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病房,一看到那一盆花卉,原振侠就不禁怔了一怔。

病房在医院新建的西翼建筑的顶楼,是特等病房,病床放在里间,外间是一个相当宽敞的,连着阳台的起居室,布置得舒适简洁。看起来,不像是医院的病房,倒像是间十分雅洁的高级酒店房间。而且,所有的陈设也不是一成不变的白色,而是由多种悦目淡雅的色彩所组成的,是设计师精心设计的结果。

能够住进这种特等病房的病人,身分自然非富则贵,而且,通常来说,病情都未必见得严重。身分地位高的人,名也有了,利也有了,最关心的事,自然就是自己的身体健康,这似乎是毫无例外的事。所以,就算有一点小毛病,也会进医院来住几天,乘机检查一下身体,以求益寿康健。

身分地位高的人,一进了医院,自然诸亲好友送来的鲜花也特别多,所以在特等病房的起居室中,特别设计专门放置鲜花的架子。可是这里的花架上,一直什么花也没有,这个病人在进来之后,不但没有探访者,也没有人送鲜花,花架子一直空着,直到今天,才有了一盆花。

那是任何人一进来,只要向花架子看上一眼,就一定会注意到的一盆花。

花的形状并不特别,花朵很大,有点像芍药花,一共是九朵,每一朵都在盛放的状态之中,看起来有一种生命怒茁的感觉。花种在一只普通的绿色的盆子中,九朵花,每一朵的高低不同,像是插花名家的精心杰作。这些都不算什么,使得那九朵花叫人一看就注意的,是它们的颜色。

那一束花,是黑色的──漆一般浓的黑色!

原振侠这时,倒也不单是震惊于黑色的花朵,而是他对于这种浓漆一样的黑色,心有余悸。看到了这种黑色的花,使他想起了那一艘里里外外,全都是黑色的游艇,和游艇的主人──与诡异莫测的魔王,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那个美丽的女郎。

这个女郎和原振侠的一个好朋友,目前正利用他们的财势,在鼓吹一种邪教。目的是要信奉的人,自愿把自己的灵魂出让给魔王,以换取魔法的降临,而达成灵魂出卖者的愿望。

这是一个十分令人不愉快,甚至一想起来就打寒战的故事。在原振侠许多怪异的经历之中,他最不愿想起的,也就是这个“魔女”的故事。所以,他看到了浓黑色的花朵,就自然而然地心中发怔。

原振侠的视线,在那束黑色的花朵上停留了一下,心中在想:这样的一盆花,送给“魔女”,倒是十分适合的!

他不由自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个动作的结果是,他很清楚地感到一阵十分浓烈的甜香──那种花香,也是原振侠从未曾经历过的,一时之间,他只能想起满树桂花。可是桂花的甜香是软腻的,不像这股花香那样叫人联想起刚烈,所以,当时闻起来,才会那么突出。

原振侠并未曾把那种十分特别的花香,和那束黑色的花朵联系在一起。因为,植物学家早就做过研究,纯黑色的花朵,在自然状况下是不存在的。一般来说,深紫色的花就被视为黑色的了。例如中国人最喜欢的花──牡丹花,就有所谓黑色的品种,但是所谓“黑牡丹”,其实也只不过是深紫色而已,黑色的郁金香也是一样。

而花朵在自然状态之中,没有黑色的原因,植物学家有几种不同的说法。被普遍接受了的一种说法是:植物由于要依靠昆虫来传播花粉,使生命延续下去,所以花朵也需有着能吸引昆虫的色彩和气味。而昆虫是不喜欢黑色的,所以,就算以前有黑色花朵的植物,也因为黑的条件不适应,而遭到了自然的淘汰。

所以,自然界没有黑色的花朵。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原振侠一看到那束黑色的花朵时,所想到的是:那是一盆假花。假花自然不会有香味,所以他也未曾把那种突出的香味,和黑色的花朵,在思绪中联想在一起。

这时,他除了想到不久之前,有关“魔女”的不愉快事情之外,又想到:谁送一盆假花来呢?

