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一切都办好的时候,快到圣诞节了;这个普遍休假的季节即将来临。我现在关闭了莫尔顿学校;注意做到临别的时候,不让学生们空手回去。“幸运”奇妙地使人心胸开阔,也使人手面阔绰;把自己大量获得的东西分一些给别人,那只是让不平常的激动心情有一个出口。我早已愉快地感觉到,我的许多乡下学生喜欢我,我们离别的时候,这种感觉证实了,她们明显而强烈地表示了她们的爱。发现自己在她们朴实的心里的确占着一个地位,我深深地感到满意;我答应,以后每一个星期都要去看她们,在她们的学校里给她们上一小时课。

现在已有六十个学生,我看着她们在我前面鱼贯而出,然后锁上了门。里弗斯先生走过来的时候,我手里正拿着钥匙,跟五六个最好的学生交换几句特有的告别话;这几个学生是英国农民阶层里所能找到的最体面、最可敬、最谦逊也最有见识的姑娘。这个评价是很高的;因为就欧洲来说,英国的农民阶层毕竟是最有教养、最有礼貌、最有自尊的;在那些日子以后,我看到过paysannes(1)和Buerinnen(2);她们中间最好的一些,跟我的莫尔顿姑娘比较起来,我都觉得似乎是无知的、粗俗的、愚蠢的。

(1)法语和德语,农妇。

(2)法语和德语,农妇。

“你认为,努力了一个季度,得到了报偿吗?”她们走了以后里弗斯先生问。“觉得在自己精力旺盛的时候,在自己的一代做了一些真正有益的事,不是能给人快乐吗?”

“那还用说!”

“你才辛勤劳动了几个月!如果一生都用来改善你的同类,那这一生不是过得很好吗?”

“是的,”我说;“可是我不能永远这样下去。我不但要培养别人的才能,还要享受自己的才能。我现在就得享受一下;别再把我的身心叫到学校去;我已经离开了它,打算尽情地欢度这个假期。”

他看上去神情严肃。“现在怎么了?你表示的这个突如其来的渴望是什么呢?你打算干什么?”

“活动;尽我所能地活动。首先我得请求你让汉娜自由,另外找个人来侍候你。”

“你需要她吗?”

“对,跟我一块儿去沼屋;黛安娜和玛丽一个星期以后就要回到家里了,我要把一切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等她们来。”

“我懂了;我还以为你要飞到哪儿去旅行呢。还是现在这样好;汉娜就跟你去吧。”

“那末,叫她明天就准备好;哪,这是教室的钥匙;我小屋的钥匙明天早上给你。”

他接了钥匙。“你很高兴把钥匙交出来,”他说;“我不大理解你的轻松的心情;因为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工作来代替你放弃的这个工作。你现在在生活中有什么目的,什么意图,什么雄心?”

“我第一个目的是把沼屋从卧房到地窖都收拾干净,(你理解这个说法的全部意义吗?)收拾干净;我第二个目的是用蜂蜡、油和无数的布把它擦得再一次发亮;我第三个目的,是用数学的精确把每一张椅子、桌子、床、地毯全都安排好;然后,我要在每一间屋子里都把火烧得旺旺的,用的煤灰和泥炭会叫你近乎破产;最后,在你两个妹妹到达的那天的前两天,汉娜和我将用来打蛋、拣葡萄干、磨香料、做圣诞蛋糕、剁馅儿准备做肉馅饼,还要举行一些其他的烹调仪式,我用这个说法是因为一般的词只能给你这个还没入门的人一个不充分的概念。总之,我的意图是,要在下星期四以前为黛安娜和玛丽准备得尽善尽美;我的雄心是,在她们到来的时候,给她们一个最理想的欢迎。”

圣约翰淡淡一笑;他还是不满意。

“这在目前是很好的,”他说;“可是,说正经的,我相信,在第一阵快·活过去以后,你会看得更高一些,不再局限于家庭的亲热和家庭的欢乐。”

