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伦敦圣詹姆斯、皮卡迪利和蓓尔美尔大街的绅士俱乐部来说,8月不是好月份。那是休假的月份,其间许多职员希望与家人一起外出度假,会员也有一半在乡村和国外度假。

好多俱乐部关门了,由于各种原因留在首都的会员,只能去陌生的俱乐部聚会。因为根据俱乐部之间的协议,几家为数不多的仍在营业的俱乐部,同时也要接待已关门俱乐部的会员们来喝酒和吃饭。

不过,到了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怀特俱乐部又开张了。亨利·库姆斯爵士邀请一位比他年长十五岁的人来这里共进午餐,那是他的一位前辈,担任过秘密情报局的局长。

奈杰尔·欧文爵士七十四岁,已经退休十四年了。在前十年,他像之前离任的其他人一样,是以“发挥余热”的方式度过的。他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对世事的经验和对权力渠道的了解,担任了一系列董事职位,为他自己的晚年生活积累了一些资金。

到吃午饭那天为止,他已经彻底退休四年了。他回到了位于多塞特郡波白克半岛上斯沃尼奇附近的家乡,在那里读书写作,沿着自然粗犷的海岸线散步,眺望英吉利海峡,偶尔还会坐火车去伦敦看望老朋友。那些朋友中也有很年轻的人,他们认为他依然充满生机,相当活跃,因为在他那双温和的蓝眼睛底下,隐藏着剃刀般锋利的智慧。

最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对所有见到的人都彬彬有礼,这种传统的礼仪掩盖了他偶尔显露出来的冷酷无情的钢铁般的意志。虽然年龄差距较大,但亨利·库姆斯对他相当了解。

他们两人都是传统的苏联问题专家。欧文退休后,秘情局局长职位相继落到了两个东方学家和一个阿拉伯学家那里,直到亨利·库姆斯上台,才标志着与苏联做艰苦斗争的人又重新掌权。奈杰尔·欧文担任局长的时候,库姆斯在柏林干得很好,他凭借自己的智慧头脑与克格勃的东德情报网,乃至与东德间谍头子马库斯·沃尔夫周旋,证明了自己是一名非常出色的特工。

欧文耐心地留在楼下拥挤的酒吧里和库姆斯聊些日常琐碎,但他像普通人一样好奇,为什么他以前的门生,要他特地坐火车从多塞特赶到高温潮湿的伦敦,来吃一顿午饭。直到他们换到楼上,在一张可俯视圣詹姆斯大街的靠窗桌子就座时,库姆斯才切入主题,提到了请他吃饭的事由。

“有一些事情正在俄罗斯发生。”他说。

“应该说是许多事情,全都是坏事,我是从报纸上看来的。”欧文说。库姆斯露出了微笑,他知道,老领导的消息来源可远不止那些日报。

“我不想详谈,”他说,“这地方不行,现在这个时间也不行。我就说个大概情况吧。”

“好的。”欧文说。

库姆斯给他大致讲述了一下过去六个星期在莫斯科和伦敦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在伦敦的那些事。

“上面不打算采取任何行动,这是最终决定。”他说,“虽然令人惋惜,但事情只能顺其自然任其发展。两天前,我们尊敬的外交大臣就是这样对我说的。”

“如果你认为我还能做些什么,能去推动查尔斯国王大街的官员改变主意,恐怕你是高估了我。”奈杰尔爵士说,“我老了,而且已经退休了。如同诗里说的那样:比赛都结束了,热情也耗尽了。”

“我有两份文件,想让您看一看。”库姆斯说,“其中一份,是我们所能确定的关于已经发生的事情的详细报告,从一个勇敢而又愚蠢的老头,从科马罗夫机要秘书的办公桌上偷走一份文件开始。我们认为《黑色宣言》是真实的,但是否同意我们的观点,可以由您自己判断。”

“另一份呢?”

“就是《黑色宣言》。”

“谢谢你的信任。我该拿这两份文件怎么办呢?”

“带回家去,都看一看,或许您会有什么看法。”

拌有果酱的米饭布丁空盘被撤走了。亨利·库姆斯点了咖啡和两杯俱乐部的佳酿葡萄酒,一种口味很好的芳塞卡。

“即使我同意你所说的一切,即便这个邪恶的宣言真实存在,又怎么样呢?”

“我在想,奈杰尔……下周您要去美国见的那些人……”

“天哪,亨利,你不应该打听这事的。”

库姆斯遗憾地耸了耸肩,但心底里颇为高兴,他的直觉起作用了。委员会要开会了,欧文会去参加。

“用老话来说,我的耳目无处不在。”

“那么,我很高兴,在我退休以后情况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欧文说,“好吧,如果我到美国见到了某些人,那又怎么样呢?”

“留给您判断,由您自己决定。如果您认为这些文件是垃圾,您就把它们烧成灰好了;如果您认为它们应该伴随您跨越大西洋,那也是您的决定。”

“哎呀,有意思。”

库姆斯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扁平的密封包裹,递了过去。欧文把它放进自己的包里,与他在约翰·路易斯百货商店买来的一些东西放在了一起,那是他为夫人买的一些刺绣用的帆布料子,老太太喜欢在漫长的冬夜钩织坐垫套子。

他们在大堂告别后,奈杰尔·欧文爵士坐出租车去火车站,赶返回多塞特的火车。

美国,兰利

1989年9月

到奥尔德里奇·埃姆斯返回华盛顿为止,他为克格勃充当间谍已经有九年,如此的生涯还会持续四年半的时间。财源滚滚而来,他用五十万美元的现金购买了一栋房子,还添置了一辆崭新的捷豹轿车,过上了全新的生活,可他一年的工资也就五万美元。但是,没人注意到这个反常的现象。

