度,还是副司的态度都有些异乎平常,但是,表面上他们却佯装与平常一样。这些我都看出来了。

这天晚上,我到鹤川的卧室里,告诉他寺庙的人的态度有些蹊跷。起初鹤川也和我一样做出纳闷的样子。片刻,不会伪装情感的地露出了不安的神色,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我是从那小子,"鹤川;说出了另一个师兄弟的名字,"我是从那小子那里听来的。他上学去了,也不知道……反正你不在寺庙内,据说发生了一桩奇怪的事情。"

我心潮起伏,不由得追问下去。鹤川让我发誓要严守秘密,然后观察了一下我的脸色,才和盘托出。

据说,那天下午,一个身穿绯红色大衣、专以外国人为对象的娼妇造访寺庙,要求会见住持。副司代表住持来到了正门。女人斥署副司,说无论如何也要面见住持。凑巧这时老师从廊道上走过来,看见女人的身影,就来到了正门。据女人说,约莫一周前的一个雪后晴朗的早晨,她同美国兵一起前来参观金阁,被美国兵推倒在地,庙里的小和尚为讨好美国兵,用脚践踏她的腹部。当晚她就流产了。所以要求赔偿。假使不赔,她就向社会公开投诉鹿苑寺的不道德行为。

老师沉默不言,付过钱后就将她打发走了。老师明知当天向导游正是我,不是别人,可他却由于无人目击我的不道德行为,就决定不让我知道这件事。老师采取不予置理的态度。

可是,寺庙的人从副司那里一听说这件事,都认定是我手的。离川握住了我的手,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用透明的目光凝视着我,他的少年般的纯真的声音搏击着我。

"你真的干了这种事啦?"

……我直面自己的灰暗的感情。这是鹤川刨根问底似的质问迫使我这样做的。

鹤川为什么要质问我这件事呢?是出于友情吗?他知道不知道这样质问我,就会抛弃了他自己的真正的职责?他知道不知道他的这种质问,在我心灵深处背叛了我?

我已经不知说过多少次了。鹤川是我的正片……知果鹤川忠于他的职责,他就不应该对我刨根问底,而应该不闻不问,如实地把我灰暗的感情翻译成明亮的感情。那时候,虚假将会变成真实,而真实的就将会变成虚假。如果鹤川能发挥他那种天生的做法:把所有的背阴译成向阳,把所有的黑夜译成白昼,把所有的月光译成日光,把所有的夜间质朴的阴湿译成白昼晶亮的嫩叶在摇曳,那么,我或许会结结巴巴地忏悔所有这一切。然而在这节骨眼上,他偏偏没有这样做。于是,我的灰暗的感情就获得了力量……

我暧昧地笑了。这是一个没有暖气的寺庙的深夜。膝盖冷飕飕的。几根古老的粗柱子耸立在那里,把窃窃私语的我们包围住了。

我颤栗不已,大概是寒冷的缘故吧。但是,第一次公然向朋友撒谎,这份乐趣也足以使裹着睡衣的我的膝盖发抖了。

"我什么也没有干。"

"是吗?那就是女人说谎哩?他妈的,这件事连副司都相信哩。"

他的正义感渐渐高涨起来,甚至慷慨激昂地说,明天他一定替我向老师解释清楚。这时我心中忽地浮现出老师那个刚剃过的、活像刚煮出来的萝卜一样的脑袋,然后浮现他那副无抵抗的桃红色的脸颊。不知何故,我对这种心象突然感到非常厌恶。在鹤川表露正义感之前我必须亲手把它全部埋在土里。

"不过,老师会相信是我干的吗?"

"这个嘛……"鹤川顿时穷于思考。

"不管别人背后怎样议论,老师一直保持沉默,独自推敲,我觉得是可以放心的。"

于是,我做了说明,让他明白他的解释反而只能加深大家对我的猜疑。我说,只要老师知道我是无辜的,其他的一切就可以不问了。说话的时候,我心里露出了几分喜悦。喜悦逐渐牢固地扎下了根。这是"没有目击者、没有见证人"的喜悦……

我并不相信只有老师认为我是无辜的。毋宁说正相反。老师置所有的一切不闻不问,反而证实我的这种推测是对的。

说不定老师从我手里接过两条切斯特菲尔德香烟的时候,早已着穿了呢?他之所以不问,也许只是为了从远处忍耐地等待着我自觉的忏悔吧。不仅如此。也许还以升大学为诱饵,换取了我的仔海,假如我不忏悔,就不让我升学,以惩罚我不老实;假如仔海,就盘查悔改的效验,尔后施以格外的恩典,允许我升大学。而且,更大典圈套是老师命令副司不告诉我这件事。倘使我真是无辜,那么我可以无所感觉,无所知晓地度日子。另一方面,倘使我犯了罪,并且多少还有点智慧,那么我可以完全模仿无辜,度过纯洁的沉默的日子。就是说,反过没有必要忏悔的日子。不!模仿也是好的。这是最妥善的办法。这是证明我心地纯洁的惟一的道路。老师就是这样暗示了这一点。他让我落入这个圈套……一想到这里,我便义愤填膺。

