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初喜好饮酒,被困镇妖塔桃源狱时,也不忘苦中作乐,在茅屋中挖酒窖。

紧接着是飞羽激动的声音:“嚯,好酒啊!你把酒搬上露台,再搭个烤架,我捉几条鱼就上来!”

竹道旁,水渠底铺着一层雨花石,清泉潺潺绕竹楼,五色鲤鱼自在游荡,像一道道蕴彩流光。它们是观赏鱼类,被楼主养来附庸风雅,却因为此地生活安乐、灵气充沛,而长得异常肥美。

白鹤临水捉鱼,如狐狸田舍偷鸡,一眼识得哪些鱼肉质最好、哪些适合蒸煮、哪些适合烧烤。

赤初倒酒、飞羽操刀,碧游、阮灰煽风点火,不多时,竹里馆露台上炊烟袅袅,香味四溢。他们来到风月城的第一晚,便就地取材,围坐烤架,即兴露天烧烤。

孟雪里无奈地放出蜃兽,示意蜃兽吐息,遮掩此地烟火气和酒气。

赤初探下头招呼:“快上来吃啊!”

孟雪里应了一声,对霁霄伸出手,露出指间细细锁链,轻声央求:“只剩咱们了,先解开吧。”

表面看,“昆山大王”困锁、牵引着强掳来的人族修士,其实锁链的掌控权在霁霄手中。孟雪里怕道侣秋后算账,反问他一句“白天不是玩得很开心吗?”,幸好霁霄没有,依言解开,揉揉他手指的浅淡红印,仍是温和的好脾气模样。

孟雪里又松一口气,彻底放下心。

为赏月、听竹修建的清雅露台,笼罩在淡淡烟火气中,赤初、飞羽、碧游吃得满嘴流油。

阮灰吃素,刨了鲜嫩地笋煮汤。赤初又招呼蜃兽来吃。蜃兽不为所动,在一旁望月吐息,按霁霄教导的法门,吸收天地灵气和夜月精华。

蜃兽道:“我以后要好好修炼,不再贪图享乐了。等我千岁之后,变得鳞坚爪利,吐口气,火焰冲天,翻个身,地动山摇……”

孟雪里好笑地想,长春峰又没有地火岩浆,等你千岁之后,最多体形更大,还是一身桃花味。

但他没有开口,对一只难得奋起的废兽说出真相,未免太残忍了。废兽的梦想也值得尊重。

飞羽、赤初兴致勃勃,似乎全然忘记这一路被追杀的提心吊胆,也忘记镇妖塔的酷刑和孤独,举杯唱起妖界的歌谣。

没有扯淡吹牛的烧烤夜宵,是没有滋味和灵魂的。但当着雪山大王、霁霄真人的面,两位大妖不好意思吹牛,只剩满心感慨。

飞羽:“灵山如果知道咱们在这儿,有酒有肉,恐怕要气死了。”

赤初笑道:“鸨妖不是说他最近心情很差吗?镇妖塔一倒,足够气死他一回。”

孟雪里摇头:“他最难接受的,不是镇妖塔倒塌,而是事情超出掌握,追截我们的妖兵失去了线索。”

霁霄为道侣剔鱼刺,只是淡笑听着。

一起喝过酒,有些话就容易开口了,赤初叹道:

“三年前,灵山告诉心腹部下,雪山大王打算和人族联姻,有意以圣雪山以南的土地做聘礼,迎娶人间剑尊。百年前寒门城初见一面,雪山大王对其一直念念不忘,江山初定,就迫不及待下手了……”

霁霄微微一怔,孟雪里呛得连连咳嗽:“怪不得那阵子,总有妖问我,觉得霁霄真人怎么样。原来是试探我。”

霁霄:“你怎么说?”

“实话实说,说你很好看啊!”

