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一郎一行人搭乘的水上飞机开始进入降落程序,从圣地亚哥起飞后,大约已经过了十八个小时。

贤一郎在飞机内度过了将近一天一夜。他在太平洋的上空,经历了白天、黄昏、夜晚,然后又再次迎来天明。在这期间,机舱内提供了四次的热咖啡服务。身为一般平民的客舱服务员,对于这架马丁M—一三〇型飞机设有厨房这件事,似乎感到十分满意。贤一郎在宽广的机舱内来回踱步好几次,不断活动着筋骨。

享用完速食早餐后,泰勒少校指着窗外说:“你看,是夏威夷。就快要到了。”

贤一郎伸长了脖子,看着机外。阳光从东边照进来,白天的太平洋就像镜子一样闪烁着光辉。眼前大海的颜色是深沉的绿色,而在越靠近水平线的地方,呈现出的则越发是明亮的银色。残片状的层云不断向后飘去,海的前方,开始隐约可见笼罩在一片紫色当中的陆地。

“那是夏威夷准州的欧胡岛,这架飞机将降落在欧胡岛珍珠港的太平洋舰队基地。”

贤一郎目不转睛地看着欧胡岛说:

“这里也是因为美国人的强烈私欲而遭到灭亡的王国。美国人称它为地上乐园,而在我耳里听起来却非常具有讽刺意味。”

泰勒少校装作没听见贤一郎的讽刺话语。

“地上的乐园,同时也是绝对安全且难攻的要塞。也有人称它为‘太平洋的直布罗陀’。”

“这样的说法应该没什么不对吧?这里有美国陆军的大批部队驻扎,太平洋舰队也将基地设置在此,谁敢说能够攻陷它?”

“如果是日本海军的话,没有办不到的事。连太平洋舰队司令官金梅尔都一上任就马上发出警告,日本海军一旦先行宣布开战,便有可能偷袭珍珠港的太平洋舰队。”

“怎么可能?日本和这里可是相距六千公里以上呢,哪里会有办法偷袭呢?”

“一旦下定决心要开战的话,六千公里距离,算不上什么障碍。事实上,今年以来已经有两份研究报告指出,以日本海军的战斗力和组织力,十分有可能攻破这里。”

“你是说,日本海军会出动大批舰队,千里迢迢地远征这里吗?”

“是啊!”泰勒少校用力点着头说,“研究报告指出,日本海军在开战之际,会挺进到夏威夷半径五百四十公里以内,然后在一大早发动空袭。更具体的研究还指出,日本海军会派出最大的六艘航空母舰,从欧胡岛的北边发动攻击。”

“既然已经有了预测,那防御应该也会万无一失才对吧!”

“就算在观念上认同,但大部分人还是无法相信这件事。‘日本真的有可能攻击夏威夷吗?’他们总是会这样说。要是金梅尔能依照自己的信念加强警戒就好了,不过……”

“你们要我潜入日本的理由,跟这件事情有关吗?你该不是想要阻止攻击珍珠港吧?”

对于贤一郎的问题,泰勒少校只是含糊其词地应道:“这个嘛,该怎么说呢……”

水上飞机逐渐降低高度,看样子好像要从岛的东北侧接近它。从飞机上,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岛上山峰锐利的棱线。从地质学来说,这座岛应该是在比较接近现代的年代形成的吧。

侵蚀的痕迹非常明显,到处可见。陡峭的山壁和溪谷,让人不禁联想起锐利的刀具。山谷里早晨的阳光,黑白分明地映衬出阴影。

远处,似乎已经能够看得见平地上像是道路的线条与建筑物。

不久后,飞机转进海岬,取道一座火山口的左手边继续前进。

“这是夏威夷钻石山。”泰勒少校说,“有没有在照片上看过?”

“我不知道它是火山喷发后的遗迹。”

“这座山全部都是火山口,是地球脸上的粉刺疤痕。”

飞机再次降低了高度,右手边已经可以见到长满椰子树的海岸线。沿着海岸,一片给人纯白印象的城镇映入眼帘,这里应该是檀香山。经过城镇的街道后,眼前出现了像是军港的设施。道路纵横交错,整齐地排列着看似石油槽的白色圆桶形建筑物,集中在一个角落里。

还有一眼便能区别的机场用地,在上面看得见铺有柏油的滑行跑道和巨大的飞机库房。停机坪上并排停着许多军用飞机,基地外侧则被看似农田的亮绿色大地环绕着。在那些农田里,种的应该是甘蔗吧!

海岸线越来越深入陆地,在狭窄的水道尽头,有广阔的海湾。海湾中央部位有座平坦的小岛,在岛周围停泊着许多船舰。

“珍珠港到了。”泰勒少校自言自语着,“那是希甘姆机场,正中间的岛则是福特岛。通常,水上飞机都是在卡内奥赫的海军基地降落,不过这次则是直飞到珍珠港。”

飞机在海湾入口处附近大幅度地向右盘旋。浮在海湾内的舰艇形状,从飞机上可以区分得一清二楚。里面有战列舰、巡洋舰还有航空母舰,甚至连驱逐舰及巡逻艇的模样,也能一眼分辨出来。在舰艇与舰艇之间,还有几艘小型船只与机动快艇在活动,就连看似潜水艇基地的一角,也清楚地映入眼帘。

这是一座拥有远远超乎贤一郎想象的庞大设施的军港。与其说它是座军港,倒不如说它是一座城市,或是一片复合工业区,同时也是美国军人们引以为傲的、布有最严密防御设施的军事要塞。

贤一郎认为,泰勒少校与金梅尔的不安,在某些地方属于非现实的妄想。想攻击这座要塞,据估算最少也要有一百到两百架的轰炸机、鱼雷机,而且,还需要几乎同等数量的掩护战斗机,再者,如果不是完全偷袭状态下的攻击,是不可能成功的。如果是要塞全部的武器都对准天空备战的话。攻击方就只能采取正面强攻,这样一来,反倒是攻击方毫无疑问地会遭受到巨大的损失。美国海军方面与夏威夷准州周边的警戒应该也不会有任何懈怠,日本海军的大型航空母舰想要轻易接近,那根本是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总而言之,偷袭攻击在贤一郎这种外行人眼里都觉得十分不可行。金梅尔司令官的告诫,恐怕只是为了振奋士气所做出的训话吧!

