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温宝裕使了一个眼色,温宝裕道:“各位请啊。”

那七人神色阴晴不定,忽然道:“能不能容我们再设法——召他前来?”

蓝丝冷冷地道:“你们并没有这个能力,何必白浪费时间。”

七人一下又涨红了脸:“我们——”蓝丝接着道:“对别的鬼魂,你们的法子有用,但是对陈长青,没有用——刚才你们不是已经试过了吗?”

七人还是一副不服气的神情:“我们是师兄弟,同门之间,心灵相通,是寻常事。”

蓝丝冷笑:“既然如此,何必你们一再找他不着?”

七人提高了声音:“他刚才胡言乱语,必非出自本心,他有可能正受不知甚么力量控制,身不由主,所以言行才大悖常情。”

我虽然站在陈长青这一边,但这时,对于那七人说的话,却也表示同意。因为陈长青明明身在困境,却又一再拒绝我们的帮助,甚至不愿和我们接触,这和他的为人,很是不合,这就是七人所说的“有悖常情”那样,他也真的有可能是受了甚么力量的控制,身不由己。

我还未曾表示我的同意,只听得蓝丝又冷冷地道:“你们所谓‘常情’,只是你们所理解的情形,他现在的情形如何,你们能了解吗?”

蓝丝语音清脆动听,可是她的话,却是咄咄逼人,词锋很是锐利,那七人被蓝丝问得答不上来,过了一会,才道:“他肉体丧失,灵体独存,这种情形,我们——”蓝丝不等他们说完,就抢着道:“这种情形,你们不知道——这里也没有人知道,只有处在那种情形中的灵体自己才知道。”

那七人对蓝丝的说法,也不能不承认,他们抱怨道:“可是他又不告诉我们他的情形,说了,我们自然明白。”

蓝丝道:“事情和你们无关,他为甚么要告诉你们……”

那七人和蓝丝的对话,一直是蓝丝占着上风,七人只有忙着应对的份儿,直到这句话,他们才感到可以反驳蓝丝了,是以七人疾声道:“怎能说和我们无关?和我们师父有关,就是和我们有大大的关系。”

我听到这里,心中就笑:这七人上当了。

果然,蓝丝立即问:“他是他,令师是令师,又有甚么关系了?”

那七人也疾声道:“他竟说师父他——”七人说到这里,陡然住了口——他们已发觉自己说溜了嘴,神情不免有点尴尬。

蓝丝俏声追问:“他说令师怎么了?”

七人齐齐顿足,蓝丝道:“你们连他说了甚么都不肯讲,还想他再和你们说甚么?”

七人却现出很是悲愤的神情,终于冷不住爆发了出来:“他……他竟然在胡说师父……胡说师父没有转世,再也不会转世!”

一听得七人这样说,我心中陡然一动,因为这种情形,在我和白素分析陈长青的处境时,曾在我们的设想之中出现过。

稍有不同的是,我们的设想是:“陈长青不要轮回转世”,而七人所说的是“不会再转世”,其中的区别,显而易见。

我忙问:“你们听清楚了,是‘不会再转世’,还是令师‘不要有转世’?”

七人的神情更是悲愤:“他胡说……说师父不要转世,叫我们别白费心机去寻找了,真是岂有此理,荒唐透顶,怎会有这种事?”

我一听得他们如此说,脑中便不禁“嗡”地一阵响,我的推测,得到了初步的证实。

我和白素,在作出推断之际,并不知道天池上人的情形,只知道陈长青的情形。

我们的推断是,人的生命形式,从生到死,是一个阶段,这个阶段以死亡为小结,这种小结,称之为“解脱”。

对于这个阶段之后的生命形式,有许多种不同的方式,十分繁复,别的且不去说它,单说天池上人这一派,他们认为,在“小结”之后,灵体转世,再开始第二阶段的生命,以这样一直转世下去,生命也就不灭。

而又有一种看法,又深一层,是认为在每一阶段的生命之中,必须通过种种方法“修行”,以达到积聚某种力量之目的。

当这种力量积聚到了相当程度的时候,生命形式,就会有一个大转变,在一次死亡之后,灵体不必再转世,和“人”的生命形式,从此脱离关系,进入了另一种生命的形式。

佛教的理论,称这种经过彻底改变之后的生命形式为“成正果”、“成佛”、“到西天”等等。

这一种生命形式变化的理论,是和它的基础理论相吻合的——基础理论是:人的一生,充满了各种痛苦,所以才要藉死亡来解脱。

可是,若是解脱之后转世,岂不是又进入了另一个痛苦的历程?

