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是我大师兄?”

“没错, 慕容公子原是我先结识的,我对他一见倾心, 又不知如何表白,时常与香秀商量, 出于信任把我俩每次见面的细节都原原本本告诉了她。那夜慕容公子酒醉,在翠香楼的客房留宿,我留下侍奉,一时情不自禁咬伤了他,事后羞于见面,早起便悄悄逃走了。谁知公子竟因此对夜间相处的女子上了心,悄悄在翠香楼内打听。香秀这贱人为勾引公子, 冒认那晚的人是她, 还说了许多甜言蜜语,使得公子对她另眼相看。我得知此事后恼愤欲死,当面前去质问,她却跟我装糊涂, 又在公子跟前做出委屈至极的姿态, 让公子误以为我对那贱人有敌意,从此开始冷落我。”

商荣听了隐情也替她不平,问道:“你为何不拉上她当面去与我大师兄对质?这样不就真假分明了么?”

“哼哼,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哪里懂得女人的手段,男人一旦对某个女人动心,就会把她的话当成金科玉律,偏听偏信, 而且我和慕容公子的事,香秀知道得一清二楚,两个人的口供若一致,你觉得你大师兄会信谁?”

“…………”

“所以你从那时起就对她动了杀心?”

“不,我虽然恨透了她,但念在昔日的情分上,还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真正下定决心,是在识破她对慕容公子的险恶用心以后。”

玉英愤懑地道出另一桩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说香秀是个极端虚伪做作的女人,嫌贫爱富、放荡下流到极点,还始终装出淡泊守志的清高姿态,并且一心想嫁个王孙公子,鸡变凤凰。慕容延钊正是她相中的金龟婿,她知道慕容老爷是周国有名的将官,家中富比王侯,慕容延钊本人又生得英俊潇洒,文采风流,不论哪方面都能满足她的虚荣心。

可是她的计划一开始并不十分顺利,慕容延钊虽已对她动情,但碍于门户之见,无意与她谈婚论嫁。为此香秀又急又恨,一面钓着慕容延钊一面继续寻觅人选。由于内心空虚,这期间她与一个江南来的落魄秀才勾搭上,那吕秀才人才俊美,床上功夫一流,还会得一手好字画。香秀爱得什么似的,拿出大把梯己钱倒贴,一次与吕秀才在房中苟且,被玉英窃听到二人的对话,竟是商量如何引诱慕容延钊就范。

吕秀才献计让香秀送一幅自己的春宫图给慕容延钊,说风流成性的男人最架不住真性情的女子,这么一来准让他无法忘情。

香秀大喜,连声夸赞吕秀才聪明,二人甚至乘兴畅想起成功嫁入豪门后的景象,吕秀才叮嘱香秀到时莫忘了提携他,香秀更恬不知耻表示事成之后在慕容家大捞一票,然后就跟姓吕的远走高飞。

“我听了他们的话,险些气得晕死过去,香秀背叛我也罢了,居然暗地里算计慕容公子,这样丧心无德的贱人岂能容她活命,所以我当场决定非杀了这对狗男女不可。”

“吕秀才也被你杀死了?”

“哈哈,那脓包除了作几首淫词艳曲,画几笔春宫图哄女人开心,什么本事都没有,杀他不费吹灰之力。不过这厮也没对香秀安好心,画好春宫图先拿去卖钱嫖赌,想过后再补画一幅,没等动笔就被我结果了狗命。”

“香秀对大师兄说蒋发向她逼婚,也是你教唆得吧。”

“正是,对付卑鄙小人就要用比她更阴险的手段,我杀意已决后便装出既往不咎的样子与香秀修好,还帮她在引诱慕容公子这件事上出谋划策,对她说,对付公子这种人就得用激将法,她利令智昏,被我轻轻松松地绕了进去。”

玉英说着笑意狰狞地靠近,看样子已经破罐子破摔。商荣面无表情地注视她,忽然侧身旋让,劲风掠身,掌击刺耳,身后的大榕树树干被玉英打得木屑纷飞,创口深及树芯,就凭这非凡的掌力,出招者已够得上当世一流高手。

“你知道我会武功?”

