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濑川收到了东京大贺庸平的来信。濑川从信封上一挥而就的苍劲字体和瘪瘪的信封,已经预料到了回信的内容。

打开信封,里面有三张信纸。最后一张信纸上只有发信人大贺的名字、收信人濑川的名字和日期。

“敬复者:奉接贵函。惊闻杉江支部房屋烧毁,惊愕之余,想必阁下痛心不已,在下深表同情。诚如阁下所言,在下十余年前也曾于杉江支部就职,三年间日夜奉公劳作,那座建筑的模样历历在目。拜读阁下来信,不禁感慨万千。

“贵函询问之事,非常遗憾,在下竟一件都不记得。尤其是阁下指出的自一九五〇年四月至次年三月之不起诉案件,如今已无法回忆,实在羞愧难当。虽然记得承办刑事案件的笔记曾保存过一段时间,但在告别长期的检察官生涯时,都与其他资料一同销毁了。

“对您所做的努力竟无以相助,实在抱憾不已!”

濑川最后的一线希望破灭了。但是,不能以此认为前辈检察官的回信太过冷淡。本来就是十多年前的往事,又没有笔记留下,回忆不起来也是很正常的。就连现任的刑警,也只能回答得很模糊。

这位前检察官回答说毫无印象,这似乎有点奇怪,但他可能是担心写那些不明不白的东西于事无补。一定是害怕记忆模糊会造成差错,所以避而不谈实质性的内容。尤其是濑川明确指定了具体时期,前任检察官就更加谨慎了。

濑川将信纸装回信封,暂先放在桌子上。从这封信来看,如果濑川直接去见大贺的话,他可能会先说些“可能是那会儿吧”或者“说不太清楚”等等推托之词,然后再说出一些印象模糊的事来。

因为现任检察官是以半公文的形式询问的,所以对方十分谨慎。大贺心中非常明白自己的回信要负什么样的责任。

濑川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东京如此遥远。从母亲和兄嫂居住的世田谷到练马区关町,乘坐电车用不了一小时。可是要从四国的西端去大贺的家,中间却隔着相当久远的时空。不,与此相比,不如说他的自由被现任职务的高墙所阻隔。

濑川抽着香烟发怔,田村事务官走了进来。

“我刚到平田君的遗属那里去了一趟。”田村事务官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道。他脸上已渗出微汗。

“你辛苦了!”濑川让田村把椅子挪到自己跟前。“因为是谈金钱方面的事,你也很难开口吧?”

“是啊!”田村掏出有点脏了的手绢擦擦脸。“正像您讲的,打探实情真是太费劲了。我做出对平田君去世后的生活问题很担心的样子,从各个角度探询。我说,假如平田君借债太多的话,就需要进行清理。如果夫人有事商量,就请明说。”

“很好。”

“我先提到平田君常去松山赌自行车赛可能欠债不少,也不会有存款。于是夫人若无其事地说,现在没有必要担心。”

“那你是不是把殉职抚恤金和退职金都考虑在内了?”

“我也讲过这事。但是对方说,今后的生活资金和孩子的教育资金尽量不动。夫人好像打算今后找工作,所以说到目前的情况,她说因为平田君痴迷赌自行车赛而一时债台高筑,连抵押物品都没有了。但幸运的是,最近赌自行车赛中彩了,填补了相当大的亏空。”

“赌自行车赛能赚那么多钱吗?”

“如果手气顺的话就能连续猜中,也能赚不少钱呢!”

“这话倒是跟返还预支工资的说法一致。但她说从什么时候开始赚钱的呢?”

“也跟返还以前债务的时间相同,是从二月下旬开始的。”

“后来就一帆风顺了吗?哦,我是说赌自行车赛。”

“好像是这样。赌比赛只要运气好,简直是一顺百顺。”

“是吗?”濑川抬起支着下巴的手搭在额头上。“除此之外,你问没问那以前是否有陌生人来访,或者收到陌生人的来信?”

“她说没有。”

“不过,平田君去赌自行车赛时应该有伴儿,或是跟他一起去松山赌自行车赛的人吧?”

“关于这一点,听说平田君认识到自己的身份,并不太结交这样的伙伴。”

“也就是说,他总是独自一人去赌自行车赛了?”

“是的。他夫人叹息着说,死前赌自行车赛赢钱,恐怕是不祥的预兆。”

平田的妻子似乎认为,她丈夫开始赢钱是死亡的前兆。但是,事实果真如此吗?

看到濑川沉默不语,田村就耷拉着眼帘继续说。“夫人很伤心,说平田君被烧死的前几天晚上曾带全家人去看电影。以前狂赌自行车赛时,夫妻争吵不断,从未有过这种情况。”

“看电影?”濑川猛地抬起头。“你说平田君死前曾带全家人去看了电影?”

“是的。”

“是哪一家电影院?”

“当然是市区的电影院喽!”田村像是在讥笑检察官糊涂。

“听说不是他自己掏钱买票,是别人送的招待票。”

“招待票?到底是哪家电影院?”

“杉江电影剧场。本市有三家电影院,就是那家最大的。女人得到电影票就高兴得不得了啦!”

“他们拿到的招待票只是那一周通用的吧?”

检察官怎么问起这些来了?田村镜片后的双眼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我想起来了,平田君曾经说过拿到了招待票,还说要是没有招待票根本不会去看电影,没想到还会有最后的快乐。”

“是吗?”濑川关注招待电影票,是因为大脑中突然闪过了八幡滨的电影院。这当然纯属巧合。事实上去八幡滨电影院的不是平田,而是竹内事务员。

但是,这种巧合又把他的思路引向松山机场的送行情景。当时还不认识,他看见八幡滨电影院的老板为三个女子送行。年轻女子挥动着巡山朝佛的手杖告别。送行的电影院老板旁边,一个剪了寸头、穿着华丽和服的男子在挥手。怎么看都像是游手好闲人等。

“田村君,”濑川踌躇片刻,意识到自己的眼神骤然发生了变化。“怎么样?你能不能打听一下杉江电影院的经营组织?”

“好的,您是指黑帮吧?”田村点了点头。

“顺便再详细查查,八幡滨的电影院是哪个黑帮的势力范围?”

检察官没有可供派遣的下属,身边只有检察事务官。二战以前,检察官可以直接指挥警方调查。无论是杀人案还是抢劫盗窃案,检察官都可以亲临现场,制定调查方针,指挥署长和调查主任。可是,由于战后修订了刑事诉讼法,除了特殊案件如渎职、违反选举法案之外,检察官不得介入警方的调查,只能事后听取报告。也就是说,检察官只能根据警署送来的调查材料整理起诉书,然后参与公审。

因此,警方拥有大批的侦查员,而检察官却只有寥寥几个事务官而己。对调查渎职、违反选举法等东京和大阪的地检厅特搜部来说,情况也是一样的。地检厅的检察事务官相当于警察的刑警,但无论在人数方面还是组织方面,都无法与警方相比。

检察官常常指责警方的侦查漏洞百出,对于送交检察厅的案件常以案情调查不充分、无法维持公审等理由,要求警方重新调查,或者不予起诉,于是造成检察厅对警方的不信任,而警方也对检察厅心怀不满。检方与警方的互不信任由来已久。

于是,检察部门内部早已产生了争论,认为检察厅应该专门从事公审。理由之一是,检察厅人员编制少,与警方叫劲儿调查只能耗尽精力,并致使重要的起诉案件越积越多。

实际上检察官工作非常繁重,既要审阅警方送来的调查记录并进行协商,还要讯问嫌疑人并传唤证人。送交检察厅的案件接连不断,如同东京街头红灯前的车流一般永远处理不完。

但是,检察厅仍然梦想着恢复战前的调查指挥权。也就是说,要像从前那样,检察官亲临指挥警署的调查工作,按照自己的方针指挥调查。

警方对检察厅的这种观点有所抵触。警方的领导层与其他官僚一样,一旦获得某种权限就绝对不会放弃。

于是,检察厅指责警方调查工作不彻底。有时还攻击说,如果全权交给警方,本来应该立案的也立不了案。而警方则反驳说,那是检察部门的自以为是。总之,检察部门没有专门从事调查的队伍。

濑川检察官想对杉江电影剧场、八幡滨电影院的幕后组织进行调查,如果委托警方,即可在短时间内查清。可是他却把此事交给田村检察事务官一个人去办,就是因为即使在这小小的杉江,地检厅支部与当地警方也不和谐。中央的互不信任也渗透到了地方基层。

