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洪打开了安蓉的房门。搬家的时候,安蓉留了一套钥匙在兰芳那里,要是碰上安蓉的钥匙丢了或者锁屋里了,就可以从她这里取去开门,不必撬锁了。张洪很顺利地取到了钥匙。屋里一股浓郁的中药味,张洪推开了卫生间的门,他发现卫生间的大木浴桶泡着一大桶的中药水。张洪来到了阳台上,阳台干干净净的,就是窗台上安蓉心爱的那盆兰花已经枯萎。张洪抚摸着兰花干枯的长条叶片,心里刀割一样疼痛,他不明白安蓉为什么要从阳台上飞落,就是得知王子洋车祸身亡了也没必要往下跳呀。

他十分明白,兰芳看到枯萎的兰花,心情也会和自己一样的,甚至会比自己更加的疼痛。

张洪心情沉重。

他回到了屋里。

墙上原先挂着镜框的地方还有一个四方的印子,梳妆台上还放着那个镶满水晶的发夹。安蓉的床铺得整整洁洁。张洪看到叠得像豆腐块的空调被上,放着一个封面陈旧了的日记本。他走过去,拿起了那个日记本,他翻了开来,夹在扉页上有张照片,照片上的是个年轻朴素的姑娘。她的脸看上去有些黑,但很美,眼睛透亮。他把照片翻过来,背面写着一行字:夏敏存照。他心里悚然一惊,夏敏不就是兰芳调查的那个女人吗,她也就是被派出所抓过的那个做鸡的女人。安蓉怎么会有夏敏的照片?他又翻开了日记本,这是夏敏的日记本。这让张洪更加的惊悚了。

他随便翻开了一页。

他看到了这一段文字:

我知道自己得上了那种谁都不耻的脏病,我不怪别人,我怪我自己,是上天给我的惩罚。我希望过上一种正常人的日子,和朗干恩恩爱爱,白头到老,但一切都成了泡影。我不忍心害朗干。他是个好心的男人。我想用老中医给我开的中药救治自己,但收效甚微。我知道任何药物都救治不了我心里的疾病,只有死亡是真实的。

张洪又随手翻开了一页:

我喜欢穿白色的连衣裙,我那老父亲说,我穿白色的连衣裙比我妈好看。我知道妈妈也是个爱美的人,可美有什么用。贫困一生的老父亲当初用一支民歌吸引了妈妈,可妈妈最终还是远离了他。我记得父亲爱唱的那支民歌:我吃了一只鸡,拉出了一根鸡毛,鸡毛被水冲走,从此一只鸡消失。

张洪的心一跳一跳的,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冷,他的手颤抖着,合上了日记本。

日记本也许记录了夏敏一生的甜酸苦辣,可它怎么会在安蓉的手中呢。

这是一个谜。

张洪发现安蓉的电脑没有关。

这电脑里难道有什么秘密?张洪有些害怕,他怕打开电脑后自己会看到一些让自己更加恐惧的东西。他坐在电脑旁,还是壮着胆子按了一下鼠标,屏保消失了,出现了一个文本。他定眼一看,原来是安蓉写给兰芳的信。他的心狂跳着,这封信也许可以解开许多安蓉心灵的秘密,虽说他对安蓉有些了解,但每个人都有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心灵秘密。

他怀着一种不安的心情读这封信:

兰姐姐,你好!当你读到这封信时,也许我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了。你不必怪我绝情,我已经无法承受。我与其在这个世界上成为一个疯子,还不如归去,去陪伴我可怜又可亲的妈妈。

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我妈妈是怎么死的,但你没有问我,你不想让我勾起对往昔的痛苦回忆。其实,你不提起这些,痛苦惊惧的回忆多年来也一直在折磨我脆弱的心灵。妈妈死于车祸。妈妈在父亲离开后,她就含辛茹苦地养育我,等待着父亲的回来。她没有等到父亲,却在一个雨夜里到幼儿园接我时,被一辆汽车撞死。我那时刚从幼儿园里跑出来,想自己寻找着回家,没想到目睹了那一幕惨剧,我的尖叫也源于这个惨剧。

没有人能理解我对汽车的恐惧,我看到汽车,就像看到了恶魔。而那些开车的人也都是恶魔。我经常神经质一样地想破坏汽车,让开车的人都死掉。你知道么,你买车我竭力反对,可你还是买了,我多少次想毁坏你的汽车,可我没有这样做,否则你早就死了。汽车不是一堆钢铁造就的交通工具,是隐藏在工业文明中的魔鬼,表面上为人服务,但随时准备吞噬人的生命,它被一些有魔鬼心灵的人控制后,它的残忍就显现无余,我憎恨它,也憎恨驾驭它的人。有时,我也憎恨你!