当然,我并非没有辩解的余地。如果我不践踏那个女人,外国兵也许会掏出手枪来威胁我的性命。不能反抗占领军,所有这一切,我都是在被威胁的情况下干出来的。

但是,那透过我的长统胶靴所感觉到的女人的腹部、那媚人的弹力、那呻吟、那像被压碎的肉泥绽开的花儿,给我一种感觉,一种诱惑曲感觉。那时候,女人的内心贯通在我内心的,是一种隐微的闪电般的东西……我不能说这些东西都是被强迫去体味的。至今我也没有忘却甜美的那一瞬间。

老师知道我感受的核心,那甜美的核心!

此后一年,我成为被逮住的笼中鸟。笼子不断地映入我的眼帘。我打定主意决不忏悔。可是,我每天都不得平静。

说来世奇怪,当时我并不认为那是犯罪的行为,因为在我的记忆里踩踏女人的行为渐渐生出了光辉。不仅是因为我知道结果女人流产了。那种行为恍如金沙似地沉淀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放肘出刺眼的光芒。罪恶的光芒。不错,纵令是细小的罪恶,但罪恶的意识是明确的。不觉间我具备了这种意识。它就像勋章那样挂在我的心底里。

……作为实际问题,直到参加大谷大学考试以前的这段时间,我降了一味揣摩老师的意向以外,真是束手无策。老师一次也不曾推翻过让我升学的口头保证,但是,他也不曾催促过我做好考试的准备。不论哪层意思,我多么盼望老师的一句话啊。可是老师却故意刁难,保持沉默,仿佛让我接受长时间的拷问。我也不知道是由于害怕,还是出于反抗,总之再也无法就升学问题探询老师的意向。过去我和普通人一样,对老师怀有敬意,如今却用批判的目光凝视着他,他的身影渐渐变成一只庞大的怪物,再也看不见有人性的存在。我好几次试图把脸扭过去不瞧它,可它依然存在,活像一座奇怪的城堡盘踞在那里。

时值晚秋,老师准备应邀参加一个老施主的葬礼,这主人距此地约需两个多小时火车的路程,所以老师头天晚上就宣布他早晨五点半出发。副司陪同前往。我们也为了赶得上老师的出门时间,必须四点起床,做好清扫工作以及备好早餐。

副司照料老师的这段时间,我们起床后就上早课,诵读经文。

昏暗而寒冷的寺厨那边,不断地响起用吊桶汲水的吱吱声。寺庙的人都在忙于盥说。后院的公鸡的啼鸣清彻而响亮,划破了晚秋黎明前的黑暗,东方吐白了。我们合拢僧衣的袖口,急匆匆地走到客殿的佛坛前。

在黎明前的冷空气中,这间不曾睡过人的宽敞的和式房间,有着一种不可抵御似的寒冷之感。烛台上的火焰摇摇曳曳。我们三拜之后,站着叩头,和着征声跪坐叩头,如此反复三次。

早课诵经时,在集体诵经的男声中,我经常感受到勃勃的生机。一天中以早课的诵经声最激越,它足以把整夜的妄念吹散,仿佛是从声带中迸发出黑色的水花。我不知道自己的事究竟如何。虽然不知道,但一想到我的声音也同样可以把男人的污秽撒向四方,这时它竟奇妙地使我增加了勇气。

我们还没有用完早餐,老师出发的时间到了。按寺庙的规矩,老师出门,寺庙众憎都要在正门前列队欢送。

天还没有发白。上空布满了星星。在星光的照耀下,一直通到山门前的这段石台阶,白晃晃地向前延伸c四处都落上了巨大的泡树、梅树、松树的影子。影子融化在影子里,占据着整个地面。我穿了件有破口的毛衣,拂晓的冷空气从我的胳膊肘渗透了进来。

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无言中进行。我们默默地低下头来,老师几乎没有反应。只听见老师和副司走在台阶上的咯咯咯咯的木屣声,越走距我越远。我们一直目送到完全看不见他们的背影。这是禅家的礼节。

他们走远了,我们看见的并不是他们的背影的全部,而只是僧衣的洁白的下摆和洁白的布袜子。有时我以为已经看不见了,但那是树影遮挡住了。不一会儿,洁白的下摆和洁白的布袜子又出现在影子的远方,脚步声的回响却反而更高了。

