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得从二十一年前说起, 那年师父打发商怡敏和师兄弟们出门游历,三个少年人悠悠逛遍名山大川, 塞上江南,忽一日来到湘西苗疆, 邂逅了还在深山学艺的蓝奉蝶。当时他正赤身裸体浸在冷泉中练功,被闲逛的商怡敏瞧见,恶作剧地盗走他放在岸边的衣物,只留下一件单衣。

她行走江湖习惯男装,蓝奉蝶美貌出众,自小常受骚扰,把她当做偷香狂徒追打, 一番波折后误会澄清, 二人也不打不相识地义结金兰,刚开始情投意合,亲密无间,一道去过好些地方玩耍。

赵霁以为商怡敏那样怨恨蓝奉蝶, 联系九老洞里的石刻, 怀疑后者做过始乱终弃的负心事,事实却令他啼笑皆非,商怡敏说蓝奉蝶玩弄感情的手法很高明,耍了人还抓不住他的把柄。

“这事坏就坏在是我先动心的,你也知道他长得很漂亮,我行走江湖多年还没见过像他那样美得让人过目不忘的男人,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很中意。我出生富贵, 外公对我百般宠爱,从小吃穿用度都是上品,眼光低不下去,找男人自然也要挑最好看的……”

听到这些理直气壮的说辞,赵霁这自视甚高的大少爷也脸红,心想一般女子说到情字总是羞于启齿,商太师叔却比男子还豪放,她和蓝奉蝶若互换性别,提到这段就该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来阐述了吧。

以她的性格,喜欢一个人不会用“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种委婉含蓄的方式传递爱慕,而是挑了个双方心情都不错的日子直截了当表白了。

“我跟他说,我们男未娶女未嫁,门户相当,感情融洽,不如结为夫妻,将来周游天下,该是何等的逍遥快活。”

赵霁想起苗素也曾当着商荣的面说要嫁给她,她那会儿尚在稚龄,还能用童言无忌遮羞,商太师叔这情况就太出格了。

即便不敢恭维,他仍好奇蓝奉蝶是如何答复的。

商怡敏大概说到了痛处,愤慨加剧。

“他要是直接拒绝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他桃花运很旺,追求者众多,以往对待求爱一律断然回绝,可轮到我这里就变了种态度。听了我的话,笑微微静了一会儿,轻言细语说‘你年纪还小,不该考虑这些事’。”

赵霁琢磨一阵也弄不清蓝奉蝶这话的真实含义,管好嘴巴等待商怡敏解释。

商怡敏恨道:“当时我刚满十六岁,他不到十七岁,谈婚论嫁好像是早了点,看他待我与别人两样,以为他不是不愿意,只等我们再大两岁就能定下来,还傻乎乎乐了半天,九老洞的石刻就是那段时间刻上去的。”

她这自信也是万人不敌,怎不想想蓝奉蝶或许是怕伤她颜面,委婉推却呢?

如果仅仅因为一场误会就对对方恨之入骨,商太师叔也太小肚鸡肠了,可她看起来不像这种人呀。

果然,真正令商怡敏怀恨的事还在后头。

“我们分别后也时常通信,一次他在信上说他们苗疆住着一条千年巨蛇,每年七月都会从洞穴里爬出来作乱,怎么打都打不死,惹怒它不光要毁村吃人,还能引发连年的旱灾。当地人只好年年献上五十名少女做牲礼,巨蛇吃了这些女人才肯乖乖沉睡,用猪马牛羊代替都不行。他听说梵天教的《朝元宝典》能操控动物意识,假如修炼成功,或许能破除活人献祭的陋习。我想哄他高兴,趁着五大明王在天游峰集会,溜去盗宝,刚好遇上梵天教内讧,若非运气好,这条命早就断送在那里了。”

原来这才是她当年去武夷山偷盗《朝元宝典》的动机,为爱奋不顾身,这桀骜不羁的女子也是性情中人。

她冒死盗来秘籍,蓝奉蝶感佩交并,许诺以后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天游峰大乱后,五大明王离散,九州令不知去向,不知哪个该死的造谣,说我知道黄巢宝藏的秘密,从那以后不断有人找我麻烦,还跑到师门闹事。师父气我胡来,罚我在黑龙潭里泡了三天三夜,正当隆冬,我为抵御严寒一连三天运气不歇,险些血涸丹田走火入魔,强行震动督脉,吐血一升才勉强保住功力。师父又对外假称我已被玄真派除名,让我出去躲个三年五载,避过风头再回来。我没别的地方想去,到苗疆找蓝奉蝶,一直在他家住到是年八月,一天我师弟柴荣突然跑来,说担心我的近况,特意赶来探望。”