“这两样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我紧接着说。

“不,简,不;这个世界并不是享受的地方;你不要把它变成这样;它也不是休息的地方;你不要变得懒惰。”

“正相反,我正是要忙碌。”

“简,目前我原谅你;我给你两个月时间,让你充分享受一下你的新地位,让你痛痛快快地沉浸在新近发现亲戚的喜悦之中;可是,以后,我希望你要开始看得远一点,不要只看到沼屋、莫尔顿、姊妹的团聚,以及文明的富裕生活中的自私的安逸和肉体的舒适。我希望你的活力再一次显示力量让你感到不安。”

我惊诧地朝他看看。“圣约翰,”我说,“我认为你这样说话,简直是不安好心眼。我打算要像女王一样心满意足,你却想搅得我烦躁不安!你要达到什么目的?”

“要达到的目的是,要你利用上帝交托给你的才能;这种才能他肯定有一天会要你作精确的汇报。简,我将严密地、焦急地观察你——这我预先告诉你。你要防止过分热衷于庸俗的家庭欢乐。别顽固地执著于肉体的联系;把你的毅力和热忱留给一种合适的事业吧;千万别把它们浪费在平凡而短暂的事物上。听见没有,简?”

“听见了;就像你在说希腊语似的。我想我有充分的理由(3)来感到快·活,我要快·活。再见!”

(3)简·爱所说的“充分的理由”和里弗斯所说的“合适的事业”,英语中都是“adequate cause”。

在沼屋我的确快·活,我也拼命干活;汉娜也是这样;她看见我在弄得天翻地覆的房子里忙来忙去,我是怎样地快·活——我能够怎样地打扫、洗刷、收拾和烹调,她看得都入迷了。经过了一两天更糟的混乱以后,从我们自己造成的杂乱中渐渐显出了秩序,这真是令人愉快。我事前已经到斯——市去跑了一次,买了一些新家具;我的表哥、表姐全权委托我,让

我按自己的心意作任何改变。有一笔款子留下来专门作这个用途。普通的起居室和卧房,我还让它们大多保持原样;因为我知道,黛安娜和玛丽再一次看到这些旧的亲切的桌椅和床,要比看到最时式的新家具更加欢喜。不过,为了使她们的回家像我所希望的那样有趣,还是需要有一点儿新奇的东西。新的漂亮的深色地毯啦、帷幔啦、陈设一些精选的瓷器和铜器作为古老的装饰品啦、新的覆盖用的东西啦,还有梳妆台上的镜子和梳妆盒啦,有了这些个东西就可以达到这个目的;它们看上去新鲜,但是并不刺眼。一间备用的客厅和卧室,我用老桃花心木的家具和紫红帷幔完全重新布置过;在过道上挂了油画,楼梯上铺了地毯。等一切都结束了,我认为就内部来说,沼屋已经成了明亮而朴实的舒适的完美典范,就像它在这个季节,就外部来说,是冬日的荒芜和沙漠的凄凉的标本一样。

重要的星期四终于来临了。预料她们在天黑的时候到达;在黄昏以前,楼上楼下都生了火;厨房里非常整洁;汉娜和我穿戴好了,一切都准备就绪。

圣约翰先到。我曾经请求他在一切都安排好以前,绝对不要到家里来;实际上,一想到房子里又肮脏又琐碎的混乱,就足以吓得他不敢来。他发现我在厨房里,正在照料烘着的茶点蛋糕。他一边朝炉子走过来,一边问:“你干女仆的活儿,是否终于干得满足了?”我的回答是请他陪我一起总的检查一下我的劳动成果。我好不容易让他在房子里兜了一圈。他只是朝我打开的门往里张望;他楼上楼下地走着的时候,说我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让房子有了如此大的改变,一定是经历了许多劳累和许多麻烦;可是对于他的住所改进后的面貌,却没说一个音节来表示高兴。

这样的沉默使我扫兴。我想,也许这改变打乱了他所珍爱的一些往事的联想吧。我问是不是这个情况;无疑是用一种沮丧的口气问的。

“不是;正相反,”他说,“你小心地尊重了每一个联想;事实上,我是担心你在这件事上所花的心思比它值得花的多。譬如说,你花了多少分钟来考虑这一间房间的布置?——顺便问一声,你是否能告诉我这本书在哪儿?”

