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冰雹已经变成了雪花。一走下加长型轿车,鲍威尔便冻得直打哆嗦,拼命将开司米羊毛外套的衣襟往上拉。口中吐出的气息变成了白色,微细的雪花,不断沾附在暴露出来的嘴唇四周。石材铺成的路面上,已经积了半英寸厚的雪。雪地的寒冷穿透皮鞋,直逼足尖。从眼前的排水沟中,冒出大量的水蒸气。

这里是纽约下东城南边,仓库街的尽头。在道路前方,可以看见布鲁克林区的码头。下午六点这个时候,卸货作业已经完成,四周一片沉静,不见任何人影。路旁既没有停驻的货车,也没有送货人员的喧哗声。

雪花在帽子上开始融化。赶紧把这事儿搞定,然后回自己在莫瑞丘吉的房里吧。鲍威尔在心里这样想着。对一个快四十岁的人来说,身体实在是难以抵御湿气和寒冷。像这种天气,最适合待在炉火旁,喝着加冰块的上等威士忌,然后在身边搂着身材丰腴的女人。虽然这三样东西,自己都已事先准备起来了,但在享受之前,还是得先将事情办妥才行。

往下走八个阶梯后,鲍威尔确认了一下门牌上所写的字。在那门牌上,上下排列着奇妙的中文和英文。

上面的英文是这样写着的:

“此仓库出售,所属机构:陈新发贸易公司”。

鲍威尔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他再敲了一下之后,便径直推开了大门。沉重的大门发出吱呀的声响,向内敞开了。

房间里面一片漆黑。鲍威尔伸手一边触碰墙壁,一边寻找电灯的开关。就在这时,从黑暗深处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一直往前走。”那声音听起来给人一种病恹恹的感觉,低沉却无任何抑扬顿挫的男子的声音。鲍威尔朝着声音的方向应道:

“太暗了,我没有办法往前走。”

“门关上,往前径直走就行了。右手碰墙,沿着墙壁走,脚下不会有什么绊人的东西。”

鲍威尔照他说的,将门给带上。外面微弱的光线一下被遮断,鲍威尔整个人顿时被完全笼罩在黑暗当中。他伸出右手,果然立刻碰到了墙壁。男子的声音听起来,离自己并不是很远,大概是沿着这面墙壁,估计十步的距离吧。鲍威尔朝着声音的方向,轻轻地迈出了脚步。

走了大约十步左右,鲍威尔停下来问道:

“肯尼,你在什么地方?”

“在这里。”从鲍威尔的背后传来声音。

听见疑似扣动扳机声,鲍威尔慌忙举起双手说:

“哦,别吓我,肯尼!我说过我是来给你找活干的,我可不是你的敌人!”

“你紧张什么啊?”肯尼说,“只不过是把门上锁而已!”

突然,灯亮了起来。鲍威尔回头一看,在这间天花板特别高的半地下室的另一头,也就是刚才他进来的那扇门的前方,站着一名男子。一位个头不高的东方人,满脸胡楂儿,穿着一件破旧的外套,双手随意地插在口袋里头。

“这房间真的好冷啊!”鲍威尔礼貌性地微笑着说,“真有你的,能在这种地方生活。”

“有得住就不错了。”肯尼说道,“那些意大利人似乎到处在找我。”

“坚尼街以北最好是不要去,相传那里正悬赏奖金给提供你下落的人。”

“你该不会也对那笔奖金心动了吧?”

“我怎么可能会为了那点小钱出卖你呢?我的生意可是做得很大的哦!”

“那还真是恭喜你啦。你现在身边有几个女人,十个左右吗?”

“女人只是我生意中的一小部分,我经营四家酒吧,可都有规规矩矩地向国税局缴税金的哦!”

鲍威尔将手伸进大衣里面,取出一根雪茄。在雪茄上点了火后,鲍威尔问道:“哪里有地方让我坐一下?”

肯尼用下巴朝着鲍威尔的背后指了指,鲍威尔瞧了一下木箱阴暗处,在那里有张粗糙的床铺和一把椅子,椅子上面放着一只破旧的口琴。鲍威尔将口琴随手丢到了床上,自己一屁股朝着椅子坐了下去。肯尼走到床边坐下,面对着鲍威尔。两人之间的距离大约是两米。鲍威尔边抽着烟,边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东方人。他是个有着一头黑发加上茶色眼睛的日裔。从脸孔看,可以肯定判断出他是黄种人,但眼睛上方的双眼皮并不是很明显,因此从不同角度看起来,又可能会被误认为墨西哥人。从外表来看,他的年龄大约是二十五六岁,但东方人的脸总让人猜不准,因此也许已经三十岁左右了吧。

东方人的目光暗淡、双眼无神,跟几个月前在鱼市场附近卖便宜酒的酒吧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在那双眼眸中,看不见任何有意义的东西。他蓬头垢面、全身脏兮兮的,变成流浪汉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要不是听说这个男子很有胆量,为了钱什么都敢做,鲍威尔绝不会想和这种男子有交往。肯尼·斋藤,据说是从西班牙回来的,曾经是国际义勇兵,可现在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有话快说。”肯尼不耐烦地说道,“据我观察到了该下手的时候了!”

鲍威尔将雪茄从嘴巴里移开,身体前倾说道:“从前几天的谈话中,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对方是谁了吧?”

