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纪回到岛上已经过了两个月,时间也开始进入到夏季了。

择捉岛的夏天,没有内地夏季那样日照强烈,也没有令人热得发昏的暑气和激烈的傍晚雷阵雨。这是个温和、平静而充满新鲜感,宛如淡彩风景画一样的季节。其实说起来这段期间并不长,不过是四个星期罢了,而在这当中,可以称其为“盛夏”的,也只有一个星期而已,可说是个极其短暂又让人觉得难以依靠的季节。

尽管如此,在这个季节里,还是可以见到宛如绒毯般铺满整个山野的千岛竹,以及虾夷松密布的浓绿森林,正鲜明地散发着光泽。单冠山上残留的雪,洁白得让人为之目眩,海滨的后面和沙丘上,野蔷薇正狂野奔放地绽放着。有纪每天早上都在驿站后面散步,享受这美丽的季节。虽然与村民们的关系并没有改善,但是她找不出任何后悔回到岛上的理由。有纪摘了天竺葵与锯齿草等野草,挂在驿站屋檐下晒干。

另一方面,随着时间的推移,岛上的生活也变得让人愈发感到拘束了。从去年开始,即使是在灯舞这种地方也建立了邻组,同时也成立了“爱国妇人会”,诸如此类的事情,让每天的生活变得更能切身意识到战争的气息。小学更名为国民学校,排斥外来语的活动也变得大行其道。从内地开始,国粹主义的狂风似乎正逐渐向这个小岛吹袭而来。

在东京和大阪,已开始实施白米配给制。火柴、砂糖也从去年起,开始实施票券兑换制。

有纪的店里面,商品数量明显减少了许多。分配给渔船的燃料量变少,听说在留别和纱那村里,渔夫、失业者和警察之间经常频繁地在发生冲突。每年六月便会来这里耍猴的,这一年却不见踪影。

“蔬果店前排起了长龙!”从东京远道而来的云游商人这样告知有纪,“听说每月有两天是‘无肉日’,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不知道是不是认为我们在剩下的二十八天里会有肉可吃呢?”

就算在灯舞的捕鲸场内,对于剩余鲸肉的管理方法也越来越严格了。过去在解体作业中产生的碎肉,不管是被称做“saikas”的舌头,还是用来做熟食的肠子,还是裹着盐的肚,只要居民们想得到的都能得到。那是长久以来居民们既有的权利,也是餐桌上不可缺少的菜肴。如果在捕鲸场内有熟人的话,连鲸鱼的下巴肉都能拿得到。可是这一年,解剖场负责人对于居民们来解体场这事儿,不再像以前那样笑脸相迎了。据说上面的人已经下达了指示,不管是怎样的碎肉,都要制作成罐头以备用。居民知道了以后,不禁气得破口咒骂起捕鲸场的所有者片桐水产来。

事情发生在那年夏天七月底左右。在某种意义上,那个事件对择捉岛来说,或许正是往后那笼罩整座岛的战争乌云最初显露其凶残本性的征兆,然而当时却没有任何人察觉到这点。

这是个天气晴朗的早晨,舒爽的凉风拂面而来。有纪在七点过后,将三名商人送出驿站。他们是准备前往天宁村的商人。一名不擅长骑马的商人被夹在其中,整个队伍一共有八匹马。送走他们后,有纪向宣造说:“待会儿,从里头拉十匹左右的马过来给我。明天千岛汽船会进港,需要比平时多一倍以上的马匹。”

宣造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便走进了马棚。

有纪自己则在驿站里收拾吃过的早餐,并在洗菜盆里清洗餐具。就在那个时候,从敞开的窗户外,远远地传来了马蹄的声响。有纪抬起头,从通往留别的灯舞街道方向,有好几个男子正骑着马奔驰而来。那场面简直就像是秋季庆典赛马时一样急迫,四匹马的后面尘烟四起。

有纪尝试着辨认坐在马上的人的身份,前面有两名穿着制服的男子,看样子似乎是巡查,还有两名穿便服的男子,正紧跟在巡查的后面。马飞奔的速度奇快。有纪用围裙擦干手后,便拖着木屐走到驿站外。

