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师父是……”

已经冒头的信息被咯噔咯噔的马蹄声踢回去, 只见那逃跑的随从策马赶回,身后还跟着一个手持铁棍的青年, 却是赵匡胤。赵霁发现他一身青布衣衫遍布血迹,分明刚刚经历厮杀, 惊忙招呼一声。

赵匡胤见了他,加快脚步超过黑马,抢先跑到跟前。

“小霁兄弟,你也在这儿?”

“赵大哥,你怎么来了?”

他们彼此惊疑,相互通告各自的遭际。

原来赵匡胤见赵霁迟迟不归,赶来沿路寻找, 方才走进林子, 见一群刺客正围攻那黑衣随从,便出手相救,与之合力杀退敌人,送他来树林里找主人。

那随从感佩至深地禀报郭荣:“这位壮士勇猛果敢, 真乃当世少有的英杰, 卑职能够活命,全赖他仗义救护。”

郭荣眼光精准,初见赵匡胤便觉此人仪表不俗,大眼迥耀,有如龙睛,端的是富贵天成,福源庞厚。他一心辅佐义父扫平乱世统一南北, 而今用人之际,看到此等豪杰便想收入麾下,谦和地与之寒暄。得知他的名姓籍贯后,大为惊喜,脱口吟诵一首七言绝句。

“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赵匡胤面露惊惭,拱手作谦:“这是在下胡乱涂鸦的戏作,阁下请勿见怪。”

郭荣笑道:“壮士无须多礼,宛洛一带的少年豪侠谁不知道你赵二公子的大名,都夸你智勇双全,乃人中龙凤,今日一见,果然气概超群。”

那随从连忙向赵匡胤介绍:“我家主人便是当今周国的东宫殿下,赵公子,说起来令尊也是他的臣下呢。”

赵匡胤听说此人就是周太子,忙要纳身叩拜,郭荣连说:“免礼”,伸手一托,袖子上的劲气已将他轻轻扶起,随后展开新一轮交谈。

“不知赵公子来襄阳所为何事?”

“草民奉家母之命来襄阳探望父亲。”

“那真是不巧,赵大人上月受诏入京,现已升任汴梁都指挥使,赵公子何不同本王一道回京与乃父团聚,顺便为自己谋个好前程?”

赵匡胤尚在考虑措辞,那随从在一旁伶俐帮腔:“赵公子武勇过人,再得太子殿下保荐,出人头地近在眼前,大好机会切莫错过啊。”

赵匡胤胸怀大志,此番离家远行正为大展拳脚闯一番事业,与郭荣相遇,好比鱼儿得水,猛虎添翼,欣欣拜谢道:“蒙殿下不弃,草民自当舍身以报。只是草民现下尚有一桩私事未了,须得办完此事才能动身上京。”

这桩私事便是护送义妹赵京娘还家,郭荣大致听完始末,更对其激赏不已,顺手解下腰间一块金牌相赠,这是东宫的信符,拿着便可畅行无阻地通过周境内各大关隘。

双方达成契约,赵匡胤终于有机会过问身侧那惨不忍睹的杀戮残景。

郭荣已决定重用他,于这等事不加隐瞒,指着傀君和蛇姬的尸骸说:“那对夫妇,男的叫傀君,女的叫蛇姬,都是江湖有名的杀手,以前黑道上有个姓司徒的杀手家族,专干收钱取命的买卖,这二人就是这个家族的。听说他们原本是对兄妹,因乱伦被执行家法,男毁容,女灌毒,结果都侥幸活了下来。在外逃亡十几年,练成一身毒辣武功,回去灭了司徒全族,此后自立门户,继续以杀人为业。这次估计是被我的仇家收买,躲在这里妄图偷袭。”

赵霁一面听他说话一面观察现场,忽然发现那些傀儡的残片有古怪,略一凑近便大惊失色。

“这些傀儡!是用人骨做的!”

他指着一只半遮半掩的骷髅头惊叫,真没想到那银色面具下藏着死人的骸骨。

郭荣点头说:“看来传闻是真的,傀君蛇姬杀灭同族,用骸骨做成傀儡,这些髑髅想必就是他们的父母兄弟。”

赵霁背心发毛,又指着挂在树上的一缕银丝问:“我刚才见那女的嚼了块银色的硬物,便吐出一堆这样的银丝,杀死兵马的大网和操纵傀儡的丝线都是这玩意儿做的。”

郭荣说:“那是蛇姬的独门绝技‘千蛛吐丝’,她嚼的定是柔然铁,此铁产自西域柔然,比钢铁柔软,韧性极强,且质地晶莹,到了光线昏暗处就与周围事物混为一色,方才我们行军迅速,未能发觉,是以酿成如此死伤。”

赵霁冲凶手的尸骸吐口唾沫,恨骂:“这对狗男女死得太轻松了,害死这么多人,千刀万剐也不解恨!”

