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第三天,我几乎已经完全恢复的时候,无聊下床溜达,顺便想去看看阿刘大夫,在医生值班室的外面,透过玻璃,我看见江瑶伏在阿刘的肩膀上十分亲热地大声说:“阿刘,你说我们婚事怎么办呢?我要订一套最漂亮的婚纱。”

江瑶嘴里这么说着,眼睛却挑衅地瞪着其他的值班护士,几个小护士都识趣地离开了,只有那个四十多岁的王护士长在离开前毫不掩饰地狠狠“哼”了一声,然后对着空气说一句:“我去发药。”

我连忙闪开身,然后尾随到王护士长的后面,在几个医生护士里面,我发现这位王护士长非常爽朗健谈。

“发药啊。”她一出来,我连忙走到旁边,搭讪地问。

王护士长一扭头看看我,果然很爽快地回答:“是啊,你出来转了?看来你好得挺快。”

“是啊。”我回答说,“开始疼得我还以为要死了呢,没想到好得这么快。”这是真话,我自己心里对此也有些奇怪。

“急性病就是这样。”王护士长说,“来得急,去得快,发作起来好像不得了,像急性肠胃炎,要是不及时抢救,就能上吐下泻到脱水死了,这也不是假的,搁古代很多人就是这么死的,不过搁现在,也就是输两瓶液的事儿,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病。”

“是吧?”我恍然大悟,然后又由衷地感叹,“虽然这么说,但没病的时候不觉得,一病,真觉得医学发达一些,碰见一个好医生有多么重要。”

“好利索了你就不这么想了,”王护士长带着看穿世事的口气抱怨,“光剩骂医生了。”

“那也要看什么大夫,我一辈子都感激刘大夫。”

“没人不感谢阿刘的。”王护士长说,声音里混合着奇怪的感觉,有嘲讽又有叹服,“不过不承认也不行,阿刘真是个难找的好人,就是——”

她没有说下去。

“刚才那是他女朋友吗?”我及时地接了上去,“看起来很不配呀!”

“架不住阿刘喜欢!”王护士长冷笑一声,接着愤愤地说道,“男人都是傻瓜!”

“她一定是追了阿刘很久吧?”我小心翼翼地接着问,希望能勾起这个爽朗女人的话头,“而且我猜可能还费尽了心思,估计是抢了阿刘原来女朋友的位置。”

“哦?”王护士长果然吃惊起来,偏过头看我一眼,“你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我的职业吧?”我故弄玄虚地说,“我是福尔摩斯的同行,虽然属于书里比较愚蠢的警察那一类,我自己也确实比较傻,但毕竟成天有机会和神探打交道,耳濡目染也多少能学聪明一些。”

王护士长格格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才回答:“你猜得一点不错。”稍倾,又怀疑地看看我,“你是不是听谁说过?”

看来王护士长脑筋不傻,猜得很对,但我现在还不想揭出谜底。

“说实话,”我装作没听到王护士长的追问,沉吟着说,“我对这个女孩儿印象很不好,你知道,我干了二十多年的刑警,见得坏人比好人多得多。看人会有一种经验和直觉,就像有经验的医生有时只要看一眼病人的脸,就能感觉有没有病那样。当然,这不准确,有时候也会错,我是不是看错了?”

“我敢说,你看的一点不错!”王护士长立刻大声更正我,她来了情绪,一只手还用力拍着送药的手推车。完全忘了她刚才已经肯定了我一次。

“那这女孩儿做过过分的事吗?”我紧追不停地问。

“做过?”王护士长非常有肯定意味儿地反问一句,接着就有些恶狠狠地回答,“应该说不少做过!”

王护士长的话匣子终于打开了,滔滔不绝地大讲特讲。我则及时地插入诸如“真的”,“太过分了”,“哎呀呀”之类的感叹词,帮助增加她讲下去的兴致。结果,直到她发完药我们又站在楼下罗嗦了一个多小时。使我终于简单弄清楚了阿刘、惠心和江瑶的纠葛,也了解了江瑶的出身和生活,及其聪明的技巧和手段,印证了我自己的一些猜测。

听着那些如小说般哭泣、哀求、自残直至自杀未遂的情节,我几乎可以想象到阿刘的感动和惠心的绝望。

但这并不能打动不相干的我,当然,还有王护士长。

“哼!”王护士长又轻蔑又气愤地说,“江瑶是不是比猴儿都精?愣是转了阿刘的心思。”

我点点头,冲口咕哝出刚才就浮现在我脑海里的一首诗中的一句: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你说什么?”王护士长竖起耳朵,“格言吗?”

“大概是。”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阿刘就是太傻,惠心也是,傻!太傻!上了江瑶的当!”她很遗憾皱皱鼻子,“她不该上当老和阿刘吵架的,弄得阿刘更上那个狐狸精的当!要是我,我就不管,随便!看你个狐狸精最后能怎样!”