男子们沿着靠灯舞川的道路一路奔驰而来,接着又相继飞奔而去,大有要一路直接冲到单冠湾的架势。有纪撤回身子,退到大门屋檐底下。四名男子在有纪眼前停下了马。驿站房舍前正好是三岔路口,几匹马发出声响,相互碰撞、然后又彼此弹开,大概是因为突然停下来的缘故,不情愿地嘶叫、跳跃着。

巡查中有一名体格健壮留着胡须的男子,还有一名一副娃娃脸的青年。在胡须巡查的制服底下可以窥见到子弹带,除了军刀外,他好像还携带着平时不会带在身上的手枪。年轻巡查的马旁,则放置着枪盒。两名平民百姓都是身穿灯笼裤,背上背着枪,其中一个是光头男子、另一个则戴着鸭舌帽。

“那两个男的!”

有纪睁大了眼睛。那两个平民百姓,看起来非常眼熟——今年五月,她在去留别的路上,也就是劳改营的施工现场,曾经见过这两个人。一个戴着鸭舌帽,另一个则是在光头上有刺青。有纪敢保证自己绝对没有认错人。他们在三岔路口旁安抚马匹,并小心翼翼地巡视四周。灯舞村在单冠湾沿岸道路的山边,林立着成排的人家,这三岔路口正好就位于村子的中心位置。在它的一角并列着驿站、冈谷商店、派出所等各种公共设施。

似乎听见了不寻常的马蹄声,派出所的大冢巡查连忙扣上纽扣跑了出来。他五十多岁的样子,脸上戴着一副圆形眼镜,是位个子矮小、微胖的男子。

大冢一看到马背上的胡须巡查,立刻挺直了身子喊道:“署长!看样子,对方是纱那那边的警察署长。”

那名署长一边制止嘶叫的马,一边说道:

“劳改犯逃跑了,还杀了一个人。”

“是杀人犯吗?”

“朝鲜人在振别的工人宿舍里,杀了工头逃跑了。村里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报告警长,没有!”大冢面露紧张地说,“其实您只要打电话到邮局那里就行了。”

“没那个工夫,我是一路奔驰过来的。先追上才是首要任务。”

“是朝这里来了吗?”

“是啊,那家伙肯定路过灯舞街道。我在半路上捡到那家伙的毛巾了。”

“那家伙手上有武器吗?”

“抢了一把山刀。”

“请指示我应该怎么做?”

“帮我联系年萌和天宁村,我要封锁道路。”

“遵命,还有呢?”

“集合所有村民,我要清查一下。有必要的话,要挨家挨户地搜!”

大概是听见了外面的骚动声吧,附近民宅的村民陆续走出家门。就在这时,从灯舞街道的前方又传来了马蹄声,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转往了道路的方向。好像也是巡查,他正不停地蹬着马腹,催促着它往前疾驰。

那名巡查冲开了人墙,闯进了三岔路前的人群当中。

马停下来后,巡查向署长大声喊着:“在孵化场小屋内,有个男的受伤了!”

一听这话,村民间顿时惊呼声四起。

在灯舞川上游,有个长约三公里左右的沼泽,那里设有鲑鱼天然孵化场。这一带河岸和河川的渔业权,都是属于总公司位于根室的片桐水产公司所有。该公司为了监视非法捕鱼,在这片沼泽也设有管理员。巡查之所以从灯舞街道前往沼泽,应该是为了查看这间管理小屋的情形。

巡查又对署长说道:“大约是今早,正在睡觉的时候遭到袭击的。劳改犯还抢走了枪。”

署长脸色大变,连忙问道:

“子弹也全被抢走了吗?”

“听说火药和子弹都被抢走了。”

“竟然让逃犯把枪弹弄到手,这下可糟糕了!”

“管理员的伤没有生命危险,虽然疼得叫个不停,但我想可能只是小伤而已。”

“要不要请海军支援?”大冢说,“或许可以派军队给我们。”

“立刻去办!”署长说,“然后敲响吊钟,把村里全部人集合到学校操场。”

“要做什么?”