飞机渐渐降低高度,在福特岛南部水面降落。在机舱里面,可以感觉得到机身轻轻地撞击到水面,并在水面上反弹了一次。再次遭遇水面明显的阻力后,飞机的速度骤降了下来。在后面的座位间,响起了欢叫声与口哨声。

泰勒少校说:“等一会儿我会告诉你最初的任务,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我很期待。”贤一郎回应道,“不管是什么任务,都比在那个圣地亚哥军港所受的无聊训练要好得多了吧!我到底要做些什么呢?”

泰勒少校边解开安全带边回答:“要你去收拾一个日裔间谍。”在位于军港的海军宪兵队总部里,泰勒少校交给贤一郎一份整理好的文件,那是有关美国海军情报部正在监视的某位日裔间谍的调查报告。

那份报告指出,那名间谍是个五十岁的日本人,在檀香山的市区里经营小酒馆和宾馆,那家店的名字叫做“鲍伯·吉米”,就位于靠近中华街的地方,海军水兵们经常出入那里。在里面,据说公然进行着卖淫和赌博行为。

男子的名字叫做吉米·江森,根据联邦警察的调查推断他是这几年来日本海军的情报提供者。报告指出,江森会从来店里消费的水兵们口中,暗中探查有关太平洋舰队动向的情报。

泰勒少校指示贤一郎:“这是你第一个任务。”

查出这名叫做江森的男子替日本海军做情报工作的证据,然后干掉他。“我给你四十八小时的时间。”

贤一郎看着那名叫江森的日裔男子照片,开口问道:“你说要找出证据,但是FBI不是已经有确凿的证据了吗?”

“他们是根据一些具体情况做出的判断,仅此而已,还没有找到决定性的证据。”

“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今天上午十一点开始。”

“在这期间,我可以单独自由活动吗?”

“在这四十八小时之内,我不会限制你的行动。不过,你可别以为没有人在跟踪或者监视着你!港湾和机场里都部署有海军情报部的人员,当然在日本总领事馆周边也都设有警备人员。我先跟你声明,如果你想撇下任务逃跑,请求日本政府庇护的话,只是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而已。”

“谢谢你宝贵的提醒,让我省下了一一去确认的工夫。”

“顺便再提醒你,在四十八小时内,要是你没有回到指定的场所,我们就会将你视为马其欧一案的杀人犯,并且在夏威夷全岛发布逮捕令。你是绝对不可能离开我方的保护与监视,以自由之身活着离开欧胡岛的。”

“你还真是选了一个最佳场所,来让我执行第一个任务啊!”

“希望你能成功。我将住在威基基的摩那饭店,如果你在四十八小时之内完成任务的话,请跟我联系。”

上午十一点,贤一郎自由了。他搭上基地与檀香山市区间的联运巴士,通过了基地大门,他的身上带着一个小型波士顿包和手枪,以及两百美金。

联运巴士在市区的夏威夷准州政府大楼前,将水兵们放下了车。贤一郎迅速地确认巴士后面的情况,因为自打离开基地大门后,就一直有辆黑色轿车跟随着。现在那辆轿车在距离一个街区的地方停下,里面好像乘坐着三个男子。贤一郎搭上停在一旁的出租车,告诉司机开往檀香山港口。当出租车开动后,尾随在后方的轿车也跟着启动了。它似乎并没打算隐藏自己跟踪的意图。

檀香山港口的码头上,有艘大型客船正在准备靠岸。看样子,船上似乎装满了来自美国本土的乘客。这天好像不需要办理下船及登陆的手续,因此码头大楼的候客室显得空荡荡的,放眼望去,就只有一些应该是要前往港口参观的观光客身影。

扫过候客室内部一圈后,贤一郎发现里面有两名和这个地上乐园的大门显得十分格格不入的男子。不管是姿势也好,还是眼神、服装也好,贤一郎一眼就能判断,那两个男子是政府当局的人。他们大概就是泰勒少校曾经提过的隶属于海军情报部的人员吧!虽然贤一郎并不认为海军情报部会为了自己一个人,而在欧胡岛全岛实施高度警戒,不过他能够肯定的就是,每个重要场所毫无疑问都布满了严密的监控。

贤一郎在候客室的小商店里买了一些随身用的零碎物品,包括檀香山的街道园、欧胡岛的全貌地图、夏威夷的观光简介,还有太阳眼镜和帽子。

贤一郎走出候客室后,买了阿啰哈塔的入场券,登上了这座能够俯视整个檀香山港的高塔。

从瞭望台可以一览檀香山街道与港口全景,东方是威基基海滩的海岸线,在更远的地方,则可以看得到拥有优美棱线的钻石山。不过朝向西面望去,却无法看见珍珠港。贤一郎从阿啰哈塔的瞭望台上,纵览着整个檀香山的市区,并仔细地与地图对照比较。

虽然他足足花了一二十分钟在瞭望台上,不过跟踪他的人,却出乎意料地没有跟上来。贤一郎将地图与观光导游手册收到包里,戴上墨镜离开高塔。

贤一郎根本没把跟踪者放在眼里,又搭上一辆出租车,请司机载他逛了一圈香檀山市区。出租车从港口绕道前往中华街、市政厅街和商业区,贤一郎指示司机开到日本总领事馆前时请慢点开。虽然在领事馆周围并没有发现监视人员,但贤一郎并不相信美国政府这么慷慨大方和愚蠢。他们一定会在附近大楼的某一个房间里,设置了望远镜和照相机,三班倒地进行着监视吧!

按照自己脑海里对地理环境大致的概念,贤一郎对司机脱口说出了一家饭店的名字。那是他在观光导游手册上选中的,位于威基基海滩的一家小饭店。那家饭店的位置是在阿拉摩阿那大路往内陆方向,一条马路直通的地方,名字叫‘库希欧公寓式饭店’,共有二十间房,是家类似于出租公寓的饭店。出租车从美国游客漫步的阿拉摩阿那大路折返到海岸反方向,横向停在饭店的正前方。

明显带有玻利尼西亚血统的店主走了出来,很亲切地说了声:

“哈罗!”