送假花到病房,本来已经够不适宜的了,何况还是黑色的假花!可能送花者只是一种恶作剧,或者是没有恶意的开玩笑,可是对病人来说,就有可能引起心理上的不愉快。

尤其,原振侠作为这个病人的主治医生,他知道病人非常敏感,明明通过了严格的全身检查,而仍有疑虑。检查范围之广,其实已超过了一般健康检查的原则──许多额外的检查,医生认为根本是不必要的,而且,被检查者要忍受着相当程度的痛苦,例如在脊椎骨中,抽出脊髓来等等。可是由于病人的坚持,还是一一进行,而检查的结果是,一切都十分健康正常。

然而,病人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他的神态,作为医生可以看得出来,病人心中认为,死亡正在威胁着他!

原振侠强烈地感到,这个病人心理上有这种压力,所以他曾要求精神病科的专家来会诊过。可是病人一知道了会诊医生的身分之后,就怒气冲天地把精神病专家赶了出去。

从原振侠和这个病人的一些对话中,可以看出这个病人的心态。前几天,在所有对人体可以做的检查全部结束,而且都有了确切的报告之后,原振侠用轻松的脚步走进特等病房,而且用十分轻松的语调对病人说:“一切检查,全都证明你身体的各部分完全健康正常,你每一秒钟都可以离开医院!”

病人听了之后,低头不语,神情十分郁郁不乐,像是充满了心事。

(趁这个机会,介绍一下这个病人,因为在这个故事的以后发展中,这个病人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

当原振侠被这个病人指定作为主治医生之前,他并没有见过他。

那天,在办公室,他接到了院长的电话:“有一位席先生,有连纳斯博士的介绍信,指定要你替他主诊,请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原振侠自然知道连纳斯博士是什么人,那是世界著名的热带病理学权威,在斯里兰卡,主持一个国际规模的热带病理研究院。

那位“姓席的先生”,有着这样一位大科学家的介绍信,虽然说医生不应该注意病人的身分,只应该注意病人的疾病,但是人总不免有小小的缺点──对于身分特殊的病人,总会引起医生一些特别的关注的。

当时,原振侠心中就想:为什么指定要自己主诊呢?他一面想,一面在电话中回答:“热带病并不是我的专长,这位病人……”

不等他讲完,院长已经呵呵地笑了起来:“你快来吧!依我看,这位先生身体健康得很,什么病也没有,他多半是想做一次详细的身体检查!”

原振侠到了院长的办公室,第一次见到了那位病人。他看来大约三十七、八岁,瘦削而高,有着一种天生的高贵气质,皮肤的色泽看来十分黝黑,可是脸色却又相当苍白。(这并不矛盾,甚至黑人也有脸色苍白的时候。)

他的脸形稍嫌狭长,但是却突出了他十分有神采的眼睛,和相当高的鼻子。只是他的眼神看起来相当忧郁,绝不是一个快乐的人应有的眼神。

他的口唇比普通人的厚,不过线条非常明显。

原振侠对这个病人的初步印象是:这是一个可以被称为美男子的男人,而且一定是一个十分有内涵的男人。

所以,当他和对方握手,发现对方的手指修长,而头发又天然鬈曲的时候,他心中立即想到:他一定是一位艺术家,多半是音乐家,更可能是钢琴家。

可是他却没有说出来。使他没有一下子说出“阁下是音乐家”这句话来的原因是,他同时又看到了对方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钻石戒指。戒指上所镶的钻石相当大,至少有五克拉,而且质地极佳,即使是在普通的室内光线之下,也熠熠生光。

如果说,初见面有一点不好印象的话,那是由于这枚戒指。

那也令他想到,一位艺术家,再富有,也多半不会有这种俗气的装饰。所以,他感到自己对对方所作出的估计是错了。

握手之后,那位“姓席的先生”用十分标准的英语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席?朋加拉?泰宁。”

原振侠怔了一怔,先介绍了自己,然后问:“阁下是……”

他的意思,是想问对方是哪里人。这个名字,显然不是中国人的名字,而对方看来,明显地是亚洲人,所以原振侠才想问。

可是,那位席?朋加拉?泰宁先生,却有意规避着这个问题,只是礼貌地微笑了一下:“我有几个中国朋友,他们都叫我席泰宁,我就算姓席好了!”

