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芳洗好自己的车,就开着车去教育局找朗干。这几天车老是熄火,她去教育局的时候,车又熄火了,费了老半天的工夫才打着火。她想,以后有钱了一定买一部好车。可什么时候才有钱呢?这的确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不去想那么多了,想也白想。车开到教育局的门口,她找了个停车的位置停好车,突然不想下车了。她这样上去找朗干,朗干会给她难看的,她看了看表,离下班还有半个多小时,等朗干下班后再堵住他。在下班的人流中堵住他,他总该给自己一个面子吧。这个主意不错。等待是十分无聊的事情,她就打了一个电话给张洪。

张洪呀,在干什么呢?

忙呀,忙死了,今天上户口的有好几个。

现在忙完了吧,告诉你,忙是应该的,否则共产党养你这等人干什么。

我看还是辞职算了,干点什么也比现在好,吃不饱饿不死的,也不自由。

得了吧,张洪,你见好就收吧,多少人想进公安局,你以为你能干什么呀,你什么也干不了。

兰芳,你太小看人了!

不是我小看你,你确实没有什么本事。我告诉你呀,你有本事给我弄个几十万,让我买一部好车,我马上就嫁给你,并遂了老爷子的心愿,给你生个儿子。

你说话可要算话。

当然,问题是就你这熊样,那两个破工资,猴年马月才能攒足几十万呀。

算你说对了,靠我的工资一辈子也买不上一部好车,可我有一个好办法。

什么好办法?不会去敲诈勒索吧,我可警告你,你要是下了监狱,我马上就和你断,你也甭想我会去探监什么的。

敲诈勒索,你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呀,可我是有个好主意,你想想,老爷子那里不是有一笔钱没动的么。

你可从来没说过你穷馊馊的老爹有什么钱,原来你是在和我藏心眼呀,没良心的,老爷子哪来的钱呀?

告诉你,你可别到处乱说。

我能和谁说去呀,嘁!

你不是知道我有一个大伯么,在美国当什么老板的,他前年回来,给了老爷子十万美金,老爷子一直没有动它,如果能弄出来,一辆好车也就有了么。

哇塞,十万美金。

是呀,你也想想办法,看怎么能弄出来。

你自己想办法吧,我可还没有嫁给你,就是我嫁给你了,也不会打那十万美金的主意,好了,好了,不和你说了,挂了。

兰芳看教育局开始有人出来了,她这才下了车,朝人流迎了上去。朗干是教育局的办公室副主任。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借口。她站在教育局的大门口的台阶下,等待朗干的出现。

教育局有些人认识兰芳的,和她打招呼,她笑吟吟地回敬人家。兰芳终于看到朗干出现在大门口了,朗干好像也看到了她,他迟疑了一下想退回去,可一闪念间就下了台阶。

兰芳朝他迎上过去。

兰芳微笑地对朗干说:朗副主任,你好,能接受我的采访吗?

朗干左顾右盼了一下,他看到下班的人都看着他,他压低了声音:兰记者,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我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朗干所指的她就是夏敏,兰芳也压低声音说:你和她有关系。你还记得在派出所时你给她的一巴掌吗?你想不想让教育局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朗干的脸立马阴沉起来。

他说:兰记者,咱们找个地方谈吧。

兰芳笑了:好吧!

朗干要去骑他的自行车。兰芳说:上我的车吧。

朗干无奈地上了兰芳的老爷车。

七喜回到家里,用中药熏了身体和房间后就坐在沙发上。他在想着什么,想着想着就突然抱头痛哭起来,他的哭声悲切,像是被母亲遗弃的孩子,他哭了一会儿抬起头,他的眼睛血红,充满了血丝,像鲜血浸漫过的水塘纵横的田野。七喜在地板上扒开了那堆行将枯萎的栀子花。他找出了那张有无数裂痕的照片,只要撕碎的东西,你再有高超的粘贴技术都会留下裂痕,七喜的心波动了一下。他对着照片说:亲爱的,你已经破碎了,你真的破碎了吗?