赵霁曾向商怡敏说起在襄阳与柴荣相遇的情形,当时商怡敏反应冷淡,此后赵霁再说到这个人,她也漠然不理。人与人之间总有亲疏远近之分,赵霁想她可能不怎么待见这个师弟,此后乖觉地绕道不提。听了商怡敏下面这段话,他多少明白原因了。

“我跟柴荣并没有多亲,他那人呆板无趣,一肚子仕途经济,简直俗不可耐。可他远道而来,蓝奉蝶又大为欢迎,我不便替主人赶客,就由他住下了。没过几日到了八月十五,这天是苗疆的拜月节,年轻男子习惯在这天向心仪之人赠送竹枝求爱。我觉得这是个定情的好日子,便邀蓝奉蝶去参加庆典,路过竹林时见一丛凤尾竹上生着一根顶漂亮的枝丫,便悄悄在上面做了记号,然后故意引他观赏,他若有心自会摘了送给我。”

那夜星斗参横,月华皎洁,十里竹林凉风翳翳,随处可见双双对对的鸳侣,葫芦丝的曼妙音律撩拨思弦,让她像寻常的二八少女芳心萌动,人生仅有一次地耍了一点可爱的小心机。

事后看来,那就是自取其辱。

“我盼了一夜也没等到那根竹枝,第二天清早柴荣找上门来,说有人趁他不在,在他床上放了一根竹枝,他不知道苗疆的习俗,怀疑对方不怀好意,我一看,那竹枝上有我做下的记号,正是昨晚我领蓝奉蝶观看的那枝。”

赵霁的神经就是巨鲸链做的也给绷断了,他能想到最极端的可能就是蓝奉蝶冷酷拒绝了商怡敏的求爱,再多长几个脑袋也猜不到柴荣会在这段孽缘里掺上一脚。

商怡敏当时的感受估计与他接近,多年后忆起仍雷嗔电怒。

“我立马去找蓝奉蝶算账,他死活不承认送过柴荣竹枝,但当我质问他是否对柴荣有意时,他神色惊慌但没否认,我气个半死,又问他是不是为了接近柴荣才假意向我示好,他辩解一通却没一句能使我信服。我这才醒悟到被人当成了垫脚石,还为这骗子稀里糊涂闯下大祸,惹下一堆除之不尽的麻烦。最让我不服气的是,那柴荣从小样样不如我,身边人都知道我比他强得多,连他自己都承认,蓝奉蝶舍精取粕,让我被柴荣比下去,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一怒之下就在当天夜里潜入他师父的练蛊房,想盗走他们诸天教最毒的‘千机蛊母’。”

那“千机蛊母”是蓝奉蝶的师父,时任诸天教长老柳笑梅穷毕生精力培育的,原身是一条巨型蜈蚣,以各种奇毒为食,是世间最厉害的蛊物,也是诸天教的镇教之宝。商怡敏以报复为目的窃蛊,想将蛊母偷到外面杀死,再把起因归责给蓝奉蝶,让诸天教狠狠处罚他。

少年人意气用事,她脾气更比一般人暴躁,冲动下铸成大错。

“那时我身手已经很不错了,也精通各路机关阵法,顺利深入到了练蛊房最隐秘的密室。那喂养千机蛊母的黑铁罐高约一丈,三人合抱不交,足有千斤重。这点重量我还搬得动,抠住坛底将坛子运到了外面。”

带着个庞然大物在戒备森严的诸天教总坛移动,身手再矫健也不顶用,她很快暴露了,负责值守的教徒见她盗出“千机蛊母”,无不魂飞魄散,柳笑梅亲自赶来,喝令她放下铁罐。

“我正在气头上,谁的话都不听,他们人太多,我没法带蛊母离开,就想砸碎铁罐,当众杀死蛊母。”

说到这里商怡敏语调蓦然一滞,翻起一点懊悔的泡沫。她生来孤执,行事敢作敢当,鲜少后悔,只这一桩例外,假如她事先知道那铁坛里装着来自地狱的怪物,她不会挥出拳头。

“谁知那千机蛊母比传说中还厉害,一现形就杀了很多人,我逃得快,被它的体臭熏得狂吐十几天,其他那些在场的诸天教教徒都死了,连寨子里生活的普通居民也伤亡过半,柳笑梅动用‘天魔解体大法’杀死蛊母,本人也丢了性命。”

