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爱网无关爱不缠,金田有种种金丹,

禅心要在尘中净,功行终须世上全。

烦恼脱于烦恼际,死生超出死生间,

不能火里生枝叶,安得花开火里莲。

这八句诗,是说那释教门中的罗汉,虽然上登极乐,无灭无生,但不在人世翻筋斗,弄把戏,则佛法何以阐明?神通难以显示,那能点醒这尘世一般的愚庸?如今且说一位罗汉,因一念慈悲,在那西湖上留下五十年圣迹,后来万代瞻仰,莫不称奇道异,你道是谁?

话说大宋高宗南迁建都在浙江临安府(即今杭州),这浙中有一座天台山最为灵秀,乃是个活佛住的处所。这高宗建都在旁,遂改为台州府。这府中有座国清寺,寺中的长老法名一本,道号性空,僧腊已是六十八岁,也是累劫中修来的一尊罗汉,他往往默示禅机,绝不轻易露出本相。

这年,正值残冬,北风凛洌,彤云密布,雨雪飞扬。晚斋后,长老在方丈室中禅椅上,端然独坐。众弟子群侍两旁,佛前香烟霭霭,玻璃灯影幢幢。师弟们相对多时,有一弟子会悟于心,跪在长老面前道:‘弟子蒙师慈悲点示静理,今弟子细细参悟,已知静中滋味,有如此之美矣。’长老微笑道:‘你虽会得静中滋味固妙。然有静必有动,亦不可因静中有滋味,而遂谓动中全无滋味也。’弟子惊讶道:‘蒙师慈悲点示静理,今复云动,岂动中又别有滋味耶?’长老道:‘动中若无滋味,则处静者不思动矣。’正说著,只听得豁喇喇一声响亮,犹如霹雳,众弟子尽吃一惊。长老道:‘你等不必吃惊,此正所谓静中之动也。可细细看来,声从何起?’

众弟子领了法旨,遂一同移灯出了方丈室,行至法堂转上大殿,并无声影,再走入罗汉堂去,只见一尊紫磨金色的罗汉,连一张彩画的木椅,都跌倒在地,众僧才明白,原来声出于此,遂回方丈室报知长老。长老也不做声,闭目垂眉竟入殿去了。去不多时,忽回来说道:‘适来一声震动,跌倒在地上者,乃紫脚罗汉静极而动,已投胎人世矣!幸去不远,异日尔等自有知者。待弥月时,老僧当亲往一看,并与之诀别也。’众僧听了,俱各惊异不提。正是:

已知来定来,早辨去时去;

来去两分明,方是菩提路。

话说台州府天台县,有一位宰官,姓李名茂春,又名赞善,为人纯谨厚重,不贪荣利,做了几年官,就弃职归隐于家。夫人王氏,十分好善,但是年过三十并无子嗣,赞善又笃于夫妻之好,不肯娶妾,夫妻两个日夜求佛赐子。忽一夜,王夫人梦见一尊罗汉,将一朵五色莲花相赠,夫人接来,一口吞下,自此之后,遂身怀六甲。到了十月满足,一更时分,生下一男,面如满月,眉目清奇。临生之时,红光满室,瑞气盈门,赞善夫妻两人欢喜异常,赞善忙烧香点烛,拜谢天地,一时亲友尽来称贺。

到了满月,正在开筵宴客,忽门公来报:‘国清寺性空长老,在外求见赞善。’赞善暗想:这性空和尚,乃当世高僧,等闲不轻出寺,为何今日到此?连忙接入堂中,施礼相见。便道:‘下官尘俗中,蒙老师法驾光临,必有事故。’长老道:‘并无别事,闻得公子弥月,特来祝贺。但此子与老衲有些来处因缘,欲求一见,与他说个明白。’赞善满心欢喜,忙进内与夫人说知,叫丫环抱著,自己跟出来送与长老观看。长老双手接在怀中,将手摸著他的头道:‘你好快脚,怎冷了,不怕这等大雪,竟走了来。但圣凡相隔天渊,来便来了,切不可走差了路头。’那孩子就像知道的一般,微微而笑。长老又拍他两拍,高声赞道:

‘莫要笑!莫要笑!你的事儿我知道。见我静修没痛痒,你要动中活虎跳。跳便跳,不可迷了静中窍。色会烧身,气会改道,钱财只合帮修造。若忧冻死须菩提,滚热黄汤真实妙。你来我去两分明,慎勿大家胡厮靠。

长老赞罢,遂将孩子抱还丫环叫她抱了进去。又问赞善道:‘公子曾命名否?’赞善道:‘连日因庆贺烦冗,尚未得佳名。’长老道:‘既未有名,老僧不揣冒昧,妄定一名,叫做修元,顾名思义叫他恒修本命元辰,不知大人以为如何?’赞善大喜道:‘元为四德之首,修乃一身之本,谨领大师台教,感谢不尽。’长老遂起身作别。赞善道:‘蒙老师远临,本当素斋,少申款敬。奈今设席宴宾,庖人烹宰,厨灶不洁,以致怠慢,容他日亲诣宝刹叩谢。’长老道:‘说谢是不敢当,但老僧不日即将西归,大人如不见弃,屈至小庵一送,叨宠实多。’赞善道:‘吾师僧腊尚未过高,正宜安享清福,为何忽发此言?’长老道:‘有来有去,乃循环之理,老僧岂敢有违。’遂别了赞善,回至寺中静坐。