我指给他看书架上的那本书;他把它拿了下来,就退到他常待的那个窗口凹处,看起书来。

我不喜欢这样,读者。圣约翰是个善良的人;可是,他说过,他自己是个冷酷无情的人,我开始觉得他说的是实话。对他来说,生活中的人情和乐趣并没有吸引力——生活中的恬静的享受也没有魅力。从字面上讲,他活着就是为了渴望——当然是渴望善良和伟大的东西;可是他永远不会安定下来;也不赞成周围的人安定下来。看着他那静止、苍白得像白石般的高高的前额——看着他那凝神看书时的俊俏的脸——我立即明白,他不大可能成为一个好丈夫;做他的妻子将是一件令人难受的事。我仿佛受到神灵的启示似的,理解了他对奥立佛小姐的爱的性质;我同意他的意见,那只是一种感官的爱。我明白了:他怎么会为了这种爱在他身上产生的狂热影响而蔑视自己;他怎么会希望扼杀和摧毁这种爱;他怎么会不相信这种爱能永远地使他或她幸福。我看出来,大自然正是用造成他的这种材料雕刻出她的基督教和异教的英雄,她的立法家,她的政治家,她的征服者;他是可以让人寄托重大利害关系的一座稳固堡垒,可是,在炉边,却往往只是一根冰冷讨厌的柱子,阴森而放得不是地方。

“这个客厅不是他的天地,”我想;“喜马拉雅山,或者卡弗尔灌木林,甚至瘟疫成灾的几内亚海岸的沼泽地,也许对他更合适些。他完全可以躲开家庭生活的安静;这不是适合他的环境,在这种环境里,他的才能停滞不前——不能发展也不能显示出优点。只有在斗争和危险的场所——在考验勇气、使用精力、需要坚毅的地方——他才说话和行动,成为领袖和佼佼者。而在这炉边,一个快·活的孩子都比他强。他选择传教士的事业,是选对了——我现在看得出来。”

“她们来了!她们来了!”汉娜推开客厅门,嚷道。在这同时,老卡洛高兴地汪汪叫着。我奔了出去。现在天已经黑了;可是能听到车轮的辚辚声。汉娜马上就把提灯点亮了。车子就停在小门跟前;马车夫打开了门,先是一个熟悉的身影下了车,接着又是一个。我的脸立即就到了她们的帽子下面,先是接触到玛丽的柔软的脸腮,然后接触到黛安娜的飘拂的鬈发。她们欢笑——吻我——然后吻汉娜,拍拍欢喜得几乎发狂的卡洛,急切地问是否一切都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便匆匆走进屋去。

她们从惠特克劳斯坐车过来,长途颠簸,人都僵了,夜晚的严寒空气使她们感到寒冷;可是到了熊熊炉火跟前,她们可爱的脸就笑逐颜开了。马车夫和汉娜把箱笼拿进来的时候,她们问起圣约翰。这会儿,他才从客厅里出来。她们俩一起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他静静地吻了她们每人一下,低声说几句欢迎的话,立停一会儿,听她们对他说话,然后,说了一句想来她们大概很快就会到客厅里他那儿去吧,便像逃到避难所去似地退到客厅里去了。

我已经给她们点好蜡烛,让她们上楼去,可是黛安娜先要吩咐几句关于招待马车夫的话;吩咐过后,两人便跟我上楼。她们屋里的更新和装饰、新的帷幔、新的地毯、色彩鲜艳的瓷花瓶,都使她们喜欢;她们毫不吝啬地表达她们的满意。我很高兴地感觉到,我的安排正好符合她们的希望;我所做的事使她们这次欢欢喜喜地回家增添了一种生动的魅力。