第二天早上,濑川又去了松山。

天野首席检察官昨夜如期从东京返回,预定今天召集松山地检厅全体检察官,传达全国会议的内容。

濑川有很多个人问题。首席检察官的归来意味着濑川去留的决定。

濑川九点半在松山车站下车。驶往矗立着古城堡高坡的公共汽车排成长龙。地检厅与高级检察厅的建筑位于古城堡的脚下。

会议十点钟开始。天野首席检察官站在中间开始作报告。他从来不大声讲话,所以有时要把手搭在耳旁,否则会听不清楚。也可能是因为他看材料低着头的原因。他是个严谨慎重的人。

他首先传达了总理大臣和法务大臣的讲话要旨,接着又详细传达了最高检察长的讲话内容。

全国的暴力团活动猖獗。由于前一时期的多次打击,表面势头渐微,但大都伪装转向,特别是向地方发展自己的势力。希望地检厅密切注视地方基层暴力团的动向,采取严打态势。另外,明年将要举行参议院大选,已有传言说竞选拉票开始活动了。对此务必密切监视。

天野首席检察官照本宣科,嗓音有气无力,语调毫无抑扬顿挫。

濑川听报告时,不时地动一动身体。首席检察官接下来讲了协商事项,并传达了最高检察院对各地检厅提出意见的答复。

对濑川来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出席会议。所以比起别人,他对天野首席检察官那瘦弱的身影和有气无力的嗓音感受格外强烈。

报告结束之后是检察官质询,首席检察官答辩。面前的茶水己凉,杯口慢慢地爬上一只米糠似的小飞虫。

会议一结束,濑川就会被首席检察官叫去。会议渐渐接近了尾声,气氛开始轻松起来,而濑川的心却越绷越紧。

“那好,散会吧!”山川次席检察官宣布闭会。

首席检察官们陆续站起身来,缓缓地离开会议室来到走廊。会场中的低声细语变成一片嘈杂。

濑川正在向外走,后面有人戳了一下他的肩膀。回过头一看,原来是次席检察官。

他用眼神示意濑川停下来。“直接去我办公室吧!”他小声说道。

其他检察官回头瞅瞅他。他俩离开人群,朝别的房间门口走去。

天野首席检察官正在喝茶,看到濑川和次席检察官进来便把茶杯放在桌子上。

“您回来了。”濑川在首席检察官桌前问候。

“坐下吧!”首席检察官满脸倦容。因为出差刚刚归来?因为刚刚主持完会议?还是因为要向濑川宣布处分决定而感到心烦?不得而知。

“我直接说吧!”首席检察官用舌头舔舔嘴唇。次席检察官站在旁边见证。

“关于你那里失火的问题,我在东京找多方协商……”

濑川沉默着点点头。

“司法部副部长也很担心,并派人查阅了先例。我个人主张让你留在检察部门,副部长也同意了……关于事故的先例,这次值班人员擅离职守造成了死亡,属于前所未有,所以非常难办。最后……”首席检察官喉头耸动咽了一下唾沫。“决定驳回你的辞职申请。”

濑川深深吸了一口气。释然感与责任感沉重地充满了胸膛。只要不免职,什么处分都愿意接受。

“不过还是有些遗憾,虽然不批准你的辞职申请,但决定减薪三个月。”

濑川又点点头。这在先例中属于较重的处罚。虽然处罚较重,但以前都是单纯的失火而己。这次擅离职守并造成人员死亡当然是没有先例的。

“我也……”首席检察官在椅子挺了挺身体。“受到了警告处分,次席检察官也减薪一个月。”

濑川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该怎样向上级赔礼道歉。他体会到人在情绪激动时只能说出最普通的话语。“我给长官添了麻烦,非常抱歉!”

濑川又对旁边的山川次席检察官说了一遍。“我给次席检察官添了麻烦,非常抱歉!我深表歉意!”濑川站得直挺挺的。

山川次席检察官笑着轻轻点头,像是连首席检察官也代表了。

“上级对我从宽处理,我也要

尽职尽责,挽回损失!”

还能不能找到更多的辞令?这些都是官话、套话,可是在感情激动时,也只能生搬硬套了。

“好吧,那就拜托你了!”首席检察官伸手去端茶杯,已经没有茶水了。

“关于被烧毁的材料……”濑川这才向首席检察官报告工作。

“目前正在全力以赴地进行复原。但是因为其中一部分时间久远,所以与各地检察厅联系以及从警署得到的回复并不理想。这项工作还需要很长时间。”

“是啊!”首席检察官点了点头。

“大体情况可以从刑事案件簿的分类目录中查到,但是,找不到一九五〇年四月到一九五一年三月之间的案件簿了。”

“……”

“这册资料由被烧死的平田事务官保管,现在下落不明。”

“哦,是吗?”首席检察官似乎已经听次席检察官说过了。“正在查找吗?”

“是的,正在全力以赴。但因为当事人已经死亡,其他人又不了解情况……我想起当时的检察官大贺庸平,前些天已经写信询问。”

“大贺君……”首席检察官像是想起了旧友,点了两三下头。“我们曾在东京地检厅共事。后来他辞去检察官职务,应该是在东京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

“是的。所以我想,大贺先生也许还保留着当时的记录,就去信询问。但他在回信上却说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了。”

“那是不容易啊!”首席检察官对此并无特殊兴趣。“如果没有记录,那就无计可施了。”

天野首席检察官对遗失了一册案件簿不太关心,他似乎在说,既然关键的资料内容都被烧毁,目录可有可无。首席检察官也认为,复原全部案件材料没有希望。

“检察官也有各种类型。”提到了大贺,话题便转到了别处。“文笔好的人往往作笔记也很认真。比如我的前辈中,三宅正太郎先生就是这样的人。他已经当了大审院的院长。他写的文章,我们从年轻时起就喜欢阅读。最近有一种倾向,检察官仅仅为了趣味而撰写这类文章。检察官既不是报社记者也不是小说家,所以这种做法实在不够严肃。我还是希望像三宅先生那样,在文章中融入人生哲学、法律阐释以及作检察官的心得。”

或许是因为已经宣布了对濑川的处分决定,首席检察官心情愉快,于是讲起了这样的话题。

濑川从松山返回支部宿舍,天色已经很晚。阿婆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晚饭,上面盖着白布。他已跟首席检察官等人一起吃过了晚饭,但夜深之后还是有点儿饿。

独身生活轻松自在。换衣服时他撩了一下白布,露出一封信来。从笔迹上看是母亲从东京寄来的。

“上次见面之后一切都好吧?我想你独立生活一定有很多不便之处。上次说到宗方先生提亲的事,我觉得这次最好。据宗方先生说,婚礼可以在东京举行,然后你就直接带新娘子回你那里去。如果你公务繁忙没有机会进京的话,将来选择时间在东京举行也可以。总之,我不赞成你总是独自一人在各地跑来跑去。

“听说发生了火灾,我很担心。因为公家的房子被烧毁你责任重大,处境一定很困难。其实这次出事儿也是因为你单身住在宿舍,如果媳妇在跟前,一定会提前发现失火,也就不会损失惨重了。你哥哥也是这个意见,你嫂子也对我说应该尽快促成这门亲事。

“我也多次向宗方先生转达了你的想法,但作为母亲总觉得放弃这门亲事太可惜了,所以还没有明确拒绝。这次写信希望你能重新考虑并回心转意,让我和你兄嫂放心。宗方先生说这边不必急着回复,但也不能叫人家没完没了地等待。希望你做出妥善决断。”

濑川读完家信,把它放在榻榻米上,开始吃阿婆做的什锦寿司。漆碗中的高汤凉得像自来水,鱼丸可怜巴巴地沉在碗底。

母亲信上提到的亲事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那位宗方是濑川父亲的同辈,现在也从事律师职业。濑川的父亲一直从事律师行业,却让自己的儿子当检察官。濑川至今也搞不懂,父亲为什么不让他继承律师职业。哥哥不喜欢法律,如今在一家商社当科长。

濑川此前有过五六次提亲。在工作当地提亲的很少,几乎都是母亲从东京来信讲的。濑川每次都拒绝。但是这次母亲对宗方先生提亲非常热心,理由之一就是濑川已经年过三十。对方女子是久岛建筑公司常务董事的大女儿。

第二天早上,濑川给母亲写了简单的回信。

“宗方先生所提亲事,我这边没有异议。这是经过认真考虑的结果。诸事全权交给你们来办。拜托。

“不过,我希望婚礼尽量定在明年春天举行。我还不能预料自己届时是否还在此地。我现在不可能为相亲请假回东京。”

这纸回信一到东京,那边肯定立刻开始张罗。母亲和哥嫂转告宗方先生,再与女方商议,两家就要开始来往了。他们要把待在四国偏僻乡下的自己抛在一边,以第三者的立场为自己一步一步地安排扭曲的人生。

濑川想,人可能是在碰壁后退时才会痛下决断。要不是发生这次火灾,这桩亲事还可以再往后推。如果说争强好胜却遭当头一棒正是退避的机会,那么这种心情也是一种平衡。或者说,正因为仕途失意才会有心考虑个人问题。

这也是因为母亲和兄嫂不厌其烦地催促,使他觉得无法忍受。但是,这种情况由来已久,所以心境的变化还是因为这次受到了处分。

以前家里来信曾详细介绍过女方的情况,还寄来了照片,但仅凭这些还无法切实了解对方。但是周围的人却在热心运作,这种运作使双方结合成为必然。介绍结婚不都是这样的吗?