“我想住两个晚上。”贤一郎向店主说,“我想要一间安静的房子,还有请告诉我出租车的营业所在哪里。”

说完之后,他回头看着大门前的马路,那辆一直跟踪着的轿车,就停在马路的另一头。

完成住房登记后,贤一郎花了整个一下午的时间,开着租来的车认真地在从檀香山市区到郊外的小路上奔驰着。很久没开车了,贤一郎不自觉地哼起歌来。他现在并不打算甩掉那辆跟在后面的车。

这时他有点后悔,早知道,自己应该租辆敞篷车就好了。

岛上弥漫着强烈而又香甜的水果味,阳光非常炎热。在兜风途中,贤一郎把车停在一家小食品商店门前,买了半打啤酒。在帕里山的瞭望台上,贤一郎大口喝着啤

酒,享受久违了七个礼拜的自由感,从心里压根儿就没管那辆停在停车场另一端的跟踪车辆。

下午稍晚的时候,贤一郎将车子开上了位于珍珠港北部的卡梅哈高速公路。道路两侧全是大片的甘蔗田,越过左手边的甘蔗田,便能将珍珠港尽收眼底。贤一郎将车子停在路边下了车,监视车辆则停在后方约半里远的距离。

道路旁边有些看似东方人的男子,正在从事田间道路的施工。八名工人一边整理凹凸不平的路面,一边拓宽两侧的排水道。贤一郎仔细一听,那群人用来交谈的语言,是带着浓浓腔调的日本话,不过句尾倒是听不太清楚。虽然工人们很在意贤一郎的存在,但是手却没停下来,还是继续在工作。在这当中,有一个感觉很像贤一郎父亲的老人,当他与老人四目相对时,贤一郎不由得叫出声来。那泛着诚实光芒的眼神,极少展现出欲望的嘴角,以及因长年劳动而深深印刻着的皱纹,全部都十分像贤一郎的父亲。

贤一郎凝视着深绿色的甘蔗田,以及布满珍珠港的众多船舰,就这样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工人们已经逐渐移向甘蔗田后面,从贤一郎的视线中消失了。偶尔从背后的山脉会吹来徐徐微风,摇动着色彩鲜明而细长的甘蔗叶。每当微风吹来,甘蔗田就会产生无数因微光编织而成的细线,告诉贤一郎风儿流动的痕迹。不久后,阳光慢慢倾斜,西面的天际间,珍珠港右边方向的云朵映出了微黄的色彩。结果,贤一郎直到下午六点为止,都待在这条可以俯视珍珠港,位于高地上的高速公路旁,不肯离去。

回到饭店后,贤一郎在房间里冲了个澡。

当他再次走出饭店时,已是夜晚时分了。

他在外出时,将波士顿包留在房间里,只留下那把手枪,用衬衫包裹好拿在手上。出了大厅后,门外停着一辆和白天不一样的轿车。贤一郎满不在乎地找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开往市区。从威基基要进入檀香山的市区时,贤一郎把钱递给司机说:

“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右转后,马上让我下车,不用停车都没关系,只要稍微放慢速度就可以。”

“你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白人司机只露出半边脸,向后座说。

“我可是老实本分的市民哦!”

“事实上,我是要去和女人约会。”贤一郎拍着司机的肩膀说,“不巧的是,那个女人是别人的老婆,所以事情变得有点复杂。”

“虽然我不相信你,但我还是答应你的要求,只是你要再多给我两块美金!”

贤一郎按照司机的要求多给了他点钱。

“等我下车后,你尽可能快地离开市区,往北开。”

“知道了,放心吧。”

出租车在十字路口右转后放慢车度,贤一郎迅速地打开车门,纵身跳向人行道。顺势将门关上后,出租车立刻加快速度。贤一郎跑向一旁的建筑物,躲在阴暗角落里。跟踪的车辆拐过来后,就径直继续追赶出租车去了。

贤一郎到达那家酒馆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在充斥着人体热气与香烟烟雾的店里,大部分客人都是水兵。至于那些穿着水兵服以外的青年们,通过他们的发型以及手上的刺青来判断,大部分也都是与美国海军有关的人员。店里有着与客人数量相当的年轻女孩,正热情地向客人抛媚眼儿。那些女子们,全都是东方人的相貌。

贤一郎走到吧台,将包放在一旁,点了啤酒。他环顾店里,并没有发现那名叫做江森的日裔男子。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微笑着来到贤一郎身旁。

“你是日本人吗?”她用英文这样问道。

贤一郎拿起玻璃杯回答:“我是美国籍,你呢?”

“我是日本人,四年前来到夏威夷的。”

“我也会说日语哦!”

女人再次笑了。

“那我就用说日语吧!我叫美知子,可以请我喝一杯吗?”

“随你点吧。”叫美知子的女人,向酒保点了杯姜汁汽水。

贤一郎观察了一下这个女人。她的颧骨很高,小小的眼睛周围画着浓浓的眼影。她的嘴就像小孩子一样,有着未发育完全且参差不齐的牙齿。她穿着一条薄薄的裙子配上凉鞋,再加上一件艳粉红色的衬衫,衣襟开得低低的胸前,戴着一条一眼就看得出是仿冒品的珍珠项链。年纪看起来大约是二十出头。

连同美知子的费用一起结清后,两人互相干杯。

贤一郎说道:

“我叫做肯尼,刚到夏威夷没多久。”

“来观光吗?”

“不是,我来找工作的。”

“在美国本土,应该比较好找工作吧?”

“我出了点事,不能待在美国本土,反正打算要去日本,所以就来这里了。”

贤一郎抓起美知子的手,放在手枪包裹上,让她凭触觉猜猜里面是什么东西。美知子露出像是理解的表情,点了点头。

“如果想和你深度接触的话,该怎么做才好呢?”

美知子说:“十美金,要先付清。在二楼,你可以有一小时的时间,对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于是贤一郎付了钱。当他想拉起美知子的手时,美知子说道:

“这个会引起麻烦的东西不能带在身上哦,先放在这里保管吧。”

美知子再次向酒保使了使眼色,酒保靠过来用手拿起包,脸上露出些许异样的神色。

“好了,我们走吧!”美知子拍了拍贤一郎的屁股。贤一郎也一边摸着美知子的臀部,一边走向楼梯。

和美知子之间发生的行为与过程,相当简单而且毫无新意。美知子说起来并不是那么冷冰冰,同时也不欠缺吃这行饭的使命感,只是两人之间毕竟无法像恋人般,在男欢女爱时有着那么浓烈且亲密的情感。

从做爱前的谈话中,贤一郎得知美知子今年二十二岁,老家在岩手县的一关。农民家庭,在八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三。她在昭和十二年的秋天被卖到妓院里。在横滨的妓院干了三个月后,又被夏威夷的人贩子买下来到欧胡岛。再过不久,她就能全部还清借款了。

美知子说,美国水兵都很温柔,对他们来说,自己的外貌就像是十二三岁的小女生,因此水兵们都把个子矮小的自己当成小女孩来对待。他们的小费给的也很多,每个人都很慷慨大方。所以她自己很喜欢这个国家。

“战争好像快开打了!”做爱结束后,美知子边穿上衣服边说,“水兵们已经开始赌开战日期了,听说最迟明年一月前就会开战。日本真是白痴,居然敢跟美国佬打仗。”

“此话怎讲?”贤一郎问。

“虽然我住在中华街的廉价公寓里,但是厕所是冲水式的,卫生间里的淋浴只要一打开水龙头就有热水。在日本,这可是连想都想不到的事啊!该怎么说才好呢,总之,这就是富裕的程度不同吧!就算一样贫穷,但是在这里的话,贫穷的内涵也是不同的。像那种不卖女儿就活不下去的事情,在我身边是完全看不到的。要和这么有钱的国家打仗,怎么可能会赢呢?就连军队枪炮的数量和盒饭的分量,都根本是天壤之别啊!”

