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开始七个星期后的一个周末下午,贤一郎用过晚餐后,走到了海军宪兵队办公室的前庭。这阵子的监视变得比较松散,因此贤一郎可以在基地内部相当自由地散步。监视兵的态度也是如此,只要贤一郎还在他们目光所及的范围之内,他们就不会对他的行动进行干预。贤一郎在院子里种植的橘子树树荫下,一屁股坐了下来。

南加州的炙热阳光洒落在整个军港之中,基地里绿油油的草地和白色的建筑物形成鲜明的对比。身穿纯白制服的水兵与军官们,在基地的通道间来回穿梭不停。每件制服都直挺挺地,找不到任何污渍。在那些人的表情上,几乎看不出任何紧张的神情,就算在日趋恶化的日美关系影响下,从圣地亚哥军港的表面上,还是窥探不出任何跟时局有关的迹象。如果无视浮在港湾里的灰色战舰,整座基地就像是干净整齐的郊外住宅区一样。

贤一郎坐在草地上,拿出了口琴。即使是在旧金山跳上泰勒少校的轿车时,他的身上也带着这只口琴。它是一只外壳已经失去银色光辉的、小型的半音阶口琴。那是在训练开始后的第二天,由泰勒少校直接送还给他的。

贤一郎将那口琴放在唇边,迅速检查了一下音调是否准确,然后开始吹起一首曲子,那是贤一郎能完整吹奏出来的少数几首曲子之一。

当贤一郎吹奏完毕后,在他的身边响起了掌声。贤一郎抬头一看,是凯瑟琳。

“吹得真好!”凯瑟琳在贤一郎身旁坐下,在草地上伸直了腿说道,“是苏格兰民谣,对吧?”

贤一郎甩了甩口琴,用裤子的布料擦去唾液。

“这是我在西班牙学会的曲子。”

“在西班牙学苏格兰民谣?这是怎么回事?”

“林肯大队里有名苏格兰出生的义勇兵,他十二岁的时候,移民到了美国。他和我在同一时期加入国际义勇军,此后也一直在同一个部队作战。他常吹这首曲子。”

“你的意思是说,他用的也是这只口琴?”

“没错,就是这只口琴。”

“那个人后来怎样了?”

“死了,死在厄波罗河的溪谷。这只口琴就是他留下的遗物。”贤一郎换了一个话题,“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莫不是,又带来什么坏消息了吗?”

“没有,”凯瑟琳摇摇头,“我只是来告诉你训练结束了。”

“应该还有一个礼拜才对吧?”

“你已经完全学会所有预定的课程了。我刚去和其他教官讨论过,我们意见一致,认为你不需要更多的训练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终于可以进行潜入任务了?”

“星期一,泰勒少校会带你去水上飞机基地。你将从那里前往日本,所以,这一次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

凯瑟琳面带犹豫,贤一郎于是接下去说:“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凯瑟琳点点头说:“没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我知道这个任务很危险,你不用这么多愁善感。”

“我不是来跟你说这个的。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几个都没问题。”凯瑟琳表情认真地凝视着贤一郎的眼睛。

“你这次潜入日本,真的还是没有抱有任何一点自发性的情绪吗?直到现在,你还是觉得自己是被强迫来做这个事吗?你还是不能相信,终止那个国家无法无天的暴行,是种正义的行为吗?”

贤一郎再次将口琴放到嘴边,现在他吹奏的,是那首苏格兰民谣最初的一小节。

“你的回答呢?”凯瑟琳问道。

贤一郎放下口琴,将视线投向远方。司令部白色建筑的屋顶上,星条旗正迎风飘扬着。

贤一郎盯着星条旗说道:“我知道你是个公平又没有偏见的人,也知道就正义和道德而言,你真的是个思想很健康的人。在这次训练中,你不只在言语中批判了日本,同时也细数了美国历史上的罪过。你不仅仅是个国粹主义者,这点我十分认同。可是,要我来说的话,天真的理想主义在现实的世界中,不但麻烦而且危险。世界是无比复杂的,而且总是让人感到难以忍受。我无法为了你的那种天真的理想主义,而轻易葬送自己的生命。”

“因为你曾经在西班牙打过仗,所以我很意外你会嘲笑追求理想这件事。你正在否定人们对梦想的追求啊!”