双方通过别人的描述形成对方的印象,然后根据这种想象与对方结婚。别人的观察未必总是客观,但比起当事人的主观,别人的主观不会有多大的风险。

但是,这里不存在爱情关系。介绍结婚论者主张先结婚后恋爱。濑川不能保证能对成为妻子的女子产生爱情,但是不能否定这种可能性,毋宁说他怀有一种模糊的肯定。

濑川以前没有谈过恋爱。这倒不是说他不曾有过类似的心境,而是因为没有发展到恋爱关系。所以他对介绍结婚并不感到乏味,也不畏惧。可以说,他对此前迟疑不定的亲事突然下了决心,也是由于刚刚尝到孤独感。

濑川把那封信投入地检厅旁边的红色信箱。听到信封落底发出的微弱声响,仿佛听到了人生转机的轰鸣。

濑川一上班,田村事务官立刻来见他。他翘起脚跟从走廊玻璃窗向里张望,确认濑川在里面,便推开了房门。

“早上好!”

“早上好!”

看来田村已经调查过电影院背后的暴力团组织了。

“您说的是八幡滨一家叫松荣剧场的电影院,对吧?”

“是的。”

“松荣剧场的老板叫尾形巳之吉……写在这里。”田村递来一张信纸。

尾形巳之吉,生于高知县高知市。十年前迁至八幡滨,靠经营弹子游戏厅起家,现在经营这家电影院。他在市内还有两家弹子游戏厅,家里有妻子和两个儿子。此人一九二三年生,现年四十二岁。

“原来是这样啊!经营弹子游戏厅开电影院。他也加入了暴力团,是吧?”濑川问道。

“表面看不是黑帮成员,实际上已介入很深。他属于关西的增田帮。”

增田帮的总部在大阪,在关西是头号暴力团。

“果真如此!”

濑川想起在机场送那三个女子的壮汉。他身穿灰色运动衫和茶色裤子。身旁站着一个穿华丽和服的寸头矮胖男人,腰间低低地系着蜡染腰带,像在炫耀自己的身份。

“他还经营弹子游戏厅?”濑川嘟囔了一句。因为他忽然想到尾形送行的三个女子会不会是他的店员,也许他在为工龄长、表现好的店员安排慰劳旅行。

三个女子拿着巡山朝佛的手杖,因此以为她们来自外地。但也许她们正要离开此地,带着手杖不过是为了好玩。

“另外,杉江市的杉江电影院也是增田帮的。”田村拿出了他的笔记,写的也是影院老板的简历。老板叫滨田治,六十岁,当地出生,战前开始涉足电影放映行业。他不像尾形,没有其他的店铺。

“增田帮在这边也有相当的势力啊!”濑川这样说,是因为在五六年前,松山附近的道后温泉曾经发生过增田帮与当地暴力团的争斗。

“是的,现在当地已经完全被增田帮控制了。”

目前尚未查清有增田帮背景的电影院与平田事务官的死有什么联系。仅仅了解到有两家电影院受暴力团的影响,还无法解释地检厅火灾和平田事务官的死亡。濑川在机场为首席检察官送行时,偶然看到了八幡滨电影院老板。这纯属偶然,不过是与案件无关的风景而已。

增田帮的手已经伸到了电影院,这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到处都有此类现象。查清这些情况,可能会在将来对其他工作有帮助,但对现在不起作用。

田村似乎坐立不安。“检察官先生,”他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找到一个看见平田君走出宝屋酒馆的人。”

田村的嗓音非常平淡,可是濑川却来了精神。

据“宝屋”酒馆老板娘讲,竹内事务员在喝醉跑出去后,平田又呆了一会才走的。如果平田与竹内转换角色的话,那么平田离开酒馆返回地检厅之间的行动就是重要问题。平田是一个人直接回来值班了呢?还是有人在半路与他接触过?

濑川早就派人了解平田离开酒馆后的行动,但没有结果。也无法查清他是单独行动还是与别人同行。然而现在,田村却耷拉着眼帘有气无力地说有目击者!

“你说的是真的吗?”濑川盯着田村汗涔涔的面孔。

“是的。说实话,我家邻居是卖船具的,是老板娘告诉我老婆的。我老婆也真是的,早点告诉我就好了,可她昨晚才说出来。不过,她也是前天才听船具店老板娘讲的。”

“她说没说平田君当时是什么样子?”

“船具店老板娘当时急着给出航的渔船送货,看见平田君正站在码头暗处跟一个女子说话。老板娘对平田君很熟悉,于是就想,平田先生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呢?为了不引起对方注意,她是躲在货车后面观察的。老板娘不知道平田君当晚值班,以为平田有了喜欢的女子到这儿来幽会。”

“看清那个女子的长相了吗?”

“老板娘说天色太暗,没能看清那个女子的长相。但是,那两个人好像察觉到有人了,那女子催着平田急忙拐进隔了两座房子的小巷里了。”

“你等等!”濑川从抽屉中取出了杉江市的地图。

濑川一展开地图,田村也从椅子上欠身看过来。

“检察官先生,就是这儿。大体上就是这一带。”田村毕竟是当地人,很快找到并指点着。

市区西侧是一片海湾,也是渔船码头,而且是轮渡码头。港湾中总是泊满了无数渔船,桅杆林立。

田村指的是与码头大街相隔的窄巷一角。穿过窄巷,来到一条略宽的南北向大街。再向南走五百米,就是地检厅支部。另外,那条街东侧有一条平行的繁华大街,东侧背街就是酒馆所在的街道。

如果平田离开宝屋酒馆,来到船具老板娘说的地点,那他就是横穿三条平行街道来到码头上的。步行应该用不了十分钟,本来街道就很窄小。

“知道当时的时间吗?”

“据说是十点二十分左右。”

竹内从宝屋酒馆跑出来的时间推定为十点多,那就可以断定平田是在竹内刚跑出去就来到了这里。正如濑川推测,平田并未从酒馆直接回到值班室。他绕道来到码头与那个女子见面。但是,那个女子是从某处与平田同行至此呢?还是在那儿等着平田?其经过不得而知。

这里是地方城市,所以晚上九点钟之后,一般人家就关门闭户,街上也是漆黑一团,路上也没有行人。平田的行踪难以查清,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没有目击者。

但是,现在田村向他转述了目击者的证言。如果不是检察事务官而是由警署调查的话,目击者早就找到了。说不定刑警们还能在别处找到平田的行踪。无论从人数来讲,还是从技术来讲,一旦进行调查,检察部门根本无法与警方相比。

但是,本案必须对警方彻底保密。因为平田的行动中隐含着检察部门的羞耻。

“那个女人穿什么样的衣服?”濑川把胳膊放在地图上问道。

“据说穿的是洋装,好像是红色的。”

“看清是什么花色了吗?”

“没有看清。据说那个女人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

“如果是红色服装的话,应该是个年轻女人。”

在听田村讲述时,濑川想起把竹内带进小洲旅馆的那四个女子。听说她们都是酒吧女招待的打扮,会不会是她们中的某一个与平田见了面?

竹内乘车去小洲之前,曾在酒吧里喝了酒。假设此间有个女子与平田见过面,从时间上讲并不矛盾。

那个与平田事务官站着谈话的女子是什么人?让田村离开之后,濑川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此事与火灾有关联吗?或者只是一次无关的邂逅?那个女子与平田关系亲密吗?还是关系一般?

目击者说那个女子穿着红色洋装。这个小城的人们习惯早睡,如果那么晚了还在码头上转悠,不会是良家女子,肯定是酒吧女招待。

平田与那女子很亲近,假设女子与平田商量后把竹内拉到小洲的旅馆去,而平田独自一人回到了值班室……

不,即使因此断定平田最初就瞄准了竹内,也还无法解释他自己为什么会被烧死。他当然不会想到自己会被烧死。

假设两人转换角色,竹内被烧死而平田脱逃,那中途的角色转换必须在本人不知情时进行。导致角色转换的是不是跟平田谈话的女子?具体地说就是,那个女子把离开酒馆的平田叫到码头,然后用某种方法让平田返回地检厅值班室并使他仰卧在榻榻米上。

那个女子当然只是工具而己。她是受别人支使的?那么支使她的又是谁呢?别急!必须仔细想想。如果平田是“逃脱”的角色,就应该先于竹内离开酒馆。因为平田应该是竹内的角色,所以在他晃悠到街上之后,竹内应该被送回到值班室去。但事实却是竹内先于平田离开。这又是怎么回事?

