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一郎在防火用水槽的阴影处看了看手表,涂有夜光涂料的指针,显示现在的时间是深夜零时。

“差不多了。”贤一郎在黑色的面罩下低声嗫嚅着。

一旁的金森似乎站起了身子伴随着衣服发出的摩擦声,金森的体温迅速离开了贤一郎的感受范围。

这里是东京麻布,一处围墙环绕的雄伟宅邸庭院。仅是沿着围墙绕一圈,就足足得花上二十分钟。除了面向大马路的正门,在西侧也有一扇门和两个常用的出入口。整片宅邸所在的土地上,除了有石造的西洋风格主建物以外,旁边还有一栋日式风格的偏房。藏书阁有两间,另外还有一栋用人住的木造建筑物和车库以及茶室。庭院的大半覆盖着草皮,如果有需要的话,看起来在里面放牧个十头、二十头牛都没问题。庭院四处都有桦木或银杏等大树茂盛的枝桠伸展着,在它的后面还配置了日式风格的庭园以及网球场。

现在住在这宅邸里的人,除了华族一家八口外,还有一位学生。加上用人和用人的家人,一共有十一个人。去年秋天以来,有一名和这家的家长有亲戚关系的年轻海军军官,也寄住在这间宅邸里。

如果按照这四天的观察,到这时候,家里的人应该差不多都睡熟了。况且,今天是屋主的生日,家里有酒宴,因此参加的大人们一定会睡得很沉。任职于海军军令部的加藤光雄中尉,应该也已经在二楼的客房里睡着了。据估计,他的窗户灯光已经熄灭超过一个小时了。

手表上的日期改变了,现在已经是十月十八日。距离斋藤贤一郎抵达日本,大约过了三个星期的时间。

在这三周的时间里,贤一郎和金森合作完成了好几项任务。

最初的成果是,查出了近卫内阁智囊团早餐会的存在。他们跟踪外务大臣丰田提督,从他的公务车司机处窃取出行车日报。仔细研读日报后,他们发现,在主要阁员及其智囊团之间,每个月会定期举行两次早餐会。那大概是在召开内阁会议前,先行议论或讨论国策的会议吧!早餐会都是在赤坂的山王饭店里举行的。

贤一郎在饭店外面的马路上监视了十月初召开的早餐会,并成功拍到了全体出席者的相片,借此就可以清楚知道,近卫内阁的智囊团到底有哪些人,那里面包含了外务省的前事务次官、东京帝国大学的教授以及《东京日日新闻》的退休编辑。

接获史廉生传来的新指示后,贤一郎决定偷取众智囊当中一位东京帝大教授的公文包。他认为,这位教授在防备上较为薄弱,对于间谍活动的认知浅薄,而且因为职业习惯,他在记事本里记下各种备忘录的可能性很大。因此,在他的公文包里装有和日本政府最高决议相关的情报,这点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的。于是,贤一郎和金森一起在本乡的路上假装强盗,抢夺了教授的公文包。公文包应该已经透过史廉生送达到美国情报部门相关者手上,但那实际上有多少价值,他并没有告知贤一郎。

贤一郎曾经去过一次横须贺,尝试看看能否在可以眺望海军基地的地区租下一个住处,不过那边几乎已经没有任何空屋了。由于海军横须贺工厂的员工要扩充,依照国民征用令,有许多技术员都被动员前往该地,因此横须贺已经没有空屋可以供给像贤一郎这种身份不明的男性居住。况且,他也找不到可以眺望军港的房屋。就在这时候,贤一郎因为太过靠近军港,而被巡查怀疑并加以盘问。虽然他最后巧妙地蒙混过关了,但也证明了确如史廉生所说,军港周围的警戒相当森严。巡查的态度强硬,丝毫没有让人有机可乘的松懈感存在。贤一郎认为,那里的防备就像日本的省县铁路网般,严密而无懈可击。或许这就是日本吧!

贤一郎和金森弯腰钻入庭院,行进到石造的建筑物前。

他们给狗吃了含有麻醉剂的肉让它睡着,之后大约有两个小时,都可以安心无虞。住宿在常用出入口旁边小屋里的用人也已歇息了,明天早上日出以前,应该都不会出现在庭院里。

金森利用雨水排水管,率先爬上了一楼的屋顶。在朦胧的月光下,金森的身影几乎和整片夜色融为一体,无法分辨。

他穿着黑色衬衫配黑色灯笼裤,脸部整个用面罩蒙住,身上背着背包。在他的脚上,穿着一双胶底工作靴。

金森站上了屋檐下带状突出的部分,消失在它的另一端。贤一郎也迅速跟进。

贤一郎站了上去,往右手边移动,逐渐接近位于后方的平坦屋顶。这时,金森已经开始攀爬二楼屋顶的部分,按照计划,他要从建筑物中央的楼梯间进去。楼梯间上有个像塔一样突出在二楼屋顶的采光圆窗。贤一郎爬上二楼屋顶看守着,金森则是从塔顶的装饰物垂下绳索悬挂着。

金森的动作比外表看起来还要敏捷许多,或许是因为他早已习惯这样的任务了吧。他用完全让人感觉不到危险的利落身手,沿着墙壁探出身体,再用工业用的黏胶带消去声音,切开玻璃。不久,金森打开了楼梯间的采光窗户,消失在里面。

大约不过一分钟之后,塔边的门就从里面被开启了。可能是因为很久未打开过的缘故吧,厚重的木板不住地吱呀作响。贤一郎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机油,为绞链和边框上点油。

将门打开到可以通过一个人身体的宽度后,贤一郎进到了建筑物里面。天花板上有一个暗红色的小灯泡,那光量只有对夜晚视力很好的人来说,才算得上是“光线充足”。

贤一郎和金森下了楼梯,一面看着左手边的楼梯井,一面更加深入这座宅邸之中。围着楼梯三面的房间,应该是这个家族的人在使用,客厅则是位于距离楼梯间更后面的位置。走廊铺着毛毯,几乎不会传出任何脚步声。走廊的墙上,等距离地摆放着几幅肖像画。

两人在估计大约是目标的门前停下了脚步。他们侧耳倾听房间里面的动静,里面的人完全没有醒着的迹象。他们悄悄推开门,察看了一下状况。什么都没发生。于是,贤一郎率先进到了那漆黑的房里。

那是一个小而舒适的房间。正面有一个呈纵向长方形,上下拉起的窗户,窗帘没有拉上。借由外面的微光,房间内的样貌一目了然。门边有个暖炉,房间正中央有张圆桌。桌上杂乱地摆放着洋酒瓶、酒杯和冰桶。椅子上放着一顶海军军官的军帽。右手边还有一扇门,那边应该是寝室吧。寄宿在这里的中尉似乎正在寝室里熟睡着。若是竖起耳朵的话,还可以从门下的缝隙间听到微弱的呼噜声。

贤一郎打开小型手电筒,开始检查房间内部。房间里有镶嵌着玻璃窗门的书柜、附有把手的沙发,却没有衣橱和镜台。那些大概都放在寝室里吧。这是个生活味淡薄的房间,但如果考虑到这是在海军省上班的海军军人的临时处所,大概也就显得理所当然了。

角落的茶几上有个黑色皮革的公文包。贤一郎用手电筒照着它,检查起里面的内容。

在那里面装了一些写在海军省用信笺上的文件以及打字的各类数据。毫无疑问地,这一定是中尉为了目前着手的作战计划而准备的资料。他是军令部第一课的军官,在这个时期,他应该不至于带着诸如海军省大楼改建计划报价单之类的玩意儿到处走动吧!