商荣完美的防御总算让这女人露出一丝诧色。

金光明澈,相思剑已在主人手中笑傲,厮杀在即,商荣沉着依旧。

“蒋发说他恨你入骨,却不能找你报仇,那恶贼加入不灭宗,在峨眉县大牢纵火,随随便便烧死几十口人还若无其事,怎会没胆量报复一个弱女子,除非你身后或者本人有强大的力量支撑,使他不敢下手。我由此判断你也是不灭宗的人,在团伙内的地位还远在他之上。”

玉英难以相信对方会对她的底细探查得如此彻底,惊讶过后大笑不止。

“不愧是陈抟最看重的徒弟,确实与众不同。没错,我五岁便加入不灭宗,是赤云法师座下十二门徒之一,同门都称我‘夜莺’。”

“你为何会流落风尘?”

“哼,我是自愿的,为了搜集情报,不灭宗大部分人都散布在江湖市井当中,从事着三教九流的行当。我在翠香楼呆了五年,不停从来往的大官显贵,武林人士身上套取情报,向上方传递,另一方面接收指示,悄悄从事暗杀任务,迄今已在蜀地做了数十起大案,一直未曾败露行迹,这都多亏有妓、女的身份做掩护。”

商荣问出最后一个也是最令他迷惑的问题:“你武功这么高,要杀人还不简单?为什么大费周章地设这个局,难道只为掩人耳目?”

他不懂情爱之事,更猜不透女人的心思,玉英给出的答案又为他上了一堂启蒙课。

“我不这么做怎么能让慕容公子重新注意到我?香秀一死,他必定因愧生爱,加深对她的迷恋,也会对我这个积极追查凶手,不惜代价为她复仇的好姐妹心生感激,我再抓住这点接近他安慰他,他就会自然而然将对香秀的感情转移到我身上。”

商荣觉得这女人就是个心思缜密的疯子,惊奇叹问:“你那么恨香秀,怎会甘愿做她的替身?”

“这一切都是为了慕容公子,我只求跟他相伴一世,其他的都不重要!”

玉英尖叫着挥掌袭击,凡是阻碍她与慕容延钊厮守的人都该死,这小子自寻死路,可怨不得她。

商荣见她指尖拈着亮闪闪的事物刺过来,急忙用剑格挡,那东西是一枚两寸长的银针。针纤细轻巧,杀伤力不够,是以很少被当做兵器使用,可玉英这一刺震得他手腕酸麻,虎口开裂,内力之强,更胜先时遇到过的几个赤云法师的爪牙。

劲敌当前,他不敢大意,决断如流地迅猛出击,剑光泼天泼地洒向玉英,形如一块金色的幕布罩住她的身体。

玉英不慌不忙以针御剑,全身上下竟无半点破绽,动如风,行如电,相思剑只能劈中她的残影,连衣服边都够不着。

她左右手同时进攻,仿若千手观音,突然一个逼抢,右手的针尖直刺商荣眉心。

商荣险险避开,银针扎中身旁一株芭蕉树,登时钻出一股恶臭,继而黑烟熏腾,整棵树被快速腐蚀,商荣心跳了不过十下,一人多高的芭蕉已完全融化,变做焦泥。

“吕秀才就是这个下场,接下来你也一样。”

玉英凶神恶煞,像彻底解除束缚的大杀器,潮鸣电掣地扑来。

商荣的身法已算快的了,与她抗衡仍是吃力。她那银针奇毒无比,被刺中一下就完蛋,性命交关的搏杀不能讲规则,打斗中他忽然朝玉英身后大喊:“大师兄!快来助我!”

玉英以为慕容延钊真的来了,不由得心神缭乱,商荣终于得到反制的机会,剑锋横扫,五六个玉葱般的手指落在地上。

玉英惨叫退后,痛楚惶怒地哆嗦着。

“你这小子,好生歹毒!”

商荣冷嗤道:“是你自己说的,对付卑鄙小人就得用比她更阴险的手段,你多行不义,今日不过报应临门。我现在先不杀你,把你带回玄真观交给师父发落,你若肯老实供出不灭宗的情报,想来他老人家还会饶你一命。”

“哼,你高兴得太早。”

玉英将一块石子踢向他,转身欲逃。红影晃动,一人拦住她的去路。

赤云法师!

汉水一战记忆犹新,商荣一眼认出来者,不禁萌生退意。

我绝非此人对手,死在这儿玉英的罪行将被掩盖,必须马上撤离。

赤云法师料事如神,朝他微微一指,指力隔空点中穴道,人立时不能动了。

“多谢师父相救!”