“我要挨家挨户地进行搜索。”

“他可能逃到山里面去了。”

“不会,他还在村子里。”署长斩钉截铁地说,“那家伙应该是打算要偷船,不然不会到这里来。”

“会不会已经到年萌或天宁去了?”

“如果他是在破晓时分袭击孵化场的话,那应该还躲在附近。他大概是等太阳出来之后,才会沿着道路逃离那里的吧!”

“明白了,我会立刻开始调查船只那一带。”

署长向身旁的年轻巡查说:“你去警戒年萌方面的道路!”

然后,他又对光头男子说道:

“你们给我去守住天宁那边,那家伙抢了枪,所以发现后格杀勿论。”

光头男子歪了歪嘴,露出了牙齿,红色的牙龈整个翻了出来。他的嘴唇内侧和牙龈,在唾液滋润下闪闪发光。

有纪感觉脊背一股寒意袭来,令人不寒而栗。那个微笑简直就像是野兽在猎物面前舔舌头,或是饿鬼眯着眼,张开大嘴打算吞下生肉一般。

派出所旁的监视瞭望台上响起了钟声,钟声划破了夏天单冠湾的天空。在海风中掺杂了些许让人焦灼不安的气息。

将居民们全部集合到国民学校操场上,花了不少时间。

在这期间,钟仍然持续响着。警察署长骑着马,在道路上不断地来回奔驰,吆喝着要大伙儿到外边来。派出所的大冢则从天宁那头一家家敲着民宅的门,命令所有的人到学校操场上去。有纪也被大冢从背后推着走向操场。

大部分的居民在搞不清楚状况的情形下被叫了出来,看到骑在马上的巡查以及手里拿着枪的男子们,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尽管已经从先出来的村民口中听说了事情原委,但每个人还是缩着头,战战兢兢地一边张望四周,一边走向学校。就连上了年纪的村民,也被毫不留情地从家里带了出来。

在前往操场的途中,有纪听见了署长和大冢间的对话。

“这村子里有空房子吗?或者是没在使用的建筑物?”署长问道。

“没有。”大冢回答,“这个季节捕鲸场还在作业,片桐水产的作业小屋里,也住有相当多的雇员。”

“渔场的仓库呢?还有米仓和放渔网的地方?”

“你说得对啊,那边也得调查看看才行。”

“有没有船被偷了?”

“目前还没有接到通报。”

包含捕鲸场和渔场的雇员,国民学校操场上聚集了上百村民。大伙儿全身僵硬地依偎在一起,窃窃谈论着发生的事情。小孩子们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骚动感到相当兴奋,他们喧闹着,在人群间穿梭奔跑,前仰后合地模仿枪击的样子,无视大人的不安与恐慌,恣意嬉戏着。

钟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居民已经全部聚集在操场上。大冢命令居民们原地坐下,于是他们便在沙土夹杂的操场土地上就地坐了下来,原本喧闹的谈话声,也渐渐地趋于平静。

“全员都到齐了吧?”大冢向居民们问道,“包括自己的家人还有邻居家,全部都到了吧?”

这时,有纪突然发现宣造不见了。

从骚动开始就一直没见到他的人影,就连自己到了操场上,也还是找不到他。他会不会还在小屋那里呢?

有纪隔着沙丘向放马棚望去,宣造的小屋就位于缓坡上的放马棚那端,距离村子大约两百米远的地方。那是宣造自己收集废材和漂流木建造的,灵活运用了可利鲁人的传统,是栋半地下的小屋。从外面无法窥见小屋内的情景,虽然现在看起来,里面像是完全没有人在,但感觉起来,似乎又有种不寻常的味道。

大冢走进操场中,继续问道:

“全员都到了吧?大家都来了吧?”