要偷走吗?金森用眼神询问。

贤一郎摇摇头:不行。

甚至连让他感觉到机密好像泄露了都不可以。对方不是大学教授,是军人。假如放了文件的公文包被偷走,一定会马上怀疑是谍报活动。因此,不要全部偷走,只拿走其中几张就好。假设在全部三十张的文件中只有三张不见,那么物主一般在想到是被偷之前,都会先认为是自己忘记放在哪里或混杂到什么地方去了。不至于去报案说自己被小偷偷了。贤一郎取出文件,一张一张仔细地看。阅读掺杂着汉字的文件相当困难。他虽然受过日语教育,但在这方面还是有些吃力。在那里面有排列着数字的手写文件、某处折起了角的海图蓝图、打字而成的小册子。看样子,似乎是关于通信封锁和保密的草案。在里面也夹杂了好几张备忘录:

“在考虑到计划隐匿的原则下,发动作战后也有必要使用留在内地的飞机,营造出我方的航空母舰仍在内地训练中的假象。”

“在机动部队出击的过程中,有必要派遣大量训练中的水兵前往东京闹市区,好伪装成舰队正在横须贺集结、半数船员正在下船放假的模样。在外国外交官的眼里有必要营造这种公开的印象。”

“为了做好入侵前的伪装,寒地行动用衣在出击之前,必须先集中保管起来。”

“机动部队从内地出击后的电波战斗管制,必须采取最高程度的电波辐射限制。”

“在集结地点将村子完全封锁,禁止所有的外部通信,以防止泄露机密。如有必要,也可以强制撤离全部居民。”

“居民的人数,三个村庄合计约三百人。电话只有三台。考虑到保持机密比较容易,我们只须考虑事先派遣一艘驱逐舰即可。”贤一郎从里面抽走了主题为“通信计划案”的文件,和记载“伪装工作案”的两张备忘录。至于海图的蓝图,他则是犹豫着是否要偷走。将这张海图展开的话,大约有报纸的尺寸那么大,这样的大小,很难让物主认为是搁在某处或单纯遗失。

放弃盗走它的企图后,贤一郎展开海图凝视着。那好像是某处细长岛屿的一部分。有个大湾在中间,上面写着细小的数字,那大概是标示水深的数字吧!在海湾的中央,用铅笔写着“X-16集结,X-12出击”的字样。那大概是指海军部队的集结地吧!海图上用不明显的文字印刷着地名,那是个贤一郎念不出来的汉字地名。贤一郎只能将那岛屿的形状,尽量留存在记忆中。

这时,隔壁传来了声音。

贤一郎屏住呼吸。好像是睡着的军官醒来了。金森立刻站到门边,在他的右手上,已经握住了小型的格斗刀。贤一郎将海图折好后,躲到了桌子后面。毛毯和床单之间,可以感觉得出有人的动静,那似乎不只是单纯的翻身,而是要从床上溜下来的样子。除了人的动静之外,仿佛还可以听得见轻轻的私语声。

女人?贤一郎在桌子阴暗处握紧了电工用的刀柄。

如果在这个房间里打开灯,一眼就能发现异状。这样的话,对方应该会立刻大声地叫喊:“是谁?”得在那之前捂住对方的嘴,这时候,已经没办法考虑什么“不想被觉察到偷窃的事情”之类的空话了吧!

贤一郎感觉到自己的腋下流着汗水,但却仍然停在原地不动。经过了很长的时间,三分钟,还是五分钟左右?

隔壁的人似乎从床上下来了,从这边可以听见物体摩擦发出的窸窣声。

接着,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是个女人。她屏住气息,首先从房间里探出脸来,接着是身体。那是个年轻女性,身穿拖地的白色睡衣,光着脚。

原来军官并不是一个人啊!

女子蹑手蹑脚地走近通往走廊的门。她的长发恣意地披垂在背后。在她身上好像擦了什么香水。甜美的香气,夹杂着女子的体味,供散在整个房间之中。

女子小心翼翼地转动门把手,从缝隙里向外窥探。看样子,她似乎是在注意是否有人看见她的行动。

随后,她将身体移出走廊,从外面把门关上。门锁发出微小的咔嚓声,女子的脚步,逐渐在走廊上远去。

看样子,女子似乎是悄悄躲进军官寝室里的。

从在宅邸里穿着睡衣四处游走这点看来,她不会是用人,既然她在楼梯对面拥有自己的房间,那应该是这家族的一员吧!从估算的年纪来判断,她很有可能是屋主的孙女。确实,最近听说这家里有个女人从巴黎游学回来。看起来,她似乎是背着双亲,跟那名寄宿在此、有亲戚关系的年轻海军军官偷偷产生了亲密关系。

贤一郎一边苦笑,一边站起身来。

撤离吧。

向金森发出讯号后,他们两人还在原地待了十分钟。必须等到隔壁的军官,以及那名刚刚一边散发着欢爱之后的气息走出房间的女人都再次入睡才行。十分钟后,确认宅邸里没有其他声响后,贤一郎他们离开了房间。

下到庭院,贤一郎他们沿着草坪尽头的灌木丛走向围墙。

到达宅邸南侧的瓦片夹心泥墙时,贤一郎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是凌晨一点多。远处传来了狗叫声,像是要呼应那狗叫声似的,其他的远吠声也夹杂在其中。不久后,这宅邸养的狼狗也会开始跟着叫吧!

贤一郎爬上槐树的树干,在围墙上探出头。围墙外是通往“满洲国”大使馆的坡道。他巡视了一下左右的状况后,先攀到枝头,再让身体落到围墙的瓦片上,侧耳倾听。四下只听得见狗的远吠声。贤一郎从夹心泥墙的顶端跳到大马路上。

贤一郎回头张望一下,金森正要和他一样由槐树的枝干过来。就在这时,金森突然咳嗽了一声,树枝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咳嗽声在这熟睡安静的豪宅区里就像是敲打铜锣的巨响一般。金森一直咳着下到了围墙的顶端,但身体却失去平衡,从顶部滑落下去。几片瓦片落到了路面上,发出明显的撞击声。宅邸中的狗终于开始吠叫了。

两人把面罩摘掉,丢进附近的排水沟里,沿着“满洲国”大使馆后面的土墙拼命狂奔。在前面小公园的树丛里,藏了两辆脚踏车。在逃跑的过程中,金森仍然显得很痛苦的样子,好几次停下脚步,弯着腰不停咳嗽。在他们背后,大使馆正门的方向,传来了语气紧迫的人声。看样子,负责警戒的巡查似乎察觉到异状了。

“金森!”贤一郎对伙伴说道。

“把你的背包丢进围墙里吧。”

“为什么?”金森问道。

“我不想让人察觉我们潜入了那华族的房子里。要让他们以为,我们是以‘满洲国’大使馆为目标的。”

金森点点头解下背包,甩动手臂把背包丢进土墙内侧。里面放了潜入用道具的背包,落到庭院里发出巨大的声响。当他们来到公园时,可以看见前方路上有亮光,大概是巡逻中的巡查吧!两人立刻跳到了公园的阴暗处。这时,金森又忍不住咳出声来。讲话的声音传了过来,看来,巡查好像注意到贤一郎他们了。在这个时候还在路上闲晃的男子,很难不让人感到可疑。

手电筒的亮光,照着公园的灌木丛。

“有两个人!”

“躲起来了!”有声音这样说道。巡查似乎跟他们一样,也是两人一组。

贤一郎和金森穿过公园跑下石阶。

这时,从背后传来了“在那边”的怒吼声。

后方响起长长的哨子声。

他们两人脚步不停地往法国大使馆的方向跑去。

当跑到三岔路口时,贤一郎说:“我们分头逃吧!”

金森点点头:“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快逃!安全之后,再回到那租屋处吧!”

金森手一挥,马上消失在右手边的道路阴暗处。

贤一郎也往反方向跑去。

脚步声追了上来。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断断续续的哨子声不停鸣响着。贤一郎看了看道路两旁,围墙环绕的宅邸一直往前延伸下去,倘若漫无目的、随意找一间宅邸的庭院就翻越进去的话,恐怕会相当危险。总之,得先逃到可以藏身的建筑物或设施比较多的地方才行。

贤一郎沿着土墙跟土墙间的道路奔跑,跑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撞上了一扇像是寺庙的大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顺着道路右转。两旁的土墙开始变成简单的硬板围墙,中间还时常可见没有围墙的民宅。到处也都可听见狗吠的声音,附近开始陷入了一片骚动之中。

前方有条分岔路,再过去可以看见像是洋房的黑影,那边或许是道路的尽头也说不定。贤一郎向左跑去。

在那一瞬间,他的身体笼罩在一道光线之中。

十步之遥的地方有位巡查,拿着手电筒正朝这里跑来。

“喂!停下来!”巡查怒吼着,“再不停下来就……”

贤一郎毫不理会巡查的怒吼,直接朝着他的身体撞了过去。他感觉到从自己的肩膀和侧腹传来强烈的冲击。在这冷不防的一撞之下,巡查翻了个跟斗,整个人跌倒在地。贤一郎自己也滚落在马路上,不过却又马上站起身来。巡查也跟着踉跄起身,打算拔出配刀。这时,贤一郎再次跳起来,骑坐在对方身上,用手刀正对着巡查的锁骨打下去。锁骨应声断裂,巡查发出一阵哀号声。

背后传来了另一个男子的声音:“怎么回事?”