“以后可以请你别再提起西班牙的事吗?的确,我们是准备在西班牙建造友爱之地,所以拿起枪,搭起了堡垒,但是我们却无法表现出友爱之情。让我告诉你吧,”贤一郎举起口琴说,“这只口琴的主人,就是被我杀害的!我们站在同一战线。曾经是战壕内肩并作战的同志,但是我却将刀刺进他的胸口杀了他!这就是我在西班牙所做的事!”

凯瑟琳一团雾水似的凝视着贤一郎的脸,身体似乎稍稍地往后退了一些。不久,她脸色苍白地说道:“我好像曾经提到过,一名叫做马克戴维尔的美国共产党员的事。FBI的记录中说他失踪了。”

“没错。他在前线撤退的混乱中,被我给杀了。”

“你有没有能够充分解释你为什么这么做?说起来,关于内战中共产主义者与无政府主义者之间的对立,我也是知道一点的。”

“不,不是那么复杂的事。当时在我的内心当中,有的只是个人恩怨,难以抑制的杀意。没有任何逻辑与正当性可言,也无法打着正义做口号。”

“就算如此,你投身国际义勇军的事实还是不会改变。”

“国际义勇军的光荣,正如同你第一天所说的,是个传说,是被人捏造出来的神话。事实上,在我们这些参加者的头上,并没有光环存在。”

“我曾经想过,”凯瑟琳也将视线投向远方,“等你哪天结束这个任务归来时,我打算邀请你到我家来,庆祝你的任务成功,和我们计划的光荣成就。到那时候,我要介绍你给我的亲朋好友认识。我们可以一起畅饮红酒,一起享用摆满肉类的丰盛晚餐。不过现在看来,我们似乎并不是那种可以共同分享喜悦的同志啊。”

“我并不是什么民主战士,关于这一点,我希望你能充分理解。”

凯瑟琳改变口吻说:“对了,我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你的代号叫做‘狐狸’。今后,你既不是斋藤贤一郎,也不是肯尼·斋藤,在我们这里,你将被称做‘狐狸’。”

“称我‘白头鹰’,感觉会比较好吧!”

“直接监督你的是泰勒少校,接下来所有的事情,泰勒少校全都会告诉你。”

“熊跟狐狸的组合是吗?真像是迪斯尼卡通风格的暗号啊!”凯瑟琳站起身来。贤一郎也站了起来,注视着凯瑟琳。说起来,现在的情景就像是毕业典礼,他们两人所表现出的样子,正是最适合地下工作者训练告终之后,冷淡简洁的分手方式。

“那么,狐狸先生,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goodluck!”

凯瑟琳连手都没伸出来,便转身离去。

“沃特夫人!”凯瑟琳停下脚步,但是并没有回过头来。

贤一郎不以为然地说:“沃特夫人,虽然你对我有着严重的误解,但对于刚才你向我发出邀请一事,我仍然感到很高兴。尽管那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但我很感谢你的好意,谢谢你!”

凯瑟琳没有让人看到她的反应,再次毅然决然地跨步离去。贤一郎一直凝望着凯瑟琳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对日工作小组训练所的大楼为止。

到了下周一,泰勒少校来到了贤一郎所在的禁闭室。他的手上拿着两个皮制手提箱。当他进来的时候,贤一郎正好刮完胡子。

“我马上就能出发。”贤一郎边用毛巾擦脸一边说,“你那里都准备好了吗?”

“全都带来了。”泰勒少佐将手提箱摊开放在床上“从衣物到书籍,全都在这里了,你检查一下。”

贤一郎快速地过目一下所有物品。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两套西装,暗灰色和斜纹花呢质料各一套,两套西装都是由不适合在圣地亚哥穿着的厚重布料加工剪裁而成。在日本那个四季分明的国度,夏天应该差不多也要结束了吧。这两套西装看起来,似乎都有点陈旧,虽然应该是新衣服,但或许是有意为之的缘故,上面充满了没有去除的折痕。其他还有几件衬衫,一条换洗长裤,一双黑色皮鞋,还有一双像是建筑工人穿的坚固长靴。另外还有顶鸭舌帽,但没见到领带。

贤一郎说:“看样子,你们这是打算让我化装成银行职员啊!”面对贤一郎的讽刺,泰勒少校不带笑容地点点头说:

“你是在新西海岸海运工作的职员。这是美国护照,用肯尼斯·斋藤的名字发行的,等一下把名字签上。”

收下皮革封面的护照后,贤一郎瞥了照片一眼。上面贴着前不久才刚拍好的照片,那是一张头发侧分,嘴角正努力试着消去平时嘲讽微笑的正面照片。他翻看了里面几页,盖着出境戳的地方连一个戳记都没有。看样子,肯尼斯·斋藤是个生活在小的世界里,非常朴实的人。

泰勒少校递来了另一份文件。

“这里有你的履历表,要好好地牢记。从出生到出外工作为止,上面几乎都是按照你实际的经历写成,这样,就算你突然被质问,也应该不太会出漏洞。”

“海运公司的职员到日本去做什么?”