玉英跪地谢恩,难掩喜色。

赤云法师环视小院,微笑道:“玉英,你的小日子过得不错嘛,看来真打算嫁做人妇,安居乐业了。”

玉英觉出不善,立刻紧张起来,洞洞属属低告:“师父曾答应徒儿,完成五十件任务就放徒儿自由,如今数额已满,还求师父开恩。”

她自幼加入那个惨无人道的黑暗组织,所见所闻尽是刀光血影,尔虞我诈,内心很渴望过正常人的生活,慕容延钊的出现更激增了这种渴望,她冒着生命危险执行任务,在鬼门关前来来去去,好容易积满规定次数,守得云开见月明,当然要为自己极力争取。

赤云法师右手轻抬,示意她起身,手指勾起那张如花似玉的脸,端详片刻,莞尔道:“为师答应过的事绝不失言,可是你走之前,也得把我给你的东西还给我。”

玉英闻言魄散魂消,身体已被赤云法师翻转过去,布帛哀鸣,后面衣衫尽被撕去,露出光滑洁白的背脊。

商荣见赤云法师右掌刚刚贴住玉英背心,女人便连声惨嚎,声气痛苦至极,而后四肢竟一齐朝背后弯曲,关节承受不住重压,相继咔嚓折断,身体也向后弯成弓形,好像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扯拽。

熬不住非人的酷刑,玉英凄喊求饶。

“弟子再不敢生二心,求师父饶命!”

“哼,太迟了,我不灭宗不需要残废之人。”

赤云法师语气淡然,虐杀一个人在他如同轻轻掸掉袖子上的灰尘。商荣见他对徒弟也这般残忍,更把他当成人头恶魔,深恨自己能力不足,无法惩恶除强。

不久玉英周身的大穴逐一爆裂,红雾飞扬,倒地时已成了血人,一动不动的看不出死活,暂时没被鲜血污染的背心上浮着一点红色花纹,商荣借月光辨认,那分明是一朵盛开的桃花。

赤云法师再没有看那女人一眼,漫步走向商荣,脸色清和,绝无杀气。

“吓坏了吗?放心,老夫不会那样对你的。”

商荣咬牙欲碎,双眼放出剑光:“为什么杀死她?”

赤云法师笑道:“我只是把教会她的武功收回来,刚才那招也是《八荒妖典》里的功夫,能吸取人的内力,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给你。”

上次在汉江上商荣已受够他猫玩老鼠式的戏弄,?目切齿道:“要杀便杀,少废话!”

“呵呵,我就喜欢你这个脾气,不像我那些徒弟,一个比一个贪生怕死。”

赤云法师的右手缓缓钻进他的衣襟,贴住皮肤向后背摸索。

感觉一条冰凉的蛇在体表游弋,商荣恶心得浑身起栗,怒汹汹大声叫骂。

对方的手已攀上背心,指尖触到某个位置,突然像点燃一团猛火,炽烈的热气击穿心脏,身体似乎在一寸寸焦裂,连骨髓都烧焦了,任何兵器和□□都不能制造出这种痛,商荣惨叫一声,死死咬紧牙关,发出破碎的闷哼。

意识即将熄灭的前一刻,赤云法师的指尖脱离他的身体,将可怕的疼痛全数收回。

“不错,不错,到这个地步也没求饶,你果真有资格做我的传人。今后老夫将随时关注你的成长,等到时机成熟那天,会让你得到我的一切。”

商荣头脑晕眩,觉得赤云法师的声音似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倒地的一刻,院门外炸起慕容延钊的呼喝:“你是谁!”

脚尖尚未跨入院子,赤云法师已匿身树影,看到晕厥的师弟和倒身血泊的玉英,他如遭雷擎,先去躺在近处的商荣脖子上摸了摸,脉象还算稳定,又赶忙冲上前抱起玉英,可怜这清秀佳人脸上血肉模糊,眼珠子都炸开了,喉咙里仅剩的那口气还是为他含着的。

听到慕容延钊悲痛惊呼的叫喊,女人挣命回应:“钊?……你说过要娶我为妻……这话可还算数……”

“算数!当然算数!我正要回家送信,走之前想再看看你,谁知……”

慕容延钊双泪齐涌,搂着行将断气的女人痛入肝肠,

玉英用最后的力气道出临终遗愿:“现在……就娶我……”

知道她随时会死,慕容延钊毫不犹豫地抱起她向眼前的天地、远方的父母各磕了一个头,又用脑门轻轻抵住她的额头,咽咽而泣:“玉英,我们已经拜过堂了,商师弟就是我们的见证人,从现在起你我便是夫妇,今生今世我只以你一人为妻,永不续弦。”