“在美国本土,也有很多墨西哥人或是黑人的生活,比日本的农民还要苦呢!”

“那只是少数人而已。”

美知子又说道:“不过,你去这座岛上的海岸看看吧!空罐和废铁到处都有,但却没人去捡。日本甚至还得收集空罐子来建造军舰,但在这里捡那种东西的话,连小学生的零用钱也赚不到哦!”

“日本政府真的很愚蠢,要是我的话,绝不会想去打没有胜算的战争。”

“可能男人都是傻瓜吧?”美知子叹了一口气,“总之,我并不希望打仗。我欠的钱还没还清,要是现在水兵出征去打仗的话,我可就没办法混饭吃了。”

贤一郎整理好自己的一身装扮后,向美知子问道:

“这里的老板叫什么名字?”

“这里的老板吗?”美知子一边将手穿过衬衫袖子一边说,“是个叫江森的日裔哦!”

“如果我想跟他见一面的话,你能帮我吗?”

“为什么想要见我老板?”

“我有好消息可以告诉他。”

“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吧?”

“是好事,他一定会感兴趣的。”

“老板不会去听客人那些无聊事的。”

“为什么?”

“因为做生意很忙的!”

“不就是经营酒吧、照顾女人、管理赌场,再买卖点情报之类的吗?”

“你在说什么哪?”美知子侧着头说,“老板在记账啦!现在这种时候,他才不会到店里来呢!”

“美知子,你去楼下向老板捎个话,说有个叫肯尼的日裔来了。然后,你可以这样告诉他:那个人问你,有没有兴趣购买美国海军情报部的情报?”

“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

“没错,我就是脑袋有问题。不过,我说的话都是认真的,可以帮我传达吗?”

美知子不安地望着贤一郎,穿上凉鞋后,立刻离开了房间。

十分钟后,两名男子走进了房里。其中一个的相貌,贤一郎之前已经看过,他就是那个叫做江森的日裔男子。就像在照片上见过的一样,江森的脸上有着一双略显精明的小眼睛,身上穿着有花朵图样的夏威夷花衬衫。

另一个则是个看似玻利尼西亚裔的高大健壮青年。他穿着白色衬衫,应该是名保镖吧!青年人交叉着粗壮的手腕,站在门的旁边。

贤一郎就坐在床边,迎接这两名男子。夜晚的风从窗户徐徐吹来,摇曳着粉红色的窗帘,刚刚还充斥在整个房间里的汗水与体液味道,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江森刻意地笑了一笑。

“这位客人,你好像误会了。”他的日本话腔调很重。

“我只是在经营酒吧而已。虽然我拥有卖酒的执照,不过并没有收购二手车和旧货。”

“我看你好像也误会了。”贤一郎说,“我也没在买卖二手车和赃货。我想,那个女人应该已经正确传达给你了吧——我是说,我手上有一些关于美国海军情报部内部资料。怎么样?有兴趣吗?”

江森夸大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说:“为什么我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呢?而且我店里多的是水兵客人,如果想要美国海军的情报,我自己能弄到的或许还更多呢!”

“那些都只是些像纸屑般琐碎的情报吧!我的情报出处是美国海军情报部远东科和对日谍报工作小组,在情报的分量上,两者毫无可比性哦!”

“那么你倒说说看,我为什么会对那种情报感兴趣呢?”

贤一郎直直地盯着对方说:“因为我听说你是日本的情报提供者,讲明白一点儿,就是间谍。”

江森嘴角的微笑并没有消失,但是眼神已经无法再继续掩饰下去了。

贤一郎又继续说:“你已经被檀香山的美国海军情报部给监视了,你是间谍的事,我也是从那些家伙那里知道的。怎么,还想否认吗?”

“你是来找碴儿的吧?”江森侧着头问。

江森向一旁的青年使了个眼色。青年向前跨出一步。贤一郎毫不犹豫,他站起身,向侧方飞身一跃,同时使出了一记回旋侧踢。重重地踢在青年的肚子上,青年圆睁双目看着贤一郎。看样子,他好像没想到会这么突然便开始打斗。青年捂着肚子,弓着身体,转瞬间,他的脖子又被踢了一脚。青年缩着身子,身体向前倾倒,后脑勺变得完全没有防备,这时,贤一郎再往那里劈了一掌,青年连一句话都说出口,当场双膝跪地。

江森被吓得目瞪口呆,喃喃地开口说:“他和水兵们打架,可是从来没有输过的!”

“我也一样。”贤一郎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说,“美国海军格斗术课,我是第一名毕业的。”

“你刚刚说,美国海军?”

“我接受过成为海军间谍的训练。”

江森眼中的光芒猛然变得炽烈起来。尽管他看起来似乎抱有比刚才更强的警戒心,但好奇心同时也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我可是把手枪交出去,才来这里和你谈话的,你难道竟全都不想听听我要说的话吗?”

青年慢慢地抬起头,皱着眉头咬紧牙关。江森看着青年,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青年没有反驳,咬着嘴唇慢慢站起身,离开了房间。

江森拉过身旁的一把椅子,轻轻地坐了下来。贤一郎也再一次坐回床边。

“是谁说我是间谍的?”

“是美国海军情报部远东课的干部。”

“你真的相信他们的话?”

“我来此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美国海军应该不会告诉我不着边际的事。”

“你说你是美国海军地下工作

人员这件事,对我来说才是真正可疑的事情。”

“我没带着身份证明,不过听完我说的话,你应该就能信任我了。日本总领事馆里肯定有真正的间谍,你可以问问他们。”

“假如我是日本的间谍,那么你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还是想卖重要情报给我,好大捞一笔?我先跟你把话说在前头,宣称自己手中有这种笑话玩意儿的水兵可不在少数哦!比方说,前几天就有个男的,拿着太平洋舰队基地的电话簿想卖给我,他说,只要看过那个东西,就大概能确定舰队的配置了。”

“你买了吗?”