由于他在罗马时是负责苏联科的,所以,尽管罗马隶属于西欧处,埃姆斯本人仍一直留在关键的苏联东欧处。在克格勃看来,他能留在苏联东欧处很重要,因为这样他就有了权限,或许还可以再次接触三零一档案。不过,他在这方面还有个很大的问题。米尔顿·比尔登在阿富汗结束了反苏隐蔽行动的监督工作后,也刚刚调回兰利。作为苏联东欧处的新负责人,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千方百计撵走埃姆斯。可是,与几位前任一样,他的努力依然失败了。

精英官僚肯·马尔格卢已在非前线岗位这块晋升为人事部主管,对人事的调配和任职有很大的影响力。埃姆斯如今有能力提供美酒佳肴了,他与埃姆斯便很快恢复了酒肉朋友的关系。马尔格卢挫败了比尔登的计划,让埃姆斯留在了苏联东欧处。

在此期间,中情局已经把大多数秘密档案输入了计算机,从而把其核心机密托付给了人类所发明的最不可靠的机器。埃姆斯在罗马时就已经自学过计算机,现在,他只需要密码就可以看到三零一号档案,甚至不需要离开自己的办公桌。他不仅不必再把大量文件装进塑料购物袋里,也不需要去签字来调取绝密文件了。

马尔格卢为他的朋友埃姆斯安排的第一个职务,是苏联东欧处对外行动科的欧洲组负责人。但该部门只负责在苏联或苏联集团以外的苏联间谍,不包括正在东柏林负责克格勃K局的斯巴达战士“来山得”、在位于莫斯科的苏联国防部的“猎户座”,还有在莫斯科苏联外交部高层的“德尔斐”,以及第四个,即那个想飞越大西洋的代号为“飞马座”的间谍,他在莫斯科与乌拉尔之间的一个秘密核研究所工作。埃姆斯利用职权很快查了一遍杰森·蒙克的底,但蒙克现在是GS-15级别,比他职位高,他仍然停留在GS-14上。调查一无所获。不过,尽管在对外行动科查不出蒙克的底细,他还是知道了一件事:蒙克管理的所有间谍全都隐藏在苏联境内。通过闲言碎语和马尔格卢,他了解到了其他情况。

苏联东欧处的人都说杰森·蒙克很厉害,在埃姆斯摧残之下,是这个部门最后的希望所在。传闻还说,他独来独往,特立独行,喜欢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行事冒险,如果不是因为在这个走下坡路的部门里颇有建树,他早就被排挤出去了。

与所有官僚主义者一样,马尔格卢讨厌蒙克。蒙克拒绝按常规的一式三份方式保存文件,马尔格卢不喜欢他这样自行其是,最使他气恼的是,蒙克甚至不理睬马尔格卢那样的领导的抱怨。于是,埃姆斯对这种不满情绪加以利用。他们两人中,埃姆斯酒量更好,在喝下许多酒之后,他还能继续思考,而马尔格卢则会变得稀里糊涂,喜欢吹牛说大话。

到了1989年9月的一个深夜,他们的话题又一次转向那个自行其是的人。马尔格卢脱口说出,他听说蒙克管理着某个“重量级”间谍,是两三年前他在阿根廷招募的。

没有名字,也没有代号,但不要紧,克格勃可以推测出其他情况。“重量级”,意味着是二等秘书或更高的职务;至于“两三年前”,他们推定是一年半至三年前的阶段。

克格勃与外交部核查了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任职名单,获得了十七个可疑对象。据埃姆斯透露,那人没有再次赴国外任职的经历,这就把名单缩减为十二人。

与中情局不同,克格勃的反间谍部门没有神经质的人。他们开始调查突然暴富、生活方式改善,甚至购买公寓等情况。

天气不错,是9月份的第一个好天气,微风从英吉利海峡吹拂过来,这边的悬崖与远处诺曼底海岸之间没有狂风巨浪,只有被海风吹皱的一片片微小的白色浪花。

奈杰尔爵士漫步在德尔斯顿岬角和圣阿尔班岬角之间的悬崖小路上,呼吸着略带咸味的空气。他喜欢在这里散步,已经有好几年了,在烟雾弥漫的会议室里开完会,或者研究了一晚上的秘密文件后,他都要来这里恢复一下、振作一下。他感觉这里能使他的大脑清醒、注意力更集中。海风吹散了无关紧要的和干扰性的内容,暴露了问题的核心。

整个晚上,他都在专心致志地研读亨利·库姆斯给他的两份文件,里面的内容使他大为震惊。侦查工作一直回溯至流浪汉往西莉亚·斯通的车里扔进东西,他颇为满意。换作是他,也会这么做。

他隐约记起了乔克·麦克唐纳,那个曾经在世纪大厦跑腿的年轻人,显然,他也已经与过去判若两人。他深信这一结论:《黑色宣言》既不是伪造的,也不是开玩笑。

这使他又去思考《黑色宣言》。如果俄罗斯这位蛊惑民心的政治家真的想实施宣言中的计划,那么接下去要发生的事情,让他不由得回想起年轻时代那些可怕的往事。

1943年,他十八岁,那年他终于如愿加入英国陆军,开赴意大利战场。他在蒙特卡西诺的大规模进攻中负伤,被送回英国治疗。康复后,他要求重新加入战斗部队,却被分配到了军事情报局。

作为一名刚满二十岁的中尉,他随英军第八军跨过莱茵河,遇到了他那个年龄的人——或者说,任何年龄——都不应该看到的事情。一位大惊失色的英军少校召唤他,要他一起去看看他们的步兵部队在行军途中的发现——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这个地方给年纪比他大的那些人,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噩梦。