没人回答七喜。

空气中流动着一股令七喜窒息的气味。

他惊惶地站起来,走进了卧室。他从一个抽屉里找出了一瓶香体露,这是他妻子从法国带回来的礼物。他脱掉了衣服,往腋下喷了喷香体露,不一会儿,那种窒息的气味就消失了,还有一种淡淡的香味。

七喜躺在了床上。

他面向天花板,整个人呈现出一个大字。

那种窒息的香味就是他自己的狐臭。

小时候,他就发现自己有狐臭,他上中学的一个夏天开始,他身上就散发出这种令人窒息的气味。同学们闻到这种气味就会对他投来鄙夷的目光,并且在背后嘀嘀咕咕,仿佛他就是一个巨大的污染源。七喜成天羞愧难当,他每天一回家就拼命洗澡,使劲揉搓腋下,腋下刚长出的毛被他揉断了,还揉出了一个个血点点,长期下来,他的腋下都是乌青的。有一段时间他的腋下还发炎溃烂了。他为自己的狐臭苦恼而压抑。他像一只老鼠一样成天睁着惊惶的眼睛,一下课就逃离人群,孤独地躲在自己家的房间里发奋苦读,狐臭让他的精神背负了沉重的枷锁。那年参加高考完后,他父亲问他,考得怎么样?他在这点上十分自信,没问题,上医学院没问题。父亲相信他,父亲曾经在高考前给他许过一个愿,如果他考得好,他随便提一个要求父亲也会答应他的。七喜就提出了一个要求,让父亲带他去医院做切除腋下汗腺的手术。父亲说,男人有点狐臭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显得更有男人味!七喜盯着父亲说,我不要这种男人味!父亲成全了他,就带他去做了手术。

七喜以为做完手术,他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以至于他后来去医学院报到时有点得意。他万万没想到,几个月后,他的狐臭味又出现了。他重新陷入了黑暗,同学们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同样投来了鄙夷的目光。他活在黑暗的恐惧中,这要命的狐臭味让他经常喘不过气来,他经常一个人来到郊外的山上,独自对着旷野发出尖锐的嚎叫。狐臭让他变得孤独而沉默寡言。他最恨的是王子洋,王子洋经常向他投来不屑的一瞥,他那似笑非笑的脸上带着某种轻蔑,要命的是,王子洋经常写一些打油诗来嘲弄他。他几近绝望,心灵的伤害比肉体的死亡更加残酷。

如果说王子洋的几首讽刺七喜的打油诗对七喜的心灵产生了重创的话,还有一件事足以让七喜自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七喜暗恋上了那个女同学,那个女同学风骚入骨的样子让七喜产生了非分之想。但他不能接近她,也没条件接近她,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她和王子洋一起进进出出。七喜无数次在夜里的黑暗中想象杀死王子洋,然后想象着她和自己在一起。每次回家,他躲在小房间里成天不出来,他对着自己偷拍下的她的照片自慰着,痛苦而快乐地呻吟,他有一天产生了非凡的勇气,给她写了封求爱信,但是没有在求爱信的末尾署上自己充满狐臭的名字。他还是停留在想象中,想象她收到求爱信后被他的诚挚所打动,然后对他暗送秋波投怀送抱的妖媚模样,他不止一次地把求爱信投入邮箱,可他等到的不是她感动的青睐,而是王子洋的羞辱。

王子洋当众残酷地羞辱了他。

七喜到死也不会忘记那天午饭时的情景,因为自己有狐臭,七喜每次吃饭要么第一个去,要么最后一个去,为了避开人群,引来更多不屑的目光。那个中午七喜第一个到场,在打饭窗口打完饭菜后就端着饭菜准备躲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把饭菜打发掉。

他没走出饭堂,王子洋就和几个同学堵住了他。

王子洋的手上拿着一沓信件,七喜一看信封上的字迹就知道是自己写给那女同学的情书。

七喜心里颤抖了,手中的饭盒差一点掉落在地。

他的眼神慌乱起来。

王子洋的目光刀子一样割着他:你真无耻,写这么肉麻的情书,有胆子写却连名字也不敢署!

七喜心虚,他低声地说:不是我写的。

王子洋说:你还敢说不你写的。

七喜想夺路而逃,但被王子洋他们拦住了。

七喜说:真的不是我写的。

王子洋冷笑了一声:这不是你写的,大家闻闻,信中是不是有股狐臭味。

这时已经围上来很多人。

大家一听王子洋的话哄笑起来。

有人在窃窃私语,没想到平常老实巴交不言不语的七喜会做这样的事情,真是人不可貌相呀。

七喜像被雷击一样,简直无地自容。

他突然扔掉了手中的饭盒,一把夺过那沓信件,大声地说:王子洋,是我写的又怎样!我就是爱她,又怎么样!难道你能剥夺我爱的权利!