从一个痛苦的历程,进入另一个痛苦历程,而且一样继续下去,那么所谓永恒的生命,就是永恒的痛苦历程,这有甚么意义,又何谓之“解脱”?

所以,“成正果”是生命形式的彻底改变,不要再有转世,再有人生。

到这样境界之后,新生命历程中,是否没有了苦痛,不得而知,但至少在理论上,做到了真正的解脱。

这种想法,可能是要到了生命只有灵体独存的阶段,才会产生。

由于是两种不同的生命形式所产生的不同想法,自然格格不入,互相之间,无法接受。

尤其是天池上人门下的弟子,穷毕生之力,都在努力于如何转世,如何再生,这是他们生命希望之所在——天池上人在生时,也是如此,那种藉转世来达到永生目的之想法,已是根深蒂固,视为天经地义之事,忽然之间来了一个根本相反的大转变,这叫他们如何接受!那等于是摧毁了他们毕生努力的方向,令得他们全然无所适从,变成了比盲人更可怕的盲目!

我知道,要令那七人,接受这一点事实,是不可能的事,而且,令得他们信仰全失,自此再也没有了生命目标,数十年潜修苦行,一旦化为流水,也是很残忍的事。所以,当我看到温宝裕和蓝丝,还想力证陈长青所说的必然是事实时,我抢先道:“我也认为陈长青是在胡说,大可不必相信。”

此言一出,不但温宝裕、蓝丝和红绫都感到意外,那七人也是意外之至。

各人一起望住了我,我先向三个小家伙使了一个眼色,表示“山人自有道理”,然后我向那七人道:“我和令师,虽然只见过一次,但是印象极其深刻,令师对生命奥秘,探索研究,成就之高,可以说是全人类之中,无人能出其右。”

这一番话,七人自然中听,所以他们不住点头。

我又道:“关于令师转世之事,你们一上来就走错了路,你们不该去追寻陈长青,应该直接去追寻令师的灵体,听他的直接训示。”

那七人起先还有点疑惑的神色,后来见我说得实在诚恳,他们齐齐叹息,我们也曾想过,但想到转世过程之中,有太多不可测之事,只怕一打扰,就生意外,所以就没有实行。

我吸了一口气:“陈长青的话不可信,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接请令师训示。我提议七位,回到令师圆寂之处,作法也好,静候也好,令师必然会和你们联络,这样做,胜过万里奔波,却来听陈长青的胡言乱语万倍。”

七人听了,大有“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的神情,双手合什,连连称谢。

我向他们拱了拱手:“后会有期。”

那七人又向外走去,但走了一步,却又停了下来,向我道:“多谢阁下指点,待师父的转世事成之后,再作联络。”

我只求先把他们打发走,因为我的思绪十分乱,有许多事,只是有了一个概念,而这种概念,又是以前绝未产生过的,需要进一步好好地思索,我也没有想和他们再见,所以我只是顺口道:“好,好,请。”

七人又再向我合什,看来真的以为我指点了他们一条明路,鱼贯走出。

温宝裕想送出去,我道:“不必了,他们自己会走,一定兼程赶回去,对他们来说,师父转世,是一等一的大事。”

温宝裕压低了声音,像是唯恐给他们听见:“可是我相信陈长青说的,他们的师父,已经不要再转世了。”

我直视着温宝裕:“追求再生、转世,正是他们追求的生命目标,天池上人何以忽然会有这样完全相反的改变?”

温宝裕神情肃穆,一反常态,来回走了几步,才道:“猜想——只是猜想,是他对生命有了新的认识,而这种新的认识,是因为他生命形式起了变化之后得来的。”

我点了点头,温宝裕这个“开场白”,已经和我的设想,十分吻合了。

我道:“这新的认识,内容如何,你可有设想?”

温宝裕道:“若是从人生难免苦痛引开去,则不愿再生为人,也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既然和我的想法一样,我自然而然,鼓了几下掌:“然则不愿转世,又当如何?”