到达圣阿尔班岬角后,他转身朝内陆返回,沿着通往阿克顿村子的小道走去,到了那里再转弯,顺着巷子去兰顿马特拉弗斯。怎么办呢?究竟有没有什么机会能对局势产生影响呢?现在就把文件烧掉,不再去理会吗?太诱惑了,它实在太诱惑了。或者,把文件带到美国去?那样的话,也许会遭到元老们的嘲笑,他将在那里与他们一起参加为时一周的会议。太可怕了。

他拉开花园的门闩,穿过佩妮在夏季栽种水果和蔬菜的小块绿地。花园里有一堆篝火,几根引燃的木条之下,中心的炭火依然烧得很旺很红。把两份文件扔进火堆里是举手之劳,可以就此一了百了。

他知道,亨利·库姆斯再也不会提起这事,不会询问他干了什么,或者问他想得怎么样了。确实,谁也不会知道文件的来源,因为他们两人都不会说出去,这是规矩。他的妻子在厨房的窗口叫唤他。

“你来了?茶放在客厅里了。刚才我去村里买了些松饼和果酱。”

“好,我喜欢松饼。”

“就知道你爱吃。”

佩内洛普·欧文比他小五岁,年轻时是有名的美人,是许多富家子弟的追求对象。只有她自己知道,当初为什么选择了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年轻情报官。他曾经为她读过诗,但在他那害羞的外表之下,隐藏着计算机一般聪明的脑袋。

他们有过一个儿子,他们唯一的儿子,在1982年的马岛战争中阵亡了。他们尽量不多想关于儿子的事,除了他的生日和忌日。

在丈夫三十年的秘密情报生涯中,她一次次地耐心等待他的归来。他在执行任务,把间谍派往苏联,或者在柏林墙阴影中的刺骨寒风里,等待着某个勇敢而又惊恐的特工拖着沉重的脚步通过检查站,走向满是灯光的西柏林。他回到家里时,炉火总是烧得很旺,松饼和茶水

也早已备好。她已经七十岁了,但他依然认为她很美丽,依然深深地爱着她。

他坐下来,开始吃松饼,眼睛盯着火堆。

“你又要走了。”她静静地说。

“是的,要走了。”

“多久?”

“哦,先在伦敦住上几天,做一下准备,然后去美国一个星期。再之后,我就不知道了。很可能不会再离开了。”

“嗯,我没事。花园里有许多事情可做。有机会的话,给我打电话好吗?”

“当然。”

然后他说:“这种事情再也不能发生了。”

“当然不能。嗯,快把茶喝了。”

美国,兰利

1990年3月

率先响起警钟的是中情局的莫斯科情报站:间谍“德尔斐”关闭了通讯联络。事情是从去年12月开始的。杰森·蒙克坐在书桌前,凝视着发送给他的译码后的电文。他一开始是担心,后来就发狂了。

如果克鲁格洛夫安然无恙,那么他违反所有的规定,是为什么呢?中情局莫斯科情报站已经两次在约好的地方用粉笔标上了某种记号,表明他们已经在某个死信箱里为这位“哲人”放好了东西。他应该去那个秘密隐藏地收取的,但两次信息都无人理会。他是不是离开莫斯科了?突然被派往国外任职了?

如果是那样,那他早就应该发来约定好的“我很好”确认信息。他们查阅了已约定的杂志,寻找表示“我很好”或相反内容“我有麻烦,请帮帮我”的小广告,但都没有。

到了3月份,“哲人”要么因为心脏病或其他重病而完全丧失了生活能力,要么就是发生了严重的意外事故。或者是死了,或者被“拿下”了。

问题没有找到答案,蒙克疑虑重重。如果克鲁格洛夫被捕并受审,他会全盘招供的。抵抗是没有用的,只会延长痛苦。

他会说出死信箱的地点,还有提醒中情局去提取情报的加密粉笔记号。那么,为什么克格勃不利用这些粉笔记号,当场抓住美国外交官呢?这是显然应该做的事。如今其他事情都在按照美国的意愿进行,莫斯科会非常渴望这次行动能成功。

苏联的东欧部分正在四分五裂。罗马尼亚已经处决了独裁者齐奥塞斯库总统;波兰已经离去,捷克斯洛伐克和匈牙利正在公开反叛,柏林墙也已经在去年11月被推倒。在莫斯科当场抓住一个从事间谍活动的美国人,多少可以抵消一点克格勃正在遭受的羞辱。然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蒙克推测这意味着一个或两个可能。要么克鲁格洛夫的完全失踪是个意外事故,以后会得到解释,要么,是克格勃在保护情报源。

美国无奇不有,其中不乏一些非政府组织或民间团体。这种机构有成千上万,其范围从托管到无数个课题研究的捐款,面面俱到,有些晦涩难懂到简直超乎想象。政策研究中心、思想库、这样或那样的促进会、各种名目繁多的委员会,以及多到几乎无法列举的基金会,等等。

一些专事研究,一些从事慈善,一些组织讨论活动,一些致力于某个议题的宣传、游说、推广,提高公众对某个议题和反对其他议题的意识或废除某件事情。

光是华盛顿,就有一千两百个非政府组织,纽约还要再多一千个,而且,它们都有基金,有些来源于部分的税收,另一些来源于早年去世者的馈赠,有些来自民营工商企业的赞助,其他的是由异想天开、博爱或者精神错乱的百万富翁所提供的捐赠。