看样子,应该是这名受伤巡查的搭档。贤一郎马上跳离巡查的身体,一溜烟逃走了。锁骨折断的巡查,应该会因为暂时的剧痛而无法动弹吧!在他身后又传来激烈的哨子声。贤一郎跑下坡道后,来到一条像是商店街的地方。四周可以听到一些开窗的声音,或许是听到外头的骚动声,住户们似乎陆续醒了过来。一只黑猫像在逃跑般,从贤一郎的脚边横越而过。

前方可以看见亮光,看起来像是灯笼的光线。

那里或许是小区治安队的办公室,绝对无法顺利通过那前面。

贤一郎折了回来,不过他的脚步声似乎被里头的人给发现了。

“外面的是谁?”“是小偷吗?”里面有好几个男子大声吼叫着。如果这些家伙追出来的话,马上就会从两旁被包抄围住的。贤一郎躲进附近的窄巷中。小巷子里一片漆黑,放眼望去,只看得到眼前几步路的距离。他绕到井后,刚蜷曲着身子躲藏好之后,立刻有几个男子沿着马路追了过去。

该怎么办呢?贤一郎考虑了一下目前的状况。

这里是麻布南边的尽头,应该是在天现寺的附近。想要回到浅草的藏身之处,无论如何都必须要等到天亮之后,混在上班的人群之中才有办法。在这之前,一定得找个地方躲起来才行,要不然,一个全身黑色装束的男子在这样的深夜里,是没有办法安然行走穿越市中心的。

但是,在躲藏的这段时间里,东京的警察可能已经把这一带给包围了。不久之后,即使是那座华族的豪宅,也有可能因为听到骚动而开始进行府邸内的彻底清查。那宅邸里的保险库或藏书阁,想必一定存放着不少有价值的东西吧!这样一来,塔上圆窗那个不自然的切割痕迹,应该也会被发现了。当然,那名军官应该也会重新开始清点自己公文包里面的东西才对。

虽然只是小纸片大小的东西,可若是军令部军官的公文包里被偷走了文件的话,那当事者一定会向东京宪兵队或者是特高警察通报,届时应该也会展开彻底的搜索行动。

贤一郎在脑海中描绘着东京都内的地图。不管是哪一国的城市、或者港口,贤一郎都可以自由地隐身其中。贤一郎对港口的情况无所不知,不管是哪一国的港口,都有相同的设施、相同的建筑物,还有相同的人物出入,实施的管理模式更是大同小异。至少西雅图、纽约、旧金山都相同,就连夏威夷也是如此,在东京这边自然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异。搞不好,往港口去才是正确的。

正当贤一郎脑中思索着往港口道路逃的时候,他突然想到被指定为交接场所的基督教教会,就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如果要逃跑的话,应该没有比那儿更方便的场所了。

深夜的东京都中心住宅区,陷入了一片吵闹与喧嚣之中。贤一郎从水井的后方,悄悄站起身来。

这一天,安藤真理子正在位于东京麻布山胁顺三的老家,迎接早晨的到来。

那是个非常典型的十月的晴朗早晨,抬头可见天空明朗的轮廓,天空中白云朵朵,无风且气温回升,是个非常适合结婚典礼的大晴天,也是个非常适合拍摄结婚照的好日子。真理子早上起床后打开窗户,尽情地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这是场遭到多数人反对的婚姻,不过至少在表面上,山胁的双亲及兄弟们都愿意给予这对新人祝福。对于真理子的血统、家世等问题,他们也已经不会拿出来特别作文章了。虽然真理子和他们之间还不到水乳交融的地步,不过说起来,他们对真理子也不能算是太冷淡。真理子与伯母从昨晚开始就住在山胁老家,等待着今天早晨的降临。

吃完早餐之后,真理子到附近的美容院做了头发。结婚典礼在下午一点开始,尽管山胁的同事及友人大多在周六还要上班,不过他们也说,结婚典礼结束之后的宴会,他们会尽量把手头工作放在一边来出席。

真理子做完头发之后,在十点钟到了山胁的家中。在那之后,她会比山胁早一步抵达东京改心基督教会,并在那儿请横滨来的友人及伯母帮她穿上白纱礼服。礼服是向住在横滨的美国贸易商夫人借来的,不仅相当古老,而且还有些许的黄斑在上面,不过对真理子来说,她并不想要太过铺张,所以对此倒也不太在意。

山胁顺三在礼服打上领结后,便带着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在庭院里来回踱步。昨晚在这附近似乎有警察出动,还引发了一些骚动,所以他并没有睡得很好。而且,他似乎还接到了好几通海军省打来的电话。

仿佛是察觉到真理子正用不安的眼神望着他,山胁连忙说道:“我是在想工作上的事情啦!搞不好,从今天开始会变得很忙呢。你知道新内阁已经产生了吗?”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真理子回答道,对于这阵子自己完全没在关心国家发生的重要事情,她忽然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昨晚,东条先生接受了陛下的任命是吧?”

“对啊!经过再三思量,陛下终于决定让那个东条英机担任总理了。先前,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那,海军大臣又是哪一位呢?”

“目前还没有决定。鸠田先生跟永野大将好像正在会谈。决定了之后,书记官室就要开始忙碌了。届时,我可不知道蜜月旅行该怎么办了。”

“如果工作忙的话,那也没关系啦!”

没过多久,木炭燃料的出租车来了。

真理子拿着装有礼服的衣箱,坐进了出租车,伯母和朋友也跟她一起同行。真理子请司机把车开到三田松坡町的东京改心基督教会,出租车慢吞吞地吐出黑烟后开动了。就在通过古川桥时,出租车一度被巡查命令停下车来,进行检查询问。当时,巡查正在逐一查验过路者的身份,当他瞄向车内,看见是三位女客人后,便立刻放行了。

沿着路面电车的通道向左转,出租车进到了通往改心基督教会的道路。这时,出租车又停了下来。这次是穿着长靴配备军刀的宪兵封锁了道路。他们用卡车堵住了过路,前方还设置了活动式的栅栏。

有位宪兵靠过来问司机说:“去哪里?”

“改心基督教会。”司机回答后反问宪兵,“发生了什么事吗?警戒这么森严。”

那宪兵队的士兵回答道:“是小偷。逃到这一带来了。”

“只是个小偷,有必要出动宪兵吗?”

“对方似乎潜入了‘满洲国’大使馆,可能不是一般的窃贼。”

“杀人了吗?”

“不,这倒是没有。”

“是怎样的男子呢?搞不好我拉过他呢!”

“是个穿着黑色灯笼裤配胶底鞋,疑似工人的男子。这男子大约是在今天早上正从古川桥下爬出来时,被人目击到的。你记得拉过这样的人吗?”