我们凝眸目送着他们。一直目送到他们两人走出山门全然看不见踪影了。对于目送者来说,这段时间是相当漫长的。

那时候,我心中产生了一股异样的冲动。犹如重要的话要脱口而出却被给巴所阻碍时一样,这股冲动就在我的喉咙里燃烧。我渴望解放。过去母亲暗示过的让我继承住持之职的希望是愚蠢的。这时候我连升大学的希望也渺然了。我渴望从对我无言的支配。无言的压迫中逃脱出来。

那时候,不能说我没有勇气。我懂得坦白者的勇气!二十年来我缄口不言地生活过来,我懂得坦白的价值。难道说我过分了吗?我对抗老师的无言而坚持不坦白,或许是为了试一试"行恶可能吗"。如果我坚持到最后也不忏悔,行恶就已经成为可能,哪怕只是小小的行恶。

然而,我看到老师的洁白的下摆和洁白的布浓于在小树林的阴影中若隐若现,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远去的时候,我的喉咙里燃烧着的力量,几乎变成难以控制的力量。我想把所有的一切都坦白出来。我想追上老师,拽住他的衣袖,逐一地大声陈述那雪天发生的事。决不是对老师的尊敬才促使我如是想的。而对我来说,老师的力量似是一种强有力的物理性的力量。

……但是,假如我坦白出来,我人生中最初的小小的罪恶也就瓦解,这种思绪制止了我,仿佛有什么东西紧紧地拽住我的后背。此时老和尚的身影已钻出了山门,在蒙蒙亮的天空下消失了。

顿时大家获得了解放,熙熙攘攘地跑进了正门里。我正在发呆,离川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肩膀苏醒了。这瘦骨嶙峋的丑陋的肩膀又恢复了自豪。

……尽管有这样的经历,但结果如上所述,我还是进了大各大学。不需要忏海。此后过了数日,老师把我和鹤川唤去,简单地吩咐了一句:应该开始准备考试了,为照顾备考,免去你们干杂务吧。

我就这样升了大学。但是,不等于说一切都因此而了结。老师这种态度,依然没有说明任何问题。即使是继承人的问题,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完全摸不着头脑。

大谷大学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接触思想的地方,也是我对自由选择的思想感到亲近的地方,这里成了我人生转折的所在。

这所大学创始于距今近三百年前,即宽文五年,将筑紫观音寺的大学家迁到京都的积壳邻内,这就是这所大学的前身。从此以后,这里很长时间就成为大谷派本愿寺弟子的修道院。到了本愿寺第十五世常如宗主时,浪华的门徒高木宗贤给寺庙捐献了钱财,选定格北乌丸头地方兴建了校舍。占地一万二千七百坪①,作为大学并不算大,但它却不仅成为大谷派,而且成为各宗各派的青年来学习研修佛教哲学基础知识的据点。

古老的砖门把电车道和大学体育场相隔,面对着西边天空下的层层叠叠的比睿山。一进砖门就是一条碎石路,一直通到主楼门前的停车处。主楼是一座古老的沉郁的二层红砖房子。正门的门楼顶上,屹立着青铜的城楼,说它是钟楼又看不见钟,说它是时钟台,又没有时钟。于是这座城楼在纤细的避雷针下,用它的空洞的方形窗口,把蔚蓝的天空裁剪了下来。

正门旁边,植有一株老菩提树,庄严的繁枝茂叶,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青铜色。校舍从主楼起,不断扩建,毫无规则地联在一起,不过,大多是陈旧的木质结构平房。这所学校是禁止穿鞋进屋的,一栋房与一栋房之间是由刚破损的竹苇铺成的无尽头的走廊联结起来的。校方像临时想起来似的,只修补了竹苇破损的部分。从这栋房走到那栋房,脚板仿佛是踩在从最新的木色到陈旧的木色的、各种浓淡有致的镶嵌工艺品上似的。

我像任何学校的新生一样,每天都是带着新鲜的心情上学,但内心总涌上一股漫无边际的思绪。我熟悉的,只有鹤川一人,谈得投机的,也只有鹤川一人。连鹤川本人似乎也感到这样下去,我们就会失去难得来到这个新世界的意义。几天后,休息的时间,我们两人特意分开,各自试图开拓新的朋友。然而,结巴的我却连这种勇气也没有,因此随着鹤川的朋友不断增加,我就愈发变得孤独了。

大学预科一年所修的课程有修身、国语、汉文、华语、英语、历史、佛典、逻辑、数学、体操等十个课目。逻辑课从开始就使我感到苦恼。有一天,上完这节课,午休时我带着两三个问题,试图求教于一个我所期待的同学。