它们为学者、政治家、退位的外交官、空想社会改良家、爱管闲事的人——有时也有一些疯子——提供栖息之地。不过,这些组织有两个共同之处:它们都宣称自己实际存在,而且都在某个地方设有总部。但有一个例外。

也许是由于委员会规模很小,入会条件很高,会员信息不对外公开,并且组织保持绝对隐秘,1999年夏季的林肯委员会,很可能是所有非政府组织中最有影响力的一个。

在民主国家,权力就是影响力。只有在独裁国家,法律才会允许滥用权力的存在。在民主体制下,非选举产生的权力也可以影响经选举产生的政府成员。可以是通过公共舆论的动员、新闻媒体的报道、坚持不懈的游说或直接进行资金支援,但其最纯粹的形式,是运用丰富的经验、正直的品质和智慧,悄悄地向经选举产生的执政人提出忠告。这叫作“悄悄话”。

林肯委员会拒绝承认自己的存在。它很小、很隐蔽,也是一个自力更生的组织,致力于对现实问题的研究、评估和讨论,最终形成决议。根据委员的质量及能够接触当政最高领导层的能力,这个委员会所产生的真正影响力,很可能超过其他任何民间团体,甚至超过这些团体加在一起的合力。

所有委员都是英国人或美国人是该委员会的特征。委员会的真正成立时间是八十年代早期,是马岛战争之后,在华盛顿一家俱乐部就餐时商定的,但其起源可以追溯到英美两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逆境中发展起来的强烈的伙伴意识。

新委员入会必须受到邀请,而且必须具有某种品格或能被其他委员所认可。这些人中,大多是些经验丰富、诚实正直、聪敏机智、小心谨慎的爱国主义者。

此外,曾任公职的委员必须是已经退休的人员,这样就不会遇到为自己所在机构开后门的问题,而在私人企业任职的人则可以继续保留职位。并不是所有委员都很富有,但至少有两个企业家,他们的个人财产估计有十亿美元。

来自私人企业的委员具有在商业、工业、银行、金融和科学方面的丰富经验,而曾在公共部门任职的委员,则具有政治、外交和公务才能。

在1999年的夏季会议上,共有六位英国委员和三十四位美国委员,其中包括一位英国妇女和五位美国妇女。

由于他们经历丰富,所以一般都是中老年人。六十岁以下的人很少,年龄最大的,是一位八十一岁的老人,但他身体很健康。

委员会的精神风貌用亚伯拉罕·林肯的话来说,就是“要使这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永世长存”。经过友好的电话磋商,该委员会决定每年选一处隐秘的场所,召开一次会议。每次会议都会由一名富有的委员作为东道主,从来没有人会拒绝这份荣誉。委员们自行支付往返会议地点的差旅费,到达目的地后,就由东道主负责接待。

在美国怀俄明州的西北角,有个叫杰克逊霍尔的山谷,这个名字来自第一个敢于在那里过冬的猎人。该山谷的西面是高耸的提顿山,东边与格若斯维崔山脉相邻,北面被黄石公园封口,南面群山起伏,斯内克河翻滚着白色浪花,奔腾穿越群山之间的峡谷。

在滑雪小镇杰克逊的北面,第一九一号公路经过机场,通往莫兰交叉口,然后延伸到黄石一带。经过机场后就是穆斯村,那里有一条小路可以抵达珍妮湖。

在公路西边的提顿山脚下有两个湖泊:由加尔尼特峡谷的急流形成的布拉德利湖和雪崩峡谷下游的塔格特湖。除了驴友,一般人很难进入湖区。两个湖泊之间有块平底平地,在位于南提顿山悬崖峭壁下的一块土地上,一个叫索尔·内桑森的华盛顿金融家在那里建了个度假庄园,面积达一百英亩。

那里独特的地理位置可为主人和宾客提供一个绝对私密的环境。这地方两面是湖泊,背后是高山。前面的小路低于庄园的地势,使得庄园本身成了一块高地。

大家共同商定,第一批客人将在9月7日到达科罗拉多州的丹佛。内桑森会派一架格鲁曼私人飞机在那儿迎接他们,然后翻山越岭,去往杰克逊机场。离开航站楼走上不少路后,他们转乘他的直升机,飞行五分钟后抵达庄园。英国代表团已经在美国东海岸办完入境手续,因此他们不需要飞到丹佛机场,可在远处转机,避人耳目。

庄园里有二十套小屋,每套有两间卧室和一个客厅。由于天气暖和,阳光明媚,只有在太阳落山后才有一丝凉意,许多客人喜欢坐在房间前面的阳台上消遣。

伙食都经过精心烹调,食堂是一个大房间,是庄园的活动中心。吃完饭,桌子收拾干净后,那里就成了会议室。

庄园的职员都是内桑森自己的部下,都很谨慎,是专门被派到这里来的。为加强安全,庄园周边和下面的山坡上配备了私家警卫员,他们扮作露营者,防止有迷途的背包客误闯。

林肯委员会的1999年会议持续了五天。到会议结束时,谁也没有意识到这里有客人来过、住过并离开。

到达庄园后的第一个下午,奈杰尔·欧文爵士打开行李,冲了个澡,换上宽松的裤子和斜纹布衬衣,坐到了小屋前面的木露台上。他与美国的一位前国务卿同住这套木屋。

从这个有利的位置,他可以看到其他客人正在四处活动筋骨。他们在冷杉、白桦和黑松林中,在通往下面湖边的小径上,悠然地散着步。

他看到了英国前外交大臣和北约前秘书长卡林顿勋爵,那人瘦瘦小小,像一只鸟。与他并肩行走的是银行家查尔斯·普赖斯,曾经是美国驻英国圣詹姆斯宫最成功也最受欢迎的大使之一。在欧文担任秘密情报局局长时,彼得·卡林顿是外交大臣,也是他的上司。身高六英尺四英寸的普赖斯像一座高塔般耸立在英国贵族身边。再往远处,他们的东道主索尔·内桑森坐在一把凳子上晒太阳,与他在一起的是美国投资银行家和前司法部长埃利奥特·理查森。