“很不凑巧,我没载过像工人的男子。”

“已经可以了,走吧!”宪兵像是要这样说似的挥动着白手套。于是出租车再次发动。

抵达改心基督教会后,真理子下了出租车。她心想,或许自己太早到了一点儿。礼拜堂的大门还关着。真理子从侧边的门进到庭院,走向传教士宿舍。

“梳妆打扮的事,在传教士宿舍里进行也是可以的。”史廉生牧师曾经这么对她说过。真理子敲了传教士宿舍的门,不过并没有人前来应答。听说这间教会不久后就要关闭,里面的日籍用人夫妇也被解雇回乡下去了。至于美国籍的老妇人,则已经回国去了。现在住在这里的,就只有史廉生一人。

真理子望向庭院后面的建筑物。那是直到不久前,都还被当成幼儿园使用的木屋。典礼结束后,他们预定在这里举行结婚喜宴。虽说是婚宴,不过在宴会自律的现今,其实在形式上算是颇为简朴,就只是打开山胁想尽办法弄到手的葡萄酒,然后接受山胁双亲简单的问候而已。在那之后,他们就会回到山胁的老家,在亲戚的祝福下结为夫妻。

史廉生可能正在木屋那边,为了宴席宾客做相关的准备吧!真理子将伯母和朋友留在传教士宿舍那边后,朝着木屋走去。幼儿园是今年七月关闭的,孩子们画的画被拆除了,桌子也被堆积在角落。现在,那是一栋空的建筑物。

真理子打开木屋的门,在房间一隅的两位男子像被吓到似的回过头来。两名男子当中的一位,是穿黑色传教士服的史廉生,另一位则是真理子不认识的日本人。他们好像正在商量什么事情。

真理子大吃一惊,整个身体顿时僵住了。

“对不起!”真理子慌张地说,“我不是故意打扰你们谈话的!”

“是真理子吗?”史廉生松了一口气似的开口说,“你来早了。”另一位男子的脸朝着后面窗户的方向,即使他似乎是有意把脸别开,不过真理子的视线还是可以看见他的模样。他的年纪大约三十岁左右,穿着一身不合尺寸的国民服。

史廉生靠了过来说:“你可以到传教士宿舍的二楼,进行事前的打扮。那里也有镜子。”

真理子像是在辩解似的说着:“嗯……我是因为想先看看宴会的会场,所以才会擅自出现在这里的。”

史廉生回过头,对陌生男子说道:“那么就麻烦您帮忙摆一下房里的桌子了,斋藤先生!”

说完之后,他转过头,继续对着真理子说:“直到仪式结束前的准备工作都完成了。那么,我们一起回到传教士宿舍吧!”

男子举起堆摞在角落的其中一张桌子,将它搬运到房间中央放下。看样子,他可能是史廉生为了今天的事请来的临时工。

一瞬间,真理子和男子的目光交会了。男子那像被日晒过的精悍脸庞,有如现役运动竞技选手的身躯,和这基督教会的气氛显得极不相称,给人一种敏锐却又颓废的奇妙印象。男子立刻转过身背向真理子。

真理子和史廉生一起走向传教士宿舍。在路上,史廉生问道:“你来这里时看见警察了吗?”

“看到了。”真理子点点头,“在古川桥时,还有在要开到这边马路的时候,宪兵队堵住了道路。”

“道路被堵住了?”

“听说是有小偷逃了过来。”

“还真是骚动不安呢!明明是条安静的住宅街啊!”

进到传教士宿舍后,真理子在二楼的一间房间里,请伯母和友人帮忙穿上白纱礼服。因为细节已经稍微做过修正,所以整件礼服和真理子的身段相当吻合。这套有着瀑布般的衣领以及公主腰身的礼服,在裙摆处拥有像是帆立贝波浪般的花边,整条裙摆长长地一直拖到地面上。帽子和面纱,还有手套及捧花,都要在结婚典礼开始前先穿戴好。

真理子确认一下时间,刚过十二点。这时,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决定到礼拜堂看看,她想到的是,自己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演奏过风琴了。

真理子从传教士宿舍二楼的窗户,不经意地望向庭院。史廉生和名叫斋藤的男子,两人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帘。他们正站在角落的焚化炉边谈话,两人的脸色似乎都很沉重。史廉生边说边到处指指点点,还不时挥动着手臂,看起来,他像是在指点道路似的。那名叫斋藤的男子手里拿着一个像是深黑色的包裹。就在真理子注视的当下,斋藤一边说话,一边把那包里的东西扔进焚化炉并点燃。看样子,那好像是衣服。烟囱里袅袅升起了烟。真理子下到一楼,通过连接的走廊进入礼拜堂。透过正面的彩色玻璃,秋天的阳光洒落了下来。

真理子在风琴前坐下,手指开始在键盘间游走。自然而然从指尖弹奏出的,是苏格兰的民谣。这首曲子就连吹小喇叭的哥哥也很喜欢。歌词与其说是充满神爱,倒不如说是对生命的喜悦做出无条件的肯定。她随着风琴的乐声,开始哼唱起来。

在这样的时代里,真理子边唱边想着,我是如此地欣喜不已。我就要和那个人结婚了。我感觉自己高兴得不行,整个人就像是要飞起来一样轻飘飘的。或许,被别人看见我这个样子,又会觉得我很不庄重了吧!

真理子兴之所至,一连弹奏了几首脑海里记得谱子的曲子。当她弹完后抬起头时,从礼拜堂后面传来了拍手的声音。

真理子吃惊地将脸朝向那边。男子站在礼拜堂侧边的门前。那是史廉生称呼为“斋藤”的男子。

“弹得很好啊!”男子说道。和身体给人的奔放的印象不同,男子的声音,听起来低沉而充满深思熟虑。

“是苏格兰的音乐吧!”

真理子红着脸说:“你一直在听吗?”

“从中间开始的。”

“我有一阵子没有弹风琴了,有好几次都卡住了。”

“都是我喜欢的曲子。《奇异恩典》、《阿兰岛》、琴泰岬、还有……”

“《安妮·萝莉》。”

“对。全是充满回忆的旋律。你特别喜欢苏格兰的音乐吗?”

“是母亲教我的。我母亲的家族是从苏格兰来的移民。”

“移民到美国?”

“是的。我是混血儿。”

“是这样子啊……”

男子用不怎么意外的语气说着。

“对了,宴会的会场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不过天气这么好,我想如果可以的话,应该也要在庭院那边摆些桌子才对。”

也对。真理子想着外面的蓝天想,天气的确是很好。反正不是什么太过严肃拘谨的婚宴。

“不会很费时间吗?”真理子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仪式是一点开始吧!还来得及。”

“那么,可以麻烦你吗?”

男子点点头。

“对了,听说新郎是在海军服务,是吗?”

“是的,不过是文官,在海军省工作。”

“来参加婚礼的客人也多是海军吗?”

“这个嘛,大概一半左右是海军吧!”

男子侧着头,好像在想些什么。不久后,他开口对真理子说:

“我叫斋藤,在这个教会工作,可以让我观看典礼吗?”

“当然。能够得到史廉生先生朋友的祝福,我非常欢迎呢!”

男子微笑了一下,走出了礼堂。

真理子重新把手指放在键盘上开始弹奏曲子。这次她弹奏的是美国的流行歌曲。

下午一点,预定出席的客人大体上都到齐了。

教会前的路上除了几辆出租汽车之外,还停放着三辆海军的公用车。山胁的同事和要好的军官们,纷纷驱车赶来会场,联合舰队司令部参谋大贯诚志郎中佐也在其中。大贯是在几天前,为了和军令部开会而来到东京的。

山胁将婚礼中新娘父亲的角色,托付给了大贯中佐。真理子的父亲是海军中佐,大约七年前因为水上飞机事故殉职了,而哥哥安藤启一海军大尉则是在柏林的驻德海军武官室执勤。为此,新娘需要一位能在婚礼上代替父亲的男性长辈。大贯中佐接到山胁的委托后,便立刻欣然同意了。

“原来如此,和哥哥很像呢!”大贯目不转睛地看着真理子说,“如果我真有个像真理子这样的女儿,那倒也不坏呢!”这或许是没有孩子的大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真理子的伴娘是由她的护士朋友担任,花童则是山胁的侄女,一个十二岁的女孩。

仪式从一点十分开始。

在东京改心基督教会这不是很宽敞的礼拜堂里,此刻聚集了三十个人左右,其中十位左右穿着海军军官的军服。当蜡烛点起烛火,风琴传来赞美歌的演奏后,史廉生促请列席者一同起立。

在这段期间,真理子和大贯在礼拜堂的大门前等待着。教堂里面传来的风琴音韵逐渐升高,不久后,大门打开了,中间的走道上,不知何时已经铺上了白色的布。

真理子被大贯中佐挽着,缓慢地走在婚纱之路上。她的身体被纯白的新娘礼服包裹着,脸上覆盖着婚纱,手里拿着风信子和满天星的花束。高大的大贯中佐则是身着深蓝色的军装,腰间佩戴着短剑。

真理子朝着圣坛迈进,起立的列席者间流露出惊叹声,似乎是为了真理子的美貌而赞叹不已。

真理子由衷感谢提议举行基督教仪式的山胁。

像自己这种混合着白人血统的脸,恐怕不适合穿和服的新娘衣裳吧。真这样做的话,要不就是看起来很滑稽,要不就是像直接借了别人的衣服来穿一样,显得格格不入吧。

真理子在圣坛前立定脚步,在那里,山胁正等候着她。山胁似乎还沉浸在对真理子穿着白纱礼服倩影的惊叹中,嘴巴半开着,半晌说不出话来。圣坛后面,史廉生微笑着点了点头。

离开大贯中佐,真理子站到山胁的身边。

山胁小声地说:“你知道,你看起来,有多美吗?”