说完,他趁大伙愣在那里的机会,扒开人群疯狂地跑了,他躲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在一棵香樟树下,一点一点地撕碎那些信件然后呜呜地哭了。他孩子一样的哭声在空气中浸润着,把空气也哭潮了。就在他抱头痛哭时,他觉得有人碰了他一下,他抬起头,透过迷蒙的泪眼,他看见了她,他梦中的情人。她朝他笑了笑,说了一声:傻瓜!然后递过来一张纸巾。紧接着,她飘然而逝。

就在大学生活行将结束时,她主动地约会了七喜。

这让七喜受宠若惊。

第一次约会,他们就做了爱,是在郊区的那座七喜经常去尖叫的山上。她脱掉了内裤,把裙子撸了起来。七喜第一次见到她微微上翘的白屁股,他有点目瞪口呆。她说:傻瓜,来呀,从后面来呀。七喜一下子从后面抱住了她,她的呻吟声在山上荡漾着。七喜像个在沙漠中长途跋涉的孤独旅人,突然发现了一片绿洲,他进入后就不能自拔了……

完事后,他靠在那棵树下坐着,她趴在他的胸前,她轻轻地说:七喜,我知道你是真心爱我的,我不嫌你身上的味道,我喜欢这种味道。

七喜哽咽地说:可是我自己不喜欢。他的泪水流下来了,你要是爱我,就不要喜欢这种气味!

她贪婪地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气味,然后说:好的,我不要喜欢,不要喜欢。

七喜哭得更凶了。她把七喜的头抱住了,贴在自己柔软而结实的双乳上,然后抚摸着他的头发,说:孩子,乖,不哭。

他们参加工作后就结了婚。

当七喜发现她和另外一个男人有染之后,他的心又重新陷入了黑暗,但他已经离不开她了。每次她把他搂在怀里安抚他的时候,他就会像个孩子一样哭着说:你说你爱我,可为什么要去和他……

她就会柔声说:孩子,安静些,睡着就好了,什么也不要想。

五月花咖啡屋。

兰芳和朗干面对面地坐着。朗干的脸色有些发青,他深陷的眼窝里有点眼屎,兰芳几次想提醒他擦掉,但她不好意思开口。

兰芳要了杯卡布其诺,慢悠悠地喝着。

朗干说他不喜欢喝咖啡,他问兰芳这里有没有卖酒的。看来朗干没有来过五月花。悠扬的萨克斯风奏出的乐曲低声在咖啡屋里流动着,咖啡的香气也随之流动。兰芳笑了笑:一般来说是没有人在这里买醉的,但这里还是备有酒,你要来点什么,尽管点,今天我请客。

这里有些什么酒呢?

有威士忌,有葡萄酒,也有扎啤,你需要什么,提醒你一下,这里没有白酒。

哦……那就来个扎啤吧。

没问题,服务员,来个扎啤。

你究竟想知道些什么呢?

我只想听听你所知道的夏敏的情况。

我不喜欢你这种居高临下的模样,我不知道你了解夏敏的情况出于什么目的,如果说是要把它作为写文章的素材,我会拒绝你!

对不起,我的性格就这样,请你原谅我,我了解夏敏的目的只有一个,我是为了一个好朋友,她……如果你愿意说,我将为你保守秘密,相信我是个守口如瓶的人,我以我的人格起誓。

……

他们,他们挖掉她的坟?

是的。

这是为什么呢?可怜的夏敏。

有一条高速公路要经过那片山坡,上面的坟都要迁走。不过,你放心,水曲柳乡村的乡亲们给她找了一个风景很好的地方安葬了。

她是一个对乡土很有感情的人,一个对乡土很有感情的人应该知道怎么珍惜自己的爱情,可是,她——

你别激动,喝口酒吧。

有时真想大醉一场,但不能,醉比清醒更难受。就像有时觉得活着比死更难受。

你的心事很重,难道是因为夏敏?