那一晚真是快·活啊。我的两个表姐,满心喜悦,滔滔不绝地叙述和评论着,她们的畅谈掩盖了圣约翰的沉默;他看见妹妹,打心底里感到高兴,可是,她们热情洋溢,流露出欢乐的心情,他却并没有同感。这一天的事——也就是说黛安娜和玛丽的归来——使他高兴;可是,随着这件事而来的快·活的喧闹,喋喋不休的接待的欢乐,却使他厌烦;我看出了,他希望比较安静的明天到来。就在这一夜的享乐达到高·潮的时刻,大约吃过茶点以后一个小时,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汉娜进来说:“一个穷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他来请里弗斯先生去看他母亲,她快要断气了。”

“她住在哪儿,汉娜?”

“在惠特克劳斯山顶上,差不多有四英里路;一路上又都是荒原和沼泽。”

“告诉他,我去。”

“真的,先生,你最好还是别去。天黑以后,这一段最难走;泥塘上根本就没有路。再说,今晚又这么冷——风又从来没有这么大过。先生,你最好还是捎个口信去,说你明天一早到那儿。”

可是他已经到了过道里,正在披上披风;没一点反对,没一句怨言,就出发了。那时候是九点钟;他到半夜才回来。尽管他又饿又累,可是看上去却比出去的时候快·活。他尽了一份责任;作了一次努力;觉得自己有力量做事和克己,对自己比以前满意。

我怕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星期使他感到了不耐烦。那是圣诞节的一周;这一周,我们不做什么固定的事情,而是在一种欢快的家庭娱乐中度过。沼地的空气,家里的自由,兴旺的开始,就像延年益寿的长寿药似地在黛安娜和玛丽的精神上起着作用;她们从早上到中午,从中午到夜里都是欢天喜地的。她们能讲个不停;而她们的谈话又机智,又精辟,又有独特见解,对我有很大魅力,我宁可听她们谈,和她们一起谈,也不愿做其他任何事情。圣约翰没有指责我们的轻松愉快,可是他避开。他不大在家;他的教区范围大,居民又住得分散,他每天都有事,要到各个区里去访问贫苦和生病的人。

一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黛安娜似乎沉思了片刻,然后问他,“你的计划是否还是没有改变?”

“没有改变,也不可能改变,”是他的回答。于是他告诉我们,他已经决定明年动身离开英国。

“罗莎蒙德·奥立佛呢?”玛丽提醒他,这句话好像是不由自主地从她嘴里溜了出来;因为一说出口,她就作了个手势,仿佛要把话收回去似的。圣约翰手里拿着一本书——他有这个在吃饭时看书的孤僻习惯——他把书合起来,抬起头来看。

“罗莎蒙德·奥立佛,”他说,“快要嫁给格兰比先生了。他在斯——市有最好的亲戚,本人又是最受人敬重的居民,是弗雷德里克·格兰比爵士的孙子和继承人。我是昨天从她父亲那儿得到的消息。”

她的两个妹妹互相看看,又看看我;我们三个人又都看看他;他像玻璃一样平静。

“这门亲事一定谈得很仓促,”黛安娜说,“他们不可能认识很久。”

“才两个月;他们是十月份在斯——市举行的郡的舞会上相遇的。可是,一门婚事,像现在这样没有障碍,而且从各方面来看,成亲都是称心如意的,那就不必耽搁。弗雷德里克爵士把斯——府给了他们,等那儿一整修好,可以让他们住了,他们就结婚。”