前内阁大臣和文官长阿姆斯特朗勋爵正在木屋外敲门,木屋里的撒切尔夫人还在开包整理行装。

又一架直升机“咔嗒咔嗒”响着降落了,走下来的是美国前总统乔治·布什。美国前国务卿亨利·基辛格上前迎接他。在靠近中心木屋的一张桌子前,系着围裙的女服务员提着一壶茶水,走向另一位离任大使——英国的尼古拉斯·亨德森爵士,他正与伦敦的金融家、银行家伊夫林·德·罗思柴尔德爵士一起坐在桌子边喝茶。

奈杰尔·欧文看了一下为时五天的会议日程。当天晚上没有什么安排;第二天,与会人员将像以往那样分成三个小组,即地域政治、战略和经济小组;前两天都是分小组开会,第三天则是听取小组会议结果并就此展开讨论;第四天是全体会议。在他的请求下,在最后一天会议结束前,委员会为他安排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最后一天的会议,是关于未来的行动和提议。

提顿山脉山坡上的密林里,一头孤独的公麋鹿到了发情期,正吼叫着寻找配偶。一只鱼鹰伸展着末梢黑褐色的翅膀,盘旋在斯内克河的水面上,它发现自己的捕鱼地盘被一只秃鹰侵占了,于是愤怒地发出了像猫叫一样的声音。真是一幅田园牧歌般的美景,这位年迈的间谍头子心里想,只可惜,这一切都被他带来的邪恶的《黑色宣言》给毁了。

奥地利,维也纳

1990年6月

去年12月起,埃姆斯逐渐停止了在苏联东欧处对外行动科的工作。他再次失去了对三零一档案的查阅权,然后他开始了从罗马返回后的第三项工作——捷克行动小组的负责人。但这个小组没有得到密码授权,不能在电脑里访问绝密的三零一档案,以及那些储存着的在苏联集团内部为中情局工作的间谍的详细资料。

埃姆斯向马尔格卢抱怨,说这样做毫无道理。他曾经负责过整个苏联东欧处的反间谍工作,再说,他需要交叉核实那些虽然是苏联人,但曾在捷克斯洛伐克工作过的中情局间谍的情况。马尔格卢答应尽力帮助他。最后,在5月份,马尔格卢把电脑的访问密码给了他。此后,埃姆斯坐在捷克小组的办公桌前就可在电脑上访问那些档案,直至找到“蒙克管理的间谍们”。

1990年6月,埃姆斯飞往维也纳,再次与他的长期管理员弗拉基——即弗拉基米尔·梅楚拉耶夫上校会晤。自从返回华盛顿后,再与苏联外交官接触就很危险了,因为四周都有联邦调查局的监视,所以,他选择去维也纳。

他在拿到大把现金前都忍住没喝酒,他带来了三份详细档案,这也使得梅楚拉耶夫上校欣喜若狂。

一份是一位陆军上校,很可能是军情局的,现于莫斯科的国防部任职,是在1985年下半年在中东被招募的。另一份是一位科学家,住在一座被严密隔离的城市里,是在美国加州被招募的。第三份是一名克格勃上校,根据记录是六年前在苏联境外被招募的,现在不在苏联,但在东欧集团内部,会讲西班牙语。

三天后,在亚谢涅沃的克格勃第一总局大楼内,追捕开始了。

“兄弟姐妹们,你们没有听到晚风中的她的声音吗?你们没有听到她在向你们发出呼唤吗?你们难道没有听到我们敬爱的俄罗斯母亲的声音?

“朋友们,我能听到她的声音。我听到她在林子里叹息,我听到她在雪地上哭泣。‘你们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我?’她

问道,‘难道我被出卖得还不够吗?难道我为你们流血还不够吗?难道我遭受的痛苦还不够吗?你们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我?’

“‘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像娼妓那样卖到外国人和陌生人手中,让他们像吃腐肉的乌鸦一样来啄食我痛苦的身躯……’”

庄园内的大会议室墙壁上支起了一块能找到的最大的电影银幕,放映机架在了大厅的后面。

四十双眼睛凝视着影片里的人物。那是初夏时那人在俄罗斯图哈沃某次群众集会上的演讲,他用洪亮的俄语演说,声音高低起伏,影片中同时还配有低沉的翻译音轨。

“是的,兄弟们,是的,姐妹们,我们能听到她。而莫斯科那些身穿裘皮大衣的绅士及情妇们则听不到她。那些在她身躯上寻欢作乐的外国人和社会渣滓也听不到她。但是,我们能听到母亲在痛苦中呼唤着我们,因为我们是这个伟大祖国的人民。”

年轻的制片人利特维诺夫拍摄得相当成功。他在影片中插入了激起同情的画面:一位年轻的金发母亲怀抱婴儿,抬头注视着上面的讲台;一名长相英俊的战士泪流满面;一个饱经风霜的农民脸上满是皱纹,肩上斜挎着一把长柄镰刀。

没人会知道,那些切换到的镜头是演员扮演后分别拍摄的。倒不是说那些人群是伪造的:从高处拍摄的其他镜头展示着万名支持者,他们一排排站立着,两侧是青年战斗队中穿着制服的啦啦队。