她隐去那场凶祸的细节,是不愿再回忆当时惨景,那一幕幕恐怖画面是她生平所见之最,任什么尸山血海,毒魔狠怪都无法比拟。

千机蛊母破罐而出时便咬死了她身旁的一名教徒,如非亲眼所见,她真以为那是《山海经》传说里的魔兽。

它前半截身体扑出铁罐,长愈六尺,后半截还窝在罐子里,体长少说一丈开外,躯干有两尺粗细,冲鼻恶臭赛过千具腐尸。体态接近蜈蚣,身体两侧长满对称的触手,形状却酷似遍布青麟的人腿,头颈竟有人脸特征,胸前还刮着两个饱满的乳、房,两个拳头大的眼窝子蓝光电射,裂到耳后的大嘴拖着大把红色肉须,黑色獠牙利如蝎蛰,一口下去就将猎物吸成枯皮。

受惊的蛊母爆发凶性,迅疾无比地咬死一人后,朝周围猛喷毒雾,十几个教徒在碰到那赤红的毒气后皮融骨消,骷髅也没剩一具。人们挥舞利刃拼命砍杀,谁知它的鳞甲比玄铁精金还坚固,刀剑劈上去应声而断,反而引发更疯狂的杀戮。

她意识到自己根本杀不了这怪物,敏捷出逃。

诸天教的教徒不像她可以临阵退离,那里是他们的家园,有亲人朋友,必须死守到底。她逃出寨子,边跑边吐,一直来到十里外的山岗上。夜半风高,一轮玉魄凌空涌照,群山被霜,无尽凄凉。

回望寨子,那热闹的千家灯火已似寒星零落,大半笼在红色的暗雾中,其间惨况不可想象。

赵霁不用亲身经历,单听她那些没有感情、色彩的平淡描述已毛森骨立,那少说是几百条人命啊,血海深仇不过如此,就算蓝奉蝶有错在先,商太师叔闯得这个祸也不可原谅。

商怡敏很清楚自己的罪行,她也曾愧疚忏悔,但只针对那些被殃及的无辜者,很多江湖人骂她妖女,理由大多子虚乌有,混淆黑白,唯有此事证据确凿,这点更加剧了她对蓝奉蝶的仇恨,见赵霁面色惊惚,沉声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件事我错得更多?而姓蓝的很冤枉?”

赵霁死命低下头,再能花言巧语也绕不过起码的是非观,数以百计的人命断送在一桩年少荒唐的感情纠纷上,死者何其无辜。

商怡敏也不在乎他会不会附和,强嘴硬牙声明自己的态度。

“这一切都是蓝奉蝶造成的,利用我接近柴荣,盗取秘籍,肆意愚弄我羞辱我,我是被他逼迫才冲动犯错,这所有一切的罪孽都该由他承受,等出去以后我会不择手段报复他,让他生不如死!”

这说法也不能完全归于强词夺理,谁让蓝奉蝶头脑不清,招惹并刺伤了天底下最最骄傲的女人。

性不能改,命不能换,坏脾气会招来灾难。

在龙兴寺时,广济曾说他不知道商蓝二人失和的原因,但照商怡敏的叙述,如此惊天血案在当时的武林势必人尽皆知,广济推说不知情,大概是不愿当着商荣的面提起他母亲的罪孽。明白了这一层,赵霁由衷感激这位高僧,更羡慕他那超凡的智慧,倘若世人都像他那样虚怀若谷,虚室上白,阎浮世界哪来那么多恩怨争端。

再沉默下去定会激怒商怡敏,他抬起头,怯生生问:“《万毒经》也是您在那时得到吗?”

商怡敏一早承认《万毒经》是她从蓝奉蝶手里骗取的,赵霁仍不敢使用“诓骗”二字,她本人倒不在乎,答话时很有几分快意。

“那是更久的事,在认识蓝奉蝶以前我就对《万毒经》感兴趣,后来得知他爷爷是诸天教上一代教主,他本人也有希望继位,从而获得了修炼此功的资格,便请他拿出秘籍观摩。他说秘籍禁止外传,经我再三央求才借给我阅览半个时辰,之后马上收回,以为我即使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看完整本书,也不可能记得住。他哪儿知道我从小就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才能,不但从头到尾看完秘籍,还到一字不漏地倒背如流,转身就去默写下来。我们结仇后他四处追杀我,我向他坦白了偷录《万毒经》的事,还说要把那秘籍刊印一万份,散播到全天下,他当场就被气吐血了。”

人在苦海沉浮,情孽是最险恶的礁石,朝昏彻彼,千生万劫,痴男怨女谁不是蒙昧的急流,一头撞上去飞碎成散沫?