……

我听见自己在尖叫,无法抑制地尖叫,整个世界都在无法抑制地尖叫,这些尖叫从每个角落渗透进来将我淹没。在尖叫中我无处可逃!

……

我告诉你,杨林丹是我杀的。

如果她不开着那辆白色的丰田轿车,我或许不会杀她。

但我恨她,也恨那辆白色的魔鬼。她死的前一天晚上,我去了她家,我以找她谈话的名义进了她的家。当时就她一个人在家,她说她丈夫上班去了。她显得很热情,好像我根本就不是她的情敌,而是一个朋友。她给我冲咖啡什么的,我说我就要一杯冰水。我用皮包把她砸晕了。我在车库里找到了她的车。我打开了车门,进去后,却无从下手,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破坏。我突然想到了张洪有一次讲的案例,一个罪犯拧松了车头底部的刹车油管接头的螺丝而制造了一起车祸。我如法炮制,第二天杨林丹果然发生了车祸,送医院后不治而死。

还有夏美丽的死也和我有关。我讨厌她,讨厌她的喋喋不休以及她那辆红色的魔鬼。

……

我看过许多被车撞伤或撞死的人,我很同情他们。我清楚地记得,在三年前看到的一个被车撞了之后送到医院来抢救的女人,她还没被我们推进抢救室就死了。她死时,我就在她身边,记得那是下半夜了。她抓住我的衣服,睁着充血的眼睛最后说了一声:救救我,我不想死——然后她就咽气了。据说,撞她的人逃逸后到现在没有找到。

我搬到新居后,就开始清除前人留下的东西。

我知道屋子里有前人留下的物品总是不可靠,每件东西都留着别人的气味或者灵魂。我在阳台上发现一块砖是松动的,我掏开了那块砖,发现了一个日记本,就是留在被子上给你看的日记本。我翻开一看,有一张照片,这不就是三年前被车撞死的那个女人么,名字也一模一样,叫夏敏。我读完日记,被她感染了。这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天下可怜的女人或许都是一样的。有时,我就感觉到自己变成了她,她又是我。

我想帮她找出那个开车的人。一次无意之间,我发现了那个逃逸的司机就是我最亲爱的男人王子洋。他也有梦,他也有噩梦,他在梦中说出了一切,我听到后来觉得心里矛盾极了。我一直克制着自己,我不要,不要成为另一个安蓉,最后还是没有如愿,我是两个我,一个正常的人是护士安蓉,一个是复仇者安蓉。

今天,王子洋向我求婚了,我答应了他,但我隐隐约约地有个预感,他迟早会离开我,就像当初父亲离开母亲一样,离开以后就永远也不回来了,我希望他不是父亲那样自私的人。我爱我父亲,但我又憎恨他,我喜爱他儒雅的男人风范,我选择王子洋,也因为如此。王子洋的身上有父亲的那种潜质,我不喜欢粗鲁的男人。我恨父亲是他如此的绝情,他其实也是杀害母亲的凶手!

……

王子洋累了。我们的搏斗停息之后,他累了。我把他哄睡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男女之间的肉搏会让我们忘记自我,我躺在他的身边,他微微的鼾声十分的迷人,我摸着他的下巴,想着他胡子长出来的样子。这就是我的爱人,扬言要一生一世和我在一起的爱人……不,不,男人的话都是谎言,谎言!当初父亲也一定和母亲说过类似的话。当初母亲和父亲做完爱,父亲也一定像王子洋一样沉沉地睡去,因为他满足了,而母亲也一定像我一样趴在他的身边,目光里充满了怜爱和期待,可父亲最终还是离开了母亲,一去永不回!王子洋最后也一定会离去的,一定!不,不会!会,一定会!

墙上的母亲变成了夏敏。

她看着我,好像对我说:安蓉,你不能饶恕他,躺在你身边的是个魔鬼,他是个杀人的凶手!