据竹内讲,当时在酒馆吵架时平田没有阻止。他已经醉得稀里糊涂,所以不知道自己离开后平田是否继续留在那里。

但是,宝屋酒馆老板娘说平田随后就出去了。而且老板娘不管竹内怎么说,一口咬定自己酒馆里没有人吵架。

濑川以前就觉得宝屋酒馆老板娘说话不对劲,现在也感到奇怪。濑川推测,平田与竹内几乎同时离开了宝屋酒馆。也就是说,平田没有想到竹内会喝醉跑出去,感到非常惊讶,因为这与他们原来的谋划不一致。

于是,平田马上出去追竹内。但是等待他的是那个女子。那个女子对他说了什么不得而知,总之,平田被叫到了码头上。

另一方面,竹内像他自己所说跑进了一家陌生酒吧,被那里的女招待灌了酒。这时是四个女子。如果其中有一人与平田见过面的话,那么竹内进去时肯定是三个人。与平田分开后的女子加入进来,就变成了四个人。一个女子和三个女子。

濑川从三个人这个数字又想到了别的事,就是在松山机场见到的那群女子。八幡滨的剧场老板为她们送行,当时是三个人。真是奇怪的巧合,为什么都是三个人?

这都是濑川的凭空想象。围住竹内的是四个女子,然后减去与平田谈话的女子。这个加法和减法毫无根据,但却仍然令人放心不下。

濑川叫来了田村。“你能不能去八幡滨出趟差?”

“好的。”田村还是那样耷拉着镜片后的眼帘。

“就是你调查过的松荣剧场老板的事。”

“是尾形巳之吉吗?”

“是的。你说尾形巳之吉经营着两家弹子游戏厅?”

“是的。”

“我想请你查一下弹子游戏厅的女店员,最近有没有突然辞职的或是休长假的。”

“不知道姓名吗?”

“不知道。查清这些就行。”

“遵命。”

“另外再查查松荣剧场的女员工中有没有辞职或休假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五月十六号以后。哦,说不定稍早一点儿的也有。”

五月十六号是地检厅支部发生火灾的那一天。田村混沌的眼神闪出亮光。“就是这些吗?”

“目前就查这些吧!现在去八幡滨,晚上应该能赶回来。我就在宿舍里,辛苦你回来后找我一下。”

“明白了。”

田村出去之后,濑川叫来了吉野事务官。“有些事想请你查一下。”

吉野与田村不同,身材胖胖的,脸色红红的。

“你酒量不小吧?”濑川做出端酒杯的手势。

“不,最近没怎么喝。”

“在酒馆里熟人多吗?”

“也不是很多啊!”吉野挠挠脑袋。

“有件事请你办一下。有关你熟悉的宝屋酒馆,查查有没有被黑帮控制。做这种生意往往都有一定的牵连。”

他想这样就可以证明宝屋酒馆老板娘的话是否属实。

下午,松山地检厅的山川次席检察官寄来了快件。这是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着一张折叠起来的图纸。

“考虑到各种情况,首席检察官希望按照这个设计图改建烧毁的部分。你组织认真讨论,有什么意见请告诉我们。另外,如果协商决定了,就从七月份开始动工。也许你们不太满意,但因为资金有限,不能再增加投入,请予理解。”

所谓支部修缮费,全由松山地检厅上报法务省进行预算,山川负责改建工程也是这个原因。

从图纸上看,也没有可以提出异议的地方。濑川本人觉得,如果采用木结构修建新仓库,而其他房间都保持原样,难免有些不协调。倒不如利用这次机会,把主体建筑修葺一新。可这不是由濑川说了算的,他既没有预算权限也没有审批权限,所以写了回信照此办理。

五点钟过后,濑川没有回到机关宿舍,而是走出大门朝竹内事务员家走去。竹内家位于离海较远的山脚下,在火柴盒般的市营住宅小区中间。

每家都有个小院,有的围着树篱,有的连着街道,有的开出了旱田,有的整齐地栽了院树。竹内家的院子里什么都没有,长着野草的红土干巴巴的。一个八岁左右的女孩在院子里玩土。

身材矮小、脸形小巧的竹内夫人看到濑川十分惊讶,跪坐在门厅台沿行礼。

“您丈夫怎么样了?”

濑川与竹内的妻子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在竹内休假后他来看望的时候,另一次是在她来领取工资的时候。

“是啊,实在是……”竹内妻子后半句话含混不清。“您请进屋吧!”

“是不是好多了?”濑川一边脱鞋一边询问。

“是啊,实在是……”

“神志还是不清醒吗?”隔着一扇拉门,竹内好像就在里面。濑川压低了嗓音。

“怎么说呢?他还总是发呆。”

打那以后,竹内的神经衰弱日趋严重,医生诊断后嘱咐静养一个月左右。以前就曾听他妻子说过,受到火灾打击之后,他说话也有点不正常了。不管怎样,先进客厅。

濑川刚在庭院边的六铺席客厅里坐下,天花板垂下的灯泡突然亮了。拉门打开,竹内走了进来。他妻子紧跟着,一只手扶在他的腰带上。

竹内脸上表情呆滞,看到濑川也没有郑重行礼,在妻子的搀扶下缓缓地坐在濑川面前。和服像是匆忙换上的,胸前衣襟也没有整理好。

“你好啊!”濑川看着竹内说道。“后来怎么样了?精神好点儿了吧?”

竹内眨了两三下眼睛。“是的。”他点点头,又不像是行礼。

他脸色比先前白了些,可能是因为一直呆在屋子里。嘴唇上没有血色,眼神恍惚,不知道在看何处。

“哎,检察官先生担心你,看望你来了!”脸形小巧的妻子从旁边对他说道。

“啊啊……”竹内听了妻子的话点点头。“谢谢你!”竹内道了谢,声音也软弱无力。

竹内绝对算不上是个精明强干的事务员。他性格古板,话语不多。当然他生性如此,但也不至于这样连话也说不全呀!

“晚上能睡着觉吗?”濑川喝了一口茶水,尽量说些轻松的话题。

“啊,实在是……”他不说能睡着,也不说睡不着。

“还是睡不踏实。”他妻子又做了说明。

“哦?从那以后一直这样吗?”濑川也转向了竹内的妻子。

“那段时间一直睡眠不足,后来就成了毛病。现在常常整晚都睁着眼睛,可白天老是打盹儿。”

“……”

“他夜里两次把我摇醒,说有怪人在房子周围游荡。还很认真地问我,听到脚步声了吧?可是我根本就没有听到脚步声。”他妻子担心地说道。

濑川仔细观察着竹内的表现。竹内在和服袖兜里不停地摸索,像是要掏出香烟。其实什么都没有,他却还是不停地摸索。

竹内也受到了擅离职守的责任处分。

濑川曾经找天野首席检察官商量过。“免职处分还是暂缓为好!”首席检察官似乎也认为处罚不宜过分张扬。竹内不是事务官而是事务员。处分事务官一般要向最高检察长呈报,但事务员可以由首席检察官斟酌决定。

“事务员的处分交给你来办吧!”天野首席检察官说道。

濑川考虑给他减薪三个月的处分。今天来此也是想观察一下竹内的病情,如果他能上班,最近就向他宣布处分。然而,竹内看样子还远远达不到可以上班的状态。看来竹内受到的打击非常严重,这样下去恐怕要变成废人了。

“哎,竹内君,”濑川用明快的语调问道。“那天晚上,你在宝屋酒馆喝酒的时候,跟船员模样的男自吵了架,对吧?后来就跑出门外了吧?”

“是啊!”竹内呆呆地说道。

“当时,平田君是不是在你之前出了酒馆?”濑川用聊天的口气问道。

“啊……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奇怪啊!你以前说过平田君留在后面了……”

“……”竹内歪着脑袋。但是,表情并不像是在努力回忆。

“哎,检察官问你呢!好好想想呀!”妻子在旁边插嘴。

“是啊……”竹内不情愿地嘟囔着。“这么说,平田君也许就是在我之前出了酒馆啊!”

“是他先出去的吗?”濑川不慌不忙地问道。

“是啊。我也有这种感觉。我跟船员模样的家伙吵架的时候平田也不劝阻,我就生气了。仔细想想,他当时也许已经不在那里了。”竹内呆呆地说道。

是吗?果然是这样吗?宝屋酒馆老板娘对这一点也说了假话。

“你说你后来逃离酒馆,又跑进了酒吧,对吧?那是不是门口有人叫你进去的?”

