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会有尸体的,而且跟前面四具一模一样,只是他们的手在胸前结出火焰的形状,而他们身边的血字变成了:“次与境合便有识生,三和故有顺乐等触。”

“依此便生乐等之受。”

藤蔓依旧浓翠欲滴,宛如遍地桃树的花瓣陨落之后,并没有被春风春泥收起,而是浸透了淋漓的鲜血,堆砌在两人的身上。仿佛一阵风吹过,他们就会如敦煌飞天一般,漫舞而起。

归隐子的眉头皱得更紧:“明教的弟子?”

他喃喃道:“这人为什么要杀不同派的弟子呢?”

他皱眉思索,忽然,仿佛想起了什么,道:“我们快上前!”

他拉着独孤剑,快步前去。走了八十一步,又是一对跪着的男女,手中抓着一对令牌,身边的字变成了“从此三受,引受三爱。”“从欣受爱,起欲等取。”再走八十一步,是另一对尸体,他们身边各自卧着一只死鹰,血流盘卷,化成一行文字:“由取为缘,积集种种招后有业,说名为有。”

归隐子的脚步终于住下,他的脸色极其郑重:“逍遥派、翠烟派,难道真有人要行此罪大恶极之事?”

独孤剑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归隐子看了他一眼,道:“徒儿,这些人身边写的经文,乃是《俱舍论》中所载,讲的是佛所说的十二因缘:无明、行、识、名色、六处、触、受、爱、取、有、生、老死。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处,六处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若是有人参透因果,跳出这十二因缘,便可顿悟而成大道,超出轮回,是为涅槃。”

独孤剑皱眉道:“涅槃是修行啊,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

归隐子道:“大觉上人曾跟我说过,他避世清修,虽然清净,却也没有机会经历世事,历尽这十二因缘。若是有人替他遍历十二因缘,再将修为奉献给他,他便可以超出凡尘,白日飞生。当时我笑话他修行修傻了,哪有修行可以替代之理?但现在看来,不是大觉上人自己作恶,就是有人相信了他的话,用这等残忍的手法,将十二因缘奉献给大觉。”

独孤剑怒道:“师父,我们岂能坐视?咱们冲上去,阻止他们吧!”

归隐子点了点头,他的面色仍然凝重:“大觉乃我多年知交,不会行如此之事的。若是别人……若是别人……”

他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忧虑,望了望山下的路,似乎想起了什么。独孤剑没有注意到这些,大踏步越过尸体,向山顶走去。

归隐子犹豫着,终于舍不得爱徒孤身履险,跟了上去。

归隐子记得大觉上人住处本是个青色的茅屋,但现在,他却看不到茅屋了。

眼前一片浓雾徐徐铺开,带着血红的颜色,将山顶整个笼罩了起来。桃林的碧气与红雾相接,交映出鲜艳的光晕来。仿佛是一只嗜血的巨兽,静静地蹲伏在山顶,连风都吹不散。

两人才到雾边,便闻到了一股腥咸的气息。

——鲜血才流出身体的气息。

独孤剑呛的一声拔出长剑,就待冲进去,突然,雾中传出了一声短促的惨叫,红雾立即又浓了一些。

只听一个淡淡的声音在雾中响起:“大觉,十二因缘已聚齐十一,你的占算,可有结果?”

缓缓地,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行此伤天害理之事,就不怕天诛么?”

那淡淡的声音道:“天诛?我连天命都不信,还说什么天诛?大觉,若十二因缘不能令你顿悟,那我就再为你找三十七道品、五十三参……”

他悠悠道:“纵然杀尽世人,我亦要得我所求。”

雾中一片难耐的沉默,突然,苍老的声音道:“冤孽!冤孽!好,我就答应你,为你占算!”

淡淡声音道:“大觉上人果然是仁人仁心,我这就杀了这位峨嵋的弟子,为你成就十二因缘之力吧。”

那苍老的声音突然尖锐:“不!等等!”

砰然一声闷响,似是兵刃刺入了身体。

淡淡的声音骤然急了起来:“大觉,你为什么要自杀!”