“是礼服的关系吧!”真理子也小声说,“这是件可以遮丑的衣服嘛!”

“如果今天不是我结婚的话,我也会向你求婚的。”

史廉生对着两人说:“山胁先生、真理子小姐,请看着我。”

“是。”

“是。”

史廉生看着山胁问道:“山胁顺三,你是否愿意发誓娶安藤真理子为妻,不论生病或健康,都会尊敬她、照顾她,一辈子保持节操并爱着她?”

山胁答道:“我发誓。”

史廉生接着转向真理子:“安藤真理子,你是否发誓愿以山胁顺三为夫,不论生病时、健康时,都尊敬他、顺从他……”

就在这时,史廉生的话突然中断了。礼拜堂后面有声响。大门打开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好像有人进来了。真理子抬头看着史廉生。史廉生手持《圣经》,不安地望向礼拜堂的后面。真理子也回过头。两名宪兵队员闯了进来。对于自己刚好在仪式进行到正中间的时候进来,他们似乎也感到相当惊讶。宪兵露出疑惑的表情,退了出去。史廉生轻咳了一声。列席者的注意又集中在史廉生身上。史廉生重新说:“你是否发誓愿以山胁顺三为夫,不论生病时、健康时、都尊敬他、顺从他,一辈子保持贞洁并爱着他呢?”

真理子说:“我发誓。”

接着,真理子和山胁彼此交换了结婚戒指。

“以圣父圣子及圣灵名义,我在此宣誓你们两位结为夫妻。”史廉生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祝福两位新人,至于亲吻则按照日本的习俗省略了。风琴再次开始演奏出赞美歌,列席者纷纷从长椅上站起。会唱赞美歌的只有真理子和史廉生,以及很少数的几位女性来宾而已,剩下的客人,特别是海军军官们,则只是有口无心地动动嘴巴而已。赞美歌的合唱结束后,史廉生为会场全员祈祷祝福。最后,真理子和山胁分别在结婚证书上签了名。

仪式结束后,真理子挽着山胁的手臂,回到婚礼之路上。斋藤就站在宾客的后列。他对真理子点头致意,脸上看来有些紧张。真理子低下头,从斋藤的身旁通过。当他们走到礼拜堂外面时,四面八方传来的,全都是让人神经紧绷的响声,门外的路上围绕着大批的宪兵,好像正在进行什么大规模的搜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山胁露出失望的表情说,“仪式都被破坏了!”

“哪里,不是顺利完成了吗?”真理子轻扣着山胁的手臂说,“要不要去庭院?”

说完这句话后,真理子相当在意地望着礼拜堂的出口。两名宪兵队员正毫不客气地,一个一个查验着走出教堂的列席者的脸。看样子,他们是在确认列席者中有没有嫌疑犯吧!这时,斋藤边跟一位军官亲密地聊着天,边走出了礼拜堂。

“那么漂亮的新娘,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是个美人胚子啊!用比喻来讲,就好像看见大朵的白玫瑰那样的感觉。跟那位新郎真的很相配。”

真理子感到有些纳闷,和斋藤聊天的军官是海军省的一个副官,怎么想都不像是会和斋藤这样的人认识。军官适度地应和着斋藤的话,斋藤则是一边开朗地聊着,一边从宪兵队员当中穿过。婚宴最后决定在庭院的草坪上举行。桌子已经安置好,上面摆放着葡萄酒瓶和酒杯。没有菜肴,只有真理子的朋友烤给她的坚硬小饼干盛在大盘子里。空气中吹来一点微风。秋天的云朵游走在天空,云的影子掠过庭院的草坪,真理子的面纱也跟着随风飘扬。

摄影师以真理子及山胁为中心,集合了所有的列席者,他按下快门,拍下第一张纪念照。之后则是真理子和山胁两人另外独自拍摄了一张。

山胁的父亲向列席者一一打招呼,大贯中佐带头举杯敬酒。场内到处充满了欢乐的谈笑声。山胁牵起真理子的手,逐一介绍列席者给她。这位是东京帝国大学的同期生、这位是同时在普林斯顿学习的外务省书记官、这位是海军省航空本部的谁谁……真理子礼貌性地一一向对方点头示意。

山胁来到斋藤身旁。

斋藤站在史廉生身旁。山胁来到斋藤面前时止住了话,他大概不认为斋藤是真理子那方的客人吧!真理子笑着说:“这位就由我来介绍吧!他是史廉生牧师的朋友,斋藤先生,是位喜欢音乐的人。刚才,还来听了我拙劣的风琴演奏呢!”

“不,你弹得很好!”斋藤说,“这不是恭维,虽然苏格兰民谣很棒,不过之后那首的盖希文的曲子,你也弹得很好啊!”

“噢!”山胁说,“你喜欢美国的音乐吗?这时期很少有人有这种爱好了。”

“来到这里以后……”斋藤停住了自己说到一半的话,又重新说道,“在这个地方,想听这种音乐都听不到了呢!我所受的教育告诉我‘好的音乐无国界’。”

“如果是像现在这种禁止跳舞和西洋音乐的时代,我和真理子也不可能相遇吧。”

“什么意思?”

“我们是在舞厅禁止营业前的最后一晚认识的。那是去年的事情。”

“正好被我们赶上了!”

真理子说:“在中间撮合的是我哥哥。他是吹小喇叭的。”

突然间,谈笑声戛然而止。像是退潮一般,所有的人声一瞬间全都消失了。宾客们的笑容,也全都僵在了脸上。真理子和山胁回过头。从大门到庭院,有好

几名宪兵正走进来。两名拿着手枪的宪兵像是要防止里面的人进出似的,站立在大门的两侧。

一名宪兵走了过来。是个戴着黑色眼罩的军官。他的腰间插着军刀、脚穿长靴、衣襟上别着少佐的徽章。

军官说:“这栋建筑物的负责人在哪儿?”

“是我。”史廉生向前一步说,“我是教会的传教士。”

军官面向史廉生说:“这附近有个凶恶的逃犯正在潜逃中,请你让我们检查一下教会内部及传教士宿舍……”

军官的话讲到一半,忽然间停了下来。他好像感到不可思议似的,把头斜向一边。史廉生也眨着眼睛,呆呆地愣住了。

军官问史廉生: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

史廉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军官说:

“好像是。我有记忆。”

“如果没认错的话,你就是以前在南京的……”

“史廉生。罗勃特·史廉生。南京基督教青年会。”

“这可真是太巧了……”

军官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我是之前曾经在帝国陆军上海宪兵队任职的秋庭保少佐。还记得吗?四年前冬天的南京。”

史廉生的脸,并不像宪兵队军官那样展露着灿烂的笑容。他的表情,与其说是为了这意想不到的重逢而高兴,倒不如说是为了那至今仍然残留在脑海的仇恨记忆而感到迷惘。

军官说:“那时候,承蒙国际难民区委员会多加关照了。因为当时我们能力有限,很多地方无法满足国际难民委员会,对此我深感遗憾。”

“的确遗憾。”

“我现在隶属于东京宪兵队。可以请您配合搜索吗?”

“在日本搜查教会时,不需要像搜查令之类的东西吗?”

“现在可是非常时期。莫不成您要拒绝吗?”