“哎,你好好想想嘛!”妻子抓住了竹内的手臂。

“是啊……”竹内隔着袖子嗤嗤地挠着胳膊。“这么说来,感觉好像就是这样的。”

“竹内,你好好想想!”濑川希望竹内准确地回忆当时的情况。“实际上你并不是闯进了那家酒吧,而是被女子拉进去的,对吧?”

“反正我醉了,实在想不起来。你这样一说,我也觉得自己不可能突然闯进陌生酒吧,那就是被人拉进去的。”

“这事儿你记不清了吗?是不是那个女子来到你身边,叫你进了那家酒吧?”

“是啊……”竹内耷拉着脑袋,像是在回忆。“逃出酒馆后又坐在酒吧里,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没有印象了。但是,这样说来,好像就是有个女子站在那里向我说了些什么。”

“有个女子站在街上,是吗?”

“我想是的。”

“大概是在什么位置?”

“没有走多远,好像离杂烩餐馆很近。位置记不清了。”

“可是市区也不太大,所以方向总该知道吧?是杂烩餐馆向北呢?还是半路拐弯了?哎,你记不记得了?”

“这实在是……”竹内放弃了努力。

“是吗?”濑川沉默了。

“对不起,检察官先生,他糊涂了,实在抱歉。”竹内的妻子低头行礼。

“是啊是啊,喝醉之后的事情谁都记不清。特别是因为那件事受到了打击,也会丧失记忆的。”

濑川转到了别的话题。“你说你看到的那四个女子,已经不记得长相了,对吗?”

“是啊!”

“不过,其中是不是有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长脸……对了,下巴有点儿翘的女子?”

“是啊……”竹内不安地扭动身体,对新的难题流露出困惑神情。

“该怎么描述呢?哦,就像‘花王’香皂标签上的模特。”

听濑川说那个女子长脸,与花王香皂的月牙形标签相似,竹内又挠挠胳膊歪着脑袋思索。他使劲地回忆濑川描述的那个女子。

“是啊……”竹内抬起了表情呆滞的脸。“我觉得好像有过这样的女子。”

“哎,你要挺住啊!这事儿非同小可。真的有个长脸的女子吗?”

“当时的情况我都忘

记了,不过听检察官先生一说,我也觉得确实见过。”

“那是在酒吧里吗?还是在去小洲旅馆的时候?”

“更早的时候。”

“更早的时候?”

“是的。我看到时,是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

“那么,你第一次看到她不是在四个人当中,而是在她独自一人的时候?你不是自己突然闯进那家酒吧,而是被站在外面的她拉进去的,对吗?”

“是啊……”竹内左右地歪了两三下脑袋。“是啊,我觉得好像是这样。”

“哎,再加把劲儿!既然你有这样的模糊印象,可能还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再加把劲儿!”

“哎,你想不起来了吗?”妻子捅捅竹内的肩膀。

“好了,夫人,您最好不要插话。”濑川阻止竹内的妻子并取出了香烟。

无论怎么开导,竹内仍然处于丧失记忆状态。看来要想了解他这段时间的全部行动已经不可能了。不过,濑川很想确认,平田在码头上遇到的女子是否也曾在竹内面前出现过。他耐心地把香烟抽完了一半。

“检察官先生。”竹内抬起眼睛。

“哦,想起来了吗?”

“我觉得渐渐明白过来了。我见到那个长下巴的女子不是在店里,好像是在外面。”

“是吧?你说的‘外面’是在哪一片?”

“在那家酒吧门口。那个女子站在门口,把正在路过的我拉住,并带进酒吧里。”

“那个女子跟你说了什么?”

“嗯……请您进酒吧里坐坐吧什么的,我想也就是这类话。因为我害怕跟我吵架的那个家伙追来,就慌不择路地进了那家酒吧。”

“确实是那个长下巴女子一个人站在外面等着你过来的,对吗?”濑川的推测得到了证实。

在宝屋酒馆,平田稍早一些离开,竹内随后出去。竹内在店里跟船员模样的男人吵了架有些害怕,但他并非是在半路上闯进了陌生的酒吧,而是被长下巴女人招呼进去的。竹内的话经过整理就是这样。

接下来就是酒吧的所在地。关于这一点,竹内抱着脑袋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要不是竹内病重,濑川就想带他再次去夜晚的酒吧“实地验证”。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很难当着他妻子的面说出来。而且他觉得那样做也不会有什么效果,所以就放弃了。以后还有机会。

另一点是确认挑衅竹内的“船员模样的男人”,那可能是竹内的错觉,不会出现这种人。濑川还有其他的线索。

“谢谢你!”濑川站起身来。“请多保重!”

竹内缓缓地低头行礼。

“检察官先生,能让我丈夫多休息几天吗?”妻子在旁边担心地问道。

“啊,当然可以。好好养着吧!”濑川很难向竹内夫妇宣布减薪三个月的决定。

经过四铺半席的房间走到门厅,旁边就是卫生间,散发出臭气来。濑川穿鞋的时候,竹内的妻子和女儿跪坐在狭窄的木地板门厅里,后面站着孤立无援的竹内。

“那好,你多多保重!”

濑川逃跑似地离开竹内家,外面已经黑下来了。走过样式雷同的小院门口,都能听到电视机的音响。

回到机关宿舍,坐在阿婆做好的饭菜前面,濑川感到饿极了。正要吃饭,只听有人打招呼说在家吗,门厅被人打开。

濑川知道是今天派去八幡滨的田村事务官,就去了门厅。“你辛苦了!来吧,进屋。”

田村事务官道一声打扰,就脱了鞋向客厅走去。濑川跟着忙不迭地一个接一个地开灯。

“检察官先生一个人过也很不容易啊!”田村并拢双膝望着手忙脚乱的濑川。

“不,习惯了也挺轻松的,还行……”答复东京那边的亲事掠过脑海。“免去客套,快说说情况吧!”

“好的。”田村从衣袋里掏出笔记本。“我调查了八幡滨电影院老板尾形巳之吉的弹子游戏厅。两家铺面一家在站前大街,一家在隔了五六条街的巷子里。站前的那家约有三十个店员。其中包括女服务员、维修员……”田村事务官继续报告。“站前的那家店有男女店员约三十人,但人员流动很大,男的女的都很难固定下来。”

“嗯。”

“长期的坚持两年,一般的五六个月后就不干了。我记下了去年辞职的名单,有些连名字都不知道。”

田村打开笔记本中夹着的一页信纸。仔细看看,上面写着十四五个男女的名字。“你是从哪儿调查到的?”

“开始是一个一个地问店员,根本问不清楚。后来我就找经理打听了。”

“你说你是地检厅的人了?”

“我没说是地检厅的,借警察的名义说问问情况当作参考。”

濑川觉得这种做法太笨了,应该尽量避免这样询问。但是人员流动太大了,无法完成详细调查。这里也体现出为数众多的刑警与孤身一人的检察事务官相比大有不同。

“再说另一家铺面的情况。这边人少,相当于那边的一半,十五六个。人员流动也跟那边一样频繁。我找到一位老店员,记下了过去一年中辞职的人。当然,也把两家的在职人员记下了。不在职的人名上面打了叉。”

濑川顿时泄了气。这不是彻底暴露了自己的意图吗?但尽管如此,责任却在自己身上。这种应该从长计议,仔细调查。

“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两家店中有个长下巴的……对了,有点像花王香皂标签那样的女孩?”

“这……”田村在思索。“店里当班的女孩中没有。不过,那种店里有的人躲在机子后面,常常遭到客人喝斥才从上面探出头来,所以看不太清楚。”

“你见到的领班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他是个寸头,稍胖、矮个子。”

“哎,他是不是有二十四五岁?”濑川兴奋起来。

“是的。”

“和服……”濑川没往下说。他觉得在店里不可能穿那么华丽的和服,系着蜡染的腰带。“不,他穿什么样的衣服?”

“毛衣和长裤。那也是个做黑帮生意的,说起话来跟黑帮一模一样。”

上午九点钟,濑川来到检察厅,吉野事务官立刻走了过来。

“检察官先生,昨天我去宝屋酒馆调查那事。回来一看,检察官先生出去了,所以今早来报告。”吉野精神焕发地说道。

“啊,我去探望竹内君了。”

“竹内君怎么样了?病情?”吉野目光炯炯。

“嗯。”濑川喝了一口女事务员端来的茶水,轻言轻语。“稍微有点儿神经衰弱。还需要休息几天。”

“是吗?火灾对他打击很大啊!”他很稀奇地发出了感慨。吉野也了解竹内古板的性格。

向竹内宣布减薪处分决定,是濑川心头的沉重负担。“怎么样?宝屋那边?”