“拜访日本的亲戚。这封信就是你亲戚寄给你的。”

贤一郎看了一眼信封上寄件人地址。虽然是不易辨识的文字,不过看样子,似乎是从大阪寄出来的。至于邮戳的部分则因为受潮,所以完全无法辨认。

“这个叫斋藤辨治郎的人,是真实存在的吗?”

“不是,只是借用某个已经去世的日本人姓名而已。这样一来,日本的警察也无法从这个寄信人那里查出任何事情。”

“真是考虑得周到啊!”

“我们虽说是海军,可也算是官方机构之一,像这类搜集资料的工作,对我们来说可是驾轻就熟的。”

“但潜入日本之后,我这美国籍的日侨身份还通用吗?”

“不,只有一开始入境管理时使用。进入东京后,我们基本上会需要你成为日本人。在那里,你要购买那种被称为‘国民服’,就是类似于制服的服装。不过,如果美国护照派得上用场的话,你就使用它也无妨。”

“什么时候会用上它?”

“什么状况都有,比方说在饭店餐厅用餐时,身为外国人的话,可以吃到没有分配给日本人的食物。”

“吃别人没在吃的东西,反而更加显眼吧!”

“所以说要视时间和场合来定。”

手提箱里还塞满了洗漱用品和内衣裤,不过没有望远镜和手枪,当然也没有无线电。

“为什么?”当贤一郎这样问泰勒时,少校回答:“总不能让你背上贴着‘间谍’的标签入境吧?那些东西,等到了日本全都会给你的。”

“作为替代品……”泰勒少佐用手指着手提箱的口袋说,“这里装有五枚二十块美金的金币,遇到麻烦时,它可能比手枪还要管用。”

这时,贤一郎的眼神停留在西装口袋中的怀表与戒指。

“好像是高级品,戒指也是纯金的?”

“这也是发生意外的时候,让你用来换现金用的。”

“不用带密码本吗?”

“那也会在东京交给你。”

贤一郎在泰勒的指示下试穿了两套西装,尺寸都很合身,完全不需要修改。禁闭室里虽然没有全身镜,但是单凭感觉就觉得应该很合适。贤一郎要扮演的是第一次出国旅行,心情有点紧张,却又把事情看得非常重要的工人,同时也是个努力盛装打扮,远赴重洋来到祖国的美国二等公民。贤一郎认为,自己所要演出的,应该就是承载这样背景的一个人。

贤一郎戴上帽子后问道:

“就这样直接出发吗?”

泰勒少佐摇摇头。

“不行,先把衣服收进行李箱,换上这边的裤子和衬衫,我们得先到比这里更南边的地方去。”

“哪里?”

“夏威夷。”

“你的意思是搭乘中途会经过夏威夷的船吗?”

“搭运输机去,在那里会有人交给你第一项任务。”

“代我向沃特夫人问好。”

“我会转达的。顺便告诉你,她是沃特‘小姐’,不是沃特夫人。”

“那真是失礼了,我一直以为她是沃特夫人,她从来没有纠正过我。”

“回到她原本的工作岗位时,人家都称呼她为‘沃特教授’。你应该要注意一下自己的措辞!”