①坪:土地的面积单位。一坪约等于3.3平方米。

这同学经常离群,独自在后院花坛旁吃盒饭。这种习惯仿佛是一种仪式,其难看的食相也是相当孤僻的,所以谁也不接近他。他也不与同学交谈,仿佛在拒绝友谊。

我知道他名叫柏木。柏木最明显的特征就是那双严重的X型的腿,走路实在艰难。总是像在泥泞中行走,一只脚好不容易从泥泞中拨出,另一只脚又深深地陷了进去。每迈一步,全身跃动,他的行走就是一种夸张的舞蹈,完全失去了常态。

入学当初,我就注意柏木并不是没有缘由的。他的残废使我放心了。他的X型的腿从一开始就意味着对我所处的条件的共鸣。

在后院丛生着三叶草的空地上,柏木把盒饭打开了。空手道俱乐部和乒乓俱乐部的玻璃窗几乎全部破落了,这些荒废的房屋就是面对着这个后院的。后院里植有五六株挺拔的青松,还有空荡荡的小木架温室。木架温室涂抹的绿色油漆已经剥落、起毛,犹如桔假花打卷了。旁边置有两三层的盆景架、瓦砾堆,还有栽着风信子和樱草花的花四。

坐在王叶草地上是十分惬意的。三叶草的柔和的叶子吸收着阳光,那细小的影子撒满一地,看起来这一带恍如从地面轻轻漂起。柏木坐着与走路时不同,和其他的同学别无二致。不仅如此,他那苍白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可怕的美。肉体上的残废者同美貌的女子一样,具有无敌的美。残废者和美貌的女人都是疲于被人观看,顿于被人观看的存在。他被穷追,就以存在本身来回观观看者。最后是观看着胜利了。正在吃盒饭的柏木垂下眼帘,我感觉到他的眼睛看遍了自己周围的世界。

在阳光下,他感到自足。这个印象打动了我。从他的身影可以了解到在春光和花丛中,他没有我所感受到的羞耻和虚空。他所强调的影子,实际上就是存在着的影子本身。毫无疑问,阳光是不能渗进他那坚硬的肌肤的。

盒饭尽管难吃,他还是专心地吃。他的盒饭质量低,可是也不低于我早餐时自备的盒饭。1945年那年月,如果不靠黑市食物是摄取不到营养的。

我拿着笔记本和盒饭站在他的身旁。我的影子笼罩着柏木的盒饭,他抬起头瞥了我一眼,旋即又把眼帘耷拉下来,继续他那单调的咀嚼,如同蚕儿嚼食桑叶一样。

"对、对不起,刚、刚才听课有、有些地方不明白,我。我想请教一下。哦用标准语结结巴巴地说。因为我想,既然上了大学,就应该讲标准语了。

"你说什么呀?结结巴巴的,我听不明白。"柏木突然回答了一句。

我脸上飞起了一片红潮。他舔着筷子尖,一股作气地继续说下去:

"你为什么要来和我搭话,我全明白了。你姓沟口吧。残疾人之间可以交个朋友嘛。不过,比起我来,你把自己的口吃看得太严重了吧?你过分地重视自己,所以和自己一起过分地重视自己的口吃吧。"

后来我知道他也是临济宗的禅家子弟时,我明白了,他的第一次解答多少表现了他这个禅僧的作态。尽管如此,也不能否定这时他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结巴!结巴!"柏木冲着不能连续说上两句话的我,饶有兴味地说,"你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放心地结巴的对象了,对阳?人大概都是这样去寻求伙伴的。这些姑且不说,你还是童男子吗?"

我连笑也没有笑,点了点头。柏木提问的方式活像个医生,使我感到为了自己也不能撒谎。

"是嘛。你还是个童男子,可一点也不是个美丽的重男子。你不受女人的欢迎,也没有嫖女人的勇气。仅此而已。但是,倘使你为了要在童贞者中间找个朋友而同我交往,那就特错大错了。我为什么抛弃童贞,让我来告诉你吧。"

柏水没等我回答就说开了。

我是三宫市近郊的弹寺弟子,天生一双X型的腿……瞧,我就这样开始了自白,也许你以为我是个不择对象就随便讲自己遭遇的可怜的病人,可我不是对谁都说这番话的。我本人也觉得这是很难为情的,从一开始就选择你作为我倾吐衷肠的对象。因为我总觉得我的经历对你最有价值,假使你按照我经历过的道路走,也许是最好的途径。你大概也知道了吧,宗教家就是这样嗅出他的信徒,禁酒家就是这样嗅出他的同伙的。

不错,我自愧于自己存在的条件。我觉得同这种条件和解,融洽地生活,是一种失败。如果要埋怨,是可以埋怨的。我的双亲本应在我幼时给我施以矫正手术。如今已晚了。但我对双亲是不关心的,也就懒得去埋怨他们了。