这时,有纪局促不安地站了起来。大冢惊讶地面向有纪。有纪断然地脱口而出:

“我还没见到宣造。”大冢脸色一变回过头,他回头的方向正是宣造的小屋。

大冢喃喃地说着:“那边,还没去查看过。”

又过了十分钟后,居民们反过来被赶回了各自的家中。巡查们报告说,村子里所有的建筑物和设施都搜查过了,只有一间除外,就是宣造的小屋。

警察署长将居民们赶出操场后,将巡查和劳改营的男子们全部召集到驿站马棚的阴暗处。从这里到小屋只有五六十米,正适合用来监视宣造所在牧草地角落的小屋。有纪在署长询问下回答说:“宣造早上送客人时还在,之后就进到马棚去工作了。后来没多久,署长你们就赶到了,然后从那时起,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他应该听到钟响才对。”署长说道。

“如果没离太远的话,应该能听到才对。况且,他今天没有必须远行的要紧事,而他自己也没提过有这样的计划。”

“该不会是工作做完,回小屋去了吧?”

“可能是被那名逃

跑的劳改犯拿枪挟持,”大冢说,“所以才会不见人影。”

“有必要去确认一下。”

大冢与巡查们面面相觑。现在的情况和搜索全村时不同,是命中率相当高的一场赌博。而且对方是杀了一名男子,又让另一名男子受伤的凶犯,为此,巡查们更是犹豫不决。

有纪问署长说:“一定得有人去敲小屋的门吧?”

“你可以帮忙去敲门吗?”

大冢一听,连忙从旁插嘴道:“如果朝鲜人在里头的话,人质会变成两个人哦!”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确认里面的情况?”署长说道,“我们也无法否定,里面其实可能空无一人。倘若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就只是在做无用功,特别是在这种应该去搜查其他地方的关键时候,这样的浪费时间更是不可取。”

“要不要绕到屋后看看?”有纪说道。

“从小屋应该可以看到屋后的斜坡和正面的情况,没办法偷偷靠近。”

“不如放火吧!”年轻巡查说道,“用火攻,把他逼出来!”

“别这样!”有纪瞪着那名巡查,“那是宣造自己盖的小屋,还放着很重要的物品,不可以随便放火烧掉啦!”

这时,头上有刺青的男子开口了:“别再啰里啰唆的了,从正面进攻就行了!”

全部的人都看着刺青男子。他怀里抱着枪,倚靠着马棚的门,脸上浮现出残忍的笑容。

刺青男子举目环视在场每一个人的脸说:“就算他偷了枪支,也不能证明他就会用。我听说那是旧式的猎熊枪,对于一个外行人来说,是不会装填子弹的。既然如此,那算什么枪支,连个屁都称不上!而且他应该还负伤了,行动不会太灵敏的!”

署长抬头看着男子问道:“虽然你这样说,不过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只是,这是个相当危险的任务,不知道有没有人志愿前去?”

“由我们去吧!”另一名戴着鸭舌帽的男子也点点头。

署长似乎很满意这个答复,留着大胡子的脸部表情立刻缓和了下来。他拍了拍刺青男子的肩膀,也许,他一直在等待这句话说出吧!之前的言辞,或许都是为了引导男子这么说而留下的伏笔。

“好吧!”署长的语气突然变得相当坚决肯定,“包围小屋,不要让他有脱逃的缝隙。只要一看到枪就立刻开火,一听到枪声,你们就没必要再做什么确认了,给我立刻反击!一旦知道那家伙在里头,总之先开枪就对了。接下来,就等海军的支援了。”在署长的命令下,派出所的大冢和两名巡查分别散了开来。

署长重新面向有纪,开口说道:

“还真是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骚动哪!”

“请别让宣造有危险,轻率行动的话会伤了宣造。”

“放任不理的话,伤害会更大。好了,你就先别担心吧!”

劳改营的工头们在确认自己枪支的状况后,便从马棚的阴影处走向外面的街道。从那里到宣造的小屋,仅有两百步的距离而已。他们沿着道路往北走去,中途从马棚栅栏的尽头,一转进入了放牧地的斜坡。刺青男子手握着猎枪,鸭舌帽男子则是拔出了手枪。男子们配合着彼此的脚步,大步且小心翼翼地朝着小屋方向前进。

有纪躲进马棚,透过后门的缝隙观察着情况。那两名男子越过栅栏,正来到斜坡处。在旁边的草丛里以及后面偃松的阴影之间,隐约可见巡查的白色警帽。男子们隔着五米的间距,近似傲慢地大摇大摆地靠近小屋。高大的牧草随着海风不停摇曳,绿色的光影奔流在整片斜坡上,显示着风的方向。小屋里没有任何动静。有纪才刚这么想没多久,小屋的门旁便燃起了白烟。接着的瞬间,枪声响起。有纪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瑟缩了一下。刺青男子像是中弹了似的,整个人从小屋正前方十米处向后滚了下去。鸭舌帽男子眼见情况不妙,连忙一百八十度转身逃跑,他的帽子掉落在牧草上。

“混账!”署长在马棚外面怒吼着,“是劳改犯没错。是那个朝鲜人!”