在这次谈话以后,我第一次发现圣约翰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我就忍不住要问问,这件事是否使他痛苦;可是,他似乎完全不需要同情,我非但不敢作进一步的表示,而且一想起我所作的冒险,就感到有点害臊。再说,我已经不习惯于跟他谈话;他的沉默又像冰一样凝结起来,连我的坦率都给冻在它里面了。他没有遵守诺言,没有做到待我像待他妹妹那样;他经常在我们中间表示出一些微细的、令人寒心的区别;这根本不能有助于发展诚挚的感情;总之,我现在被认作他的亲属,跟他住在同一所房子里,可是我却感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比他只知道我是乡村女教师的时候还要大得多。我一想起他曾经对我谈了多少知心话,就几乎不能理解他目前的冷淡。

就因为这样,所以他从俯身面对着的书桌上突然抬起头来说出下面的话,我就不免大吃一惊了:

“你瞧,简,仗打过了,胜利也赢得了。”

听他这样对我说话,我惊跳了起来,我没马上回答;迟疑了片刻,我答道:

“你能肯定,你的处境不是像那些花了过大的代价才获得胜利的征服者么?再来这样一个胜利不就把你毁了么?”

“我想不至于;即使我的处境是这样,那也没多大关系;再也不会要我去为赢得另一个这样的胜利而斗争了。这场冲突的结局是决定性的;我的道路现在已经很清楚了;我为这个感谢上帝!”说着他又回到他的文件和沉默中去了。

当我们共同的欢乐(即黛安娜、玛丽和我的)渐渐变得稍微平静一点儿的时候,我们又恢复了往常的习惯和正规的学习。圣约翰待在家里的时间比以前多了;他跟我们坐在一间屋子里,有时候一坐几个小时。玛丽画画,黛安娜继续她已经在进行的阅读百科全书这一项课程(这叫我敬畏而且惊异),我在苦苦学习德语,他在研究他自己的一种神秘的学问,研究一种东方语言,他认为学会这种语言对于他的计划是必不可少的。

这样研究的时候,他坐在他自己的角落里,似乎十分安静和专心;可是他的蓝眼睛却常常离开那显得离奇古怪的语法,转过来,有时候用密切注意观察的眼光盯着我们——他的同学;要是被发现了,就立即转过去;但是不久,又搜索似地回到我们桌上来。我纳闷那是什么意思;还使我纳闷的是,在一个我认为无足轻重的场合,也就是我每周一次去莫尔顿学校的时候,他总是会表示满意;更使我迷惑不解的是,如果天气不好,下雪,下雨或者刮大风,而他的妹妹劝我不要去,他就一定会不顾她们的担心,鼓励我不管天气怎样,去完成工作。

“简可不是你们要把她变成的那种弱者,”他会说;“她像我们中间的任何人一样经得起山风,阵雨,或者几片雪花。她的体质,既健康又有适应性;——比许多更强壮的人还要经受得起气候的变化。”

我回来的时候,往往很累,让风吹雨打得够呛,我从来不敢抱怨,因为我看得出来,抱怨会叫他不高兴;不管什么场合,坚忍不拔能叫他高兴;反之,就使他特别烦恼。

然而,有一天,我请了假待在家里,因为我确实感冒了。他的两个妹妹代我去莫尔顿;我坐着看席勒的作品;他在研读他的难懂的东方书卷。我做完翻译,要做练习的时候,碰巧朝他那儿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处在他那一直在观察的蓝眼睛的威力之下。他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打量了我多久,我不知道;那双眼睛是那么锐利,然而又是那么冷漠,我竟一时迷信起来——仿佛自己是和什么神秘的东西一起坐在屋子里似的。

“简,你在干什么?”

“学德语。”

“我要你放弃德语,学兴都斯坦语(4)。”

(4)兴都斯坦语,属印欧语系印度语族。通行于印度中部、西北部和巴基斯坦。

“你说这话不当真吧?”