“对对,是这样……”吉野露出白牙。“那边好像没有黑帮的背景。”

“啊?真的吗?”濑川看看吉野的红脸膛。

“是的。老板娘叫山川妙子。我先从外围调查,发现不光是宝屋酒馆,那一带的酒馆都没有那种背景。我最后找到老板娘,她彻底否认说没有那种事。”

“她跟增田帮没有联系吗?”

“没有联系。恐怕他们找那种不赚钱的小酒馆也没什么意思。”

濑川感到非常意外。因为他认定宝屋酒馆老板娘在撒谎,必定是受了增田帮的胁迫。他不死心,甚至怀疑吉野调查得不够彻底。

如果没有外部压力,那个叫山川妙子的宝屋酒馆老板娘为什么要撒谎呢?

“哎,那个老板娘什么性格?”

“哦,她是个寡妇,三年前丈夫死了。有一个上高中二年级的男孩。据说除了那家酒馆,还租了一座小房子。平田君生前经常跟这里的事务员们去喝几杯。这个女人像男人一样爽快。那样的性格,肯定会拒绝黑帮介入。”吉野对自己的报告很有信心。

这算怎么回事呢?如果宝屋酒馆老板娘说的是真话,那么竹内说受到船员模样的人威胁就是假话了。这些话是竹内的胡言乱语吗?

吉野事务官离开后,濑川独自思考片刻。这简直是莫名其妙!

本以为把喝醉酒的竹内带到小洲的四个女子实际上不是酒吧女招待,而是尾形巳之吉经营的电影院或弹子游戏厅的女店员。但是根据田村去八幡滨的调查,并没有抓到证据。推断宝屋酒馆老板娘隐瞒实情是黑帮施压所致,然而吉野事务官报告中却毫无此种迹象。濑川感到自己的推测一步一步越走越远。

但是,如果那三个女子与带竹内去小洲旅馆的女子无关的话,那么追究尾形这条线索就徒劳无益。因为这样的材料不成其为材料。也许把松山机场那三个女子硬跟这四个女子联系本身就是个错误。

这一天,濑川必须讯问警方带来的两名嫌疑人,又要审阅另外五宗案件的记录,还要整理另外两宗案件的起诉书。

检察官公务繁忙,稍微有所疏忽,就会陷入被动境地。而且他还跑了两趟松山。即便如此,每晚还得把案情材料带回宿舍审阅。就连生病都无法做到。

濑川展开警署搜查员记录的审讯报告,眼睛扫描文字,嘴里吃着猪排盖饭。这时阿婆送来两封信,虽然写着宿舍的地址,却是阿婆从里面送过来的。

一封是母亲从东京寄来的,另一封的背面是娟秀的字迹——东京都练马区关町一丁目××番地大贺冴子。

大贺冴子——可能是大贺律师的家属。不知是他妻子还是他女儿。大贺本人没有来信,却是家属来信,濑川心中产生了某种预感,扔下筷子先剪开了这封信。

“突然写信打扰,恳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是律师大贺庸平的长女。

“首先必须向您告知,家父于五日前即六月十五日因交通事故去逝。父亲从东京都内事务所乘坐国营电车在吉祥寺车站下车,转乘公共汽车到我家附近的车站。下车后在青梅街道步行约五百米处,被后面驶来的卡车撞倒死亡。

“青梅街道近来车辆剧增,令人眼花缭乱。我们都为年事已高的父亲担心,建议他买一辆轿车。可是父亲说走路有益于健康,而且雇司机浪费钱,就没有买车,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我给您写信,是因为整理父亲的资料箱时发现有您寄来的信函……”

濑川读到这里大吃一惊——大贺庸平死了!?

看到信封上大贺家属的名字时,他就有一种大事不好的预感。事实果真如此。他继续读大贺冴子的来信。

“父亲收在资料箱中的,都是来信中比较重要的信件。也就是说,都是需要保存的。您的信也在这里面。

“我读了来信的内容。而且我想起,两周前父亲曾经没头没脑地说杉江地检厅支部烧毁啦。说到四国的杉江,父亲曾在那里担任检察官,也是我度过小学时代的、令人怀念的地方。当时我很惊讶,问父亲是不是报纸报道过。因为我读报纸很仔细,却从来没有读到过这个消息。父亲说不是从报纸上读到的,是在参加律师会议时听说的。

“现在想来觉得有点奇怪,父亲后来就不太谈及松山地检厅杉江支部的事情了,倒是我很怀念那里。一说起那里,父亲似乎不感兴趣,支支吾吾避而不答。

“我特别注意到您的来信,是因为信封上写着‘杉江市乐园路地检宿舍’。正是在这里,我跟着父母从小学生渐渐长大,所以非常怀念故地。而且,孰我冒昧,我对作为父亲后任的您也不能不关注。

“此外,请原谅我多嘴。看到您的来信后,我才得知杉江支部资料库被烧毁。您信上说,家父在任期间的资料被烧毁使您困惑不已,我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念头。我对杉江支部资料库的火灾是失火还是纵火心存疑念。冒昧多嘴,请您见谅。但是从那时起,我的疑念总也无法消散。

“因为如果是失火,父亲告诉我发生了火灾时应该毫无保留地讲很多情况,然而父亲似乎不太愿意触及这个话题。于是我再次仔细阅读了您的来信,信上既没有写失火也没有写纵火。但是我想,父亲是不是凭某种直觉认为这是纵火。而且,这是不是与您写信询问父亲从一九五〇年四月到一九五一年三月的案件有关?”

濑川被来信的内容紧紧吸引,专心致志地翻阅信纸。他被大贺冴子这位律师女儿的文字所吸引,同时认为她是一个聪颖的的女子。她从父亲的言行中居然推断出这么多的可能性。

但是,她仅靠这些情况就能得出如此深刻的思路吗?濑川感到应该还有其他背景,他继续读信。

“因此,我很想知道家父对你的询问是怎样回答的。父亲记忆力极强,十五年前的大案要案都还记得。所以,您是否能告诉我家父回信的内容?

“另外,我最后想补充的是,撞死家父的那台卡车后来没有查清车主。虽然有目击者,但是据说卡车在青梅街道上高速向‘田无’方向疾驰。天色较晚,无法确认车号。

“百忙之中多有打扰。期待您的回信。”

濑川读完最后的部分恍然大悟。确实如他所料,大贺女儿的直觉就是父亲遭遇车祸死亡的重要原因。所以,她才特意声明“我最后想补充的是”。

女儿把父亲谈到杉江地检厅支部时的脸色以及随后发生的车祸与濑川的询问联系起来,所以希望濑川告诉她资料库火灾是失火还是纵火,同时告知她父亲回信的内容。这封信暗含一条逻辑思路,而且与濑川心中所想完全吻合。

大贺的女儿冴子在十五年前,也就是大贺在杉江任职期间还是小学生。不知道当时是几年级,如果是四五年级的话,现在应该二十四五岁了。濑川有些兴奋了,大贺冴子接到回信后还会提供一些情况的。

她说父亲记忆力极强,十五年前的大案要案都还记得。然而,做律师的父亲先前回信却冷漠地说他什么都记不得了。大贺应该记得以前的事情,而且凭直觉感到当时处理过的某宗案件与地检支部仓库火灾有关。他当然认为那是纵火。

如此看来,大贺之所以回答说记不得了,可能是因为过去的案情如今仍在延续,还留着尾巴。明确地说,很可能是有人为了毁灭十五年前的案件记录而将仓库烧毁的。

不知什么时候,服务员把大碗和筷子收走了,只留下没有看完的警察审讯记录。

不,还有一封母亲的来信。由于濑川刚刚读过大贺冴子的信心情激动,所以没有心思立刻打开那封信。

濑川终于拿起妈妈的来信。没有产生剪开大贺冴子来信时的心跳。

“我很高兴地读了你的来信。你也终于做出了决定,这比什么都让妈妈高兴。你哥嫂也非常满意,随后会给你去信,让我先代问你好。

“我很快把你的意向转告了媒人宗方先生。宗方先生也立刻与对方联系。在写此信之前一个小时接到他的电话,说对方没有异议。宗方先生也很兴奋,笑得很开心。还说找时间写信与你详细商量举行婚礼的日期。

“尽管你把亲事交给我们操办,但是如果不了解你本人的意思还是不放心。你能不能请假回来一趟?我能想象你非常忙碌,但这事非同寻常。因为这是人生大事,请假也应该能得到批准。以后就看你自己的想法了。如果定下了合适时间,尽快告知什么时候回京。我这边也得作好准备。

“总之,这样做我也能放心一些。不过,想到以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还是轻松不了。”

读过大贺冴子的信,濑川便对这封信提不起兴趣了。好像是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交谈。

濑川把两封信放进抽屉时田村事务官进来,告诉他嫌疑人在审讯室候审。濑川问过嫌疑人的名字,找出材料夹在腋下,走进了隔壁的审讯室。

拘留所看守带来的男子二十七八岁,窄额头、扁平脸。他就坐在椅子上向濑川点了点头,像是已经对这种场所习以为常,眼珠上翻着打量检察官。

濑川把材料摊开在桌子上,这个男子因猥亵行为被逮捕。据警方送来的案情调查材料,他曾经叫两个女人到杉江市内的旅馆和菜馆的客厅里向客人做色情表演。他出生于大阪,两个女子也是从大阪带来的,靠所谓乡间巡回演出赚钱。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生意的?”濑川盯着他眉宇狭窄的单眼皮混浊眼球。

“这……”男子低下头去。“什么时候开始?其实也没做多久。”

“可是,你早在大阪时就开始了吧?”