我确信我绝对不会博得女子的爱。也许你知道了,这种确信比人们所想像的更安乐、更平和。不同自己的存在条件和解的决心和这种确信不一定没有矛盾。为什么呢?因为假如我相信以我这样的状态而能够博得女人的爱,那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说明我已同自己的存在条件和解了。我知道正确判断的勇气与同这种判断做斗争的勇气是很容易互相适应的。尽管我存在,但总觉得是在斗争。

这样一个我,当然不会像朋友们那样留心被烟花女破坏了重贞。这是因为烟花女并非为了爱客才接客。无论是老人、乞丐、独眼还是美男子,只要事先不知道,甚至连麻风病人她们也都接待。要是一般人,也许会安于这种平等性,买个最初的女人吧。然而,对我来说,这种平等性是不符合我的性格的。四肢健全的男子同这样一个我,都以同样的资格受到欢迎,这是我所不能容忍的。我认为,对我来说,这是可怕的冒渎。假使忽视甚至无视我的X型腿这一条件,那么我的存在也就全然消失了。就是说,我也被你如今所抱有的恐惧所俘虏了。为了全面承认我的条件,我当然需要数倍于普通人的更多的筹划。我觉得人生也必须如此。

只要世界或我们的任何一方发生变化,将我们和世界置于对立状态的可怕的不满,就应该可以消除。但是,我憎恨幻想变化的梦想,我讨厌非同寻常的梦想。然而钻"假如世界变化,我就不存在;假如我变化,世界也就不存在"这种理论式的牛角尖所获得的确信,反而会似是一种和解、一种融洽。因为实事求是的我不会被人爱的这种思考,与世界是不能共存的。于是,残疾人最后落入的陷讲,不是消除对立状态,而是以全面承认对立状态的形式出现。这样,残疾就是不治之症了……

这时,我处在青春期(我非常坦率地使用这种语言),在我的境遇中发生了一桩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一施主的女儿,其美貌闻名遐迩,是神户女校出身的富家千金,一天她忽然向我表白爱慕之情。我久久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多亏我的不幸,使我擅长于洞察人的心理,她并不是出于怪癖才这样做,我不能简单地在同情中寻找她的爱的动机。因为我深深地懂得她不会只是出于同情才爱我的。根据我的猜测,她爱的原因是出于她那非凡的自尊心。她很懂得无比的艳美对于女人的价值,所以她无法接受很有自信的求爱者。她不能把自己的自尊与求爱着的自负放在同一天平上。没有什么比所谓良缘使她感到更厌恶的了。她终于洁迹地拒绝爱情上的所有平衡(在这一点上,她是诚实的)而相中了我。

我的回答是符合惯例的。也许你会笑我,不过我冲着这个女子回答说:"我不爱你。"除此以外,难道还能有别的回答吗?这个回答是诚实的,毫无夸耀的意思。面对着女子的表白,假使我觉得奇货可居而回答说"我也爱你",那就未免太滑稽,也近乎悲剧了吧。一个外形滑稽的男人,是知道采取高明的方法来回送别人错误地把自己看成悲剧的。因为他知道,倘使让别人看成悲剧,那么人家就不能放心地与自己交往了。要不让别人把自己看得很凄惨,首先就要为别人的灵魂着想,这是至关重要的。因此,我才敢干脆地说:"我不爱你!"

女子并不畏缩。她说我的回答是撒谎。尔后值得提及的是,她小心翼翼地试图说服我,而又不伤害我的自尊心。对她来说,竟有男人不爱她,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倘使有这种男人,也是他在欺骗他自己。于是,她对我做了一番大胆的精细分析,终于认定我实际上早就爱上了她。她很聪明。假定她真的爱我,那么她就是爱上了一个手足无措的对象。她计算过,倘使把我的并不美的脸蛋说成是美,就会让我生气;倘使把我的X型的腿说成是美,就会使我恼火;倘使她爱的不是我的外表,而是我的内在美,就会引起我更大的愤怒。因此,她只是继续说她"爱着"我,并且通过对我内心所做的分析,找出了与之相应的感情来。

对于这种不合理性,我是无法接受的。事实上,我的欲望愈发强烈了。但这种欲望并不是希望她与我结合。假使她不爱别人而只爱我,那么就必须有将我从别人区别开来的个别因素。这不是别的,正是我生就的一双X型的腿。尽管她嘴里没说出来,但她是爱着我的X型的腿的。这种爱在我的思考里是不可能的。如果说,我的个别性不是X型的腿,而是其他,也许爱是可能的。然而,倘使我承认X型的腿以外的我的个别性和我的存在理由,那么,我就得补充地承认这种东西。相应也得相互补充地承认他人的存在理由,进而承认被包围在世界之中的自己。爱是不可能的。她以为她是爱着我,这也是一种错觉,我是不可能爱她的。因此,我反复地说:"我不爱你。"