霁霄无语,“好看”算什么评价,听上去就像色令智昏的妖王。

飞羽接着道:“灵山说,为了妖族的未来,他不得不先下手为强。他向心腹部下,许诺财富和地位,后来参与此事的小妖,陆续被他灭口了。不明真相的外妖,只以为他向你提出挑战,光明正大打败、杀死了你。成王败寇,强者称王。”

孟雪里看着酒碗中明月:“我从没想过,他敬我的酒会有蛇毒。”

那夜雪山大王受好友灵山邀请,参加灵山生辰晚宴,酒过三巡,殿内群妖露出獠牙利爪,齐齐扑杀而来。雪山大王毒酒发作,妖力受制,全凭肉身强悍杀出一条血路,冲开殿门。群妖穷追不舍,直到界外之地。

赤初目露怜悯:“你还说我傻?他本来就是一条毒蛇呀。”

孟雪里想了想:“但我没有自己盖监狱自己住,这样看,还是你比较傻。”

飞羽不关心他们谁更傻,讨论这个问题本身就很傻:“所以我们作为灵山大王的共同旧友,不,共同受害者,何年何月能报仇雪恨?”

赤初已经半醉:“我们兵临风月城下,复仇之战即将打响,虽然对手很强大,我们也不是吃素的。”

他说着左手拎起阮灰双耳:“我们兵强!”右手拎起碧游,“鸟壮!”

碧游化作原形,滑不留手地飞出魔掌,又被飞羽拦住。

飞羽问:“你我都是鸟类,但你知道区别吗?”

碧游小声道:“你是大妖,我是半妖。”

“不!”飞羽恨铁不成钢道,“你是小鸟,我是猛禽。做鸟妖,就要做猛禽。发怒时,根根羽毛炸起,你试试!”

碧游化作原形,炸成一颗小球:“够凶吗!”

阮灰在赤初手中扑腾爪子,颤颤反驳道:“可我就是吃素啊。”

孟雪里警告道:“不要随便拎我的伙计,除非是带他们逃命的时候。”

赤初松开手,捋捋阮灰兔耳的绒毛:“哥哥给你赔不是。小兔子,你有姻缘吗?”

阮灰:“没、没有。”

孟雪里抄起烤鱼的竹签扔赤初:“你还是不是妖,你连童工都不放过?!”

赤初偏头一躲,反手接下竹签剔牙:“我是看他单纯,好心提醒他!小兔子,你记住,越亲切温柔的大妖,越会骗妖。”

他又想起灵山大王对自己“掏心掏肺的真情表达”,哄得自己倾心竭力修建镇妖塔,不由露出似哭似笑的神色:“呵,不谈感情,屁事没有!”

阮灰不太明白:“好,好的。”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赤初举起酒碗,揽过阮灰脖颈:“咱哥俩干了这碗酒,以后你就是我老弟,我就是你大哥。”

阮灰不至于害怕一个醉鬼,但食草类妖族近距离接触食肉类,难免产生本能地畏惧,于是他瑟瑟发抖:“你清醒点。我是一只兔子,怎么跟狐狸结拜?”

“不结拜也行。”狐狸对月相邀:“好儿子,跟爹走一个!”

阮灰欲哭无泪,捧起酒碗喝了。

夜月照竹林,露台群妖酩酊大醉,东倒西歪,显出或大、或小的原形。

白鹤瘫在凉丝丝的竹席上,张开巨大双翅:“快上来,我背你们飞上月亮!”

紫狐跳上白鹤后背:“我扶稳了,飞吧!我要重新开始,飞向新生活。”

阮灰说:“我也想飞,半妖也要有新生活。”他头顶翠鸟,跳向紫狐。

翠鸟不足巴掌大,灰兔也只有两尺长,灰兔坐在狐狸双耳之间,大小正合适,像找到一个柔软舒适的窝,翠鸟又窝在灰兔两耳之间。

狐狸头顶兔子,兔子头顶翠鸟,一个叠一个。最下面是趴伏在竹席上,酒气冲天,打鼾如雷的白鹤。

赤初醉眼朦胧:“飞慢点,我想吐。”

阮灰和碧游望向天边明月:“我要摸到月亮了!”