伊戈尔·科马罗夫的声音从高声呼喊降为低声的耳语,但话筒把他的声音传遍了整个体育场。

“没人出现吗?没人上前一步说:够了,这样的事情再也不要发生了。要有耐心,俄罗斯的同胞们,再等一会儿,祖国的儿女们……”

话音又升高了,从低声细语升为高声呼唤。

“我来了,亲爱的母亲,我是您的儿子伊戈尔。是的,我现在来了……”

最后一个词语几乎被淹没了,集会的人群全都站起来齐声高呼:“科——马——罗夫、科——马——罗夫。”

放映机关掉后,人物影响渐渐从屏幕上消失。接着是一阵寂静,然后大家都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电灯开亮后,奈杰尔·欧文走到长方形的松木餐桌前头。

“我想,大家都知道刚才镜头里的人物,”他平静地说,“那就是伊戈尔·阿列克谢维奇·科马罗夫,爱国力量联盟的领导人。该党很有可能赢得明年1月份的大选,使科马罗夫当上总统。正像大家所看到,他是为数不多的有热情、有号召力的演说家,显然具有超凡的魅力。

“大家也知道,在俄罗斯,百分之八十的实权掌握在总统手中。自从叶利钦时代起,我们的社会中仍在实行的那些对权力的审查和制约,在那里却都已经被废除了。当今的俄罗斯总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颁布任何法令和法律。这其中也包括恢复一党制国家。”

“鉴于俄罗斯目前的状况,这样难道不好吗?”一位前驻联合国大使问道。

“也许没有不好,夫人,”欧文说,“但我要求进行这次讲解的目的,不是要讨论伊戈尔·科马罗夫当选后,可能会执行的方针政策和会可能会发生的事件,而是向委员会提供科马罗夫未来方针政策的确凿证据和本质。我从英国带来了两份报告,用这里的复印机复印了三十九套。”

“我还在纳闷呢,为什么要我带那么多纸来。”东道主索尔·内桑森微笑着说。

“很抱歉磨损了你的复印机,索尔。可我不想带着四十套复印好的文件跨越大西洋飞过来。我不会要求你们现在就阅读这些文件,而是每人拿上一套,回去后慢慢看。请先看标有‘已核实’字样的报告,然后再读《黑色宣言》。

“最后,我还要告诉大家,因为这份你们今晚要读到的文件,三个人已经死去了。这两份都是绝密文件,所以我要求看完后务必把它们全部退还,以便我在离开这个大院之前把它们全都烧毁。”

所有的疑云都消散了,林肯委员会的委员们拿着各自的复印件返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令食堂人员感到奇怪的是,开饭时间没有一个人来吃晚饭。委员们都要求把晚饭送到他们的木屋里去。

美国,兰利

1990年8月

从苏联集团的中情局各个情报站传来的消息很不好,而且越来越不好。到7月份时,情况已经明了,那位猎手,即“猎户座”,肯定是出事了。上个星期的一次例行“轻触会晤”时,索洛明上校没有出现,这类行动,他以前从来没有失约过。

“轻触会晤”是一种通常不会危及任何人的简单办法。在事先约定好的某个时间,其中一方沿着一条街道行走,他身后也许有人跟踪,也许没有。突然间,他离开人行道,拐进咖啡馆或饭店的转门——任何一个拥挤的地方都可以。就在他进去之前,另一个人刚刚结完账,起身走向门口。他们不必进行眼神接触,互相擦肩而过。其中一人把一个火柴盒大小的包裹塞进另一人的侧身口袋里。然后,这两个人都继续走各自的路:一个进来,一个出去。如果有尾巴,那么盯梢者在从转门进来时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

此外,“猎户座”已经两次未按照粉笔标记的明确要求,去死信箱领取信件了。唯一的推论是,“猎户座”已经切断联系,或者是其他人把这个联系切断了。而且,他也没有启用应急的表明生活迹象的程序。不管出了什么事情,一定都很突然,事先无法发出警告。心脏病、车祸,或者,他被捕了。

这还没完,来自西柏林的消息说,东德的安全地址也没有收到“飞马座”寄出的每月定期信件。苏联的养狗杂志上也没有出现任何消息。

由于布利诺夫教授越来越难以离开阿尔扎马斯-16去苏联境内的其他地区旅行,蒙克建议他每个月给东柏林的一个安全邮政地址发一封没有危险信息的平安信。信件里不需要书写任何秘密内容,只要签上“尤里”的名字就行了。他可在隔离区外的任何信箱投递信件,即使该信件被截取,也永远不会追查到他那里。柏林墙倒塌后,再也不需要使用老把戏,偷偷摸摸地把信件送到西柏林去了。

此外,他还建议布利诺夫去买一对西班牙猎狗。在阿尔扎马斯-16里,养狗是允许的,对于这位搞学术的鳏夫来说,还有什么事情比养狗更无害的呢?每个月,他都有正当的理由在莫斯科的某份关于养狗的周刊上刊登一条小广告,说有小狗要出售、要断奶、刚出生或者刚要出生等等,但每月照例会出现的小广告并没有出现。

蒙克现在已经计穷力竭了。他向高层领导抱怨说出事了,然后被告知要再等等,不要惊慌,要他保持耐心,联系无疑会重新建立起来的。但他已经沉不住气了。他开始写报告,其大意是,他认为兰利内部有漏洞。

会重视他提出的问题的只有两个人,凯里·乔丹和格斯·哈撒韦,但他们都已退休了。新当政的领导大多数是1985年冬季以后进来的,他们只是对这个问题感到厌烦。在这座大楼的另一个部门里,1986年春天开始的追查内鬼行动,仍在缓慢地进行着。

“我感到难以置信。”在早饭后全体会员参加的讨论会上,一位前美国司法部长说。

“我的问题是,我发觉很难不去相信,”前国务卿詹姆斯·贝克回答,“这事已经报告给了我们双方的政府了……奈杰尔?”