大贯中佐从旁边大步走出来。名为秋庭的独眼宪兵队少佐看到中佐的徽章后,敬了个礼。大贯中佐以严厉的语调说:

“这里可是祝福新人的宴席,请注意一下自己的举止!”

“恕我直言,中佐。”秋庭不卑不亢地回答,“这是攸关国家安全的事件。”

“你说有一名凶犯在逃,这是怎么一回事?”

“正确地说,我们是在追查谍报人员。昨天深夜,有贼侵入‘满洲国’大使馆。从现场遗留的物品来看,窃贼明显是受过专门训练的人。窃贼是两人一组,其中一人从麻布越过涩谷川,潜入这三田附近。今天早上有目击者,目睹了窃贼的踪影。我们现在正封锁这一带,正在挨家挨户彻底搜查中。”

“看看这边!列席的大部分是帝国军人,其他也全部都是身份明确的人。”

“我了解。我只是想亲自确认一下窃贼是否有潜入建筑物内部而已。”

“不能等到婚礼结束吗?”

“我们必须按照顺序,逐一地搜索这地区的民宅。不会打扰到大家的。”名叫秋庭的军官再度看着史廉生,“请让我们看一下里面吧!”

史廉生短暂地犹豫了一下。他原本想要提出异议,但又把话吞了回去。最后,史廉生对秋庭说:

“好吧,让我带你们去看看吧。”

“我想没有这样的必要。”少佐向后看了一眼。“矶田,动作快点!”

圆鼻子的士官带着两名士兵,快步走向传教士宿舍。军官再一次向大贯敬礼后,自己回到门前,双手抱胸。

宴会的气氛整个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给破坏了,刚才那种欢乐谈笑的场景已不复存在。大家要不就是无趣地望着杯底,要不就是抽着烟。山胁把手放在腰后,不停吐着粗重的气息。

这时,真理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开始找寻着斋藤的身影。斋藤正夹在几位海军士官中间,头看着另一个方向。在整个会场里只有他显得格外显眼,虽然装扮朴素,但他所散发出的那异常强悍的暴力气息,却让人无法不去注意——那是一种宛如刚从战场归来的兵士一样,带着十分锐利的气息。

真理子斜着眼,偷瞄了一下宪兵队军官的表情。军官似乎也感觉到,在宴会的出席者当中有一位明显周围气氛格格不入的男子。他一脸狐疑地将视线朝向着斋藤,皱起了眉头。士官一行人搜索完传教士宿舍以及曾经是幼儿园的建筑物后,回到了大门前。

“没找到。”矶田中士对军官说,“也没有侵入的迹象。”

军官点点头之后,一边用目光紧盯着斋藤,一边穿过了庭院。

军官在距离斋藤几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斋藤也回望着军官。

“你叫什么名字?”军官问斋藤。

“斋藤。”斋藤生硬地回答。

“和今天的新郎新娘是什么关系?”

“我是新娘真理子小姐的朋友。”

这时,山胁往前迈出一步说:“太失礼了吧!这样对待结婚典礼的客人!”

大贯中佐也怒吼着说:“喂!见好就收吧!”

军官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问道:

“你胸前的口袋里放的是什么东西?”

秋庭这样一说,所有人都注视着斋藤国民服的胸口。在那里可以看到口袋里有个似乎是四角坚硬的鼓起物,那鼓起长十五厘米左右,从外头看起来像是板子或金属棒之类的东西。

“这个吗?”斋藤指着胸前的口袋。那时候无论是谁都会这样想的。庭院的空气瞬间紧张起来。可想而知,所有的列席者全都屏住了呼吸,注视着事态的发展。中士冲进庭院里,手放在手枪皮套上。接着他抽出了手枪。客人们立刻纷纷往后退,有些女宾客甚至发出小声的惊叫。真理子紧紧抓住山胁的胳膊,山胁则是有力地反握住真理子的手。斋藤面不改色地慢慢解开胸前口袋的扣子。

中士伸长双臂,将手枪直接指向斋藤。斋藤像是用手指在拈起东西似的,将口袋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那是一块已经退了色,像是细长金属板一样的银色东西。斋藤面向军官,用讽刺的口吻说:“你不认识口琴吗?”

大概是因为结果和他所预料的大相径庭吧,军官并没有回答,只是用厌恶的眼神瞪着斋藤。斋藤将头转向真理子:

“真理子小姐。”斋藤直接喊出了她的名字,“为了庆祝这天的到来,我再来吹奏这首曲子吧!”

斋藤把口琴贴到了嘴边,口琴的声音流入了整个庭院里。它的旋律是刚才真理子曾经弹过的苏格兰民谣之一。宛如微风吹过午后的草原般,那是一首充满牧歌风格,带着鲜活气息的旋律。可能是口琴本身音色的缘故吧,在这首音乐中,仿佛又带着些许的悲伤与哀愁。

大家都听得入神,静静地沉浸在斋藤所吹奏的曲子中。和音再加上颤音,斋藤的吹奏技巧不同凡响。宪兵队的军官凝视着斋藤,仔细聆听着曲子。中士则是不知不觉地放下了手枪。

真理子向前迈出一步。斋藤似乎立刻察觉到她的动静,音调一转,进入了同样旋律的叠句里。

抓住时机,真理子开始唱歌。那是用她所记得的英语演唱出来的《奇异恩典》。顺着口琴的伴奏,庭院里飘动着真理子清澈的歌声。那是毫不掩饰作为新娘的欢喜和幸福的甜美歌声。就在演唱途中,从传教士宿舍里中传出了细微的电话铃声。史廉生迅速离开会场,走进传教士宿舍。

真理子唱歌、斋藤伴奏,其他所有的人正听得如醉如痴的时候,完全压过了庭院外面的吵杂、军人们的粗鲁话语以及四处搜查的士兵们的皮靴声。在秋风的吹拂下,庭院树木的枝叶不停地摇摆着。

不久,曲子结束了。口琴的余韵,渐渐消失在这绿色草坪的庭院里。山胁率先拍起了手。

真理子对斋藤报以微笑,鞠躬行了个礼。斋藤也低头还礼。其他的客人也纷纷开始拍手。拍手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院子里所有人都在鼓掌。真理子再次对客人们深深地鞠躬致谢。

史廉生返回庭院对山胁说:

“海军省书记官室来电,请您立刻前往本部。”

“有没有说些什么?”山胁问。

“他们只是让我这样转达。”

“嶋田繁太郎大将决定接受海军大臣一职。下午,东条总理大臣将组建好新的内阁。大概是要召开第一次内阁会议吧?听说海军省全体书记官都接到了召集命令。”

听到这话的海军军官们全都面面相觑。

“嶋田大将啊?”

“果然。”

“海军大臣?”

“要协助东条内阁吗?”

山胁身子转向真理子,耸了耸肩膀,表情像是在说:“看样子,蜜月旅行要延期了……”

这时,从门外跑来了一名像是宪兵队的传令士兵。

传令兵跑到秋庭保少佐身边,急促地报告着什么。秋庭的眼中,发出强烈的光芒。秋庭对矶田大声地下达指示:

“矶田,我有要事须回本部。你到晚上之前,再将这一带搜查一遍。绝对不能再让犯人跑了!”

“是!”矶田中士回应道。秋庭和矶田对其他的士兵使了个眼色后,便和来时一样,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出了庭院。

大贯中佐问山胁:

“那个军官的神情有些奇怪,发生什么事了吗?”

“苏联的谍报组织今天早上被彻底破获了,可能要召开什么紧急的会议吧!”山胁回答。

“苏联的谍报组织指的是?”