江森摇摇头。

“谁会买啊?毕竟我又不是日本的间谍。”

贤一郎对于江森的自我否定丝毫不感兴趣。

“我是日裔第二代,七个星期前被强制要求成为美国海军的间谍,在圣地亚哥军港接受了训练。在这期间,我听到了很多有意思的情报,比方说美国军方如何判断日本海军的动向?他们日本国内成立了什么程度的谍报网?暗号解读发展到了什么程度?诸如此类的事情。如果让专家来分析的话,我手上的情报可以得出相当多的内情。怎么样?像这方面的事情,有没有价值呢?如果价钱谈得拢的话,我可以把这些都告诉你。”

“我都说这些和我无关了。”

“如果你要说你只是个联络站的话,那也没关系,我不介意。”

“不过,一个自称是美国间谍的男人,为什么要大摇大摆地来到我的店里?直接去日本领事馆不就行了吗?”

“因为我是受命来杀掉你的。”

江森抬起头,贤一郎看得出他很在意门外的情形。

“放心吧!”贤一郎说,“虽然我接受了这个命令,不过我并不打算杀了你。算算时间,跟踪人员应该也快到了。老实告诉你吧,我想瞒着那些家伙逃到日本去。我虽然是出生在美国,但是身上流着的是日本人的血,美军那些家伙完全不了解这一点。”

江森稍微将身体移向门边问道:“你说,你是什么时候到夏威夷的?”

“今天,今天早上刚到。”

“檀香山没有今天入港的船啊!”

“我搭水上飞机来的。”

江森的眼中又升起了更加强烈的戒备神色,看样子,他大概又产生了某种疑虑。

“泛美航空的‘中国快艇号’三天后才到,你骗我也没用,对夏威夷的事情,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我不是搭乘客机来的,是搭乘泛美航空征用了的水上飞机。虽然是马丁型水上飞机,但上面有美国航空运输司令部的标志图案。由圣地亚哥起飞,只有二十名海军相关人员搭乘,今天刚刚抵达这里。”

“是在卡内奥赫基地降落的吧?”

“不是,是直接飞到珍珠港,在福特岛南部海面降落的。我还被带到基地的海军宪兵队本部建筑物去,在那里,他们让我看了有关你的汇总材料。”

“那是怎样的建筑物,你可以说一下吗?”

“白色木制的两层楼建筑,窗户全都安上了铁窗,大门两侧各种着一棵棕榈树,与太平洋舰队司令部的三层楼建筑,隔着泳池相望着。”

经过长时间的沉默后,江森终于开口了:“怎么样?如果你想要工作的话,我可以帮你,我不想再听你说的那些不靠谱的话了,不过我还是认可你的格斗能力。我想,我应该能帮你找到一两份工作。”

“可是,我所希望的,就是刚才跟你说的那件事。”

“总之,你要的是钱对吧?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请你清楚地告诉我,到底要不要买我的情报?”

“你知道的事情,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处。”

“算了!”贤一郎用坚决的语气打断了江森的话,“既然你不想要我的情报,那我就告辞了。今明两天我都会在‘库希欧公寓式饭店’,等你想买时再给我打电话。不过,我除了卖情报这件事以外,其他事免谈。”

江森很为难地说道:“让我好好考虑一下,或许有什么人会感兴趣也说不定。”

“我只打算和你交易,明白了吗?”

“我会打电话给你。”

贤一郎从床边起身,走到江森面前打开大门查看。那名青年正倚着对面走廊的墙壁,眼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愤怒。

贤一郎向青年微笑了一下,诚恳地点点头示意,然后走向楼梯。青年虽然回过头看着他,但却仍然留在原地一动也没动。

接近晚上十点的时候,江森拨了电话到饭店里。房东特地跑到贤一郎的房前,告知他这件事情。贤一郎将手枪藏在夹克底下,下楼来到大厅。电话室在柜台的正对面,贤一郎走进电话室,拿起话筒后,不等江森报出姓名便开口说:

“别说话,你现在人在店里吗?”

“是的。”江森的声音似乎带着点犹豫。

“我给你打电话过去。”

贤一郎马上挂断电话,走到饭店外。几个小时前刚被他甩掉的那辆轿车,此刻又停在了门前的马路上。当贤一郎从江森店里回来时,那群人也重新回到了这个地方。车内很暗看不清楚,不过似乎有两名男子正从车内窥视着饭店。

贤一郎在街上大约走了半个街区远的距离之后,走进阿拉摩阿纳大道一角的公共电话亭里。跟踪车辆放慢速度靠近,然后停在后面大约十米处。贤一郎背对着轿车,按照脑海里记下的号码拨出电话。话筒立刻被拿起了。

“我是肯尼。”贤一郎迅速报上名字。

“是我。”电话那头是江森的声音,“你真是考虑周到啊。”

“好了,快说吧!”

“有位买家对你的话很感兴趣。”

“价钱呢?”

“因为不知道确切的情报内容,所以没法开价。不过,一定会支付和内容价值相符的报酬的。”

“是你付给我钱吗?”

“我只是中介而已,我后面的买方会付钱。今天我会帮你跟对方撮合,详情到时候再说,总之,我会去接你,然后再带你一起到买方等候的地方去。对方会为你准备房间和餐饮。然后,他们会试着问你一些事情,整个过程可能要花上一天的时间,依情况不同也有可能需要两至三天。最后只要知道你不是在吹牛,并判断情报价值后,就会付钱给你。顺便提一下,关于你要回日本的安排,也是可以谈的。”

“买方是什么人?怎么采取这么复杂的程序?我想大概只有和日本政府相关的人才会这么做吧。”

“现在没办法说清楚,不过还有其他哪个地方,会想要你的情报呢?”

“那,你有没有办法,向我证明对方是日本政府的相关人士?”

“有这个必要吗?”

“听好了,你现在还没承认自己是日本的谍报提供者,但美国海军的情报部却断定你就是日本间谍,命令我杀了你,所以我也不能百分之百相信你说的话。我得知道你是不是个值得信任的中介者,毕竟,我可是背叛了美国海军情报部,打算逃亡到日本去的啊!”

“那我该怎么做才好?”