“是的。”

“他们不打算采取任何措施?”

其余三十九名委员围坐在会议桌四周,都盯着这位前间谍头子,似乎在寻找某种保证,告诉他们那只是一场噩梦、一种阴暗的虚构,很快就会以某种方式消失。

“按常规来说,”欧文说,“官方对此无计可施。《黑色宣言》的一半内容,有可能代表了许多俄罗斯人民的心声。西方根本不可能得到这份宣言,科马罗夫会指责那是伪造的。其产生的效果甚至反而会增强他的势力。”

一片肃静。

“我能说几句吗?”索尔·内桑森说,“不是作为东道主,而是作为一名普通委员。我曾经有个儿子,他在海湾战争中死了。”

大家肃穆地点点头。在座的委员中,有十二位曾经在海湾战争创建多国部队时担任过领导职务。桌子另一头,科林·鲍威尔上将凝视着这位金融家。由于内桑森家地位显赫,他收到了关于美国空军中尉蒂姆·内桑森在战斗结束最后时刻被击落的消息。

“如果说,这个损失有什么值得安慰的,”内桑森说,“那就是我知道他是在与邪恶做斗争时战死的。”

他停顿了一下,搜索着合适的词语。

“我已经很老了,足以理解邪恶的含义。我认为邪恶有时可以潜入人的身体。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我还小,还不能参加战斗,二战结束时我才八岁。我知道在座的委员中有些是参加过那场战争的,但当然,那是我后来知道的。我相信,阿道夫·希特勒是邪恶的,他做的事情也是邪恶的。”

会场一片寂静。政治家、实业家、银行家、金融家、外交家和行政官员们都习惯于讲究实际。他们明白,他们听到的是心里话。索尔·内桑森俯身向前,拍了拍《黑色宣言》。

“这文件是邪恶的,写文件的人也是邪恶的。我认为我们不能回避,不能让它再次发生。”

会议室里依然很安静。大家都知道,他说的“它”,指的是第二次浩劫,不单单是针对俄罗斯的犹太人,还有其他多个少数民族。

寂静被英国前首相打破了。“我同意。不能犹豫了。”

拉尔夫·布鲁克俯身向前,他是著名的洲际通信公司的负责人,全世界每一个股票交易所都知道“洲际通信”。

“好吧,那么我们能做什么呢?”他问道。

“在外交上……通知北约各个政府,敦促他们提出抗议。”一位前外交官说。

“科马罗夫会谴责说,这个宣言完全是伪造的,而且许多俄罗斯人会相信他。俄罗斯人的仇外心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另一个人说。

詹姆斯·贝克俯身向前,转过脸去与奈杰尔·欧文说话。

“是你把这份可怕的文件带给我们的,”他说,“你有什么建议?”

“我什么提议也没有。”欧文说,“但我要提个醒,如果,我们委员会准备批准——不是承诺,而是批准——一项倡议,那应该是非常隐蔽的,以后如果发生什么事情,绝对不会与这间屋子里的任何人联系起来,损毁我们的声誉。”

委员会的三十九名委员都清楚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曾参与过或目睹过政府隐蔽行动的失败,那会直接导致上层的垮台。

一位美国前国务卿在桌子一头用浓重的德语口音说话了。

“奈杰尔可否承诺一项这么隐蔽的行动?”

两个声音异口同声地说:“可以。”欧文担任秘密情报局局长时,他是在玛格丽特·撒切尔及其外交大臣卡林顿勋爵两人的领导之下的。

林肯委员会从来不会通过正式的书面决议,只会达成共识。然后每个委员利用其影响力,在他们各自国家的权力渠道里去促成这些共识。

委员们对于这个《黑色宣言》达成的共识是,把意愿委托给一个更小的委员会,由其考虑最佳方案。林肯委员会全体委员只是一致同意:既不认可,也不谴责,甚至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苏联,莫斯科

1990年9月

在勒福托沃监狱,阿纳托利·格里辛上校坐在办公室书桌前,审视着刚刚收到的三份资料。此刻的他,百感交集,心情很复杂。

首先是成就。整个夏天,克格勃第一和第二总局反间谍部门的同事们,把三个叛徒一个接一个地,很快就交给了他。

第一个是外交官克鲁格洛夫,他在两个方面露了馅:一是他在苏联驻阿根廷使馆担任过一等秘书,二是他回国后不久,就用两万卢布买了一套公寓。

他没有犹豫就全盘招供,把所有事情都向坐在桌子后面的审讯官和录音机彻底坦白了。六个星期后,他该说的都说了,再也没有什么好交代的了,于是被关进了监狱里的一间很深的地牢,那里的温度,即使在夏天也很少超过一摄氏度。他浑身颤抖着坐在牢里,等待自己的命运。这个命运就在上校办公桌上的一份资料内。

7月份,核物理学家布利诺夫教授被关进了监狱。到美国加州参加会议的科学家人数极为有限,人员名单很快就缩小到四人。在对位于阿尔扎马斯-16的布利诺夫公寓的一次突击搜查中,他们从柜子里起获了一双卷起来的袜子,里面藏有一小瓶隐形墨水。