奇怪的是,我越说:"我不爱你",她就越发深深地沉溺在爱我的错觉中。于是,一天晚上,她终于大胆地委身在我的面前。她的身体实在美到了极点。但是,我却是个没有性功能的人。

这样的大失败,将所有问题都简单地解决了。她好不容易证实了我并"不爱"她。她离开了我。

我感到羞耻。但比起羞于X型的腿来,任何羞耻都不足挂齿了。令我狼狈的,是另一件事。我明白了我没有性功能的原因。那种场合我一想到自己的X型的胆即将接触到她的美丽的趋时,我就变得没有性功能了。这一发现,使我确信我决不会被人爱而拥有的平安感从内部世界完全崩溃了。

为什么呢?因为那时候,尽管我产生了一种不严肃的喜悦,企图通过欲望或这种欲望的完成,来证实爱的不可能,可是,肉体却背叛了它,肉体扮演了我企图以精神来做的事情。我遇到矛盾了。如果说不怕庸俗的表现,那么我就可以以不会被人爱的确信,来梦见爱,在最后阶段我把欲望作为爱的替代而安心了。可是,我完全明白,欲望本身要求我忘却我的存在的条件,要求我放弃我的爱的惟一难关——即不会被人爱这样一种坚定的信念。由于我相信欲望这种东西是更加明晰的东西,所以我并不认为它有必要梦见自己,哪怕是一星半点。

从这时候起,我关心肉体忽然有甚于关心精神。但是,自己不能化身为纯粹的欲望,只是梦幻而已。仿佛成了一阵风,成了从对面也看不见的存在,而从这面则看到一切,并轻而易举地靠近对象,全身抚爱对象,最终悄然潜入其内部……当肉体觉醒的时候,你可能会想像到一种具有一定质量的、不透明的、坚定的"东西"在觉醒。不过,我并不是这样。一个肉体、一个欲望的完成,就是我成了透明的。看不见的东西,也就是成了风。

但是,X型的腿会突然出来制止我。只有这双腿决不会变成透明的。与其说它是腿,莫如说是一种顽固的精神。它作为比肉体更为坚定的"东西"而在那里存在着。

人们也许会认为不借助镜子就看不见自己,残疾人总是被迫在鼻子尖上挂着一面镜子。这面镜子昼夜都映现着我的全身。不可能忘却。因此,对于我来说,人世间所说的不安,看起来类似儿戏,这是没有法子的。我没有不安。我就是这样存在着,如同太阳、地球。美丽的鸟儿和丑陋的鳄鱼一样地存在着。这是千真万确的。世界宛如一座墓碑,屹立不动。

我没有任何不安,没有任何门路,我从这里开始了独创的生活方式。我为什么而活着?这种问题会使人感到不安,甚至想要自杀。我算不了什么。X型的腿是我生的条件、生的理由。生的目的和生的理想……这就是生的本身。光存在这一点,对我就足够了。本来所谓存在的不安,难道不正是由自己没有充分地存在这种过分的不清而产生的吗?

在自己的村子里,我注意到了一个孀居的老妇人。有人说她六十岁,也有人说她六十多岁。她亡夫忌辰那天,我代表父亲前去诵经,佛前只有老寡妇和我,并无一个亲戚。时值夏季,诵毕,她在另一房间招待我喝茶,我请求她让我洗个澡。老妇人替我冲洗了赤裸的背。她像怜恤似地出神望着我的腿,我内心便生起了一种企图。

折回方才的房间后,我一边揩试身体,一边板着面孔开始说道:我出世时,佛祖托梦于我母亲,并告诉她这孩子成人后,如果有女人衷心崇拜他的脚,她就定能极乐往生了。虔诚的寡妇手捻念珠,定睛望着我眼睛在听我的讲述。我信口念经,然后将挂着念珠的手合在胸前,活像一具死尸似地赤裸着身体仰躺了下来。我会上双眼,嘴里依然念念有词。

可以想像我是怎样强忍住笑的。我心里洋溢着笑。我丝毫也没有幻想我自己。我知道,老寡妇一边念经,一边一个劲地膜拜我的脚。我只顾思考着自己这双被地膜拜的脚,心里觉得几乎被这几分滑稽所窒息。X型的腿、X型的腿,我只思想着它,脑子里只充塞着它。它是奇形怪状的。它是处在极其丑陋的状况。它是荒谬的丑剧。事实上,连连叩头的老寡妇的散发,触及了我的脚心,那几分痒劲愈发使我感到滑稽可笑了。

以前,从接触到那双美丽的腿而成为没有性功能的时候起,我就觉得自己对欲望产生了一种误解。为什么呢?因为这时候,处在这种丑恶的膜拜的最高潮,我察觉自己很亢奋。在对自己没有丝毫幻想的情况下!在这种最不可宽恕的状态下!

