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进公寓是由数栋三层日式小楼组成的,虽然是白天,从门口望去,整个院子依然比较安静,而且十分整洁。

郭小峰皱着脸揉揉发硬的腿(因为他们是倒了两趟车、一趟地铁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这里的,而由于警用配备的提高,已经使他很多年不遭这样的罪了。),然后直起身冲着院子里面张望一番,才和女儿一起进了大门口的物业办公室。

主管孙经理是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略微花白的两鬓和脸上清晰的皱纹说明他属于面相偏老的类型,但和头发皮肤显示出的年龄相反的是他那即便坐着也依然清瘦挺拔的身板儿,他还有着剃得很精干的寸头和天然精干的眼睛,及其与之相配的不惑面容,那张脸似乎在告诉别人——我可什么都知道!

对于他们的到来,孙经理先投来不耐烦的一瞥,然后才勉强请他们在桌子对面坐下。

“我真不明白。”他放下报纸,“这个小事你们怎么扯不完?北京到处都缺搞卫生服务的人,换一个工作不行吗?”

“不是这个道理。”早就存好一肚子道理的爱梅马上义正辞严地反驳道,“离开可以,但你必须给一个合理的理由,你不能看外地人好欺负,就无缘无故地开了,这非常伤一个人的自尊,我们也有自尊!”

“自尊?我就是怕伤她自尊才没有说原因!”孙经理啪啪拍了几下桌子,“你知道吗?这里面可能牵扯偷窃,我的解决之道是最仁至义尽了,既没有指责她,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为什么撵走她,给她留足了面子,并且还给她多算了几天工资,还要我怎么样?”

郭小峰身体动了动,刚要说话,隔壁电话响了起来。

“喂,你好,广进公寓。”一个女声清晰地响起,“噢,是刘总,找孙经理,好,我这就去找他,您稍等。”

孙经理给他们做了个“稍候”的手势,站起来走了出去。

片刻,那边传来孙经理低沉的声音,听起来模糊了些。但也能从这边单方面的话语里判断出,那边似乎先寒暄一些无关紧要的问候,接着要求明年减低房租,但被孙经理打着哈哈婉拒了。“能不能给我们详细说一下。”郭小峰低声对满脸莫名的孙经理请求。

刚刚坐下的孙经理惊异地先看看面前这个一脸和气的男子,又瞄一眼自己刚走进来、就被这个男人走过去小心翼翼关上的门——这门平时是不关的:

“有必要吗?”他压着吃惊问。

“我觉得有,如果真有窃案。对了,我就是警察,是个刑警,虽然不是这里的。”郭小峰拿出证件递了过去。

孙经理低头看了看证件,迟疑地抬起头,眼前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虽然身材高大魁梧,有股子威风劲儿,可他的脸非常温和亲切,像是那种日子不错,因此总是笑眯眯的家伙,太不像个警察了。

稍稍迟疑之后,他轻咳一声说:“可我不想弄的——”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看那扇被关上的门,想起眼前这位男人刚才刻意压低的嗓门,很聪明地停止了不必要的声明,换了渴望的语调问:

“我感觉你是很谨慎的?”

“当然,”郭小峰回答,然后站了起来,把椅子搬到离孙经理更近些的地方坐好,用更低而亲切的声音补充说,“谨慎是我们的职业要求之一,而这行我干了快三十年了,几乎跟我的胳膊一样,都长身上了。我可不会没什么事就大张旗鼓地调查什么,弄得人心惶惶,做生意不都忌讳不安全?和气生财嘛!不过——”

看着孙经理频频点着的头,郭小峰的神态声音又猛然一变,很有些恫吓意味儿(这会儿孙经理感觉对方很像一个警察了,而且是个很威风的警察):

“很多事不是做鸵鸟就万事大吉了,每年我们那里都发生很多起入室抢劫盗窃的案件,去年就有一起恶性案件,就是过年前,一个窃贼,不!是盗窃杀人犯,和保姆联手盗窃抢劫,保姆踩点,一层几家都被抢了,后来因为其中一家主人回来,结果情急之下杀人灭口,哎呀!那场面——”

孙经理哆嗦了一下,他立刻联想起自家的钟点工。

“后来呢?”他慌忙问。

“后来只抓住了保姆,而那个凶手,悬赏至今,还没抓到呢!你想,如果真发生了恶性案件,你捂得住吗?”