温宝裕双手一摊:“这可问倒我了——这个问题,不但我如今是人,答不上来,我看陈长青已经其身是鬼,他也一样答不上来。”

我也大是感慨:“是啊,若是人,想到死亡之后,可以转世重生,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假若是鬼,只怕想法又大不相同了。”

我和温宝裕的问答,已经涉及生命奥秘的极深层次——作为两个“人”,能讨论到的范围,到这种程度,已经很难再深一层了。

若是要再深一层去讨论,那不是“人”的认识范围之内的事,在讨论者之中,需要有“鬼”的参加才是,因为有太多的情形,只有鬼才知道,人无法得知。

而如果要讨论下去,最理想的参加者,自然是已不再是人的陈长青。

我和温宝裕,都有就此引陈长青出来的意思,所以温宝裕接着道:“鬼的想法,若是不想做人,那问题简单,大可一直当孤魂野鬼下去,怕只怕当鬼不如当人——你自然知道失去手臂者仍然感到手臂痛的事。”

温宝裕所说的事,是说有人动手术切除了手臂之后,却仍然感到不存在的手臂剧痛的一种病例,说明人思想的感觉,超然于身体之上,也就是说,没有了身体之后,一样感受到身体的苦痛,而且更麻烦可怕——这种痛苦,是如此怪异,全然无应付之法。

所以我道:“是啊,那时,不是‘生不如死’,反倒是‘死不如生’了。”温宝裕明白我的用意,所以他立时“哈哈”大笑了起来:“有趣,有趣!”

若是我们的好朋友陈长青,当真‘死不如生’,我们当然和他一样难过,绝笑不出来的。但这时,温宝裕一笑,我也跟着笑。

因为我和温宝裕相信,陈长青音讯全无,并非他已远去——对一个灵魂来说,应该根本没有远近的分别,他只是不和我们联络。

如是他不主动和我们联络,我们并无办法,所以只好刺激他,使他“主动投案”,这便是我们笑的原因。

温宝裕又道:“要是如今‘死不如生’,那么陈长青去投师学道,简直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至于极点了。”

我索性把话放到尽:“大抵也只有陈长青这样的蠢人,才会有这种愚行。”

这句话才一出口,我就听到了陈长青轰然的回音:“放屁!放屁!放其臭屁,臭不可闻。”

不但是我听到了,从其他人的神情看来,人人都听到了陈长青对我们非议的反击。

这次,我真的笑了起来:“你还能闻到臭味吗?”

我这样说,只是顺口说一句,回应陈长青骂我“放屁”,并没有甚么特别的意义。可是,世事很是难料,这样随便出自无心的一句话,居然歪打正着,正说中了再也料不到的一种情况。只听得陈长青先是发出一阵怪声,听来竟如同是抽搐之声。接着,便是他听来无助、悲哀、苦恼、伤悲交杂,至于无法形容的可怕声音:“臭味?我当然闻得到,我甚至可以闻到自己全身腐烂所发出的臭味,你们能不能设想这种可怕的情形?”

一时之间,我们四个人都呆住了——再也想不到陈长青竟会说出如此可怕的话来!

确然,人,任何人,闻到的臭味再可怕,也决不会闻得到自己全身腐烂所发出的臭味!

这种情形之可怕,简直超乎想像之外,叫人一想起来,心中就像是不知被甚么东西堵住了,不断地作呕,可是却甚么也吐不出来,那种感觉之难受,堪称生平未有。

而并不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从神情上看来,温宝裕的感觉,可能比我更强烈,他的脸色,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看起来竟有点青绿色。蓝丝的神情也怪异莫名——她是降头大师,甚么古怪恶心的东西都接触过,也会感到心悸,红绫虽然是野人出身,对于腐肉,不应该有抗拒,但是一想到,腐烂的是自己的身体,她也不禁拉长了脸,紧抿着嘴,感到难以忍受。

陈长青只不过是随便说了一句,我们的感觉,便已如此强烈,也可以知道他如今的处境,是多么糟糕,多么可怕,多么超乎想像!

这一点,连陈长青也出乎意料之外,因为我们立刻又听得他说:“你们怎么了?活吞了毛毛虫?怎么样子变得那么难看?”

蓝丝首先松了一口气,因为“活吞毛毛虫”这种事,对她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可以冲淡刚才陈长青的话所带来的恐惧感。

我和温宝裕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有同感:宁愿活吞毛毛虫,也不愿多听陈长青说他的苦况了。

我喘了一口气,说话也有点不连贯:“那……你的处境……不是很……不好?”

陈长青的声音,有着怒意,也有着极度的无可奈何和悲哀:“很不好,简直糟到了极点。”

温宝裕叫了起来——他的声音都变了:“那你还不快去转世,难道你学道那么久,连转世的本领也没有学会?”