“只要能够让我相信你就行。”

江森沉默了一会儿,不久后,他开口说道:“你去翻电话簿,查一下日本总领事馆的电话号码好吗?领事馆里面,住着一名叫做森村的一等书记生。你打过去找那个男子,对方应该会立刻回复你说他现在外出了。然后,你报上我的名号,问下他的去向,这时候对方会告诉你,他去了一间叫做‘春潮楼’的日本料理店。”

“叫森村的书记生吗?”

“是的,他就是你要接触的对象。森村是假名,外务省书记生的身份也只是烟雾弹而已。他真实身份是日本海军的情报员,现在他人正在春海楼等我的电话。”

“你先待在电话前面不要离开。”

贤一郎说完之后,便挂断了电话。跟踪车辆仍然停在大约十米远的地方。贤一郎在电话亭里翻着电话簿,靠着打火机的光,找到了日本总领事馆的电话号码。

拨通电话后,话筒那头传来一名中年男子的声音:“日本领事馆。”

贤一郎说:“请帮我找一下一等书记生森村先生。”

“嗯……他现在外出了。”

“知道他去哪了吗?”

“没办法告诉你那么多。”

“江森先生有事要找他。”

短暂的停顿后,对方问答:“他去春潮楼了。”

“是日本料理店吗?”

“是的。”

“谢谢你。”

贤一郎按下电话的挂断键,投进另一个硬币,重新拨往‘鲍伯·吉米’店里。第一声铃响还没结束,江森就拿起了电话。

“怎么样?”

贤一郎回答道:“看来可以相信你。”

“那你就到店里来,我带你去。”

“去春潮楼吗?”

“我现在要跟对方联系一下,也可能要带你到别的地方。”

“我现在被跟踪,不能从你的店里直接过去,可以去别的地方接我吗?”

“那么,在威基基的……”

“不行。”江森话还没说完,便被贤一郎打断了,“到檀香山港的第七码头来,我会想办法把跟踪甩掉。一个小时后见面吧。”江森似乎有点不满地说着:“在檀香山港吗?”

“第七码头,江森先生你听清楚了吗?因为这件事,让我变得相当神经质。你可以一个人来吗?就我和你咱们俩一起去见那名叫做森村的书记生。好吗?”

“好吧。”

贤一郎放下话筒,确认了一下自己身后的状况。跟踪轿车仍停在原地不动。

贤一郎往阿拉摩阿纳大路方向走去。到了夜深时分,大路上显得格外安静和空荡。尽管街灯仍然散发着微弱的灯光,但却几乎看不见任何游客的身影,只有偶尔几辆轿车和清扫用卡车,像被夜晚催促似的,匆匆而过。贤一郎清楚地听见了跟踪车辆在背后发动引擎的声音。

走了大约五十米左右,贤一郎叫了辆出租车,向司机询问哪里有深夜还在营业的酒吧。

听了他的问题后,司机反问他:

“你想要去什么样的地方?”

贤一郎回答:“有很大后院的地方。”

司机听完后,便粗暴地发动了车子。司机边换挡边说:“有个夜景很美的庭园餐厅,从这里开车过去大约十分钟的距离,就位于可以俯瞰檀香山市区的山腰上。”

贤一郎说:“那就去那里!”

车子开动后,贤一郎并没有回头。他很清楚地知道,跟踪车辆跟得很紧。这帮家伙因为曾经被甩掉过,所以这次毫无疑问地,一定会紧跟到连行车距离都不顾及的程度。

出租车离开市区,在缓坡路上行进了一会儿后,便进入了环山路。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转了好几次大弯后,出租车又向上攀升了一会儿。每转一个弯,背后檀香山市区的夜景就显得更加轮廓鲜明。

不久后,在贤一郎的眼前,出现了一座被明亮灯光映照着的建筑物。在山脊突出的位置,有几栋建筑物和停车场,占据着相当大的土地面积。尽管已经接近深夜时分了,但停车场中,却停着超过二十辆车子。

“这里就是马奇奇餐厅。”司机说,“先提醒你一下,这里可不便宜啊!”

贤一郎下了出租车,径直来到餐厅里。

跟踪车辆也驶入了停车场内,贤一郎站在入口处回头一看,正好看见一个人从副驾驶位置上下了车。那是个穿着夏威夷花衬衫的年轻男子,留着小平头,大概是在情报部工作的水兵吧。

贤一郎向餐厅服务员表明已经有约,服务员说了声‘请进’后,便带着他向里面的露天座位走去。

贤一郎跟着服务员,走到餐厅露天座位上。檀香山市区的夜景,完整地呈现在他面前。

无数微小的光点星罗棋布,并向左右细长地扩散开来。通过路灯的行列与交会的车灯,可以识别出道路的脉络。在檀香山港方向,可以看见似乎是阿啰哈塔的旋转灯光。

就欣赏夜景来说可能时间上稍嫌晚了一点,不过如此数量的灯火展现在眼前,就已经是相当难得一见的美景了。从日落西山开始,到华灯初上之际,大概是这家餐厅生意最兴隆的时候,在那个时段,灯火的数量,应该有现在的两倍到三倍之多吧!

露天座位的左首,有个七八人组成的乐团,正在演奏着甜美的夏威夷音乐。好几对男女在跳着舞,有两名穿着白色制服的海军军官也夹杂在其中。

贤一郎再次回头望去,那名平头的年轻男子正在餐厅入口处徘徊。贤一郎像是在找人似的仔细眺望着每一个位子,接着又稍稍走进露天座位较靠里面的位置,用目光四下打量着。当服务员

走到身边时,贤一郎将目光落到自己的手表上,伸出两只手指,服务员理解他的意思后点点头,带领贤一郎到里面的一张桌子前,将两本菜单反方向地放下。贤一郎就座后点了杯雪利酒,迅速确认了一下后面的情形,这时候,跟踪者也在靠近露天座位出口处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当雪利酒送上时,贤一郎向送酒来的服务生问了放电话的位置,并且让人清楚地看出想要打电话的样子。服务员指了指酒吧柜台旁边,电话就摆在跟踪者也能看得到的位置。贤一郎点着头,将零钱排列在桌上后,便起身离开座位。

跟踪者并没有起身,而是依然坐在位子上。

贤一郎走到电话机前,做出让人以为在投钱的样子,然后拨起电话。等待几秒后,他适度地开口动嘴。接着,他向路过的服务员做个手势,要了铅笔与纸。服务员走进餐厅里面消失了,不久又拿着短铅笔和小纸片走过来。贤一郎收下纸和笔,在纸上画了美国地图的图样。