“恶棍比利。”

“我已经亲自劝说过那家伙两次了。”

“听人家说,你对他下了最后通牒。”

“我要让那家伙为自己的愚蠢无知付出代价!不过我倒听说,他的为人好像比你好。”

“那家伙简直是强盗,不仅抢我生意,还拉走我的女人,又破坏市场行情!”

“但我倒听说,很多人都认为是你做得太过分!”

“喂!”鲍威尔把雪茄烟头压在木箱盖上说,“你再这么一句一句反驳下去的话,我话可说不下去了!”

“抱歉。请你继续说下去。”

“我明天要去佛罗里达州,告别这种鬼天气,在那里的游泳池里,穿着泳衣、喝着甜美的鸡尾酒。”鲍威尔为了强调自己的悠闲自得的心情,故意跷起了二郎腿,他注意到自己裤子上的褶皱,顺手将它拉平。“我去佛罗里达州的时候,会有十来天不在这里,司机吉米也跟我一起去,也就是说,在这段期间内,我手下那些女孩子们可以稍微偷懒一下。我还算挺有人情味儿的吧!”

肯尼耸耸肩轻轻一笑,在他那傲岸不逊的表情中带着嘲讽。不知道什么理由,看起来他似乎正把鲍威尔当成傻瓜嘲弄着。这个差一点沦落为流浪汉的男子,对着眼前即将前往佛罗里达避寒的男子,表现出的态度显然并不怎么友善。

鲍威尔暗地里打着算盘,等委托这家伙干完这件事后,一定要把他卖给利米尼家族,就打个电话,通知给纽约小意大利那里的那家餐厅老板好了。

鲍威尔不动声色地隐藏住内心的想法,继续说道:“我不在的这十天之内,帮我干掉他。尽量造出大声势,明目张胆地干。酬劳的一半,我现在就付给你。”

“我要现金。”

鲍威尔拿出准备好的十张二十块美金钞票,放在旁边的床上。肯尼的视线随着钞票移动。

“有摸过这么多的钞票吗,伟大的战败义勇军战士?”

肯尼的视线回到鲍威尔身上。那一瞬间,他的眼神似乎燃起了怒火。那是种没有温度,青白色的火焰。

鲍威尔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于是又慌慌张张地补充着说:“剩下的部分,等我从佛罗里达回来,确认你完成工作后,再支付给你。之后,看你要去加州也好,或是加拿大也好,总之随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会协助你离开曼哈顿。”

“帮我准备好枪了吗?”

鲍威尔再次将手伸进大衣里,取出一把用手帕紧紧包裹住的枪。那是一把配有枪套,序号已经削除掉的廉价左轮手枪。把枪交给他后,就不用怕西装变形了。

肯尼接过那把枪,迅速地确认了一下弹匣。

“需要备用的子弹吗?”

“不用。”肯尼握住枪支,枪口直接朝着鲍威尔。

“别这样,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的,鲍威尔先生。”

“什么?!”

“我是受了你旗下那些女人当中的一个所托,要不然的话,我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答应你所提出的要求,又怎会让你来到这里呢?你做梦也想象不到吧!”

鲍威尔的呼吸停顿了一会儿之后,总算理解到肯尼在说些什么。他感觉自己肥胖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冰冷彻骨,整个人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原本跷着二郎腿的他,立刻将腿放到地面支撑住身体。

“等一等!”鲍威尔张开手掌,急忙说道,“你要钱的话,我都给你!看你要多少都行!”

肯尼用嘲讽的语气说道:“我现在已经有连摸都没摸过的一堆钞票了,不是吗?”

“不是!不是!我给你对方的双倍价钱!不!三倍!你到底收了多少?”

“六十二块美金。”

“六十二块美金!”鲍威尔吃惊之余,差点连人带椅往后倾倒。

“只为了区区六十二块美金,就要把我干掉!为了这点去一晚夜总会就会花光光的小钱,你真的要杀掉我?”

“嗯,一沓破烂不堪的一元美金,共六十二张。这些可都是从客人给的小费当中,辛苦攒下来的钱。是那名四十岁的女人提供的。”

“伊斯黛儿是吗?”鲍威尔脱口而出,“那个丑女人!”

“瞧你气得脸都肿起来了!真是可怜啊!看你这暴跳如雷的样子,为了那名又病又丑的妓女,竟然气成这副德行!”肯尼用枪口指着鲍威尔,慢慢地扣上扳机。

鲍威尔惨叫一声:“吉米!”

“他听不见的。”肯尼的脸庞面目狰狞地扭曲着。或许,他其实是在笑也说不定——“不管你怎么叫,外面是听不见的。”

“吉米!”鲍威尔边叫着,边往肯尼的方向奋力扑了过去。就在这时,鲍威尔眼前的枪口喷出了火花,炫目的强光与巨大声响,直朝他袭击而来,冲击的力道从额头贯穿到背脊,几乎要把他的全身彻底拆散。

当鲍威尔倒卧在地面上时,他远远地听到肯尼说着:“鲍威尔你会选人,我也会选工作。”

只是为了六十二块美金……

鲍威尔一脸惊愕,张开口像是想要说出这样一句话。

这的确是很难令他置信。迪克·鲍威尔,竟是被一个为了区区六十二块美金酬劳的男子所杀。然而,当他的话还没说出口,也还没办法确认这件事情的时候,便已经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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