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事情上,我都希望自己是个满嘴胡扯的半仙儿,结果和预测完全不同,贻笑大方!但世间事,偏偏越是想求得灵验的,却常常落空;希望不准的,反而落实!比如对阿刘和江瑶未来的担忧,就偏偏向我担忧的方面发展了。

因为复查的缘故,后来的我连续数月都是医院的常客。为避免看门诊时耗费在排队、挂号,看病、取药的至少半天、没准儿一天的时间,每次我都是直接去病房找一时不忙的大夫给我检查、开药,看完了还可以请小护士帮我走捷径付账拿药。这样不仅节省了时间,而且在等待过程中还可以与相对闲散的医生护士聊几句,不觉得那么无聊了。

这使我有机会随时听到一些关于阿刘和江瑶情况的只言片语——说实话,很糟糕,人们像乌鸦嘴一样的预言,似乎都应验了。

阿刘和江瑶的幸福果然好像仅仅止于拿到婚书。婚后的江瑶经常和阿刘争吵,还吵到医院里,公然抱怨阿刘父母瞧不起她,所以,结婚没有给他们一分钱;又埋怨阿刘装好人,不给病人开药,收入很少,日子过得艰苦,抱怨自己上当等等。江瑶举止也很轻佻,尤其和其他男医生谈话的时候。

在谈论中,医生护士们同情的外表下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各有各的理由吧。至少我曾亲耳听到一个男医生冷笑着说:“‘圣人’阿刘终于可以发现,原来神圣的生活是有条件的。”

在最后一次去拿药时,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给阿刘送新鲜蔬菜的农民,四十多岁,朴实的样子,拎了两筐新鲜水灵的各色蔬菜,护士们都叫他老蔡。

因为好奇,我忍不住问老蔡。

“我听说你每隔几个月就来一次。”

老蔡憨厚地笑一笑。

“你可真好,”我开玩笑说,“快把整个医院都感动了。”

老蔡立刻慌乱地摆摆粗糙的大手,仿佛犯了错误似的解释说:

“我不好,阿刘大夫才好,这个同志啊,你不知道。那次我突然犯病倒在大街上,离这儿不远,我难受呀,开始还不是彻底昏了,是没劲儿,模模糊糊的!我想躺躺兴许就好了,可越躺越昏沉,觉着不行,心里忍不住盼望有个人过来问问,可没一个人过来,约莫大概是觉得我累了想躺在地上歇歇。”

老蔡的声音里多少有些失望:

“反正没一个人说过来看看的,都是绕着走。后来就是阿刘大夫,他过来了,蹲下来问我:‘你怎么啦?’我摇摇头,说不出话,不是不想说,是说不出来。然后,他也走了,我就彻底昏了。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

老蔡的声音开始激动:

“后来我才知道,阿刘大夫是回医院找人找车去了。后来呢,病还没有看咋地呢,我身上的钱就不够了,家里也穷呀,我想就算了,可阿刘大夫说,没多少钱,可以先欠着,让我安心住。可后来有一次我偷偷听到给我看病的杨大夫跟别个医生嘟囔:‘这个阿刘,专会自己做好人,他看病不赚钱也就算了,连我也受影响。’那个医生说:‘得了,谁不知道阿刘是圣人,他都替这个病人垫钱了,你还能开贵药?钱赚不完的,少一次也没什么!’那杨大夫还是不高兴,说:‘阿刘家有钱,自己年纪轻轻就有房有车,什么心都不用操,当然可以做好人,我可是有家有担,上有老下有小的,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怎么比?’那个大夫又劝他:‘阿刘也不是那么有钱,要不然会输自己的血给这个病人?还不是为了省点儿买血浆的钱?何必还计较呢?大家都是一个医院的,好人做到底吧!’这个同志呀——”

说到这里,那个朴实的农民突然用不知何时湿润的眼睛看着我:

“你说我这心里是啥滋味,这些事儿人家阿刘大夫自始至终没有给我提过一个字。后来我好了,回家筹足了钱再来时,阿刘大夫还是没同我说一个字,只拿该要的医药费,让我安心,输血啥的都没提。然后让我去好好谢谢杨大夫,说是他治好了我。我也感谢杨大夫,毕竟人家用本事治好了我的病不是?可我一辈子——”

老蔡变得很激动,一双粗糙的大手在腿上来回搓着,但似乎又找不出更丰富的词汇来表达出他内心的感激,所以反复喃喃地重复着:“阿刘大夫是个好人哪!是个好人,是个好人!是个好人!是个好人——”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很感动,包括那几个大约早就知道这个故事的护士。

这时,阿刘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气色很不好,我第一次看到阿刘这个表情,人看着憔悴了不少,带着些忍耐的恼怒,模样都有些变了。看到那个农民,才勉强笑了一笑:

“你又来了,谢谢你,老蔡,真好,又能吃新鲜菜了,麻烦你了。”

这时,江瑶大摇大摆地跟着走了进来,她的眼睛先轻蔑地溜了一眼那两筐菜,一脸看透一切的嘲讽表情,然后抱着膀子撅着嘴往那里一站,像个突然打开的冰柜,顿时冰冻了每个人谈话的热情。

连那个朴实的农民都不例外,他似乎意识到什么,有些惶惑,然后不知所措地冲屋里每个人点点头:“我走了,不打搅你们忙啦。”

他走了,阿刘也拿样东西转身离开了。

房间里继续沉默着,散发着冷冰冰的不和谐。

“难得看到这么朴实的人。”我没话找话地冲王护士长说。

王护士长还没吭气,那边江瑶就发出了响亮的轻蔑回答:

“哼!什么朴实,什么感谢,骗钱罢了!”