陈长青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过了一会,他才长长地叹了一声。

我们也不能确知他这声长叹是甚么意思,但情形不好,可想而知。

我忙道:“就算你不能转世,可以暂且到一二三号设置的阴间去,我知道在那里的灵魂,好像没有你身受的那种……烦恼。”

陈长青的声音大是恼怒:“叫我去和这类无知之徒为伍,你可记得那个再生转世成了穴居人的教授?”

我怔了一怔,陈长青说的那件事,并非直接发生在我的身上,而是发生在一个“非人俱乐部”的会员身上,那会员有一个至交,是著名的生物教授,深信再生转世,而他在死后,也确然转世成功,可是投生于穴居人之中。试想,一个生前有完整的前生记忆的教授,再生之后,发现自己处身于与文明世界隔绝的穴居人社会之中,这是何等刻骨的痛苦。

这件事的悲剧情之浓,无以复加,陈长青在这时提了出来,我隐约可以了解他的用意,但是却不能十分确定。

我可以了解的第一点是:他不肯到那个“阴间”去,看来也不愿到别的,类似的人类灵魂聚集之所在(阴间有许多个,这一直是我的假设),原因是他不愿与“那些无知之徒在一起”。

环境是不是令人痛苦(或令灵魂痛苦),是由这个人(或灵魂)的认识程度来决定的。

再以那个投生为穴居人的教授而言,因为他是高级知识份子,有着超人一等的卓越知识,认识异于常人,所以在穴居人之中,他便感到了极度的悲哀和痛苦。

但是,若根本便是一个穴居人,对文明世界一无所知,毫无认识,他也就必然心安理得当他的穴居人,不会有特别的痛苦。

所以,在同样的环境中,有的人快乐得很,有的人痛苦莫名,决定因素,并不在于环境,应在于处在这环境之中不同的人。

在一大群愚者之中,智者痛苦莫名,而愚者自得其乐。在人间这种事,也常有发生,陈长青不愿到阴间去和“蠢鬼”为伍的心情,很可以了解,因为他毕竟不是普通的鬼魂——他在生之时,就是一个杰出的人物,不屑与愚俗之人为伍的。

可是,他又为甚么不选择再生?难道正如温宝裕所说,他连再生的本领也没有学会?

这一点,就令我不了解了。而且,好像也可以有别的选择,例如长期处于“游魂”的状态——这些,都是我经历之中,曾经接触过的情形。

我们几个人,各自转着念,所想的也都差不多,陈长青的声音却变得焦躁无比:“你们不懂,甚么也不懂,一点也不懂。”

我也焦躁起来,以致于口出恶言:“他妈的你甚么也不说,叫我们怎么懂?我们知道你在困境之中,大是不妙,比做人更糟,想帮你,你不说原委,我们怎么能懂你究竟想怎样?”

温宝裕在我说完了之后,也加上了一句:“真他妈的!”

陈长青也怒:“等你们死了,自然知道滋味,还‘真他妈的’!我是在帮你们开路,设法免得你们死了之后,和我一样……不知怎么才好,真他妈的死不如生!”

陈长青的反应如此激烈,颇出我和温宝裕的意料之外,我们各自叹了一声:“谢谢你为我们打算——我们还没有考虑到那么远。”

陈长青“哼”地一声,忽然掉了两句古文:“昔日戏言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来。”

我忙道:“是,是。是怎么一个情形,总要你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多多关照。”

陈长青生前,喜欢别人替他戴高帽,这时果然并不例外,他怒意已消,长叹一声:“关照是关照不了甚么,我如果找到了办法,可以告诉你们,若是找不到办法,那么到时候,一起受苦罢了。”

我听完了他言下之意,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真的是死不如生,鬼不如人。”

陈长青没有立刻回答,温宝裕又问道:“人死了,不是一了百了,得到了解脱?”

陈长青冷笑了几声,笑声之中,满是苦涩,我再问:“是,或不是?”

陈长青这才道:“不是——不但没有解脱,生前的一切感觉全在,而且又增加了新的感觉,那是你们无法知道的,因为你们没有死。”

我疾声道:“既然如此,何不快去转世?”

陈长青“哈哈”笑了起来:“再去重覆一遍生老病死,到头来,再增加多一层苦痛,天下还有比这个更自寻烦恼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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