我站起身来,冷不防地把老寡妇撞倒了。实是令人不可思议。老寡妇似乎无暇思及惊愕了。被撞倒以后,她依然平静地闭上双目在继续念经。

实在太奇怪了,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时老寡妇所念的经,就是大悲心阳罗尼的一节。

伊醯伊醯。室那室那。阿罗(口参)。佛罗舍利。罚沙罚(口参)。

佛罗舍耶。

正如你所知道的,根据"解释",它的意思是这样的:"请来供奉。请来供奉。毁灭贪婪、怒恨、牢骚三毒,保持无垢的清净的神体。"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闭着双目欢迎我的六十开外的女人,地挂着一张没有化妆的、被太阳晒得过黑的脸。我的亢奋一点都没有消失。于是,丑恶剧发展到了高峰,我不知不觉地接受了诱惑……

但是,在文学上恐怕不能使用"不知不觉"的字眼吧。我看到了所有的一切。我清晰地看到了地狱的特色布满每个角落,而且是在黑暗之中!

老寡妇那张皱巴巴的脸,既不美也不神圣。但是,在我心中没有梦幻任何事物的状态下,她的丑陋和老朽仿佛给了我不断的确实证据。谁敢说在没有一点梦幻的情况下,观看任何一个美女的容貌,它不会变形为这个老寡妇的险呢。我的X型的腿和这张脸……不错,观看这些实像,好歹支撑着我的肉体的亢奋。我第一次以和睦的感情,相信了自己的欲望。而且,我知道问题不在于如何缩小我和对象之间的距离,而在于为了巧骗对象,如何同对象保持医离。

请看吧,当时我从残疾人停止在那里同时也到达了那里的理论,和绝对不会招来不安的理论,发明了我自己的情欲的理论,发明了类似人世间称做"耽溺"的一种虚构。对于我来说,这类似隐身革或风的被望的结合,只是一种梦。我做梦的同时,还必须全面而一无遗漏地梦见!这时候,我的X型的腿、女人都与我保持着相同的距离。实像摆在那里,欲望只不过是虚像。于是,望着实像的我,无限地堕落在虚像中,并冲着实像射精。我的X型的腿和我的女人,互相绝对不接触,互相绝对不结合,而互相依然被抛弃在世界之外……欲望无止地昂进。这是因为那双美丽的腿与我的X型的腿已经永远不会再接触了。

我的想法也许是很难理解。也许需要做些说明。币过,从那以后,我安下心来,相信"爱是不可能的"。这一点,你也许会理解的吧。就是说,没有不安,也没有爱。世界永久地处在停止状态,同时也达到目标。有没有必要给这个世界注为"我们的世界"呢?我过去可以用一句话来给人世间的"爱"的迷惘下一个定义。这就是虚像与实像企囹相结合的迷惘……不久,我知道我绝不会被人爱,我的这种境信就是人类存在内根本状态。这就是我失去重贞的来龙去脉。

柏木谈完了。

聆听他讲述的我,好不容易才松了口气。一种强烈的感动向我袭来,我没能从接触到过去连想都没想过的思考方法所感到的痛苦中苏醒过来。柏木话毕,"啊"地吐了口气。春天的阳光洒满了我的周围,我清醒过来了。明媚的三叶草儿熠熠生辉。从后面的篮球场传来的喧嚣也复苏了。然而,我觉得所有这一切虽发生在同一个春天的晌午时分,却仿佛整个改变了意义表现出来。

我不能沉默了。我要找些话题来搭腔,于是结结巴巴地说了些笨拙的话。

"所以,打那以后你就变得孤独了,是吗?"

柏木又恶作剧地佯装听不清楚的样子,让我重复了一边。不过,他的回答已经带有几分亲切感。

"什么孤独?干吗非孤独不可?至于那以后的事,日后交往中你会渐渐明白的。"

下午上课铃声响了。我想站起来。柏木依然坐着,使劲地拽住我的衣袖。我的制服是翻修了临济学院时代穿的衣服,换上钮扣改成的,布料旧,且有破损,再加上衣身窄小,我本来就单薄的身躯显得更加瘦小了。

"这节是汉文课,怪乏味的。咱们到那边散散步吧。"

柏木说着,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站了起来,仿佛身体一度散了架又重新组合似的。它使我联想起电影里所看到的骆驼的起居。