“佐尔格,从他口中说出了这样一个名字。”

“佐尔格?”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佐尔格应该是德国大使馆的职员,看样子,他似乎是那个组织的核心成员。”

山胁将真理子的肩膀搂过来,对着她轻声说:

“我必须要回海军省一趟,婚宴就到此告一段落吧。”

庭院中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了。出席者开始陆续移动。东京改心基督教会前,车子接二连三地驶离。海军军官坐上公车,一般客人则几个人一块坐出租车。真理子直接穿着婚礼服,跟山胁一起搭上出租车。山胁打算换套衣服后,再去本部,他的父母也跟两人搭乘同一辆出租车。出发的时候,可以听见斋藤跟大贯中佐正在交谈。

“中途麻烦您拉我到饭仓。”斋藤说,“我在那里下车。”

大贯只是点点头,没吭声,向公车前座指了指。

穿越三田松阪町封锁线的时候,海军的公用车畅通无阻。车上军官们所穿的军服是比什么都管用的身份证明。

附近还是可以看到许多宪兵与警察的身影。看样子,对那个有间谍嫌疑的犯人的搜索,会一直持续到深夜,而对于教会内部,或许还会再做一次彻底的搜索。

车子过了古川桥的交叉路口后,海军公用车加快速度,超越真理子们所搭乘的,以木炭为燃料的出租车。当其中一辆公用车超过出租车的时候,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斋藤,朝真理子笑了笑,并轻轻点头致意。斋藤虽然在某种程度上给人一种放荡不羁的感觉,不过他在这时所露出的微笑,却意外地相当清爽,就如同少年一般纯真无邪。真理子对于他的微笑,有种似曾相识的亲近感。

当斋藤贤一郎抵达位于浅草的藏身之处时,已经接近当天的黄昏时分。由于不确定金森是否平安无事,所以斋藤谨慎地勘察过外围环境后,才回到住处。万一金森被逮捕,难保他不会因为受到拷问而供出贤一郎的藏身之处,因此还是小心为好。

尽管贤一郎已经被告知了第二、第三种替代的联络方式及接触对象,但不回藏身处一趟的话,钱跟替换的衣服都没有着落。总之,先回自己的住处看看再说吧!贤一郎再三确认周围是否有设下警戒线,或是有监视的人埋伏之后,才回到自己位于小巷子里面的房间。房间看起来并没有金森曾经来过的迹象。

第二天,贤一郎朝本乡出发,在一间规模比较大的书店里买了世界地图册。虽然只能买到面向学生使用,印刷粗糙的地图,但总归是能派上用场。贤一郎走到附近的公园里,找了张合适的长椅坐下来,专注地看起了地图册。

那位军令部军官所携带的海图蓝图中所指的究竟是哪里,必须得搞清楚才行。

由于当初看到的那份蓝图并没有比例尺,因此无法从大小推测位置。也许是日本列岛中很大的一部分,但也有可能反过来,是个小到不行的海岬或小岛。贤一郎先从琉球诸岛开始,试着凝视岛的形状,一下把地图倒过来,一下又把地图横着看,搜寻与记忆中一致形状的场所。

然而,将日本全领土扫视过两次后,贤一郎仍然无法确认蓝图所指的位置是哪里。他试图将搜寻范围扩展到台湾与朝鲜半岛,但仍然难以清楚辨识。在观察地圆的过程中,他自己的记忆本身似乎也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了。

贤一郎将地图暂时

折起,抽了一根烟之后再次展开它时,这次他改用由南往北的方式浏览日本领土,终于在这本地图集的后半部发现了相近的地形,那是前两次都被他所遗漏的岛屿。

贤一郎再次与记忆做了对比,终于确认了那座岛的地形。他的眼睛沿着海岸线的弯曲弧度一一扫过,仔细确认海湾与半岛的形状。看样子应该是不会错了,那位军令部军官所持有的,正是这座岛周边的海图。

他确认了岛的名称。

从千岛列岛南端数起的第二座岛——择捉岛。

被奇妙数字所环绕的海湾上方,写着单冠湾三个字。

贤一郎走进一个位于浅草的电影院,到厕所确认里面是否有涂鸦,这是约定好的非常时期的联络方法之一。

有个新的涂鸦映入眼帘。

16,10,19这几个数字并列着,在圆圈的正中央写着一个‘金’字。下方还画着一个箭头和一个三角形。这涂鸦代表金森平安无事,正准备前往贤一郎的住处。

贤一郎随即回到住处的公寓,当他到达时,金森已在那里等候着了。

“你没事就好!”金森脸上露出了有点如释重负的表情,“看来你经验很丰富的嘛!”

贤一郎也放下心来说道:“你也不简单啊!”

“我跟你说过,我从九州岛煤矿逃跑的事情吗?在那以后,我还曾经从北海道的劳改营逃跑过。关于逃跑这件事,我可说是专家了!”

“胸部的情况还好吗?”

“让你担心了。因为在矿坑吸了太多粉尘的原因,所以我的肺一直运转得不太好。”

“是肺结核吗?”

“不是。不过即使是肺结核,我也不在乎,管他呢。”

金森准备了好几种朝鲜食物以及私家酿造的酒,打算庆祝两人平安无事。贤一郎对此没有异议。金森一边喝着酒,一边开始说起了自己的成长过程。

金森的本名叫金东仁,出生在朝鲜半岛庆尚南道的固城郡。

十八岁的时候,他离开了因日本的土地掠夺政策而变得贫瘠不堪的故乡,后来看到日本煤矿正在招收煤矿工人,就去应聘了。接着跨海来到了日本九州的筑丰,并签下一张五年的合同。当时还没有开始强制征用劳工,限制朝鲜人入境也刚开始引发争议。

煤矿实际的劳动条件,与合同所显示的相差甚远。两班制,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住的和吃的都很差。除此以外,矿井作业十分危险,事故多发,经常导致矿工死亡。工作一个月后,金森开始考虑逃跑。如果能够逃到大阪或者东京,就能够躲到同胞所在的职工宿舍里。工人宿舍的待遇虽然不算好,但总比在地下作业整天跟恐惧不断作斗争,超负荷地干着沉重的矿下挖煤要好。不过,偶尔有矿工尝试逃跑,总会在附近的车站被抓到并带回来。抓回来的矿工被同胞的队长施以残酷私刑的事情,也是时有耳闻。

工作大约半年后的某一天,矿坑发生崩塌事故,死了四个矿工,金森感觉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待下去了。几天后,金森和几个会日语的伙伴决定逃跑。

很幸运地,福冈市郊外那一带有他们的同胞定居。金森等人在那里遇到一对亲切的夫妇协助藏匿,并知道了如何前往大阪的方法。他们顺利通过下关的盘查,一路上陆续在几个同胞的工地工作赚钱,终于来到了大阪。金森抵达大阪后,进一步将目标设定在东京。之前逃跑成功虽然带点运气的成分在,但或许正是这样的成功,让金森太过相信自己的能力,于是心生念头,想一睹帝国的首都风貌。这时的他才刚满十九岁,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龄。掉进劳改营的陷阱,正是金森到达东京的当天发生的事。

“你知道劳改营是怎样的地方吗?多少听说过吧?”

说到这里,金森中断了谈话,向贤一郎问道。

“知道一点。”贤一郎回答,“据说是跟奴隶制度差不多,存在于这个国家的某些偏远地带。”

“那简直就是个人间地狱。要看清这个国家打算对全亚洲采取的手段,劳改营或许是个再清楚不过的范本了。”

金森刚到东京没多久,就有名看似亲切的男子过来向他搭讪,问他愿不愿意去北海道的工地工作。那名男子告诉金森说,这工作工资还不错,但由于地点过于遥远,因此想去那里的人非常少,边说还边叹气。接着他又说,如果想要在短时间内干活攒钱,那里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地方了。说完之后,他还请金森抽烟和吃煎饼。

金森因为这个男子的和蔼可亲而放松了警惕,可想而知,后来酿成大错。男子一看金森好像感兴趣的样子,便马上带金森到浅草的酒馆,尽其所能地招待金森吃喝。之后,男子还带他到红灯区,这是金森第一次接近女色。除此之外,男子又给了金森十五元当做预付工资。也许是因为语言不通,也许是不知世间险恶,金森马上就将那笔钱用到了酒跟女人身上,才一个晚上就将所得到的钱花光了。当金森在借据上签名的时候,他尚未察觉自己签下的是多么苛刻的合同。

经过一晚的狂欢作乐后,金森跟随那个男子一同搭上东北本线的列车。他们在青森改乘青函联络船前往北海道,在函馆改由别的人负责接手。接手的人将金森带到濑棚的道路施工工地,一个包括朝鲜人和日本人,共计约有四十名劳动者的工地。工头们人人持有猎枪,首领扬扬得意地拿着日本刀,腰上还佩带着把手枪。