是的。今天晚上我豁出去了,都告诉你吧,这些事憋在心中很久了,都

快腐烂掉了。我的肚子被这些事折磨得快长癌了。我还是从头说起吧,你可别嫌我啰嗦。

你慢慢说,我会认真倾听的。

要找一个可靠的能倾诉的人还真不易,这世界上人和人隔着层皮就隔着一重天。我和夏敏是大学的同学,我们在大学里就恋爱了。她是个淳朴美丽的姑娘,她对我的爱都体现在平常的一些生活细节中,比如给我的碗里夹一块肉,星期天帮我的脏衣服拿去洗,包括我的内裤。冬天来临的时候,她会送上一件她亲手编织的毛衣,让我的心身倍感温暖。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之类的话,但我无处不感到她爱的真实存在。每次和她相处动情时,我要把我爱你三个字说出口时,她就会把我的嘴巴捂上,让我不要说出口,留在心中就可以了。我们毕业后就一起分到了赤板市第二小学,我本打算工作一段时间后就结婚的,但就在这节骨眼上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

我先喝口酒吧。

嗯。

这啤酒的味道怎么像刷锅水?

那换种酒喝吧。

不用了,凑合着喝吧,日子都是凑合着过的,好赖都是一辈子,不能有太多的想法。

你说话很有哲理,朴素的哲理。

什么狗屁哲理,生活就是这样的!我还是接着往下说吧。她父亲得了绝症,是晚期的食道癌,我和她去她们的那个小县城的县医院看过老人,老人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就像一具活着的骷髅。夏敏当时得到这个消息就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了,也消瘦了,有时还会朝我发发脾气,我理解她的心情。夏敏对她父亲的感情我是很清楚的,她可以放弃一切,也不可能放弃她父亲。她小时候很苦,就是在最苦的时候,她父亲也要让她有吃的。也许你没有经历过饥饿,夏敏是个经历过饥饿的人。在那些饥饿的年月里,她父亲为了让她有吃的,去要过饭。有一次,她父亲在要饭时被一家人家的狗咬了,腿肿得老粗,流着血,她父亲没有吭一声痛,愣是把要来的东西拿回了家。夏敏在床上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闻到了父亲带回来的东西的味道,挣扎着要起来,她父亲让她不要起来,自己把东西煮热后端到了床前,喂给夏敏吃,夏敏边吃边流着泪。其实,那时她父亲自己也饿得不行了,他还没有喂完夏敏,眼睛一黑就晕倒了。夏敏把父亲弄上了床,她发现了父亲裤腿上的血,她撸起了父亲的裤腿,发现父亲被狗咬的地方又红又肿,惨不忍睹,她伤心地哭了。她从那以后发誓要对父亲好,她说,她的生命是父亲给她的,她要用生命报答父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父亲从来也没有要她的回报。那时,我几乎每天都在开导她,并且帮助她,想办法筹钱为她父亲治病。说到钱,我就挺来气,我说,万恶钱为首呀!这个世界离开了钱,干什么都不成。你也知道,人要有个大病一住院,那就是个无底洞,再多钱也填不满。她父亲是个普通的农民,也没什么劳保,我们刚参加工作,一月也那么点工资,紧巴巴的,夏敏看上一件比较好的衣服也不敢买。这钱就让我们头痛了。我回家里去,让父亲也帮助想办法,可他一个工人哪来的什么钱,也难为他了,四处去借钱,好说歹说才借了万把块钱,这万把块钱我去年才帮他还清。

朗副主任,喝口酒吧。

唉,我当时也和夏敏一样发愁呀。老人知道夏敏难,就悄悄从县医院回水曲柳乡村去了,他准备在家里等死,他不想拖累女儿。他回到家后,准备上吊自杀,但是被邻居发现了,救了他。夏敏知道后,又死活把他接回了县医院,继续治疗。夏敏本来想把他接到赤板来治疗的,但赤板的大医院里花销更大。夏敏从小县城回来后,找到了我,她很平静地对我说,朗干,我们分手吧,我一听就急了,我说,这是为什么呀。她说,我怕连累你!我说,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解决,你不要这样想,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她冷冷地说,问题是你也没办法解决。她说完就不理我了。我想,她也许是一时糊涂,说说气话而已,就没太在意,想想等她心情好些再说,我还是一个劲地帮她想办法筹钱啊!

朗副主任,你饿了吧?