孟雪里忧愁叹气:“妖族的傻病不传染人吧?”他知道赤初、飞羽今夜借酒浇愁,故意放纵自己喝醉。孟雪里虽沾了点酒气,仍保持着清醒。

霁霄随之叹气:“不好说。”他轻抚孟雪里后颈,淡淡笑道,“已经很傻了,万不敢再傻。”

孟雪里瞪圆眼睛:“我傻也是你道侣,你还想和离吗?”

霁霄真诚道:“不敢想。”

孟雪里满意了,将顶楼露台留给群妖晒月亮,自己拥着道侣回房歇息。

窗边白纱映出婆娑竹影,月光如水倾泻,竹席泛着凉气。

孟雪里喝了酒,不想打坐修行,与霁霄并肩躺在床榻上,盖同一条轻软的蚕丝被。

夜已很深,竹林中虫鸣渐歇,一场细如花针的小雨悄然飘落。

霁霄问:“睡不着吗?”

孟雪里听着竹海雨声,翻身点头,埋进道侣怀中。

霁霄:“怎么了?”

孟雪里低声道:“三年前,随我南征北战,领地扩大,‘大妖不得吞吃小妖’的法令越来越难推行。我却还想建学宫,让群妖互相学习,熟读人、魔两界典籍,向人族、魔族学习。大妖心思浮动,愈发向灵山靠拢。灵山不说‘雪山大王色令智昏,有意与人族联姻’,也会有其他理由,促成那场杀宴……改变妖界,不在一时一地。法令是恶是善,不仅在心意,也在因地制宜,循序渐进。妖界与人界,毕竟不同。论拿捏妖心,树立威严,我的确不如灵山。”

霁霄轻拍他脊背,像哄宠物入睡:“你进风月城,看了一路,觉得如何?”

孟雪里:“灵山对风月城的投入太大了,不仅劳民伤财,而是倾其所有。好像不是为了长久做妖王,只是为了举行这场万妖大会,召集众妖。以他的脾性,本不该这样,他从前只喜好音律绘画,不曾喜好奢华。妖界尚未完全统一,他本是最懂得把握时机,徐徐图之的妖。”

事出反常,令孟雪里感到隐隐不安。

他抬眼,从这个角度刚好看到霁霄削瘦的下颌,好像又回到做貂时,依偎在道侣胸口。

“灵山是否别有所图,待万妖大会,自见分晓。”孟雪里转而笑道:“我只希望雀先明别太冲动,万一他自投罗网,被押进风月城牢狱,那我们这趟来妖界做什么,专业劫狱吗?”

霁霄:“劫狱也不怕。”

孟雪里:“不怕。跟你在一起,劫狱也快乐啊!”

窗外雨声细碎。

孟雪里依偎着霁霄,聊眼下的事,过去的故事、对遥远未来的设想,聊人间也聊妖界,虽没有更多亲昵接触,然两人气息交融间,淡淡温情流淌。似乎这只是一个寻常雨夜,他们已共度许多年修行岁月。未来也要这般过下去。

不知过去多久,雨声渐停,孟雪里睡着了。

霁霄收敛气息,悄无声息地抽身而起,独自出门。

……

春水、秋光再次叮嘱孔雀不要逃跑,妖界很危险,被境主发现更危险。

雀先明拍胸脯保证:“我像那种雀吗?”又说人与雀之间,应该多点信任云云。

他重获妖力,化作人形,浑身舒畅。回到自己房间后,长舒一口气,强压兴奋,因为今夜还不到时候。

但既然打算逃跑,伪装身份、改换形貌是必然,且与本来相貌、气质反差越大越好。

雀先明对着琉璃镜,端详自己轻浮艳丽的五官,微微蹙眉。他脑海中闪过许多人影、妖影,都不甚满意,忽然灵光一现,想起自己去年冬天,潜入寒山救孟雪里。那日天降大雪,孟雪里折一支含苞梅花,从栈道那头走来……

雀先明:“就决定是你了!”

他周身妖气溢散,骨节噼啪作响,容貌、身高逐渐变得与孟雪里一模一样。

雀先明对镜调整,最终那张脸与孟雪里只有三分相似,却更具楚楚可怜,清纯无辜的气质。

他才勉强满意,又变回原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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