原振侠扬了扬眉,自然没有再问下去。院长在这时递过了一封信来:“这是连纳斯博士写给我的信,你应该先看一看。”

原振侠心中有点纳闷,可是他在迅速把信看了一遍之后,就明白院长为什么要他“先看一看”了。

这就是博士的信:介绍“病人”席?朋加拉?泰宁先生到贵院来,我在病人这个字加上引号,是由于根据我的诊断,这位先生的健康状况极佳,根本没有病。可是他坚持要到医院就诊,所以我才写这封介绍信给阁下。

席?朋加拉?泰宁先生并且要我向阁下,转达他的一个特别愿望。他将会指定贵院的某一位医生主诊,并且,他不愿意透露他的身分──其实,他的身分连我也不知道──所以,只把他当作一个病人,不要追究其它,我深信他极为富有,所以,可以负担任何费用。

这是一封十分特别的介绍信,而且是连纳斯博士亲笔书写的,益发显得介绍十分郑重。

原振侠看了介绍信之后,略想了一想──在这时候,去打量那个不愿透露自己身分的人,是不礼貌的举动,所以原振侠只是在心中想:这个人的身分,究竟是什么?但是随即,他感到那是没有意义的事,管他是皇帝还是乞丐,只要他有病,医治的方法都是相同的。

所以,他用十分自然的态度,把信交给了院长,同时转问席泰宁:“席先生的意思是……”

席泰宁立即道:“我想请原医生,先替我作详细的检查。”

原振侠点头:“可以!”

当他在答应的时候,他也绝未曾想到,所谓“详细检查”,竟然会详细到这种程度!

于是,通过迅速的安排,席泰宁先生,作了原振侠医生的病人,住进了医院的特等病房。

第二天,检查就开始,自然已经够详细的了,可是席泰宁却一次又一次地,要求再作各种各样的检查。

将近十天,原振侠应他的要求,进行着检查工作。同时,也在小心地观察着他的心态。

泰宁十分忧郁,心事重重,不怎么说话。在沉默的时候,他总是皱着眉,像是在想什么,而且,他几乎不能忍受自然的黑暗,一到了天色入暮时,他就会显得十分不安,而且开始喝酒──医院中本来是绝不能喝酒的,可是一则是特等病房的病人总有点特权;二则是在第一天的检查之后,原振侠就肯定他根本没有甚么病。所以当第一次席泰宁当着医生的面前,取出一瓶名贵罕有的“雪里涅克”陈年白兰地酒时,他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原振侠只是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从这之后,席泰宁每晚喝酒,也就成了惯例。

席泰宁的酒量十分好,一瓶酒,到第二天,就只见一个空瓶,而他一点醉意都没有。为了进一步了解病人,原振侠曾一直陪他喝酒到午夜。通常喝了酒的人,话一定相当多,可是席泰宁却不同,只是喝酒,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愈喝酒,神情就愈是沉郁。而且,中间发出的叹息声,也可以使人明显地感到他心情的痛苦。

原振侠企图使他说出心事,可是不成功。在几天之后,原振侠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要求的种种检查,证明他真的以为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有病,会令他致命。这就是为什么,原振侠要请精神病医生来会诊的原因。

会诊的结果,极不愉快。一向十分君子,举止自然高贵的席泰宁,疯狂一样地发怒,把精神病专家赶了出去。

不过原振侠倒也得到了专家的意见:“这个病人,自己以为身体内有一种隐藏着的,可以致命的疾病,这种例子并不罕见。尽管他自己不愿意,你还是要提议他接受精神病治疗,不然,他会被自己心中,这种固执而怪诞的想法害死!”

所以,当原振侠那天用轻松的语气,向席泰宁说了他每一秒钟都可以离开医院,他的健康绝无问题之后,席泰宁的反应,并不令他惊讶。

席泰宁当时,在听了原振侠的话之后,先是转头望向窗外,然后,双手捧住了头,用十分哀伤的语调道:“你们查不出来!”

原振侠虽然并不感到意外,但是在那一剎那间,他也有一种冲动──真想一把抓住席泰宁浓密而又鬈曲的头发,把他直摔出病房去!

他甚至于已经伸出手去了。当他意识到,自己当然不能这样做,而想立时缩回手来的时候,席泰宁却突然抬起头来,双手一起握住了原振侠的手。他在这时,望向原振侠的眼神,完全是一个处在绝望境地中的人,向人求助而发出的一种神色!

原振侠吃了一惊,但还是用十分镇定的声音说:“你想说甚么,只管说!”

席泰宁的口唇发着抖,显然他是想说什么。可是过了好几分钟,却始终没有说出什么来,只是唉了一声,松开了手:“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部分忘了检查?”

原振侠叹了一声:“连头发和指甲都化验过了,还有什么可以检查的?席先生,对,有一样还需检查的,就是你的精神状态。”

席泰宁用坚决拒绝的神态和语气回答:“不!走开,我自己明白,我的精神状态十分正常!”