刺青男子没有站起来,他躺在地上,身子一动也不动。

戴鸭舌帽的男子,满脸苍白地逃回了马棚阴暗处,他的灯笼裤前面湿了一大块。署长说道:“总之,我们已经知道他躲在里头了。接下来就只能等海军来了。”

骚动开始约达两个小时后,日本海军天宁警备队的水兵们才从天宁机场赶过来。派出所的大冢巡查,从灯舞邮局先打了电话回纱那总局,然后再请总局转接到天宁的机场警备队。警备队接获联络后,决定接受纱那警察署长的请求,让十二名队员当中的半数全副武装,立即开拔前往灯舞村子。

灯舞与天宁机场之间大约距离八公里远,道路并非全部平坦,途中必须经过海獭岩断崖。在无法使用汽车的岛上,就算是军队也必须徒步走完这八公里的路程,只有身为警备队队长的军官,才能骑乘马匹。

当警备队抵达时,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窗,外出以及由窗户观看四周的行为,全都遭到了禁止。不管是街道上还是海边,都看不见任何人影,只剩下只狗,静静地漫步在房舍与房舍之间。

由军官率领的警备队包含了士官以下的六名士兵。士兵们全都穿着陆战队用的野战服,在他们身上背着步枪。

警察署长及众人们,在厂舍后方迎接警备队的到来。

军官从马背上跃下。他身着野战服,腰际佩带着手枪,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岁。他的年纪看起来和有纪相当,军阶章显示他是一名中尉。

有纪感到很意外。因为她曾经听说,天宁警备队的队长是从士官晋升的年长特务中尉,不过如果是眼前这位二十五岁左右年纪中尉的话,很明显是出身自海军军官学校。可是,想到天宁机场警备队的规模,派军官学校出身的军官前去赴任,是很不自然的一件事。

有纪迅速地观察了一下眼前这名军官。虽然说起来还很年轻,但他眼中却流露着与外表年龄不相称的傲慢光芒。他的五官清晰、相貌端正,微微上扬的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容。

军官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有纪的外貌。有纪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让人看了后便会不由自主地一直想瞧着它看。有纪在函馆时,也常常遇见男子不由自主展现出类似的反应。

军官的嘴角略微动了一下,转过头对着署长问道:“状况如何?”

署长简略地向他说明情况。军官毫不掩藏自己那不感兴趣的表情,仅仅是听着而已。他从马棚的阴暗处探出头来,也看了一眼宣造的小屋,然后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当署长说明结束后,士官问道:“有必要审问那个朝鲜人吗?”

“没必要。”署长说,“目前首要任务是阻止更大的损害。”

“那简单。交给我,我马上收拾干净!”军官对士官下了一些指示后,士官便引领着水兵们离开了马棚的阴影处。

有纪向军官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军官又注视着有纪,这次他毫不客气地,更加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她。他的视线从有纪的脸到胸部,然后看遍了她的整个身体。

“你是什么人?”士官问道。

“我是这间驿站的负责人,那个小屋是我的员工居住的地方。”

“你叫什么名字?”

“冈谷有纪。”

“我是帝国海军中尉,滨崎真吾,天宁机场警备队长。”他说的一口标准话,语句里面听不出任何地方口音。

“你看起来相当年轻,原本就是驿站的负责人吗?”

“今年春天才从我伯父那里继承的。”

“我上个月才刚到天宁上任,说起来,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看样子,不光是天宁村子,我也应该到这里打声招呼才对呢!”