“一开始你就应该告诉我的。”

“等你在夏威夷的任务完美结束后,我要你飞到马

尼拉,再从马尼拉搭船进入横滨港。”

贤一郎和少校一起搭上了涂装成白色的海军宪兵队用车,这天仍然有两名士兵从两侧边夹住贤一郎,虽然贤一郎并没有被戴上手铐,但他身为“监视下的囚犯”这个身份,直到这天仍没有改变。

大门口的卫兵检查了一下车子内部,贤一郎礼节性地向卫兵敬了个礼。虽然贤一郎在圣地亚哥度过了七个星期,但自从被带到这里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出大门。大概再也不会回到这座基地了,自己也不想再回来了。大门口的拦车栅栏升起,宪兵队的专用车驶出了基地。贤一郎在座位上换了换姿势,将脚稍微伸直一下。

车子一驶出基地,马上就到达紧邻军港的水上飞机飞行基地。

基地附近海面上,一架马丁螺旋桨水上飞机正在准备起飞。虽然是民营航空公司持有的飞机,但是机体与尾翼上都画有美国航空运输司令部的识别图案,大概是被征收的吧。飞机的四组引擎都已经启动,好像在等候贤一郎等人的到达。贤一郎与泰勒少校搭上汽艇,往那架运输机的方向前进。足有鲸鱼那么大的巨大银色水上飞机,机体不停地发出嗡嗡的震动声。

在机内的座位上,已经有二十名左右的乘客先行上机了。前方坐着军官,后方座位则是水兵们。看样子,大概是去夏威夷太平洋舰队基地赴任的军人们吧!在机舱的更深处堆放着筒状的帆布袋,并用网子覆盖着。有几个人向身着便服的东方人投以明显好奇的目光,不过贤一郎和泰勒对此都视若无睹。机门迅速地关上了,运输机开始往海上移动。

刚进入滑行水面时,运输机又停了下来,机舱内响个不停的引擎声,也随之减弱了下来。

一名机组人员从驾驶舱走出来,向泰勒少校大声报告:

“少校,刚才通信所那边好像收到了华盛顿最新的密电译文,请您在此等候相关的信息送达。”

五分钟后,水上飞机机腹的舱门打开了,一名通信队的水兵飞快地登上飞机。水兵将文件夹交给泰勒少校后,用贤一郎都听得见的音量说:“是由情报部长发出的。”

当水兵离去,舱门再度关上后,运输机终于离开水面,引擎的响声也急剧变大了起来。

没等到进入水平飞行状态,泰勒少校便已经开始阅读文件夹了。少校读了密电开头的几行后,苦笑了一下。

“这上面说,昨天在东京似乎举行了一场‘早餐会议’。”泰勒少校背对着贤一郎说道,“看样子,暗号解读小组的翻译能力还是没办法让人满意啊!那应该不是什么‘上午召开的会议’,而是所谓的‘御前会议’,即在天皇面前召开的重大会议的意思。”

说完这句话后,少校的脸色整个沉了下来。

“我的训练难道要白费了吗?”贤一郎问道,“天皇决定向罗斯福下跪求饶了吗?”

泰勒少校放下资料,抬起头说:“听说昨天在天皇面前,日本政府已经决定了目前国家政策的大方针。看样子似乎是极为重大的决定,但详情目前还不是很清楚。”

“即将开战了吧?”

“现在的形势相当微妙。根据我们解读的日本外交通信显示,日本希望能召开总统与近卫首相之间的首脑会谈。不过,根据我的判断,就连野村大使,也只是为了隐藏日本本国的真正意图,而被操纵于股掌之间的一颗棋子而已。”

“刚才,你提到了‘外交通信的解读’是吗?”

听到贤一郎的话,泰勒少校露出了些许惊慌失措的神情。

“不是的,我想说的是‘对于外交通信的解释’。”

“人所创造出来的暗号没有不能解读的,这句话是负责暗号课程的教官告诉我的。你们的情报组织,已经在解读日本的外交通信了吧!”

“不是的。”泰勒少校再次否认,“我只是在解释这份文体字里行间的意思而已。我所说的,就只有这个意思。”

贤一郎一边欣赏泰勒的惊慌神情,一边说:“少校,我可不相信你们情报部的本领,就只会辨别日本海军提督们的相貌!”

水上飞机的机身,向右倾斜盘旋,大概是要离开水面,上升进入巡航飞行的路线。

感觉身体中的内脏像是被挤到一边,贤一郎紧抿着嘴唇,目光往窗外望去,在他眼中所看到的,不是加州近海的波浪,而是波澜不兴、平静安稳的太平洋。水上飞机的目的地,是距离这片海洋四千公里外的火山群岛,而贤一郎的目的地则是在更远处,从那座岛出发还需六千公里路程的大海尽头。贤一郎抓住椅子的铁管来支撑身体,太平洋蔚蓝的海面,映入了他的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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