原振侠有忍无可忍之感,冷笑着,用医生绝不应该对病人说话的态度道:“那么,我没有什么可做的了,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医生是不应该这样对病人说话的,可是对方根本不是病人,自然不同。

席泰宁转过身去:“我还不想出院,你仍然是我的主治医生!”

原振侠一声不出,转身就离开病房。

席泰宁“可以负担任何费用”,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单是他每天所喝的那瓶酒,就是一个高级职员一个月的薪水。原振侠对他的来历身分,曾经有过一个时间的好奇,但现在也没有兴趣了。

虽然,由于席泰宁一直维持着十分有教养的风度,还不至于令原振侠感到厌恶,但是他自然而然地,对席泰宁冷淡了许多。

自从那天起,作为主治医生,原振侠不过是每天进病房三次,给“病人”量量体温、血压,用听诊器听听,问“病人”有甚么不舒服,只此而已。

自然,原振侠不管“病人”的多次坚拒,还是每次都建议他,去向精神病专家就诊。可是席泰宁的态度,一直都很忧郁,甚至终日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原振侠曾将这个情形向院长提起过。医院中各式各样的怪病人都有,但是像席泰宁那样的却很少有,院长也拿不出办法来,只好由得他住下去。

而今天,忽然多了一盆黑色的假花!

原振侠立时想到的是,黑色代表死亡,对席泰宁来说,这种怪异的变化,一定会引起他情绪上的不安。希望花是才送进来的,席泰宁还未曾见到,他要赶快把这盆假花拿出去!

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快步向花架子走去,而当他走近去的时候,那股浓香也愈来愈甚。虽然他心中认定那是一盆假花,可是也可以肯定,那种浓香,是由这盆花所发出来的!

要使假花能发出香味的方法,自然很多,最简单的,就是在假花上喷上大量的香水。那么,送花人的目的是什么呢?

原振侠一面想,一面来到了花架前。当他低头去看那盆花的时候,那种香味就更浓,几乎使得他的呼吸也有点不畅顺。原振侠急忙直了直身子,也就在这时候,他发现那盆花不是假花,是真正的花,真正的纯黑色的花!花枝是深棕色的,有着细密的刺,没有叶,就只有花朵──约成人手掌一般大小的花!

这使原振侠感到极度的惊讶,当他再度低下头去,想更仔细地去观察那盆奇异的花朵时,席泰宁的声音自他身后传了过来:“别凑得太过近,这种花是有毒的,花粉的毒性很烈!”

原振侠怔了一怔,这才注意到,黑色的花朵,有着浓黑如漆的深黑色花蕊,雌花蕊十分突出,雄蕊上有着同样黑色的花粉。

原振侠的原意,是不想让席泰宁看到那盆花的,这时,他自然知道自己不必多此一举了。他转过身来,看到席泰宁的神情十分怪异,像是有着一种异样的兴奋,可是却又带着焦切。

原振侠向那盆花指了一指:“这是什么花?”

席泰宁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走到花架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嗅着花香:“不但花粉有毒、花梗有毒、花瓣有毒、花根有毒,连花香也有毒!”

原振侠望着他,对他的话,很有点莫测高深之感,等着他进一步的解释。

席泰宁再深深吸了一口气:“这种花的香味,闻名天下,会使人迷醉。效果和喝酒、抽大麻、甚至服食迷幻药差不多,会使人产生十分美丽的幻觉!”

原振侠扬了扬眉:“不必通过焚烧的过程,单闻花香就会使人迷醉?”

席泰宁点了点头,走开了几步,坐了下来。原振侠又向那盆花望了一眼,这时,他只感到这盆黑色的花,有一种说不出的邪异之感。

他沉声道:“既然这盆花是有毒的,我认为它不适宜放在病房之中!”

席泰宁像是早已料定会有这种情形出现,他的反应来得又快又镇定:“医生,对于你们不懂的事,最好别表示任何意见!”

原振侠心中有点恼怒,扬了扬手。可是不等他开口,席泰宁已经抢着道:“这盆花,可以做到你们这家设备精良、人才济济的大医院做不到的事!”

他的话中,有着明显的讽刺意味。原振侠自然可以听得出来,当下就冷冷地道:“是生嚼花朵呢,还是煎成药茶吃下去,就能医得好你的疑心病?”