当晚赵霁久久失眠,窗外月如钩,钩不动人世爱恨情仇,他突然对未来产生恐慌,上一辈的纠葛如乱麻,要命的是这些人里好些在他看来都很重要,所作所为还很难以好坏界定,可以预见,等到商怡敏离开囚室必将掀起新风浪,届时他该以什么立场自处?会有能力阻止悲剧,给所有人一个可以接受的结局么?

“你怎么不睡觉?半夜三更还唉声叹气的。”

不远处商荣忽然扬声发问,音色清澈,想来已观察他许久。

赵霁半遮半掩道:“我舍不得你啊,太师父说你们这次至少出去两个月,一想到整整两个月不见面,我就难过得睡不着觉。”

晚饭后陈抟把商荣叫去,通知他准备行囊,十天后下山远游铸剑。商荣闻讯喜跃?\舞,此刻听赵霁一说才想到这茬,安慰:“两个月也不算久,很快就过去了,你好好看家,认真练功,我会带很多好礼物回来奖励你。”

赵霁把他当做最大的珍宝,哪里稀罕别的礼物,听了这话不禁气闷,蒙住脸埋怨:“早知你心里没我,别说两个月,就是两年看不到也不打紧。”

这次他委实冤枉了小师父,朝夕相处五年,如同空气影子的伴侣,一旦分离,谁能不在意?

商荣看他赌气,并不计较他小心眼,因为他很清楚,赵霁对他的依赖比自己对他的不舍多得多,失落不满情有可原。

他考虑一阵,主动说:“明天我再去求求师父,请他同意带你一块儿去,把花田和乐果儿托给九师弟和小师弟照管。”

赵霁像黑地里捡了盏灯笼,呼地掀开被盖弹坐起来。

“真的!?”

“煮的。”

“哈哈哈,荣哥哥,你真好!”

他闹春喜鹊似的跳到商荣床上,抱住他使劲亲了一口,商荣冷笑嗔怪:“你真是大户人家少爷出生?怎么从头到脚一股小家子气,一根眉毛遮住眼,稍有不顺就翻脸,真不知道我是怎么忍到现在的。”

“因为咱俩有缘啊。”

“哼,孽缘吧。”

明显的玩笑却惹得赵霁心头惊跳,缘分这东西不到盖棺定论那一刻难断良恶,商怡敏和蓝奉蝶当年也有过春风化雨的开始,当他们同声共气时,谁能料到之后的变故?

不,不会的,蓝奉蝶一开始就居心不端,才使得相思和灵犀双剑失辉,而我和商荣对彼此都无二心,虽然他性子冷,用情没我深,但绝不会利用陷害我。

过往的温馨记忆如同甜蜜的酥皮裹住不安,他的手臂也像缠人的树藤缠住怀里的人,商荣烦躁训斥:“我今天累死了,你少来磨人。”

“好,你安心睡吧,我抱着你就可以了。”

商荣不知嘟哝了一句什么,拉起被子盖住胸口,安稳地闭上双眼。

赵霁痴痴望着他,怎么也看不够,嘴唇像受到巨力牵引,慢慢贴到他脸上。

亲了一下,商荣不动。

再亲一下,那人依然静悄悄的。

事不过三是为良训,赵霁还是贪心地亲了第三次,这次在商荣唇上流连很久,被他狠狠推开。

“你是不是非要挨骂才甘心?”

小师父凶悍的视线像坚韧的藤条抽过来,赵霁连忙缩起肩膀装可怜。

“人家忍不住嘛,现在看见你就想抱你亲你,下面也……”

“下面这玩意儿也管不住是吧?”

商荣凶巴巴朝他□□抓了一把,赵霁吃痛,也去抓他的报复,下手时很轻,所以刚好能感受那烫热的硬度。

其实商荣的身体早已热了,从那个翻来覆去的吻开始。

“只准做一次,完了老实睡觉!”

他脱掉亵衣,扯开赵霁的衣襟使劲压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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