他也很快就供认了一切。只要看到格里辛的审讯小组以及那些专业刑具,就足以使他松口了。他甚至透露了他向东柏林投寄密信的地址。

对东柏林地址的突然袭

击任务,则交给了克格勃东柏林K分局的一位上校,但不凑巧的是,就在袭击发起的一个小时之前,公寓的租客已经穿过新近开放的城市,逃到了西柏林。

最后,他们在7月下旬逮捕了西伯利亚的军人索洛明。这是根据他在军情局的官衔、他在国防部的任职,以及他在亚丁任职过的经历,对他实行严密的监视后敲定的。在监视期间,他们也对他的公寓进行了一次搜查,发现他的一个孩子在寻找圣诞礼物时看到过爸爸的微型照相机。

比奥特尔·索洛明与其他人不同,他忍受了极大痛苦,大声辱骂表示蔑视。最终,格里辛还是击败了他,他总是能够成功。他威胁要把其老婆孩子发配到最严酷的劳改营里去,从而获得了突破。

他们每个人都描述说,那位笑容可掬的美国人是如何接近他们,他是如何渴望倾听他们的心事,又是如何合理地提出了建议。这使得格里辛从内心产生了另一种情感,那是他对杰森·蒙克这个幕后人的刻骨仇恨。

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不止一次、不止两次,甚至三次踏上苏联的国土,与他的间谍接头,然后安然地离去,就在克格勃的鼻子底下。他越是了解这个人,就越是怒火中烧。

当然,他们也进行了各项检查。“亚美尼亚”号旅游船的航次旅客清单被检查了一遍,但没有发现什么假名。船员们依稀回忆起有一个来自得克萨斯州的美国人,身穿得州人的服装,与索洛明描述的他们在植物园见面时的模样相符。很可能蒙克就是诺曼·凯尔森,但这并没有得到证实。

在莫斯科的侦探工作收获颇多。他们通过签证申请记录和国旅的旅游团组记录,查出了那天在苏联首都的每一个美国游客的资料。最后,他们把疑点集中到了大都会酒店,还有碰巧因为肚子疼而没去游览札格尔斯克修道院的那个人。就是那天,蒙克在弗拉基米尔大教堂与布利诺夫教授见了面。菲利普·彼得斯博士,格里辛将会记住这个名字。

当三个叛徒向审讯小组坦白,他们在美国人的劝说下提供了大量的绝密情报时,克格勃情报官全都吓得脸色惨白。

格里辛把三个人的资料放在一起,用办公室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他总是喜欢听到最后的判决。

弗拉基米尔·克留奇科夫将军已经从第一总局局长晋升为负责整个克格勃的主席。那天上午,他带着那三份死刑判决书,去了位于新广场中央委员会大楼的顶层,放在了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总书记办公室的书桌上,等待签字。经批准后,他又把死刑判决书送到了勒福托沃监狱,上面的标记是“立即执行”。

上校给后院里的罪犯半个小时的时间,去体会即将发生的事情。太突然了,如同他经常告诉学生们那样,没有时间去预料。他下楼去了,在太阳永远也照射不到的高墙下的院子里,那三个人已经跪在了砾石地面上。

第一个是外交官。他似乎受到了严重的精神刺激,当军士长用九毫米马卡洛夫手枪顶住他的后脑勺时,他一直咕哝着“不,不”。看到格里辛一点头,军士长扣动扳机。一道闪光后,血肉飞溅,瓦列里·尤里耶维奇·克鲁格洛夫扑倒在自己面前的砾石地上。

科学家是在无神论的教育下长大的,现在却开始祷告了,他乞求万能的上帝把他的灵魂带往安息之处。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咫尺之遥正在发生的事情,就像外交官那样面朝下扑倒在了地上。

比奥特尔·索洛明上校是最后一个。他仰望着天空,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到了家乡,那儿的森林和河流里有许多猎物和鱼虾。当他感觉到后脑勺冷冰冰的枪口时,他朝站在墙边的格里辛上校伸出左手,中指僵硬地竖了起来。

“射击!”格里辛一声叫喊,一切都随之结束了。他命令当天夜里就将尸体掩埋,地点是在莫斯科郊外林地里没有标记的墓穴。即使死了,也不能有丝毫的仁慈。他们的家人将永远找不到可以送去鲜花的地方。

格里辛上校走到西伯利亚军人索洛明的尸体旁,弯腰看了一会儿,然后直起身子大步走开了。

他回到办公室准备写报告,这时候,电话机上的红灯亮了。打电话的人是他认识的第二总局调查小组的一名同事。

“我们快要查到第四个叛徒了,”那人说,“现在只剩下两个嫌疑人了。两人都是上校,都是反间谍部门的,都在东柏林。我们把他们都监视了起来,很快就能获得突破。在我们确定了以后,你想知道吗?你想参加我们的逮捕行动吗?”

“给我十二个小时,”格里辛说,“十二个小时后我会赶到。这个人,我是要定了。这个人,我有个人恩怨。”

调查官和审讯官都知道,一个经验丰富的反间谍情报官是最难突破的。他在K局的反间谍部门工作过许多年,知道要如何去发现针对他自己的反间谍行动。他不会在卷起来的袜子里放置隐形墨水,也不会去购买公寓。

过去,事情总是比较容易。如果某个人受到怀疑,他就会遭到逮捕和审讯,直至最终坦白交代或被证明是蒙受冤罪。到了1990年,当局坚持,必须要有证据,或者至少在实施盘问之前,要有确凿的证据。“来山得”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只能当场把他抓住。这需要计谋,还需要时间。

此外,柏林已是一个开放的城市。从技术上讲,东部依然是苏联的领地,但柏林墙已经倒塌,如果受到追猎,罪犯很容易逃离笼子,驾车快速穿过街道进入到灯光明亮的西部,他就安全了。那时候就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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