“当真,我一定要你这样做;我将告诉你为什么。”

于是他接着解释说,兴都斯坦语就是他自己目前正在学的语言;等到他学得深了,很可能会忘掉开始学的东西。有了一个学生就会对他很有好处,他可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基础部分,这就可以把它完全记在心里了。他的选择曾经在我和他的妹妹之间游移了一个时期;他选定了我,是因为三个人当中,我能坐着干一件工作坐得最久。我能帮他这个忙吗?也许我作这个牺牲不必很久;因为现在离他动身只有三个月了。

圣约翰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拒绝的人。你感觉得到,给他留下的每一个印象,不管是痛苦还是欢乐,都铭刻得很深,而且永远不可磨灭。我同意了。等到黛安娜和玛丽回来,前者发现她的学生已经变成她哥哥的学生了;她大笑起来;她和玛丽都一致认为,圣约翰就不可能说服她们走这么一步。他平静地回答:

“我知道。”

我发现他是一个很有耐心、很有自制力、然而又是一个要求严格的老师;他希望我学很多;当我满足他希望的时候,他就以他自己的方式,充分地表示赞赏。他渐渐对我有了一种影响,使我失去了我心灵的自由;他的赞扬和关注比他的冷淡更能束缚人。他在旁边,我就不能自由自在地谈笑;因为有一种纠缠得讨厌的本能提醒着我:轻松愉快(至少我表现的)是他所不喜欢的。我完全注意到,只有严肃的心情和工作才能被接受;在他面前,要想有任何其他心情,从事任何其他工作都是徒然的;我陷到一种使人感到冰冷的魔力之下。他说“去”,我就去;他说“来”,我就来;他说“做这样”,我就做这样。可是,我不爱我的奴隶状态;有很多

次,我倒希望他继续忽视我。

一天晚上,快睡觉的时候,他的两个妹妹和我站在他周围,向他道晚安,他按照他的习惯吻了她们两人;同样按照他的习惯把手伸给我。黛安娜心血来潮,想开玩笑(她可不会痛苦地受他意志的约束;因为她自己的意志就和他的一样坚强,不过方式不同),她嚷道:

“圣约翰!你常把简叫做你的三妹,可是你却不把她当三妹对待;你应该也吻吻她。”

她把我推到他跟前。我想,黛安娜很叫人恼火,我感到不知如何是好,极不舒服。我正在这样想,正有着这样的感觉的时候,圣约翰低下了头;他的希腊型的脸低到和我的脸在同一个水平上,他的眼睛锐利地询问我的眼睛——他吻了我。天下没有大理石吻或冰吻这样的东西,否则的话,我就要说,我的教士表哥的致意就属于这一类;可是也许有实验性的吻吧,那他的就是实验性的吻。吻过以后,他看看我,想知道结果如何;结果并不惊人;我肯定没有脸红;也许我变得有点儿苍白,因为我觉得这一吻仿佛是加在我的桎梏上的封蜡。从那以后,他一直没有省略过这种仪式,我接受它的时候的那种严肃和沉默,似乎让他感到它有一种魔力。

至于我,我每天都变得更加想讨他喜欢;可是这样做的时候,每天都更加觉得,我必须抛掉我的一半天性,扼杀我的一半才能,扭转我的兴趣的原来的趋向,强迫自己从事并不是天生爱好的研究。他要训练我达到我永远也达不到的高度;为了渴望达到他提高的标准,我每个小时都在受着折磨。这件事不可能办到,正如要把我的不端正的五官塑成他那端正的古典的形状、要把他自己的眼睛的那种海蓝色和严肃的光泽赋予我的不变的绿眼睛一样。

然而,目前束缚着我的,并不只是他的支配地位。最近我很容易显得忧郁:一个毒害人的恶魔就坐在我心里,把我的幸福从源头那儿就吸干,那恶魔就是悬虑不安。

读者啊,你也许以为,在这些环境和命运的变迁中,我已经把罗切斯特先生忘了。一刻也没忘。我还是思念着他,因为这种思念毕竟不是阳光驱散得了的水汽;也不是暴风雨冲洗得掉的画在沙上的人像;它是一个刻在石板上的名字,注定了要和刻着它的大理石一样持久。我渴望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这种渴望到处跟随着我;在莫尔顿的时候,我每天晚上一回到我的小屋就想起它;如今在沼屋,我每天夜里一到我的卧房里去就闷闷地沉思。