当另一名服务生经过时,贤一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两腿中间,询问厕所的位置。服务员对贤一郎的行为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是用手比画了一下,告诉他厕所的位置。那是在露天座位的反方向,吧台的后面。

放下听筒后,贤一郎将笔写过的纸揉成一团丢落脚边,用眼角的余光窥探跟踪者的动静。这时候,服务生正好在为跟踪者点餐。贤一郎边将手放在裤子的皮带上,边走向洗手间。趁着暂时脱离跟踪者视线的机会,他快速地寻找着出口,最后终于被他发现了一扇看似工作人员通行的推拉门,在那扇门的旁边,堆满了啤酒箱。

贤一郎迅速地从那里冲到外面,钻进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的缝隙,来到停车场的一角。眼前有片灌木丛,还停着一辆送货车。他探出头来查看了一下停车场,那辆一直尾随着他的福特车,就停在紧邻停车场的出口处旁边,引擎仍然发动着。贤一郎从衬衫底下拿出了手枪。

贤一郎沿着阴暗处一路狂奔,来到了福特车后方。他偷偷察看了一下,坐在驾驶座上的是个体形矮胖的中年男子,穿着朴素的衬衫。男子的视线望着餐厅入口处,手放在方向盘上,并没有拿着武器。副驾驶座的手套盒盖是开着的,里面放着一把军用的半自动手枪。

贤一郎压低身子来到驾驶座旁边,屏住气息后,猛地打开了车门。

刹那间,男子的脸出现在他的眼前,那是一张惊恐万分的脸。

贤一郎用手枪抵着他说:“滚出来!”

男子面露犹豫之色,于是贤一郎用手枪顶住了该男子的眉间。

“别开枪!”男子高举双手说道。

“快滚出来!”

男子举高双手下了车。贤一郎让男子转过身,将他的双脚打开到极限,然后在他的衬衫底下摸了摸,检查他身上是否带有手枪。

“去餐厅!”

贤一郎抓住男子的后脖子,将他转了个方向,然后又将他朝着餐厅猛推了一把。他踉跄着往前跑了好几步。

就在这时,贤一郎迅速地钻进驾驶座中。男子站立在停车场路上,在餐厅入口的灯光下,可以看见那名年轻男子的身影。

贤一郎换好挡,便开足马力、急速前进。在他视线的一角,可以看见那名中年男子正用力地挥舞着手臂,或许,他是在表示要贤一郎去吃屎的意思吧!年轻男子从餐厅里奔出来,拼命跑向停车场。贤一郎急转方向盘,将车子开到道路上。从他的脚底,传来轮胎摩擦地面吱吱作响的声音。

檀香山港第七码头周边,此刻正陷入一片黑暗的寂静当中。系在港边的货船,也几乎都已经熄灭灯光,进入了深度睡眠。附近已经看不到载货作业的卡车,也看不见码头工人的身影。尽管有几盏路灯隔着一段距离伫立着,但光线的亮度却不足以照亮整个码头及周边道路,只是在深夜的港口里,让人看到几个隐约可见的微弱光球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而已。

贤一郎就藏身在并排林立的仓库与仓库间的阴暗缝隙里。从情报部跟踪者那里抢夺过来的轿车,停在距离两个街区远的路上。他在这个地方,已经等了足足二十分钟。现在,差不多要到和江森约定好的十一点了。

在这段时间里,第七码头周边没有看到行动怪异的人,也没有身手利落的人藏匿在黑暗之中,当然更没有可疑的汽车开过来,并且从车上走下来什么人。此刻,在半径一百米以内,唯一保持清醒并屏住气息的,恐怕就只有贤一郎一个人了。

这时,在港口右首往市区的方向,传来了汽车的引擎声。贤一郎将目光投向发出声音的方向,他看见一辆黑色轿车从拐角处转进来,放慢速度接近码头。

汽车开到码头边停了下来,熄灭了前灯,在极其短暂的间隔后,一名男子下了车。贤一郎凝视着他,虽然光线极其微弱,不过贤一郎还是能够看得出,是那个他曾经近距离接触过的男子——江森。贤一郎清楚地认出了他。他身上那夏威夷花衬衫的装扮,也和傍晚时一模一样。

江森伫立在引擎盖旁边,转动脖子不停巡视着四周。他的视线投向码头深处,好一阵子都没有移动,接着又将脸转向仓库街后静止不动。接下来,他稍稍改变了身体的方向,凝视着黑暗处伸长了脖子。

在这过程中,他有一只手一直没有离开车子。那副模样,看起来十分像在玩蒙住眼睛捉迷藏时,被蒙住眼睛的人极其认真倾听周围声音的样子。

“肯尼,你在哪里?”

贤一郎就一直放任江森喊叫着,他想让江森所有的神经紧绷到最大极限。在江森的轿车里,感觉不出其他人的存在。码头周边的气氛也是一样,虽然贤一郎一直极度小心谨慎,但却没有什么变化——至少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四周和二十分钟前一样十分寂静,连一点点走路声、一点点的说话声都听不见。甚至,就连扣上手枪扳机的声音也没有。

贤一郎从隐身的黑暗处,对着江森大吼了一声:

“江森,离开车子!”

江森哆嗦了一下,然后马上挺直了背,两手微微向上举高。他保持了一副背上好像有刀子顶住的姿势,将身体朝仓库方向转了过来。然而他仍旧无法清楚分辨出,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的。

“肯尼,你在哪里?”在江森的声音里,能够察觉出些许恐惧,“我得带你走才行!”

“搭我的车去吧。”贤一郎说,“朝十一号仓库慢慢走。”

江森这次才几乎正确地,将脸转向了贤一郎藏身的位置。

“肯尼,你在那里吗?”

“朝十一号仓库走,在仓库前五六步的位置停下来。”

“你这是在做什么?”

“为了保险起见,我就想和你两个人去,动作快!”

“我知道了,肯尼。”

江森将两手抬到腰侧,慎重地向前迈着步伐。当人被命令走向地雷区时,可能就是这样的走路方式吧!江森的脚步声,发出奇妙的巨大回音。当江森走到码头前宽广的道路前时,他停下了脚步。

当时,他距离贤一郎所在的位置,大约仅有十米左右。

“再过来一点。”贤一郎催促着江森。

“肯尼,你给我出来!你这样子明显还是不相信我啊!”

“我相信你,来,再过来一点!”

“看不见你,我很害怕,让我看看你在哪里!”