我的目光里出现了这样一副景象,王子洋开着车在街道上疾驶,那汽车突然变成了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魔鬼。王子洋狰狞着面孔在指挥着魔鬼吞噬了母亲,又吞噬了夏敏……我从他身边起来了,我穿好衣服后下了楼,我先去了医院,然后回到了小区,我在他的车上找出了工具,如法炮制,把王子洋汽车的刹车油管接头螺丝给松动了。

王子洋开车去上班后我猛地清醒过来,我下了楼。

我不能杀死我最爱的人!

王子洋的汽车已经消失在空旷的街道上了,我杀了我最亲爱的人。

妈妈,我该怎么办?

母亲曾说过,要不是因为我,她早就不活了。活着就是受难,妈妈,你说得太对了。

妈妈,我随你而去。你为我的发梢上戴上一朵栀子花吧,妈妈。

兰姐,永诀了。

祝你和张洪幸福。

爱你的安蓉

即日凌晨三点

张洪边看信边头皮发麻,他十分后怕,他想起了那个深夜看到安蓉钻进兰芳车底下的情景,如果不是他和保安看见了,那么兰芳也许就永远离开了他,离开了这个美好的人间。张洪浑身发抖起来,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这个屋子里充满了中药的味道和一种诡秘的气息,栀子花的香味已经荡然无存。张洪想,如果安蓉杀了兰芳,自己会怎么样呢,他闭起了眼睛,他没有办法想下去了。他和兰芳根本就不知道安蓉的心理疾病那么严重。如果兰芳看了这信,她会怎么样呢,会不会像自己一样内心充满了恐惧,她和安蓉是多么亲近,可这个和兰芳最亲近的人差点就杀了兰芳。安蓉的心理疾病一切都源于那一场车祸。这个世界里每天有多少人死于交通事故呢?他说不清楚。的确,现代的交通工具已经成为威胁人类生命的恐怖杀手。可是谁又能拒绝现代的交通工具呢。张洪看完信后,立即把这封信从电脑上永久删除了,他不想让兰芳看到这封信,如果让她看到,她一定会受到沉重的打击。那个日记本张洪准备交给朗干,由他珍藏或者更有意义,他毕竟深深地爱过那个叫夏敏的女人。

他转过身,看到床头柜上的花瓶上插着的那束栀子花。张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张洪觉得安蓉的恐惧也是自己的恐惧,是人类的恐惧。现代人面对的恐惧不单单是工业文明和高科技带来的危险,更重要的是现代人在生活中内心产生的压迫感。

张洪想,自己必须马上逃离这个地方。

他受不了了!

深夜了。兰芳写完稿,伸了一个懒腰,她接到了张洪的电话,张洪在电话里沉默了良久,才说出一句话:兰芳,以后开车前一定要检查刹车油管接头螺丝。说完他就放下了电话。

他的这句话,好像是对自己说的,也好像是对所有的人说的。

兰芳觉得张洪的话有些莫名其妙,她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但是她现在不想问。现在的人怎么都变得莫名其妙了,兰芳十分自然地想起了自己供职的报社的主编,他的那双小眼睛浮现在自己的眼前。兰芳没有想到自己报社的主编会在酒后对自己说那一番话,她对他的信任感顿时消失了。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主编又把她叫进了办公室。现在兰芳全身心放开了,她已经不在乎那些麦芒一样的目光了,她相信自己走的路,不管他人怎么说,这当然需要很大的勇气。

主编看她进来后,小眼睛注视着她,脸上浮起一种古怪的笑容。他看兰芳在自己对面坐下后就站了起来,他来到了门口,往外面看了看,然后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兰芳第一次看到主编这个干瘦的小老头在她进去后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兰芳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他要干什么?这是兰芳本能的反应。

主编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他还是注视着她,脸上的笑容没有变化:小兰,你这段时间干得很出色呀,我十分欣赏你,我想——

兰芳小心翼翼地说:主编,你过奖了,有什么话你要对我说,你就说吧,没有关系的。

主编吞了口口水,兰芳可以看到他粗大的喉结划动了一下,他说:小兰,我一直有个愿望。

什么愿望?

我想和你一起喝一次酒,我们一醉方休。

兰芳笑了:这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

对我来说不容易。

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什么时候都可以。

那么就今天晚上好吗?