为了遗嘱,我必须和布里格斯先生通信;在信函往来中我问过他,关于罗切斯特先生目前的住址和健康状况,可知道什么线索;可是,圣约翰猜得不错,他对于罗切斯特先生的事一无所知。于是,我写信给菲尔费克斯太太,请她告诉我这方面的消息。我原来满怀信心地指望,这个步骤可以达到我的目的;我觉得这样肯定能让我及早得到一个回答。使我吃惊的是,两个星期过去了,还没有回信;等到两个月过去,邮件一天天来了,却没给我带来什么,我开始被最强烈的焦虑折磨着。

我再写了封信;我的第一封信可能遗失了。新的努力带来了新的希望;它像第一次那样照耀了几个星期,然后,也像第一次那样暗淡下去,变得忽隐忽现了;连一行信、一个字也没有收到。在徒然的期待中,半年过去了,我的希望破灭了;这以后,我确实感到忧伤。

明媚的春天在我周围闪耀着,我不能欣赏它。夏季快来了;黛安娜竭力使我快·活;她说我看上去像生了病,希望陪我到海滨去。圣约翰反对这种说法;他说我不需要娱乐,我需要工作;我目前的生活太漫无目的,我需要一个目标;我想,他是为了弥补这个不足,才把我的兴都斯坦语课拉得更长,而且更迫切地要我把它学好;而我,却像个傻瓜,从没想到过反抗他——我不能反抗他。

某一天,我来读书的时候,情绪比往常更低沉;这个低潮是因为过于强烈地感到失望造成的;汉娜早上告诉我说我有一封信,我下楼去取信,几乎肯定,那渴望已久的消息终于来到了,可是我发现的只是布里格斯写来的关于事务的一张无关紧要的便条。这个痛苦的挫折叫我流下了眼泪;这会儿我坐在那儿对着一个印度作家的难懂的词句和丰富的比喻,我又热泪盈眶了。

圣约翰把我叫到他身边去朗读;在试图这样做的时候,我的声音不听使唤;词句在啜泣中消失了。客厅里只有他和我两人;黛安娜在休憩室里练习音乐,玛丽在园子里栽培花木——那是一个很好的五月天气,天空晴朗,阳光灿烂,微风和煦。我的同伴对我这种情绪没表示惊异,也没问我是什么原因;他只是说:

“我们等几分钟吧,简,等你平静一点再念。”我赶紧抑制这感情的爆发,他却镇静、耐心地坐着,靠在书桌上,就像医生用科学眼光观察病人疾病中一个意料中的、完全可以理解的危险那样。我把啜泣压了下去,擦擦眼睛,喃喃地表示那天早上身体不很好;然后重新工作,终于把它完成了。圣约翰收起我的和他的书,锁上书桌,说道:

“现在,简,你去散步吧;和我一起去。”

“我去叫黛安娜和玛丽。”

“不。今天早上,我只要一个同伴,这个同伴必须是你;去穿戴好;从厨房门出去;沿着通到泽谷尽头的那条路走,我一会儿就来。”

我不知道有什么折衷的办法;在跟和我自己的性格相反的独断严酷的性格打交道的时候,在绝对服从和坚决反抗之间,我一生中从来不知道有什么折衷的办法。我总是忠实地绝对服从,一直到爆发,变为坚决反抗为止,有时还是带着火山般的猛烈爆发的。目前的情况既没有要我反抗的理由,我目前的心境也不想使我反抗,我便细心地服从了圣约翰的命令;十分钟以后,我就在幽谷的荒芜小径上,和他并肩而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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