是该饿了,可现在心里堵得慌。

还是先叫点东西吃吧,这里中西餐都有,你吃点什么吧。

随便吧,你点什么我就吃什么,吃什么都是一样,填饱肚子而已。

那就来两个荷叶滑鸡饭吧,这里的荷叶滑鸡饭做得不错,我经常吃的,我们边吃边聊吧。

好吧。

服务员,来两份荷叶滑鸡饭。

我没想到她会做那样的事,这都是生活给逼的,多好的一个姑娘,就这样给毁了。她每天晚上都去钢琴酒吧,希望在那里傍上一个大款。其实她对社会是那么无知,她一开始就被人骗了。一个自称是台湾老板的人骗了她,他答应帮助她父亲治病,条件是一个星期陪他三次,一个星期过后,那人就不见了,她拿着那人留下的地址找了去,根本就没那个地方,打他的手机也停机了。她万念俱灰,就干上了那事。要不是被派出所抓,我一切都蒙在鼓里。她从来不去娱乐城,她就是去钢琴酒吧,在那里吊上马子后就带去宾馆开房。我在派出所里打了她,我以为那一巴掌可以把她打醒,没想到那一巴掌就彻底地把她从我身边打跑了。后来你知道,她被学校开除了。她走的时候,我对她说,夏敏,无论怎样,我都是爱你的,你别去干那事了,我们结婚吧。她含着泪朝我大声喊道,滚!

好倔强的姑娘。

她原来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里,搬走后我就不知道她住在那里了,到她死后才知道,她一直在外面租房住。她是被车撞死的,撞得面目全非。她离开学校两年后才死,中间她给我打过电话,每次我问她在哪里,她也不告诉我。她就是打电话来,也很少说话,有时干脆就是在哭。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有我,她心里放不下我,她无奈呀!她不知道我一直在等着她回到我身边,我本以为她父亲死了,她会回来找我,可没有。我也恨自己,我没有去找她,当时要找她,也许能找到她的,可是我没有那个勇气。

别伤心,吃点东西吧。

我的心早就死了,也没有伤不伤的了。我吃不下,你还是再给我来一扎啤酒吧。

没问题,服务员。再来一扎啤酒——

哎,她死得屈呀。撞死她的人逃逸了,到现在也没有抓着,都三年多了。她那天晚上喝多了酒,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东倒西歪地行走,就被车给撞死了。她死的第二天我才知道。是医院里我小学的同学七喜告诉我的,她被人发现后送去了医院抢救无效死的。七喜认识她,我带她去见过七喜。

七喜就是你同学呀,天下真是太小了。

你也认识他?

当然,我还采访过他呢,他这个人很不简单。

七喜告诉我后,我才赶过去替她处理后事,她没有亲人,我当然是她唯一的亲人。我记得以前夏敏常对我说,她家乡水曲柳乡村的风光很美,就是太穷了。她有一次问我,说等她死了以后一定要埋葬在水曲柳乡村那片向阳的山坡上,问我同不同意。我说,当然同意,我和你一起死,一起埋在那片向阳的山坡。听起来十分浪漫,可现实往往不遂人意,我们有缘相识,却无缘同死。

哎!

我让七喜帮她美了容,七喜十分仗义,他一分钱都没收我的,把夏敏弄得像活着一样。他告诉我,夏敏身上其实已经长满了斑斑点点的东西,不让汽车撞死,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我知道,那得的是脏病,我没有恨她,我没有权利恨她,我特地去买了一套白色的连衣长裙给她穿上,她生前最喜欢白色的裙子。我用高价雇了辆小货车,把她的尸体用冰块冰起来,把她送回来水曲柳乡村,遂了她生前的一个心愿。

你真是个有心人。

可这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王子洋陪安蓉走进了东方商城,商城里的人很多,显示了这个城市中心地段的繁荣。吃晚饭的时候,安蓉就和他说好了。吃完饭要王子洋陪她去逛商场。然后再看东方商城六楼的百花影城去看场电影。王子洋答应了她,他许久没陪她去买衣服什么的了,他要趁这个机会好好表现一下。但他心里提心吊胆的,生怕七喜从什么地方冲出来,往他的心脏里插上一刀。他左顾右盼,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往日里那副派头似乎不见了。安蓉好像没有注意到他有什么异常。

安蓉今天显得高兴,休息了一天,精神好了许多,脸上也有了些红润,看上去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她挽着王子洋的手,一个商店一个商店地逛着。在每个商店,她都要逗留一会儿,看看这摸摸那的,像一个乡下来的女孩子,看一切都那么新奇。