她蹬蹬蹬地走到那两筐菜前,然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挑起一根茼蒿,高高地举起来,十分轻蔑地来回摇晃着:

“装什么样子!要是感激,就应该送实在的,送菜有什么用?这种装腔作势的感激把戏只能骗那些傻子,哼!可骗不了我——他为什么不忘恩?因为他穷、小气,还想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在医院混熟点儿,好以后家里人看病更容易。装出一副憨厚的样子,真可笑,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傻子会这么多?”

一时间,江瑶那种“如入无人之境”的嚣张激怒了我,忍不住刻毒地反击:

“你说的很对。如果干这事的是你,一定是出于这种心理,因为这正是你擅长的,并且如愿以偿了!”

我的反击果然更加激怒了江瑶,她立刻又走到我和王护士长中间——后者正给我配他们科特制的胃药药水。

然后江瑶仿佛要揭穿我画皮似的斜视着我,阴阳怪气地说:

“帮人有什么用?全都是会说几句漂亮话的家伙,装模作样,傻子才会上当。”说到这里,也许怕说得太隐晦了,我不能理解,也许她又想到了上一次我的刻薄,觉得无需为我留面子,总之江瑶突然瞪着我,直截了当地说,“你有医保吧?我听说你还能额外享受什么国家的津贴?不该那么穷吧?”

“对,”我若无其事地回答,“实际上我比你想得还要阔,怎么啦?”

“那你为什么只拿这么便宜的药?你不是很感激阿刘吗?嘴里说的好听,医生不吃饭呀!”

我笑了,然后王护士长替我回答了。

“你看看处方再说话。”她拍拍桌上的处方单,那单子上有我专门让开的营养品。

江瑶看看单子又看看我,再次不能伸张的刻薄,显然使她更愤怒,但一时间又无话可说的她只好加倍怒视了我一眼,然后愤愤地踩着嘎嘎作响的高跟鞋扬长而去。

这时,我发现阿刘不知为何事又回到了这里,站在门外一点儿。他也许听到了我和江瑶的对话,脸色变得铁青而又难堪。

我很后悔自己刚才的多嘴,我的话未必能伤了江瑶,但肯定伤害了阿刘。

带着懊悔,我拿着药匆匆离开了,心里很庆幸暂时不用再来医院,也就不用遇到这样令大家难堪的情景。

但我没有想到,我们居然是在更难堪的情况下见了面——

大约过了三四个月后,四月里的一天。

一天上午,因为一件案子,我和小史一起去了一个派出所,前一天晚上,正好是局里统一组织的“扫黄打非”行动。这个坐落在繁华区域的派出所忙坏了,抓了一大批卖淫女以及贩卖和服食摇头丸的。人很多,全部集中在院子里。

在走过时,我无意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居然是江瑶。我吓了一跳,实在忍不住,找昨晚执行任务的民警打听了一下,知道江瑶这次和一个说不上是吸毒的还是贩毒的男人在一起被抓的,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无疑是非常亲密的。

我不知道现在江瑶到底是什么身份,看了看,她没什么贩毒之类的罪名,但似乎涉嫌吸毒和卖淫,并不确定,依然需要罚款,然后叫家属领人。我看到江瑶签写的依然是阿刘的名字和联系电话。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但也无能为力,只是怅怅地回去忙自己的工作了,同时心里暗暗琢磨,要不要再和阿刘谈一次?但是,很少有人肯原谅别人的正确,承认自己的愚蠢,尤其是那些性情高傲,厌恶怜悯的人。阿刘虽然为人极好,可……

或者换一个角度?我又琢磨着想,最好让阿刘以为我不知道他的现状?……

那一天我的心思都不集中,幸而那天的工作主要需要的是法医。

万没有想到,当天傍晚工作完毕,我和小史,还有来找小史、准备一起回去的惠心正走到院子里,迎头遇上了同时进来的阿刘。

躲避不及,我们“八目相对”——阿刘本能地先低下了头,但随后又抬起来,下颚微微扬起,目光非常冷漠而又强硬,甚至还有一点点挑衅,似乎在说:“要笑话我吗?要教育我吗?”

我呆呆地看着阿刘的脸,几乎不能相信眼前这个面容憔悴,目光冷漠的男人就是半年多前那个在街头帮助突然发病的我,有着澄澈的眼神儿、无尽的热心,和少年般纯真笑容的医生!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懊丧这次无意碰面,因为顿觉恐怕不方便再去找阿刘多嘴了。

阿刘依然冷冷地站在那里,尴尬间我装作有事连忙拉小史他们拐到最近的一个办公室里避开了。

这时,江瑶出来了,她的表情冷漠而又高傲,似乎还充满理由地满腔怨恨着。这时我发现,院子里又多了一个人,惠心不知何时跑了出去,她看起来震惊到目瞪口呆。

江瑶轻蔑地瞥惠心一眼,冷笑一声,嗓门居然还是不小:“怎么,看我笑话吗?”

“不,不,不是!”惠心说话依然不是她的对手,“我,怎么,怎么——”

“不用装了!”江瑶粗暴地打断她,声音更加尖利,“你不肯帮我,你如愿以偿了,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别装了,你看不起我,你们都看不起我,我知道!我告诉你,我不稀罕,阿刘!别以为我会感谢你!你这个伪君子!”

“喊什么!”一个民警走了出来,大吼一声打断了江瑶的喊叫,他嫌恶地看了江瑶一眼,“老实点!这里是你喊的地方吗,再喊,再关你一天!”

虽然看到阿刘和惠心的江瑶是一副债主模样,但看到警察,她的气焰倒是顿时遏制,稍微恐惧地看了看那个警察,然后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脸色越来越木然的阿刘就像不认识我们所有的人,也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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