他本来想说“就能医得好你的精神病”的,但是一转念之间,把“精神病”改成了“疑心病”,口气上自然缓和了许多。

可是席泰宁还是十分恼怒,沉声重复道:“对你不了解的事,最好不要发表意见!”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有什么不了解的?你没有病,这种花也不能帮你什么,我全了解!”

席泰宁立即用十分急速的声音反问:“你了解?请问你对‘降头’了解多少?”

一时之间,原振侠实在无法听懂他这句话,只好问:“你说什么?”

原振侠听不懂席泰宁这句话,自然是有原因的。因为他们一直用英语在交谈,而在说到“降头”这两个字的时候,席泰宁并没有用英语,而是使用了中国粤语的发音,像“功夫”、“云吞”已成了英语词汇一样的说法。所以一剎那间,原振侠实在无法把这两个字的发音,和“降头”这两个字联系起来,在思绪上形成一个概念。

而当原振侠反问了一下之后,席泰宁的反应十分奇怪。剎那间,他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眼神之中也流露出十分惊恐的神色。像是他刚才在气头上,急速地讲出来的那句话,是泄露了什么秘密,立刻会有大祸临头一样!

原振侠等了一等,得不到他的回答,又再追问了一句:“刚才你说什么?”

席泰宁站了起来,挥着手,又坐了下去,像是下了最大的决心一样,自他的口中,道出了两个字来:“降头!”

说出那两个字,对他来说,像是不知要花多大的力气。讲完之后,他不由自主地喘着气,而且,额角上也见汗珠渗了出来。

可是原振侠还是不懂。自然,原振侠如果看到了“降头”这两个字的话,他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的。可是单听声音,他实在无法在那种突兀的情形下,联想到对方忽然会提到“降头”这件事!

他只是仿真着这两个字的发音,然后十分疑惑地问:“那是什么?”

席泰宁现出了一个十分苦涩的笑容来,喃喃地道:“要是知道那是什么倒好了!”

原振侠看出席泰宁的神态十分认真,他忙道:“不能有最简单的说明?”

席泰宁望着原振侠,气息急促:“最简单的说明就是,那是一种巫术──”

这句话一出口,原振侠陡然之间明白了。他吸了一口气:“哦,降头!对不起,我实在想不到,你会忽然提起这件事来。降头,当然,我对降头是没有什么了解,你为什么忽然想到它……”

原振侠讲到这里,陡然住口,用一种十分惊疑的目光,望定了席泰宁。有一句问话,在他的喉间打着转,可是却没有问出来。

没有问出来的原因是,他觉得这句话如果问了出来,那将是一桩十分滑稽的事情!

他想问的那句话是:“席先生,难道你是中了什么降头?”

作为一个医生,原振侠自然不能这样问。

刚才席泰宁所做的最简单的说明是:那是一种巫术。这说明自然不足以概括“降头”的丰富内容,但这已是十分简单明了的了。

原振侠是西医,是经过严格的科学训练的,而巫术却全然是玄学范围中的事。

然而,原振侠的心情是十分矛盾的。他曾有亲身的经历,证明巫术的存在,巫术的诅咒,可以应验在被诅咒者的下一代身上!这种经历又使他确信,人类科学所能了解的事太少了!

正由于他心情是这样的矛盾,所以他这句话虽然未曾问出来,但直视着对方所流露出来的疑惑的神情,已经等于说了出来一样,而席泰宁居然十分缓慢地点了点头。

剎那之间,病房中静到了极点,两个人,互相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席泰宁等于已经回答了原振侠的问题:是的,我中了降头!

原振侠在得到了这样的回答之后,思绪自然乱到了极点。他首先想到的是:什么叫“中了降头”呢?

“中降头”,是一种十分普遍的说法,意思就是为“降头”所害了。

然而,“降头”又是什么呢?

原振侠不能算是这方面的专家,他所知的,只是比普通人略为多一点而已。

他知道,“降头”有着丰富无比的内容。这时,他也无法一一细想,他只是概括地想到了一点:那是一种通过巫术的、法术的,或者是种种不可思议的法子,去达到目的的过程。

而“中了降头”,就是被这种种法子所害,而受害的人,后果可以有几百种!

席泰宁中的是什么降头?他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看来,他这样严格地要求对他的身子做彻底的检查,不是无缘无故的。他中的降头,是不是某种毒药,会使他死亡?