没办法,在这样的距离下,不能保证可以准确击中。于是贤一郎从黑暗中走到路上,来到江森面前。

贤一郎与江森面对面。

江森立刻发现了贤一郎的手枪,像被吓到似的高高地举起双手。从他那迅速的反应来看,他可能早已预测到贤一郎会拿出手枪了。

江森大声问道:

“等一下,肯尼,这是怎么回事?”

他那急迫的语气声,响彻在渺无人烟的深夜码头周边。

贤一郎再一步走向前。

“我改变主意了。”

他边说边伸长手臂,将枪口直直地指向江森的脸。就在这时,贤一郎的眼前突然迸发出光线。那是从正前方而来的强烈光线,贤一郎不自觉地用单手遮住了眼睛。探照灯准确地射向贤一郎,贤一郎一个转身侧翻,逃离了光线,但那边也有从其他方向照射过来的光线。声音透过扩音器响了起来。

“到此结束了,肯尼。”那是贤一郎相当熟悉的声音,“别开枪,我是泰勒少校。肯尼,任务到此为止。”

紧张的空气突然爆裂开来,周围一下子变得喧嚣起来。贤一郎听见了脚步声,大概有几名男子正朝着自己跑了过来,其间还混杂着操作枪支的金属声。不过,贤一郎自己在探照灯强烈的光线影响下,并没有办法看清周围的情况。

其中一盏探照灯,应该就设在码头边的货船上,扩音器恐怕也是安装在那里吧!或许,泰勒少校早在二十分钟前就已经躲在货船的船桥上,从头到尾观察着贤一郎的一举一动了。贤一郎一边用单手遮蔽住光线,一边瞪着江森。江森的身影在强烈光线照射下,浮现在夜晚的码头畔。他的两手还是高举着,在他脚边延伸着好几个影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贤一郎问,“为什么泰勒少校会在这里?”

“你还不明白吗?”江森从口中大大吐了一口气说,“你在接受测试。我是美国海军的协作人。”

贤一郎放下手枪,松开扳机。

那天晚上,贤一郎被带往面向威基基海岸的高级饭店,泰勒少校留宿的套房里。房间的壁纸和窗帘图样,都强调着玻利尼西亚的艺术气息,完全融合了夏威夷风情。家具和照明也很讲究,在贤一郎看惯西班牙战壕和纽约便宜公寓的眼里,灿烂夺目而过于奢华。房间角落的桌上,摆放着满满的南国花朵,在那周围还准备着酒和小菜。窗外可以听得见微微的海潮声。房间橱柜上,放着两个见过的手提箱,那正是贤一郎在圣地亚哥被交付的箱子。

泰勒少校举起威士忌酒杯说:“我们测试了你的忠诚心、实际的处理能力与判断力。请不要生我们的气。”

少校进入房间后,立刻一口气喝光了好几杯没稀释的威士忌。大概是因为拥有超大胃容量的庞大身体的缘故,他的脸色完全没有任何变化。只见他一个人独占着贵妃椅,对贤一郎宣布说:

“你过关了。”

那一晚,贤一郎也一边喝着烈酒,一边问东问西。他的精神相当亢奋,几乎看不出酒劲发作的样子。

少校点点头说:

“老实说,我真的怀疑过你是不是背叛我们了。直到你将手枪顶住那个男子那一瞬间为止,可以说我一直在怀疑你。”

“再迟个半秒钟的话,我就要扣扳机了。”

“那家伙是我们很宝贵的情报提供者,和日本海军的情报员间有着实际的接触。他要是被杀的话,对我们来说是相当大的损失。因此,考虑到光靠跟踪人员无法制止你这一情况,我们在码头周围,还有三名海军中屈指可数的狙击手在待命。”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埋伏的?我指定第七码头,是在接触上不久以后的事吗?”

“从他店里的电话响起之后没多久,我们前脚才刚上那艘货船的船桥,你后脚就跟着到了,真是千钧一发。”

“跟踪我的那些人都是些饭桶,就那点本事的话,还不如去追羊呢!”

“我会让他们入营重新训练。”

“要是我真的想背叛的话,趁大白天的时候,跑到领事馆去不就得了?”

“我们也想到这一点了,因此在日本总领事馆附近,也配置了两组我方的工作人员。他们会在你走到领事馆门前时,无条件开枪射击。他们是一群能从两百米远的距离,击中奇异果的神枪手。”

“我曾经到那附近去过。”

“我知道。幸好你没有下车。”

贤一郎的酒杯空了。重新倒满威士忌后,酒瓶也全空了,他发现,自己的手脚差不多也变得不太灵便起来。泰勒少校从桌上拿起一瓶新的苏格兰威士忌,倒满自己的酒杯。

贤一郎问道:“你说要测试我,有必要这么大动干戈吗?”

“因为没有人相信你的自觉性。”泰勒说,“我只是想确认一点,那就是倘若真的非得要你杀死日本人的时候,你能否完成任务?”

“关于这一点,我是很实际的。我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想那些事。你就是需要像我这样的人吧!”

“你说得没错。”泰勒少校低声点点头说。摇着手上的酒杯,冰块发出响亮的撞击声,他的视线则投向了床的方向。

“不过,你还真的采取了非常直接的方式哦!我曾想象你为了确认他是否是日本间谍,会潜入他的家中或店里,偷出几样可以成为证据的东西。接着,你会,向我们展示证据,然后才进入具体的杀人计划,而我们

也打算在那时再向你表明我们的用意。结果没想到才半天,你居然就进行到了这种程度,这真是让我们感到十分意外。”

“因为我想快点儿结束这个让人心烦的任务。难得能待在这个被称为地上乐园的岛上,剩下两天的期限,我想痛快地喝酒消磨一下时间。”

“我给你两天假。三天后的早上,你搭乘泛美的‘中国快艇号’经中途岛、威克岛到马尼拉去。进入日本前,你要搭乘从马尼拉出发的船。我在机场送走你后,要返回美国本土。”

“在这段期间,你不会解除监视对吧?”

“你可以试试看。”

“算了!不过,你这两天倒是在十分豪华的套房里过得很享受嘛,难道你可以拿到事前奖金之类的钱吗?”

“这房间给你来用吧,我就是为了你才订下来的。”

泰勒少校慢吞吞地站起身,向贤一郎敬礼。虽然他的动作配上那魁梧的身材,显得极不协调,但他的眼睛没有笑,显得十分郑重。那是看过许多让人不可理解的、肮脏的东西后,丝毫不带有任何疑惑、厌恶的坚定的目光。贤一郎同样用敬礼来回应。少校转过身后,背对着贤一郎走出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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