“不,检察官先生,是两年前开始的。”

“你以前因为做同样的事被捕过,对吧?”濑川看着材料问道。

窄额头男人撩起长发。“是的,刚开始做这事就被大阪的天满警署逮捕了。因为我还不老练,所以被抓住了。”

“后来就老练了吧?”濑川问道。

“不,不是那么回事儿。”

“女人中有一个是你的相好吧?”

“是,唉!就那么回事儿。怎么说呢?如果没有肉体关系,女人很容易跑掉的。”男子把细眼眯得更细了。

“年龄大的二十八岁、小的二十四岁,对吧?”

“是的。”

“年龄大的是你的情人,小的是什么关系?”

“原来她俩是朋友。后来年龄大的一叫她,立刻就跟来了。检察官先生,不瞒您说,她俩以前就是同性恋,所以我跟她俩都挺亲近。”

濑川尽量按捺着情绪,例行公事地提问。

“你在杉江利用三家旅馆和两家菜馆,对吧?分别在各处做过三四次那种事情。材料上每一项都记着日期,用不着再问了吧?没有出入吧?”

“是的。”男子从一开始就满不在乎地回答问题。

“在四国只到过这里吗?”

“不,从德岛到高松、道后,接下来到这儿。接下去打算去高知,然后回大阪。”交代得挺痛快、挺老实。

“哎,”濑川把两肘支在桌上。“这事得有中介吧?你突然闯到这里就能做得了生意吗?”

“那当然,不跟道上的人挂钩怎么行?”

“也就是说要跟当地的帮派打好招呼,对吧?”

“到头来都得这样。不过就我而言,只是两个女人的小组合,用不着兴师动众。找个中间人就能搞定。”

“那个中间人叫什么名字?”

“检察官先生,这一点请您原谅。在警署里也问得很凶,但犯事儿的是我们三个,所以就处罚我们三个吧!我不愿意连累别人。”

“嗯。”濑川紧紧地盯着这个男子。“你这样说恐怕不是为了讲义气,是害怕说出来遭到报复。”

“不,没有那种事儿。”他的嗓门开始变小。

眼前坐着的这个男子,与情人以及相好的女人组合起来就能到各地巡演。就像本人也承认的,真是势单力薄的“演出”。所以,巡演四国只要有个中间人,一切都可以摆平。这个男子今后肯定还要继续做这种生意,所以不可能把中间人的名字透露给警方或检察官。他肯定受到过威胁,但同时也害怕今后不能继续做这个生意。

“你演出一次,向每个客人收取五百日元到一千日元,是吧?”

“是的”。

“从德岛到杉江,赚了不少钱吧?这里有记录呢!”

“向客人收取的也就那么多,但实际拿到的并不多,还要支付旅费、餐费,给女人们零花钱、买新衣服,所以赚不了钱。”

除此以外,他恐怕还得向中间人交相当的介绍费。不,那边肯定克扣得更凶。

“你瞧,为了不让当地帮派找麻烦,我必须这样做,所以要交很多礼金。”男子回答濑川的讯问。

“虽然是这样,检察官先生,来到杉江我们可是找错了地方。”

“怎么回事?”

“怎么说呢?给我们帮忙的人说只要有他在,整个四国的警察绝对不会管我们。可是你瞧,刚到这儿就被抓了。真是找错地方了。”男子牢骚满腹。“既然被带到检察官先生面前,我就什么都说了吧!中间人说,杉江是个海港城市,可以赚大钱。说老实话,在德岛、高松和道后温泉,收入都很不理想。在那种惹眼的花花世界,我们这种寒酸的组合即使能挤进去也没机会,因为各地都有更精彩的演出。裸体表演、电影等等什么都有……于是想到杉江不会有那些玩艺儿,就满怀信心地来碰运气,却是这样的结果……四国我是已经呆够了。”他又发牢骚。

因为提到了道后,濑川有话想问。“哎,包括道后的松山一带,这种生意是哪个帮派掌管的?”

“哦,也是大阪的增田帮。真没想到,来到这里也有增田帮插手。”

当晚,濑川还是把机关的工作带回了宿舍。但是,今晚必须写两封回信。不,准确地说,要给大贺冴子回信。

他首先向这位尚未晤面的律师女儿表达对律师因意外车祸突然去逝的惊愕与哀悼,然后进入正题。

“对于我的询问,令尊回信的大意如下。‘贵函询问之事,非常遗憾,在下竟然一件都不记得了。尤其是阁下指出的自一九五〇年四月至次年三月之不起诉案件,如今已无法回忆,实在羞愧难当。虽然我记得承办过的刑事案件笔记保存了一段时间,但在告别长期的检察官生涯时,都与其他材料一同销毁了。

“接到令尊这封回信,坦率地说我万分沮丧。之所以这样,正如你信中尖锐指出的那样,此次地检厅支部仓库火灾绝不是失火。这本来是绝密,但考虑到多方情况,只得公开宣布为漏电所致。但是,这场火灾肯定有问题。

“坦白地说,我读了你的来信惊愕至极。我秘而不宣的疑虑被你尖锐点破。而且我得知,您的推测是根据令尊遭遇意外做出的。我本人完全不知道这是偶然事故还是蓄意谋杀,但是从你的来信看,我认为是后者。

“我由衷地期待,你能够对我向令尊提出的询问做出比令尊更明确的答复。

“暂且将令尊给我的回信做出如上奉告,特此回信。

“恳请多加关照。”

濑川把写好的信纸重读一遍之后装进了信封。

大贺冴子对这封回信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此信三天之后,就会寄到东京远郊武藏野风貌尚存的清幽住所。大贺冴子写回信需要一两天,再寄到这里就要到五天之后了。

濑川点着一根香烟,把信封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一端。

接下来给母亲写回信。这与给大贺冴子写信不同,是尽义务。

“我已拜读快信。您希望我请假回京,但眼下由于此前火灾以及公务堆积如山,回京尚无成行可能。”

这时,濑川突发奇想。当写到回京尚无成行可能时,濑川脑海中闪过了大贺冴子。对了,应该回京去访访大贺冴子。见面后可以详细询问大贺律师的情况。这种毫无把握的期待浮现在脑海之中。

如果这样,为相亲而请假就是个绝好的借口。虽然工作堆积如山,而检察官却只有一人,但是提出这个理由,就可以请求总厅的同事支援。

不过,令人难以容忍的是自己负有资料库被烧毁的责任。若非如此,应该可以立刻轻松出发。地检厅支部发生了火灾,而自己却为了相亲而请假,净打如意算盘。濑川担心上司和同事会怎么看他。

但是,想到大贺冴子可能会提供重要情况,还是决定行动。不管怎么说,只靠信函往来实在耽误时间。此外,见到本人还可以问一些信上不能写的事。而且,在交谈时还可以询问随时想起的疑问。

对了,就等五天后收到冴子的回信时做出决定。于是,濑川把给母亲仓促写好的回信结尾做了修改。

“虽然回京尚无成行可能,但或许另找机会回京。但是,目前尚不能确定,因此切勿过分期待。总之一切事宜都交给家里安排,自己对所有决定皆无异议。请酌情办理!”