孙经理擦了把汗,轻舒一口气,然后用带着对自己曾经做了果断决定的满意口气回答:

“所以,防患于未然,我把她开了!”

对方微微一笑。

“你能确定一定是她吗?我这次来北京就是抓一个潜逃半年、衣冠楚楚的盗窃杀人犯,他就住在像你们这样高档——不,应该说还更高档的公寓里,进出大门,门卫每次都不忘给他敬礼呢!可他就是一个杀死出纳、偷走公司八十万现金的杀人犯!”

听得呆住的孙经理,片刻之后突然嘀咕道:“这暖气烧得太热了!”

说着,他又擦了擦额头,然后带着豁出去的表情对郭小峰说:“那我告诉你,你帮我判断判断,可你一定要谨慎,不要乱讲!是这样——”

又烦恼地抓抓头发,孙经理终于开始了叙述:

“从头说吧,我们这里共十座外观一模一样的三层小楼,除了我们这一座,其他全出租出去了,编号从A到J。事情发生在C座301,这套房子的租户是一家小的广告公司。前天一早,他们经理一脸不善地跑来告诉我,头天夜里他们屋里可能有人进去过,但门好好的。我赶紧跑过去。他的员工正在查看,屋里并不乱,但经理肯定地告诉我一定有人进去过,因为他是个细心人,首先发现书架上书的顺序错了。本来没在意,以为是哪个员工随手放乱了,但后来另外一个员工也发现自己的抽屉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他们自己人互相询问,都否认了。经理感到问题严重,于是找到了我。我进去的时候每个人都在仔细核查自己的东西。当时我很紧张,你知道我们是做生意的,如果公寓有小偷这件事传出去,不仅影响新客户进入,只怕老客户也要跑掉一部分……然而万幸,这时,其中一个人发现自己抽屉里的五十块钱还好好躺着,那钱就在抽屉里最上面,一眼就能看见,小偷没理由没找到。这时,大家开始觉得可能是多心了,因为我们这里治安一向很好,出于维护——哦——我想你也能理解——”

“维护公寓名声的目的,对吗?”郭小峰及时补充说,笑得更加推心置腹,“我非常理解!换了是我也会这么做的。”

孙经理对面前的警察露出满意的微笑:

“对!所以我不得不强化他们这样的感觉,表示应该不会有小偷。经理也觉得有些抱歉,就解释因为昨天他们提了五万现金回来,今天一来发现屋里好像被人翻过,所以格外小心起来。我连忙问:‘那五万元呢?’经理回答:‘昨天晚上拿走了。’立刻,我悄悄委婉地问经理,会不会是他的手下,经理说这不可能,因为昨天所有员工都知道这个钱下班前要被拿走付账了。”

“那他们嚷嚷什么?听起来并没有真的丢什么。”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的爱梅,听到了这样的结果,立刻瞪着眼睛责问道,“而且,为此你还开除了唐婶儿?”

至此,郭小峰才知道他们代为讨公道的老乡姓唐。

孙经理也不甘示弱地回敬她一眼:

“我还没说完。然后,当我准备告辞出去的时候,我们的保洁工——就是你们来为她讨说法的唐大姐——进来做清洁了,离开前我本想嘱咐她几句话——为其他的事,谁知我看到——”孙经理的嗓子哽住了。

郭小峰身体立刻向前探了探,带着鼓励的口吻问:

“什么?”

“我——”孙经理仿佛被很不情愿的话噎了一下,半天,才带着下定决心的表情回答,“看见不锈钢操作台上靠窗户的地方有个向外跳出的脚印。”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噢——”郭小峰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抱着双臂,偏着头询问,“可那个租户的人猜疑地找来找去找了半天了,都没看到脚印吗?”

“是这样,我们的租户分两类,一类住在这里,那他们会用厨房做些简单的饭菜;另一类不住,几乎不会注意看灶台的。我们是开放式厨房,非常小,又在门后——”孙经理努力描述着,最后,力不从心的感觉令他改变了主意,他站起身说:“唉——也许带你们看看我们的房间结构更好一些。正好C座201还空着,201就在301的正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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