安蓉和王子洋来到了送她衣服的那家时装店。

那个送她衣服的女售货员看到安蓉眼睛就一亮,她满脸笑容地迎上来,甜甜地说:安小姐,你来了,欢迎呀。安蓉有些诧异,这小姑娘的记性真好,那么些天了,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她说:你还记得我的姓呀,我还以为你忘记了呢。

小姑娘笑着说:哪能忘记你呀,我天天都在念叼着你,希望你光临呢,你能来我们服装店真是蓬荜生辉呀。

安蓉说:你真会说话,我今天是来回报你们送我那一套服装的。有什么需要我试穿的衣服拿出来吧,我都穿着它在商店里走一圈。

小姑娘说:求之不得,太好了。

安蓉突然想起了那件白色的连衣裙,她笑着问小姑娘:那天你怎么还多送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给我?谢谢你啊,那条连衣裙挺漂亮的。

小姑娘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什么白色的连衣裙啊,我没有啊?

我回家打开那个纸袋子,发现里面多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和你们挂在橱窗里的连衣裙一模一样的那种,你忘了吗?安蓉说着,就带着小姑娘走到门口。

站在橱窗前,安蓉呆了,橱窗里哪有什么白色的连衣裙,模特身上是一套紧身的黑色套装。

小姑娘不明白安蓉是怎么了,她笑着把安蓉拉进了店里:安小姐,快进来看衣服吧。

接着,小姑娘拿了几套衣服过来给安蓉穿。

王子洋站在一旁,他听到安蓉说白色连衣裙的时候,心里一惊,他隐隐约约地记起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条白色的连衣裙。他没有说话,目光在店门外游离。

显然,他很戒备。

安蓉换好了一套衣服出来,那是一条红色的超短裙,配一件吊带的红色背心,安蓉照了照镜子,她仿佛变了一个人,这套衣服使她变成了一个性感前卫的女郎。

小姑娘站在她旁边说:安小姐穿什么衣服都好看。你怎么不去当模特呢。

安蓉说:是呀,我怎么不去当模特呢。

小姑娘笑眯眯地压低了声音说:安小姐,那是你的男朋友吧,长得好帅呀。

安蓉说:介绍给你好吗?

小姑娘的脸马上就羞红了:我哪配呀。

安蓉果然穿着那套红色的性感超短裙在商场里走了一圈,她所到之处,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王子洋跟在她后面,像个保镖,神色紧张的保镖。当安蓉穿着那套超短裙回到小姑娘的服装店后,服装店一下子涌进来许多顾客。安蓉一口气给小姑娘试了三套衣服,服装店的人就爆满了。

王子洋从来没见过文静的安容如此青春焕发。他从安蓉穿那超短裙的身上看到了安蓉的另一种美。他悄悄地问小姑娘,那套超短裙多少钱。

小姑娘说:一千八,不过,如果你要买来送给安小姐的话,我可以请示老板给你打五折。

王子洋不假思索地说:给我包起来吧。

他们离开小姑娘时装店时,小姑娘在那里忙得不亦乐乎,来不及和他们说声再见了。他们悄悄地走了,王子洋对安蓉说:亲爱的,我没想到你这么有魅力。

安蓉一语双关地说:你没想到的事情多着呢。

王子洋说:现在快十点了,我们上六楼去看电影吧。

安蓉说:好吧。

他们来到了百花影城,看电影的人不少。他们选了一部《开往春天的地铁》,十点十五分的电影票。很快地,他们进了场。

电影很快就开始了,观众们沉浸在电影的画面中。安蓉看电影从来不喜欢说话。她似乎看得很认真。对于徐静蕾,安蓉一直喜欢这个人。王子洋的目光一直戒备地盯着门口,好像七喜会突然冲进来,大喊着要杀了他。他的心思不在电影上,他为什么不报案,有他自己的想法。如果报案了,他和那个女人的事情就会曝光。他相信被抓后的七喜什么都会说出来,如果让安蓉知道了那些事,他就有可能真正地失去了安蓉。他真想把一切都告诉安蓉,可他没有这个勇气,他必须当面找七喜谈一次,但现在不是时候,要等他情绪稳定之后。

王子洋一直在想着问题,等他从问

题中自拔出来,他不知道电影放了多久了。

他一转头,发现身边的安蓉不见了。他想,她一定去上洗手间了,以前陪安蓉看电影,她也有这个习惯。一到紧张的时候,她就要上厕所。

可是等到电影放完,安蓉还没有回来。

王子洋急了,她会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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