“一天工作时间长达十六个小时”金森说,“吃的就像喂猪吃的猪食一样,一天四次。枕头就只有一根圆木,大家一起睡在上面。天亮后,工头会往圆木上猛力敲打,大家惊醒之后,便纷纷起床工作。去到那里之后,我顿时觉得以前那家筑丰煤矿根本就是个乐园。在劳改营里,内衣、内裤、胶鞋等日常生活必需品,只能跟工头们以惊人的高价购买。购买的钱又被当借款不断累计,预支的工资根本不可能偿还完。只要发出抗议就是私刑伺候,被指偷懒也是私刑对待,生病或受伤都不能幸免。就算是稍微表现出反抗的举动,都会被打个半死——不,事实上是会被杀掉的。直到我逃出来为止,那一年当中,共有六个同胞被杀,只要活着就绝对没办法离开,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

“亏得你还能逃得出来。”

“我拉一个力量大的男的一同杀了一个工头。我们趁工头睡着时,袭击他并抢走他的枪,然后跳入河中逃跑。但我那个同伙逃跑失败了,八成已被折磨而死了。这之后的十年间,我尝遍了这个国家最底层的生活。”

“你现在会从事这样的工作,跟有过劳改营的经历有关系吗?”

“不是,不管我有没有劳改营的经历,迟早我都会这么做。”

“你是指成为美国的帮手?”

“不是。”金森这次明显地一边露出牙齿一边坚定地说,“我之前跟你说过,不是这样。我是殖民地的人。不管之后如何,到最后,我都会为了让这个国家灭亡而竭尽全力。你最好记住这点。我想看见这个国家变成一片被烧尽的荒野,想看见这个国家的人民从上到下,饥寒交迫地在路边徘徊,为了一点点食物而互相残杀。”

接下来,两人有好一阵子沉默不语。贤一郎喝着私酿酒,思索金森刚才的话,金森则是反复回想自己说的话,沉浸于对过去的回忆中。

美国海军情报部果然善于从合适的地方吸收地下情报员,贤一郎这样想着。像金森这样的男子,根本用不着怀疑他的自发性和忠诚心。凭着他心中对这个帝国刻骨的憎恨,不论面对多困难的任务,他都会全力去完成吧!

“那么,也差不多该去执行我们的任务了吧。”贤一郎从胸口拿出几页文件,“把这个交给你上面的人。”

“对方等这个东西都快等不及了。”金森说道。金森接过文件后匆匆一瞥,马上将文件夹进报纸中。

“这应该是有关某个伪装工作的计划草案。”贤一郎提出自己的想法,“为了隐匿日本海军舰队所在位置而采取的种种手段,似乎正在进行中。如果将这份文件交由具备相关知识的人进行分析,应该能够获得相当具体的情报。”

“那帮家伙有可能要最后一搏了。这份数据一定跟那件事有所关联。”

“为什么你知道他们快出手了?”

“你听说总理大臣要换人了吧?”

“昨天有从报纸上看到。”

“这个总理大臣是陆军出身,兼任陆军大臣。我听某个日本人说,新总理大臣有办法控制陆军,所以战争不会发生。我才不信呢!陆军光会说些蠢话,你不这么认为吗?”

“分析跟预测不在我的任务范围之内。”

金森收拾完餐具后站起身来。

这时,贤一郎又对他说:

“再帮我传达一件事。前天看到的那张地图是千岛群岛中的择捉岛。在岛上单冠湾这个地方,写着一些意思不明确的数字。我想那应该是跟伪装工作有关系的地方。”

“肯定是择捉岛没错吧?”

“你大可相信我的眼睛,就如同相信我的脚一样。”

“我会转达的。我们,明晚再碰一次面,地点在新桥火车站。”

第二天下午一点,金森走进了东京火车站的南门大厅。

尽管很多事物都被染上了战争的色彩,虽说管制越来越严,但车站大厅里,仍然充满了终点站特有的繁忙与喧嚣的景象。到处都是候车和刚下车的旅客,他们或是伫立在原地,或是以快速的步伐在人群中穿行。在来来往往的人当中,大部分都是穿着国民服或工作服的男性。也许是被征召入伍,或是刚刚放假吧!至于女性与拉家带口的身影则很少能看见。出了剪票口后,金森一下子停住步伐,快速转身扫了一圈。他并没有发现任何慌慌张张将眼神移开,或是突然改变行进方向的人。看样子,自己应该没有被跟踪。尽管如此,金森还是完全不敢放松警惕。特高跟宪兵身上散发的氛围虽然大致可以分辨出来,不过还是得避免过于相信自己嗅觉的愚蠢行径为好。

金森露出假装在寻找洗手间的表情,环视着整个大厅,然后走进了候车室。他站在候车室入口,快速朝内张望,在坐在长凳上的旅客中,寻找一位戴着呢帽身穿西装的男子。在靠近墙的长椅上,坐着一个正在看杂志的白人——阿姆斯。

金森像在找座位的样子靠近阿姆斯,阿姆斯把黑色皮制公文包放在自己旁边的座位上。

金森在阿姆斯放公文包的座位旁边坐下,看着阿姆斯的脸,用周围旅客都能听见的声音问:

“你是德国人吗?”

“不是。”阿姆斯抬起头,亲切的回答,“我是美国人,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看你是外国人,随口问问罢了。”

一切完全照约定好的模式进行。万一阿姆斯身边有跟踪或监视的人,他会改用英文跟金森交谈。到那时,金森只要回答“我不会英文”便可以快速离开。

金森在长凳上坐下,将手上的报纸放在两个人中间。接着,他把包袱皮放在大腿上摊开来,里面有几本漫画书,金森打开其中一本,小声念着对白。

阿姆斯开口说话了,他的眼神并未从杂志移开。

“你们两人都平安逃脱了吧!”

“他是个很不简单的人。”金森回答说。

“要多加小心。这两三天对外国人的监视突然变得严起来了。情报满天飞,有传言说苏联的间谍组织被彻底破获,其中也有跟日本政府走得很近的人。说不定,这是日本政府要有重大举措的征兆。”

“昨天他们封锁了三田一带,似乎连东京宪兵队都出动了呢!可以肯定的是,这阵子那帮家伙变得越来越神经质了。言归正传,你们行动的收获是?”

“我们偷到了三张文件,看起来,日本海军似乎正在进行某种大规模的伪装工作计划。”

“让我看看。”

“另外,狐狸有话要我转达,择捉岛,单冠湾。那边似乎有什么动静,跟我带来的文件所提到的计划有关。”

“择捉岛?”阿姆斯重复念了一遍。

“没错,那是在千岛的一个岛。那名军官持有那座岛的航海图。”

“他所持有的,仅是千岛的海图吗?”

“是的。”

阿姆斯吸了口气,对金森说:“我们会研究看看的。谢谢你。”

阿姆斯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把刚刚在看的《生活杂志》放在旁边的报纸上。环视候车室一圈后,他好像下了某种决定似的,将杂志收进公文包中。与此同时,那份报纸也随着杂志一并消失在他的公文包里。

五分钟后,金森收起刚才摊开的包袱皮,站起身走到售票口,买了前往上野的车票。他在剪票口前不经意地改变行进方向回到候车室,像在确认有没有遗忘的物品似的朝里面巡视,随即又回到检票口

,进入站台。

搭上省线电车的时候,金森确信自己并没有被跟踪。毕竟,他并没有遇到任何举止奇怪、或是眼神锐利但面无表情的人,当然也没有不自然地眺望窗外的乘客。然而,与此同时,就在同一辆电车的前方,有一名身着便服,隶属于特高警察的便衣干员正拉着吊环。他是这几天特高为了监控从先前就有可疑动静的殖民地出身者,而大量派遣的搜查队队员之一。

他所跟踪的对象金森在候车室不经意地跟白人接触这件事,更加深了他对金森的怀疑。这名只有二十二岁的新搜查员并没有散发出特高课特有的那种气息。绝大多数人,都只会认为他是个内向的年轻工人。金森也完全被他的外表以及他所散发出来的气息蒙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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