王护士长显然非常厌憎江瑶,而特别偏爱惠心,似乎坚信阿刘和惠心才是美好的一对儿。

对此,我倒是不以为然。

“这样时间长了,受不了大概也难免吧?”我含糊其辞地说。

“这个受不了倒也能理解。”王护士长略微想了一下承认了,又突然露出了些感同身受的痛苦神情,好在转瞬即逝:

“可是——”她继续愤愤地说,“现在他们分开了,惠心还帮江瑶那个狐狸精不是就太傻了?”

“现在还帮她?”

“是呀,你想,阿刘迷昏了头,可阿刘爸爸妈妈还没发昏,他们死活不同意儿子和江瑶交往,你想也想不到,江瑶居然让惠心帮忙劝解,惠心居然真的去帮忙劝了。哎呀!他们原本是很喜欢惠心的,后来就不反对了,今天都商量结婚啦!”

这下我觉得我明白了那天在街上看到惠心和江瑶彼此都兴高采烈的原因了。在住院的几天里,同事们络绎不绝地来看我,除了领导,多数都是下班以后来,加上我原本同病房的瘦病友出院了,一时间只剩我一个人,他们就放心的嘻嘻哈哈地待到很晚才离开,所以那一周值夜班的阿刘大夫就常常遇到他们。

周末的晚上,阿刘大夫带着一叠检验报告走了进来,小胡,小秦和肖素都还在和我聊天。

“恭喜你。”阿刘大夫微笑着对我说,“你身体很好,没有任何其他问题,只需要坚持吃药和调养就可以了。”

我长出一口气。

“噢——”小胡率先喊道,“郭队,不能装病了,赶快归队。”

“就是。”小秦也谴责地看着我,“你怎么总想退休?爱梅也不在家,你一人在家有什么意思?”

“哼!”小胡冲我一瞪眼,“我告诉你,郭队,要是你借口身体不好想提前退休,我就揭发你。”

“郭队只是开玩笑。”肖素总是最温柔,但也总是最有杀手锏,“别说郭队还有十多年才能退休,就是真按时退休了,局里也必定会要求他当顾问继续工作的,万一局里放过郭队,我们还可以一起去向上申请。”

“别,别,别,”我吓了一跳,“阿刘大夫可以作证,当时我可真是疼得一步都不能走,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真是老了,身体顶不住了。”

“胃病急性发作很痛苦。”阿刘笑了笑,“不过急性的还好些,以后吃饭要注意了,也不要吃刺激性太强的食物,尤其是不舒服的时候,你们虽然很年轻——”

他看了看环视他的一男二女:“也应该尽量注意,不过警察这个职业,大概做起来很难。”

“是嘛——”我接腔说,“我这把老骨头早就顶不住了,你们年轻人好好发挥吧!”

“又来了。”他们三个一起嚷嚷,“你总是嚷嚷自己老了,其实就是居心叵测想提前退休过逍遥日子,别做梦了!”

“好了,好了,你们走吧。”我笑着下床轰他们,“明天还要上班呢!”

看着他们三个嘻嘻哈哈离开的背影,阿刘笑了笑:“郭队长,看来你的下属都很喜欢你。”

“不是喜欢,”我解释说,“只是他们心肠都很好,我女儿刚去北京读大学,爱人也去世一年了。他们怕我这个老家伙一个人孤单难过得抑郁症,所以都来陪我。”

阿刘看了看我,迟疑片刻,微笑着说:“其实你并不老,干吗总自称老家伙?”

我看了他一会儿,大笑起来:

“阿刘大夫,相对于你们,我当然老了,你不至于真的认为惠心会是我的女朋友吧?我多大年纪了?”

阿刘一阵窘迫:“对不起!”

注视着阿刘和善的面孔,我耳边又响起了自己病倒街头听到的那声关切的问候,想到那些关于他的传闻和我亲眼看到的他对每一个病人充满了体贴与慈悲的目光。

一霎时,我下定了决心。

“你干吗道歉?”我尽量用轻松的口吻,但也很直截了当的说道,“应该道歉的是你的女朋友。”

“哦——”阿刘恢复了自然,非常巧妙地解释道,“女孩子找一个成熟些男人的很多,而且江瑶一定是觉得你比你的实际年龄显得年轻很多才会误会,说实话,我也没有想到你已经快五十岁了。”

“真的,你这么一解释我觉得真是太愉快了,哎呀,胃一点儿都不疼了,”我笑着回答,但接着就不客气地说道,“我喜欢你这么误会,但不喜欢你的女朋友睁着眼睛撒谎。”

阿刘微笑的面孔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一阵难堪地沉默之后,阿刘打破寂静,他保持着礼貌,但神情已经冷淡下来。

“我想,这里面可能有误会,如果让你受伤害了,对不起。”

我直视着阿刘的眼睛,坚持说下去:

“阿刘大夫,你觉得这种误会能让我受到伤害吗?”

阿刘注视了我片刻,微微皱起了眉头,眼睛里闪烁出抗拒的神情。

阿刘很聪明,猜出了我的意思。

但我不想放弃。

“我想说的是你,阿刘大夫——”我深吸一口气,“我担心受伤害的是你,因为现在只有你和她休戚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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