有纪感到焦急不已,于是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我想请教一下,你究竟打算怎么救出宣造?”

“你不用担心,我马上处理。”

“请不要让宣造受伤,希望你不要乱来。”

“搞不好,他在里头已经被杀喽!时间拖长对我们这边也不见得有利。”

“中尉!”警察署长对军官叫了一声。

这名叫滨崎的军官,仍然一直盯着有纪微笑,那表情看起来既像是告诉有纪“有什么话之后再说”,又像是在对她说“我想再跟你好好聊聊其他的话”。有纪察觉到他的微笑中隐约带着轻薄,整个人不禁往后倒退了一步。

滨崎和署长走出马棚,朝着派出所的方向前去。

怀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有纪再度进入马棚中,透过门缝窥探着外头的情况。

那间位于牧草地当中的小屋,连一点点动静都没有,小小的玻璃窗上也没出现任何人影,门就这样紧紧关闭着。在屋子正前方的草地上,横躺着刺青男子的身躯,他一动也不动,看样子应该是已经死了。那名从劳改营脱逃的朝鲜工人,现在已经杀害两个男子了,毫无疑问地,他一定会被判处极刑。倘若他只是逃离工寮的话,现在出面投案或许还来得及,不过他已经杀了两个人,那么就只有逃亡到底这条路可选了。

宣造不会有事吧?

有纪心想,宣造八九不离十,恐怕是在屋子里面被对方给抓住了。宣造是个体格很好、粗重工作也难不倒他的青年,应该不至于那么简单就被制伏或捆绑挟持才对。就算对方手上有枪,只要不是突然遭到开枪射击,他应该也没有那么简单就被抓去当做人质才对。

光是这样想象,有纪就忍不住更加担心宣造的安危。

“希望不要为时已晚才好”有纪默默地想着。

有纪凝视着外头,发觉水兵们正匍匐前进,慢慢地接近小屋。小屋背后的斜坡上,隐约可见钢盔的形影。从小屋里头应当也看得见水兵们的动静,不过和先前不一样的是,现在前去包围小屋的人数有六人,因此,就算知道有人接近,一个人想要应战多人,也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水兵们的行动终于停下来了。他们在离小屋五米远处,用枪口瞄准了小屋,静候接下来的指示。

牧草地里那名看起来像士官的男子挥了挥手。

那似乎是某种暗号,经历几秒的静寂后,突然响起了爆炸声。

“啊!”有纪不禁大声地惊呼了起来。

小屋背后散开了一阵白烟,烟雾中混杂着木材碎片和尘土。放牧地上的马匹受到惊吓,大声嘶鸣了起来。是手榴弹吗?那个军官把宣造也一并炸了?幸好和有纪的瞬间想象不同,小屋并没被炸掉,依然存在。炸弹似乎也不是被丢进小屋内,而是在外头爆炸。不久后,有纪听见了木材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与爆炸时不同的白色烟雾缓缓升起,小屋后方似乎着火了。那名海军军官似乎想用警察曾经想过但最后放弃的方法,来解决这起事件。先跑出来的会是宣造,还是那名工人?

有纪屏住气息,注视着小屋的门口。水兵们能分辨那两人吗?情况也有可能变成是宣造先跑出小屋,结果被水兵开枪击中啊!有纪现在真想狠狠抓住那个叫滨崎的军官的衣襟,用力地摇着他,对他大声叫骂。

火焰似乎变得更加明显了,烟雾已经升到十几米高。四周到处迷漫着焦臭味,连马棚的鸟儿们,也开始变得骚动不安起来。

突然间,小屋的门打开了,从里头蹿出一个人影。人影一下子滚进了草丛中,但是马上又站了起来。那是宣造!有纪一把推开马棚的门,大声喊了出来:“不要开枪!他不是犯人!”

宣造抱住头弯着腰走了出来。大冢巡查的声音也从马棚旁传来:“别开枪,别开枪!”