没有问题。

兰芳没有想到自己这么痛快地答应了这个小老头。

小老头主编把她带到了一个小酒店里的一个小包房里。这个小酒店所处的位置在这个城市里和小老头一样不起眼。他们边喝酒边说着话。开始时,小老头

说些感叹人生的话,说多少年来一直和文字打交道,忽略了许多生活上的问题,到现在还没有结婚。兰芳看他眼睛里跳跃着一种无奈的火苗,心里有些感动。她安慰着他。小老头的酒量惊人,不一会儿就一瓶白酒下去了。他不停地喝着酒,不停地说着话。最后,他还是被酒精弄昏了头。

小老头突然抓住了兰芳的手,颤抖地说:小兰,你相信吗,我,我到现在还没有碰过女人,我害怕女人,一直不敢碰女人,我有过爱情,但是被我放弃了。你,你也许不会相信,我告诉你,我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你知道我为什么害怕女人吗?

兰芳摇了摇头,她想挣脱主编的手,可是主编干瘦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她无法挣脱。

小老头的声音像针一样扎着兰芳的耳朵:小兰,我告诉你,我全部都告诉你,我真的害怕女人,因为我的母亲。我害怕母亲,我想起她,我就不敢碰女人,我亲眼看到我母亲用一把大剪刀把我父亲的男根给剪掉了,父亲当时哀叫了一声昏了过去。我当时还小,不知道父亲做了什么对不起我母亲的事情,但是我从母亲愤怒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血流了一地,母亲哭了,她的痛哭让我害怕,她那张扭曲的脸是那么的可怖,母亲用剪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却给我留下了终身的痛苦,我父亲一直和我说,千万不要去招惹女人,女人心是世界上最毒的东西,我不相信,可我害怕,害怕哪!

兰芳的呼吸加速了。

小老头还在说,他的泪水流了下来:小兰,我爱你,真的,从你来报社的那一天起,我就发现我爱上了你,可是我不敢对你表白,我害怕你拒绝我。我更害怕你像我母亲那样。我现在不怕了,你知道为什么吗?我现在真的不害怕了,因为我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我得了癌症,是前列腺癌,我怎么会得这种病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离死不远了,我和你说,我爱你,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真的,不怕了。

兰芳浑身不舒服,她像掉进了一个陷阱。

小老头还在说:小兰,我只有一个愿望,你,你能陪我睡一觉吗,就一个晚上,我就满足了,我就死而无憾了!好吗,小兰,我求求你,答应我,好吗?你千万不要拒绝我,小兰,我爱你!

兰芳使出吃奶的力气挣脱了小老头的手,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冲出了这个小饭店,把小老头一个人扔在了小包厢里。

现在,兰芳突然觉得主编很可怜。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被人了解的人生,其实每个人都活在恐惧之中,包括她自己。

兰芳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叫声划破窗外的夜空。

她自然地想起了安蓉。

她伸手在头发上使劲抓了抓。

她决定马上去看看她。

安蓉没有死,但一直昏迷着。医生说,说不准她就成了植物人了。医院里的人对王子洋和安蓉的遭遇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这是一对恩爱的情侣,当安蓉得知了王子洋车祸之后,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杀。只有小沈护士不得其解,就在王子洋死后一直没打通安蓉的电话,直到看到安蓉被民警李文学送到医院。

兰芳来到了医院住院部的大楼。

在进大楼前,她听见了几声猫叫,猫的叫声像孩子的夜啼。

她上楼来到了外一科。

外一科静悄悄的,病人都睡觉了。值班的护士也不知跑哪里去了。兰芳在穿过长长的走廊时,听到的只是自己的脚步声。她感觉身后有一个人跟着她,她回了一下头,什么也没有,只有灯光在风中晃动。

兰芳来到了安蓉的病房。

安蓉的病房里亮着灯。

她轻轻地推门进去。

她愣住了,像一枚钉子一样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她看到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背影。

那个男人用浑厚的男中音,在给输着液昏迷着的安蓉朗诵柳永的词: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中还有一股古龙香水和狐臭的味儿在流动。

男人朗诵完柳永的词,转过了身,他看着兰芳笑了,那笑容渐渐地凝固在七喜扁平的脸上,七喜突然用他惯用的娘娘腔女里女气地说:我就是王子洋,王子洋就是七喜。

兰芳见他的头发上蛰伏着一只绿色的蚂蚱。

兰芳顿时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2003年夏完稿于上海

2007年6月修订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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