过了数日,时值上元,长老方出法堂升座。命侍者撞钟擂鼓,聚集众人,次第顶礼毕,两班排立。长老道:‘老朽不日西归,有几句辞世偈言,念与大众听著:

正月半,放花灯,大众年年乐太平,老僧随众已见惯,归去来兮话一声。

既归去,复何疑,自家心事自家知,若使旁人知得此,定被旁人说是非。

故不说,痴成呆,生死之间难用乖,山僧二九西归去,特报诸山次第来。

生死来,休惊怖,今古人人有此路,黄泉白骨久已非,唯有青山还似故。

水有声,山有色,阎罗老子无情客,奉劝大众早修行,先后同登极乐国。

长老念罢,大众听得西归之语,尽皆惶惶,一齐跪下恳求道:‘弟子们根器顽钝,正赖师慈,指示法教,幸再留数十载,以明慧灯之不灭!’长老道:‘慧灯如何得灭?因被灵光,致老僧隐焰。死生定数,岂可稽留?可抄录法语,速报诸山,令十八日早来送我。’吩咐毕,遂下法堂,众僧只得一面置龛,一面传报。

到了十八日,诸山人等,尽来观送;李赞善与众官员亦陆续来到。性空长老沐浴更衣,到安乐堂禅椅上坐下,诸山和尚,并一寺人等,俱簇拥侍立。长老呼其亲信五个弟子至前,将衣钵之类尽行付与,吩咐道:‘凡体虽空,灵光不隔,机缘若到,自有感通。你五人谨守法戒,毋得放纵!’五弟子不胜悲恸,叩领法旨。长老又略定片时,忽开口道:‘时已至矣!快焚香点烛,礼佛念经。’众僧依言,不一时,礼诵完毕。长老令取纸笔,大书一偈道:‘耳顺年踰又九,事事性空无丑;今朝撒手西归,极乐国中闲走。’

长老写毕,即闭目垂眉,即时圆寂。众各举哀,请法身入龛毕,各自散去。

到了二月初九日,已是三七,又请大众举殡。这一日,天朗气清,远近毕至,大众举龛而行,只见幢幡前引,经声随后。直至焚化亭,方停下龛子,在松林深处,五弟子请寒石岩长老下火,长老手执火把道:大众听著!

火光焰焰号无明,若坐龛中惊不惊?回首自知非是错,了然何必问他人。

恭惟圆寂紫霞堂下,性空大和尚,本公觉灵,原是南昌儒裔,皈依东土禅宗,脱离凡尘,俗性皆空,真是佛家之种。无喜无嗔,和气有方,从容名山独占,乐在其中,六十九年一梦。

咦!不随流水入天台,趁此火光归净土。

寒石岩长老念罢,遂起火烧著龛子,一刹时烈焰腾空,一刻烧毕,忽见火光丛中现出一位和尚,随火光而起,下视众人道:‘多谢了汝等。’又叫赞善道:‘李大人!汝子修元,乃佛家根器,非宰官骨相,但可为僧,不宜出仕,切勿差了,使他错了路头。倘若出家,可投印别峰,或远瞎堂为师,须牢牢记取,不可忘怀。’赞善合掌向性空道:‘蒙老佛慈悲指示,敢不遵命。’再欲问时,那和尚法相,已渐渐地向青云内去了。那赞善因听了长老在云衢嘱咐的话,遂紧记在心,不敢暂忘。后来修元果然在灵隐寺出了家,做出许多奇事。正是‘动静玄机凝妙道,来去踪迹显神通。’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评述:

一、性空长老的指点,静中有动才是‘活佛’,否则便成了一尊‘木偶’,但‘活佛’难当,总会惹人嫌。因为‘木偶’不说话,纵求‘无效’,只怪案桌上那尊不灵,远在西天的还是‘高高在上’;故世间的师父们,很少能让所有众生满意的,因为众生期望他是‘活的’,又不让他‘吃饭’!

二、静极思动,一脚踏破木雕罗汉,跑出一个木子修元(缘)来,只因两脚落地,害济佛两腿在西湖浪荡了五十年。虽多颠狂,幸亏本性未昧,还可原本归去,歇足定静。众生若想静极思动,这一动‘漏洞’可大了,掉下洼井爬不上来,只得变个‘娃儿’,顿失人身!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三、赞善无子求佛,只因赞善不恶,求佛便得佛子,正是:

求佛佛到,求子子来;

因缘相会,法门广开。

四、我来他去,性空长老啊!老大不中留,世人不修要待何时?一来一去,免教‘僧多粥少’!况俺两个,都是过来人,谁不欠谁?世人喜得儿女来,儿女悲得老父去!新‘陈’代‘谢’,老和尚修够了,换个小沙弥也应该。生死如斯,何用悲凄!

五、果然修元根器不凡,来头非小,但不摆架子,不打官腔(念经),依然和蔼可亲,且看他谈俗说笑,不离人世,一心弘扬佛与众生平等宗风,今日才得让人怀念不已。

六、性空和尚虚空去,济公和尚公道来,路不同而道相通,从此灵隐寺内显正宗!公案习题:

我是谁?何时来?—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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