宣造飞奔到马棚围篱旁边,一口气翻过了围篱,在道路旁边的地上趴了下来。

这时,在小屋门口出现了一个新的人影,那人影的手上还拿着枪。那个男子手上还拿着枪,从门口往外走了几步路。

四面八方同时响起了枪声。

那名逃犯似乎是中了枪,整个人往后弹了出去。只见他摊开双手,咚的一声仰面朝天倒在门前,身体一动不动了。水兵们放低身子一步步靠近,男子依然躺在地上没有爬起来。三四名水兵持着枪包围了那名逃犯。其中一个人用脚翻动工人的身体,接着士官朝马棚这边挥了挥手。

确认了士官的暗号后,军官和署长从马棚的阴暗处走出来。

“宣造!”

有纪也朝着宣造的方向奔去。宣造慢慢地从地上撑起了自己的上半身,观看着四周的动静。

宣造似乎没事的样子,至少没有什么重伤……觉察到这点的有纪放慢了脚步。

“我没事!”宣造站了起来,呼吸仍然有点紊乱,“发出‘砰’的一声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幸好没有被枪打中。”

“我完全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事,担心死了!”

“我被殴打又被捆绑了起来。刚才那

家伙割断了我的绳子,然后我就被他一脚踢了出来。”

“你知道吗,那些海军本来打算不管是谁,看到谁就要射击谁的!”

这时,又发出一阵短促的爆裂声。

有纪回头看了看发出声响的方向,军官的手枪正对准倒下的劳改犯,似乎是开了一枪。是要给他致命一击吗?接着军官将手枪收进枪套中。

宣造说道:“军队还真是粗暴呢!”

有纪将口中分泌出来的苦汁咽下肚,她觉得自己的双脚有些不太对劲,不由得将手搭上了宣造的肩膀。宣造也急忙扶住有纪,她感觉,自己似乎有点贫血。

“我没事,没事的。”

回过神后,有纪走向小屋。她心想,趁着还没有完全烧尽的时候,应该多少搬点宣造的财产出来才对。宣造立刻从后头跟了过去。烟雾已经从屋檐和墙壁间的缝隙里弥漫出来,屋子里头可能已经是一片火海了。

有纪向前走了几步后,在路上看见了那个滚落在草地上的光头男子。在他的额头上,正好是刺青的部位开了一个洞,看样子已经死了。一名巡查蹲下身子,查看他的情况。水兵们从小屋前,将死去的逃犯尸体给拉了过来。有纪和宣造从署长和军官背后,窥看着那名杀了两个男子的凶恶犯人的模样。尸体仰躺着,胸前染成殷红一片。他的脸上没有伤,双眼睁开。在那双眼里仍然残留着强烈的憎恶与诅咒。

“啊!”有纪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

“怎么了?”宣造说。

有纪小声地回答着:“这个人,我见过!”

“在哪里见过?”宣造也小声地问道。

“我刚回来的时候,在往留别半路上的道路施工现场见过他。对他的脸我记得一清二楚。”

“我们刚才在小屋中稍微聊了一下。他说大约在两年前,警官来到他故乡的村子里,不分青红皂白地便将他带到九州岛的煤炭矿坑去。他从矿坑里逃了出来,四处躲藏,不过最后终于还是被抓到劳改营。”

“你明明是被他抓去当人质,但却似乎不觉得他是坏人呢!”

“因为我想起了爷爷和奶奶的事。他们也是一样,突然有一天日本军队来了,还叫他们搬到色丹岛去住。”

“你也很恨日本人吧?”宣造并没有回答。

“他说想沿着岛逃到俄罗斯去,顺利的话,还可以带我一起走。”

火势愈变愈大,小屋发出激烈的爆鸣声,不停地燃烧着。

水兵们抬走了逃犯的尸体。

在火势不断增强的情况下,有纪他们也离开了现场。

“手段还真是粗暴!”有纪皱着眉头说道,“他们实在没必要烧掉你的小屋。”

“国家会有补偿吗?”

“最好不要有所期望。今天开始,你就先睡在驿站吧!我会马上给你重建个小屋的。”

这时,军官转过头来,面向有纪露出一个高傲的微笑。这个笑容,似乎是在表示他对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感到很满意且充满了自信。在有纪看起来,那笑容甚至像是希望得到别人鼓掌似的。

有纪无视于军官的笑容,转过身背对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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