没等他说完这句誓言,玉英已阖然长逝,商荣模糊的神智在大师兄猿悲鹤怨的嚎哭下渐渐清省,他还是初次听到这样哀恸的哭声,仿佛一个人失去了灵魂,仿佛一股洪流荡平了他的决心。

真相应该被发掘,可相比之下,为生者保留一段真情显得更有意义。

于是获救后他用谎言掩埋了事实。

“杀死羊胜时,蒋发也现身了,扬言要找玉英报仇,我担心玉英的安全,去她的住处送信,提醒她小心,谁知晚到一步,赤云法师已先对她下了毒手……对不起,我没想到贼人会这么快行动,如果早一点说出来,提前让玉英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她就不会死了。”

他的“麻痹疏忽”自然招来埋怨,赵霁却不肯轻信,他亲眼见识过赤云法师的气派,那样的绝顶高手怎会为了杀死一名妓、女纡尊降贵?待到无人时软磨硬泡逼商荣说出实情。

“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师伯?还要自己背黑锅?”

“我本来想说的,可是大师兄伤心成那样,我不忍心再打击他。”

“……那倒是,假如知道自己心爱的女人一个是阴险放荡的淫、妇,一个是心狠手辣的妖女,大师伯八成会活活气死,这辈子再不相信任何女人。”

“所以不如就让他活在谎言里,别破坏香秀玉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等时过境迁,遇到真正善良温柔的女人才能重新振作。”

“可是大师伯当着玉英发过誓,终生不再娶了呀。”

“大师兄没那么死脑筋,香秀去世半年他就能和玉英订婚,相信过不了多久又能想通了,再说了,他只说永不续弦,没说过不纳妾,今后还是可以和别的女人一起生活的。”

听了他这番似是而非的论调,赵霁胸口发堵,虎着脸驳斥:“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冷酷啊,感情又不是东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真正爱到骨子里,一辈子都不会变心的。”

商荣以为他只是习惯性跟自己唱反调,满不在乎说:“我就事论事分析一下,怎么又扯到冷酷上边去了?”

“你总是把感情的事说得像讲道理一样轻松,根本不懂什么是情什么是爱。”

“不懂拉倒,我是没看出情呀爱呀的有哪点好,像玉英那种因争风吃醋而杀人的,纯粹是疯子心态。”

“等你真正喜欢上一个人以后就不会这么想了。”

“呵呵,假如真有那么一天,不外乎两种可能,一,神智错乱;二,被人下蛊,第二种的可能性比较大。”

每次聊到这话题商荣就是副油盐不进的死硬德行,赵霁也一准被他气得脸红筋胀,他不明白自己在计较什么,其实仔细想想商荣会不会爱人跟他这个徒弟压根没相干,哪儿用得着他咸吃萝卜淡操心。

估计就是看不惯他那种没心没肺的态度吧,想看他为某人牵肠挂肚,患得患失,深深垂下骄傲的头颅,变成血肉丰满的普通人,好像那样失去他的几率就会大大降低似的。

至于那个“某人”是谁,赵霁同样有自己的标准。

不管是什么人,首先要我觉得好,没经过我认可同意的都不行,我都会坚决反对到底。

七天后,慕容延钊为玉英出殡,他认为玉英和香秀是相亲相爱的姐妹,又是他用心珍爱的女人,就在香秀的坟茔边筑冢,将玉英葬在那里,方便日后祭拜。

同门师兄弟齐来送殡,眼看大师兄洒泪祝祷,悲痛难尽,都跟着哀思如潮,赵霁也挤了几滴泪应景。商荣没他会演戏,勉强装出麻木状,暗暗为黄土下那两个女人的结局唏嘘,她们生前互憎互害,死后却比邻而居,若见此情形,定会抱恨黄泉。

那被她们算计蒙骗的傻男人还在深情道白,抚着两块相同规格的墓碑,叮嘱她们在阴间相互扶持,待他百年后重续鸳盟。

等他到了地府,这对的娥皇女英大概早斗得血肉横飞了。

赵霁旁观者清,背心不住窜过寒气,觉得人生中的假像真是难防又难料。

葬礼结束后,众人离开墓地,商荣不经意回头,望见两片烧得灰黑的纸钱正交缠盘旋着升上天空,状似两只争斗不休的乌鸦。

也许那是女人们不能安息的怨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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