过去我从未曾旷过课,但由于我想向柏木了解更多的情况,便促使我不愿错过这个机会。我们向学校的正门走去。

步出正门时,柏木的步法实在太独特,不由得引起我的注意,使我泛起了一股近乎羞耻的感情。自己如此袒护普通人的感情,觉得与棺木一起行走很难为情,这种感觉是十分奇异的。

柏术使我清楚地了解我的羞耻之所在,同时也促使我走向人生……我所有的潜在的感情,所有邪恶的心理,都受到他的语言的陶冶,变成一种新鲜的东西。也许由于这个缘故,我们踏着碎石路,走出了用红砖砌的正门,迎面看到的比睿山承受着春日的滋润,仿佛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似的。

我觉得它和沉睡在我周围的许多事物一样,以崭新的意义再现了。睿山山峰突兀,山麓却很开阔,无限地伸展,恰似一个主题的余韵,总是在空间旋荡。在低矮房顶绵延不断的远方,睿山的皱襞的阴影,只挡住山麓的皱壁部分,山腰则春意盎然、色彩浓淡有致,笼罩在一片暗蓝色中。只有这里,显得格外的近,格外的鲜明。

大谷大学门前行人稀疏,车辆也甚少,只偶尔传来行驶在京都站前至乌龙车库前的市营电车路轨上的电车的呐声。马路对面的大学生体育场的古老门柱,与这边的正门相对而立,左边延伸着嫩叶成费的银杏街树。

"到体育场那边溜达溜达好吗?"柏木说。

柏木先我一步穿过了电车道。他猛烈地扭动全身,像水车似地从几乎无车通过的车道上狂奔而过。

体育场面积广大,或是逃课或是停课的学生三五成群地在远处练习投球,另五六个学生则在近处练习马拉松。战争结束刚两年,青年们又在企图消耗自己的精力。我回想着寺庙的粗茶淡饭。

我们坐在一根开始老朽的浪木上,似看非看地望着精图形路道上有近有远的练习马拉松的人。从四周的阳光和微风吹拂草木的摇曳中,可以令人有一种对逃学时间的感觉,就好像刚缝制好的衬衫触及肌肤一样的感觉。成队的体育比赛者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渐渐逼近,随着疲劳的增加,将凌乱的脚步声和扬起的尘埃一起残留下来,尔后远去了。

"真是一群傻瓜!"柏木不服气,不让人听清楚似地说,"那种丑态究竟是什么玩意儿?那帮家伙难道健康吗?既然如此,在别人面前炫耀健康又有什么价值呢?"

他仿佛做梦似地继续说:

"体育运动到处都是公开的啊。这是世纪末的象征。应该公开的东西,却一点儿也没有公开。所谓应该公开的东西……也就是死刑。为什么不公开死刑呢?你不觉得战争期间的安宁秩序是由于人的死于非命的公开而保持下来的吗?死刑所以不能公开执行,据说是因为考虑到公开执行会使人心充满杀气。这是台活。在空袭中收拾尸体的人,都是做出一副优雅而快活的样子。

"观察人的苦闷、鲜血和临终的呻吟,会使人变得谦虚,使人心变得纤细、明朗、温和。可是,我们所以变得残暴,充满杀气,决不是在这样的时候。你不觉得我们突然变得残暴,就是在这样的一瞬间吗?——譬如就在这样晴朗的春天的下午,就在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上茫然地望着透过叶隙筛下来的阳光嬉戏的一瞬间吗?

"世界上所有的噩梦,历史上所有的噩梦都是这样产生的。但在光天化日之下,浑身是血的苦闷而死的人的影子,会给噩梦勾勒出清楚的轮廓,使噩梦完全物质化。噩梦并不是我们的苦恼,只不过是他人的肉体的一种强烈的痛苦罢了。然而,他人的痛苦,我们是感受不到的。这是一种什么拯救呢!"

但是,此时此刻,比起听他这种充满血腥味儿的独自论断(当然也有其本身的魅力)来,我更想听他讲述他自己失去重贞以后的经历。如前所述,我一味从他那里期待着"人生"。我插话提出了这样暗示性的问题。

"女人的问题吗?嗯,最近我可以凭自己的感觉,知道哪一种类型的女人喜欢生就一双X型腿的男子汉。女人当中是有这种类型的人的。所谓喜欢生就一双X型腿的男子汉,说不定这是她一生的隐私,她会把它一起带到坟墓去呢。尽管那是这种类型的女人惟一的怪癖,惟一的梦。

"对啊。有办法可以一眼就分辨出哪一种类型的女人喜欢X型腿哩。这种女人多半是无与伦比的美人,鼻尖而冷漠,嘴边却露出几分轻佻……"

这时,一个女子从对面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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