他把写给母亲的信装进信封里,摆在寄给大贺冴子的信旁边。

濑川随后开始审阅带回宿舍来的警方调查材料,但却无法聚精会神地投入工作。当然不是因为给母亲的回信,而是因为给大贺冴子的回信。再过五六天,她的回信就寄来了。从大贺冴子聪颖的语句来看,总觉得会有自己所期待的信息。总觉得她会从亡父的遗物中找到自己想了解的情况。

濑川觉得老盯着信封看没法工作,于是开始审阅材料。必须赶快把这些处理完,否则请假回京就会积累太多的工作。

“嫌疑人在现场被出示逮捕证后,毫无抵抗地被搜查员带到了本警署。另外,A与B(调查书上当然注明了原籍、现住址、姓名、年龄)也被作为证人带来。嫌疑人没有受到调查官的任何强制,自动供述如下……”

读到这里,濑川脑海中浮现出四个女子的身影。他给松山地检一位检察官同事写了信。虽然打电话也可以询问,但他不想让其他事务员听到。

“最近,在松山市内的酒吧或道后温泉一带有人表演脱衣舞。希望协助从中查找四名女子的组合,姓名尚不清楚。只知其中一人脸有些扁,有点儿像花王香皂商标模特。他们的年龄在二十一二岁到二十四五岁之间。下巴微翘的女子大概二十四五岁。

“还有一个重要线索,她们五月十六号夜晚不在松山市内。所以,这些脱衣舞女是在此前来到松山?还是在十六号以后,即从十七号开始出现在客人面前?尚未查清。总之,她们只有十六号不在松山,这是寻找她们的重要线索。

“另外,这些女子好像与八幡滨市内的电影院老板尾形巳之吉有某种联系。因为尾形是增田帮的成员,所以这个脱衣舞组合的演出极有

可能是由这个黑帮控制的。这些脱衣舞女现在已经离开松山市内。

“如果查到上述人等的姓名,请尽早告知带她们去松山的那个男子住过哪家旅馆以及现在的去向。

“还有,女子中有一名很可能还留在四国。以上调查希望保密。”

如果濑川所说四个女子当时在道后温泉“营业”的话,警方应能查清她们的姓名。松山地检厅委托警方,就可以了解前后经过。然后,就可以顺着线索调查濑川希望了解的情况。

在杉江的旅馆和菜馆从事猥亵表演的男子被逮捕后,濑川从此得到了启发。以前认为那四个女子是尾形巳之吉经营的电影院、弹子游戏厅的女店员,但总觉得不太对路。把竹内诱进酒吧,又带到小洲旅馆的人一定是个相当老练的女子。

假设她们是在酒吧或脱衣舞厅暴露裸体的女子,可能性就非常大了。以此为突破口展开调查,地检厅支部火灾的谜团也许就能解开。

把这封请求调查脱衣舞女的信函放在写给大贺冴子和母亲的信旁边,濑川心中百味杂陈。

当晚濑川也把材料带回宿舍,一直忙到快九点钟。屋子里空荡荡的。前任检察官曾携带家属同住,从配套的家具即可以看出痕迹,有的地方还留有小孩的涂鸦之作。在曾经充满天伦之乐的家中独居,难免令人感到冷清。

入夜,港湾里的轮船汽笛清晰可辨。若是海面浓雾弥漫,更是整夜笛声不断。濑川今晚工作告一段落,于是想到外面散步。这次的案件需要进一步整理思绪,而白天工作太忙。他便装出行走向海边,这座城市没有别处可看。

港湾里仍如往常泊满了渔船,桅杆上的红灯笼点缀在幽暗的夜空,潮汐的腥气扑面而来。港湾周围的商店中,除了饮食店以外几乎都已关门,只有路灯将寂寞的光线投在石板路上。

濑川坐在盘起的缆绳上漫不经心地抽烟。不知从哪条渔船传来说话声。从海中汲水的响声更衬托出周围的清寂。海面有一艘渔船亮起照明灯返回港湾。今晚汽笛也不再频繁鸣响。白天气温大幅上升。

今天寄出的几封信中,濑川对寄给大贺冴子那封充满了期待,希望她尽快回信。然后就是寄给松山地检厅同事的调查函。这封信能有多大的期待值呢?如果把此事交给警方,完全不费吹灰之力。但若只靠地检厅自己的力量,从自己的经验来看,是完全靠不住的。

警方熟悉当地名士,所以调查起来十分容易。而检察事务官却没有这方面的关系。委托警方是调查的捷径,但是松山地检厅的检察官也不愿意去找警方协助。如果那位检察官跟濑川一样不想借助警力,那么给他写信等于强人所难。因为这并非自己份内之事,只是受人之托。

不知何处传来流行歌声,嗓音不错。好像朝这边走来,可是半路拐了弯。歌声也变成了口哨声。

濑川想起了“宝屋”酒馆。他终于决定到那边走走,因为就这样返回机关宿舍也无事可做。如果想亲自侦查那家酒馆,早就应该去了。地检支部的事务官和事务员们常去“宝屋”酒馆,但濑川还从来没有踏进过一步。换句话说,酒馆老板娘还不认识濑川。

撩起宝屋酒馆的门帘,只见吧台边坐着四位顾客。

“欢迎光临!”老板娘抬头迎接,一副看到陌生顾客的表情。还好,老板娘只是出于商业习惯扫了濑川一眼,似乎想从顾客的穿着看出他的来历。濑川放下心来,要了啤酒。

“知道了。”老板娘端出下酒小菜,动作干净利落。里面还有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女子。老板娘圆圆的眼睛,脸形上窄下宽,开口一笑露出金牙。

看看顾客,都像是当地人,上班族,没有他期待看到的船员模样的男子。有一位似乎是常客,跟老板娘说话很随便。濑川喝了一口老板娘为他倒好的啤酒。顾客们的谈话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都是调侃朋友的话题。

老板娘一边听着一边点头,不时地暗暗扫视濑川这边。看来她对陌生顾客还是有些在意。

酒馆很小,顶多能坐下十个人,没有什么独特的亮点。如果是这样,那天晚上平田和竹内在这里喝酒时再加上五六个船员模样的男子,酒馆里一定是吃客满座。

但这是竹内的说法。老板娘却对前来调查的人矢口否定。

濑川根据通报得知,如今所有的小城市中都有暴力团的势力。不过,根据田村的调查,黑帮势力尚未插手这家小酒馆。但是,濑川从昨天开始,总感到眼前有黑帮在晃悠。

有三位顾客起身出门而去,还有一位仍在絮絮叨叨。老板娘不理睬他了,殷勤招待陌生客人。濑川喝完一杯,老板娘就为他斟满。

“谢谢!”总得说点儿什么,但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因为濑川是漫不经心地到这儿来查探,就觉得有点儿心虚。而老板娘也不主动开口说话,可能是心存顾虑。好像面对陌生客人不知从何说起,还在察颜观色。这时濑川取出香烟,老板娘为他划着了火柴。

“谢谢!”

老板娘似乎找到了沟通的机会。“天气已经很闷热了。”

“是啊!”

“客人在哪儿住啊?”

“嗯……”他不能说出地检厅的地址。“就在附近。”

“是吗?哦,我没见过你……”

那位絮絮叨叨的顾客看到老板娘不理睬他了,于是瞟了濑川几眼就走了。只剩濑川一个客人,这个时机也好也不好。独自一人太显眼了。如果有其他客人说话还随便一些,但此时已无可奈何。

“老板娘,做这种生意,有时会碰上刁蛮的客人吧?”

濑川等老板娘倒好啤酒后问道。打杂的女子背朝这边在洗餐具。

“没事儿!不要紧的,都是本地人嘛!互相都熟悉。”老板娘呲着金牙讨好地笑笑。

“是吗?不过,有时候喝了酒也会吵架的吧?”濑川不露声色地问道。

“这种事情很少。”老板娘也微笑着答道。

“那就好啊!不过,这里挨着码头,常有船员来喝酒。他们脾气暴躁,酒喝多了偶尔也会干仗的吧?”

“不会。”老板娘似乎眼睛深处闪过亮光,瞬间消失。

“船员其实都很老实呢!而且都挺熟悉的,从来不闹事儿。”

“是吗?”

难道竹内说他跟船员模样的人发生口角真是幻觉吗?要不就是眼前这位老板娘在撒谎。濑川脑海中划出一连串的问号。

“你的酒馆也许是这样,但是这一带酒馆和酒吧那么多,多少都会发生一些吵嘴打架的事情吧?”濑川转换了话题。

“是啊!也不能说没有,不过没太听说过。一般很快就会平息下来的。”

“嗯。这种时候,当地有头有脸的人来调停一下也就没事儿了,对吧?”

“这……怎么说呢?”老板娘歪着脑袋。“我这儿跟他们没什么关系,所以不太清楚。”

“是吗?”无论怎么问,老板娘都没反应。但从表情上可以看出,她已经开始怀疑这位陌生顾客了。

“这一带恐怕还是有那种到处专横跋扈的人吧?”

“再开一瓶吗?”老板娘看着空酒瓶问道。

这时进来了两个人,很随意地坐在濑川的不远处。他们跟濑川一打照面,慌忙点头致意。他们是地检厅的年轻事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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