红雾突然疾旋,天地苍茫,渐渐黯淡,苍老声音缓缓道:“这是死占。用我的命,来换取一次洞穿因果的目光……这是最后一次,你也不必再杀人了……”

他的声音低沉,缓缓如山顶上那亘古不灭的风,吹过了苍茫大地:“汝所求者,吾已看到;汝之迷惘,吾已知悉……”

他的声音渐趋闷沉,那血红之雾仿佛受到了无形的驱赶,随着这声音缓缓散开。

归隐子紧紧拉住了独孤剑的手,不让他动弹。那血雾靠近了他们身边,仿佛有灵识一般,绕了开来,循着枝叶沁入了桃林,那桃林立即枯萎,循着山路沁入了那些跪着的尸体。

砰的一声轻响,将氤氲的山岚震得微微动荡,那些尸体忽然苍老,溃散,只剩下一摊灰败的白骨。

血雾宛如盛放的孽世之花,瞬间变得夺目之极。而两行鲜血,却从血雾中缓缓流出,仿佛沿着一种神秘的轨迹,徐徐流下山谷。

苍老的声音郁闷如雷,猛地炸响:“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淡淡的声音也有些焦灼:“是什么?”

血雾再度散开,如漫天的桃花,在武当山顶旋转、飞舞着,将那小小茅屋紧紧裹住。

茅屋前面,坐着一个枯瘦的老者,他全身沾满大片殷红的血迹,仍然有无数的鲜血从他胸口狂涌而出,而在这血流的尽头,是一颗急速跳动着的心脏!那老者左手伸出,猛力握住自己的心脏,猩红的鲜血不住奔涌,他脸上的痛苦也在这一刻达到顶峰,枯瘦的手指猛然指出,一字字仿佛都击打在这苍茫天地间,发出金石般的裂响:

“没有人能更改天命的轨迹,你所保护的国家,必然灭亡;你所保护的人,必将死去!”

红雾仿佛被他的声音震撼,化为丝丝缕缕,向四处飘散。

独孤剑这才看清,老者的对面,站着一个萧萧的人影,那人银色的长发和衣衫随风飘舞,一只紫色的小兽伏在他肩头,似乎受了这血腥的刺激,不安地轻啸着。

宸随云。

宸随云的脸色慢慢沉下:“这就是你占算的结果?”他冰冷的目光凝驻在大觉上人脸上,似乎要将这张苍老的脸洞穿。

沉沉的寒意宛如潮水一般在山顶蔓延开去,连远处的独孤剑也不禁心神为之一怔。

然而,宸随云的目光渐渐由凌厉转为讥诮,他仰望苍天,徐徐张开双手,银色的广袖临风飞扬,宛如打开了一双巨大的羽翼,要将一切掩盖在他的庇护之下:“杨门、昆仑、百蛊、千巫、五毒尽皆为我所用,大五行封魔阵即将重现于世,又有谁能够杀得了我保护的人?”

大觉上人胸前鲜血奔涌,喘息道:“大五行封魔阵是最强的防御之阵,传说本是上古炎帝为保护爱女所设,从没有人能踏入其中。然而,想必你也听你师父提过,这个阵法并非完全不可破解。”

宸随云的脸色一变。显然,他也清楚这个阵法的弱点。

大觉上人看着他,缓缓叹息道:“天意难违,你又何必执着。”

宸随云轻抚着肩上的檀香兽,依旧仰望天空,并不回答。

良久,他淡淡笑道:“你的占算结束了?”

心血干涸,大觉上人的气息渐渐微弱:“是……”

宸随云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那你就死吧。”他紫色皮毛下的手突然一抬,一道紫光破空而出,直直插入大觉上人的头顶。

噗的一声轻响,嫣红的鲜血轻轻从苍老的白发间流出。

大觉上人脸上的痛苦突然消失,渐渐浮起了一片解脱的笑意,他勉强抬了抬手指,微弱的声音从喉间传出:“天意难违……不过她,会给你一次得到所求的机会……”

他指向宸随云脚下。

宸随云脚下的土地已被鲜血染红,血泊中,左边跪着一具死尸,而右边,是一个惊恐的女子。

紫光透顶而下,大觉上人的身子就此僵住,但他的手指却仿佛命运轮回的指针,直直地指向女子。

宸随云缓缓转身,向着那女子。

他忽然笑了:“没有成就的十二因缘,果然不能令你真正看穿轮回。我所求者,岂能由她所得?”