沉默维持了至少有三分钟,首先打破沉默的,反倒是席泰宁。

他苦笑了一下:“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来找你的原因,因为我知道,你曾经有过不少奇异的经历,尤其是在巫术方面,你也有过深刻的研究……”

原振侠也苦笑了一下:“你是说,你……被一种巫术所害……会怎么样?”

席泰宁深深吸了一口气:“会……生一种怪病,然后,很快就会死亡。”

原振侠紧蹙双眉,摇了摇头。

那实在是很难令人相信的事!

席泰宁陡然激动了起来,声音有点嘶哑:“你不信?你应该相信的,为什么不信?”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没有说我不信,事实上,我曾经历过更不可思议的事。但是,我对你的情形全然不了解,怎可以有肯定的反应。”

原振侠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诚恳,席泰宁望了他片刻,激动的神情渐渐平复。

原振侠又道:“如果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是无法用普通的常理来理解的话,那么,从你进医院的第一天起,你就应该把我当作朋友,把一切全告诉我,而不是什么都不说!”

这几句话,很有点责备的意味在内。席泰宁叹了一声,口唇抖动了几下,才苦涩地道:“我以为……凭借现代医学技术,总可以检查出什么来的。谁知道……什么也查不出来!”

原振侠缓缓地道:“照常理来解释,什么也查不出来,就是什么事也没有。”

席泰宁连连摇手:“不,不,一定有的,我知道我自己──中了降头。”

原振侠没有搭腔,等着他进一步说,他自己是如何“中降头”的情形。

可是席泰宁神情不定,好几次欲言又止,像是十分为难,又故意避开了原振侠的眼光,也转换了话题:“我们是不是应先确定一下,什么是‘降头’,再……说起来,就比较容易明白一点?”

对于席泰宁的这种态度,原振侠自然不是十分欣赏,但是他还是耐着性子道:“这个问题,只怕全世界没有几个人回答得出来。或许,花上大量人力物力,可以有一定的结果,但那一定是厚册的巨著,绝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得明白的!”

席泰宁现出十分失望的神色来:“我认为你至少对这类事,有一定程度的研究!”

原振侠听出他的话,对自己的常识是一种挑战,他不想在这个自称“中了降头”的神秘人面前示弱,所以略想了一想:“据我所知,‘降头’的内容十分复杂,追溯起来,源自中国云南、贵州一带苗人和夷人所使用的‘蛊’。那是一种离奇怪异的方法──培殖一些现代科学无法理解的物质或细菌,并且可以通过人体情绪的变化,控制这些物质或细菌数目的增多或者减少!”

原振侠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停了一停。对于刚才,类似教科书那样的“文体”,连自己都感到有点好笑。

可是席泰宁却十分用心地听着,还表示了他的意见:“是,有一位先生,当他年轻的时候,就有过一段关于‘蛊’的经验,我详细看过他的记载。”

原振侠道:“好得很,那我们就可以在那一方面,约略地提一下就算了。‘蛊’有许多种,每一种,都通过十分复杂的方法以达到目的。或许是由于自然环境的缘故,蛊术不曾向北流传,而向南流传,传入了东南亚一带,缅甸、泰国、马来亚,甚至印度,都是蛊术流传的地区。而在那些地区的中国人,就把蛊术统称为‘降头’,实际上,两者之间,内容很有不同之处!”

席泰宁连连点头。原振侠的这番话,显然使人知道,他对“降头”并非一无所知。

原振侠又吸了一口气:“事实上,降头的内容比蛊术还要丰富,结合了当地的法术、巫术、咒语,应用的东西也更多,连死人都包括在内,甚至牵涉到了灵魂学。在众多的各种各样的降头之中,就有一种通过神奇诡异的方法,可以使施术的人,控制一个儿童或者少年的灵魂,替施术者服役!”

席泰宁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是的,这种降头,叫作‘养鬼’。”

(“养鬼”是十分可怖的一种降头术,降头师要去偷盗才死的幼儿的尸体──死亡不能超过一天一夜。然后,在一个极隐密的所在,对童尸作法念咒,通过一种极其神异的力量,使得死者的灵魂由施术者控制。)

(在施术者成功地控制了死者的灵魂之后,再埋起尸体。那个被控制的灵魂,会随着施术者的心意,去做许多只有灵魂才做得到的事,例如超越时空、迷惑人的情绪或者害人等等。能力的强弱,端视施术者的法力高低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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