他长长的衣袖拂动,宛如在桃色的血雾中划开了一弯月光,转而向迷雾深处走去。女子受他的挟制已久,几乎死去,愤怒之极,一旦脱他掌握,怒道:“站住!”

她仓促中找不到兵器,使劲抓起自己身上的一块玉佩,向那人扔了过去。那人身形看似缓慢,却迅捷之极,玉佩呛然落在地上,他的身影已经渐行渐远。

玉佩碎裂的声音传到他耳中,他的心却没来由地一颤。

仿佛是铭心刻骨已千年的人,就在身前走过,此后便永远陌路。

宸随云在云中站立,有些怅然。

但他向来一步跨出,便绝不会回头,这次也一样不会。

浓云遮住了他的身形,银色的缨络在风中舞出出尘的姿态,他宛如末世的神衹,就要消失在这苍凉的世界。

独孤剑突然跨上一步,也厉声道:“站住!”

归隐子大惊,一把没拉住他,独孤剑连人带剑刺进了那团浓云中。

独孤剑握剑的手都因用力而苍白,他心中燃烧着一团炽烈的怒意,他不认识这个人,也不认识这个女子,但满地的尸骨,满空的血腥,让他极度地愤怒。

不应该这样做的!何况还要三十七道品、五十三参!

人命,绝不该这么低贱!那怒火烧灼着他的心,将刺痛火辣辣地传到他的手上,化作猛烈的内息,灌注入剑身。一点烈芒隐隐从剑尖上闪现,急速地抽*动,带起他的身形,转瞬刺到了那人身后!

宸随云并没有回头,一团紫影闪烁,独孤剑忽然就觉剑锋一沉,一股大力抽来,长剑竟欲脱手而飞!他大吃一惊,急忙用力回夺,那股大力倏然转夺为抽,独孤剑再也无法抵御,原地转了几个圈子,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只觉气息跃动,许久不得平息。

正在此刻,眼前突地闪起两点朗星,迅捷无匹地向他扑了过来。独孤剑忙提剑招架,却哪里还来得及?裂痛就在面门上腾起!

宸随云柔声道:“紫儿。”

朗星抖熄,独孤剑惊魂始定,就见那只奇异的小兽全身毛发森竖,直立在那人肩头。它硕长的尾巴诡秘地在空中抽*动着,宛如天孙裁下的一段紫云,闪烁着妖异光泽。

难道方才挡住他一剑的,就是这个小东西?

在宸随云安抚下,檀香兽长毛缓缓平复,温驯地趴在他肩头,双目闭上,再也不看独孤剑一眼。

山风呼啸,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香气。

传说檀香兽的汗极香,比龙涎还要香上十倍。

就在漫天香风中,那人的身形没云不见。

独孤剑欲再追出,却只觉香气馥郁,全身劲气如同消失了般,一时提聚不起。他废然叹了口气,转过身来。

地上是一片破碎的宝光。

美玉碎裂,碎成了千万片,落在结满青苔的石阶上,宛如一颗被风霜摧残的心。

独孤剑想捡起玉片,然而良玉已经粉碎,再也凑不成原来的样子。

少女怔怔的望着一地彩光,眼中流露出痛惜与懊恼。

玉佩上的缨络已经退色,看来已随身携带多年了。她情急之中,以之御敌,事后定是后悔不已。独孤剑不忍看她的神情,于是将自己身上的一块玉佩解下,交到女子的手上,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少女笑了笑,仿佛忘了满地的尸体,声若游丝的道:“谢谢你,我叫伍清薇,峨嵋派的伍清薇,你是谁?”

独孤剑被她的笑容感染,也笑道:“我叫独孤剑……”

他刚要往下说,伍清薇却忽然倒了下去。

她笑,但这两日的遭遇却已令她的心崩溃,此时一旦放松,就再也支持不住。独孤剑急忙抱住她,望着师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归隐子目送宸随云离去,沉默良久,道:“先下山吧!”

他们纵起了一把火,将大觉上人连同那些尸骨一齐焚化,然后下山。师徒二人都一脸沉重,谁也不说话。伍清薇在昏睡中仍然紧紧皱着眉头,仿佛还无法忘记那些经受的痛苦。

这踏入江湖的第一日,便注定了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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