郭荣与贼人相斗时和他同样愤慨,这时怒火彻底平息,反而流露一分若有似无的叹惋:“这二人也算伉俪情深了,男的不为救女的还死不了,女的自杀也是为了殉情。”转身传令随从,“回京后替本王安排一场法式超度亡魂,愿善者往生,恶者消孽。”

赵霁心想这郭太师叔剑术高超,人才一流,心地还这么温柔善良,将来若真做了九五至尊,实乃万民之福。因崇敬而生关怀,想起傀君和蛇姬生前对话中透露的信息,连忙禀报。

“郭太师叔,我听这贼婆娘说,这次刺杀行动是什么老法师亲自委派的,他们好像很敬畏那个人,所以才这么拼命。”

“老法师?”

郭荣眉间露出阴雨色,似有所悟,随从情绪已趋于紧张,低声说:“殿下,莫不是……”

郭荣微微抬手制止,却没能管住赵霁的嘴,灵醒的少年直言推测:“太师叔知道不灭宗么?这个老法师会不会就是不灭宗的宗主赤云法师?”

郭荣反问:“你怎会想到不灭宗?”

赵霁说:“前日我和师父遇险,袭击我们的正是不灭宗的高手。”

说到这儿他突然惊觉,大叫一声:“糟糕!”

众人忙问何故,他哭丧道:“我为师父求的救命药被贼婆娘吃了,这便如何是好?”

赵匡胤知他担心商荣,忙安慰:“放心,你师父此刻还撑得住,我们快赶去宜城,再到药房买两粒药。”

郭荣听说他们是为重伤者求药,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巧的鎏金方盒递给赵霁。

“这里面装着三颗紫府漱魂丹,有回阳救逆之效,比人参丸管用十倍,快拿回去给你师父服用。”

又吩咐随从:“不灭宗在荆襄一带活动,我怕他们会对高行周不利,你速去襄阳通知高大人,让他加强戒备,本王去邓州交接军务,半月后再到襄阳找他面商。”

随从忙让出坐骑,郭荣上马后先向赵匡胤作别,而后对赵霁说:“我半个月后还会回来,那时如果你们仍在襄阳,就领你师父到高行周的官邸来见我吧。”

鞭声过时,人和马已远赴斜阳。

余下三人结伴同行,赵霁奔波半日耗尽内力,接着被傀君放了许多血,后又运功冲开哑穴,元气已然受损。与郭荣对话时精神尚在,等到重新上路,体力便难以为续,心慌气短,汗流如注,狠狠一跤跌下去,再也没能爬起来。

习武之人最怕伤元气,平日里练的都是固本归元的内功,调和阴阳,五行相生。功体受损后,寒热两股邪气趁势入侵引发大病,病势还较一般人更为沉重。

赵霁一连昏迷五天五夜,大部分时间毫无意识,有知觉时则异常痛苦,要么如坠冰泉,要么如凌火炭,筋骨刺痛,堪比渡劫

他不知道身在何处,但确定有人守在身边照顾他,朦朦胧胧感觉那人喂他喝药,擦身,用微凉的手掌覆住他滚烫额头降温,非常耐心体贴。

他难受得死去活来,还惦记商荣有没有吃到郭荣给的丹药,有时迷迷糊糊呼喊出来。

“药……药……”

那人以为他梦见吃苦药,便会在他嘴里浇几勺糖水。

他再喊:“商荣……商荣……”

微凉的手心就会重新盖住他的额头,是安慰也是守护。

第六天晚上他总算清醒过来,见自己正躺在桑榆村的农舍里,赵京娘则在床边的灯盏下缝补衣服。

一切景象都与日前获救时相同,病痛、昏迷连同去宜城取药、路遇险况的情景都像梦境,可当他扭头看向身体另一侧,黑沉沉的床角里却没有商荣的身影。

他一惊而起,脑袋像被巨灵神的斧头劈中,疼得快要碎裂,仍于痛呼前喊出那个念叨了千百遍的名字“商荣~”

“赵少侠你可算醒了。”

赵京娘惊喜的呼唤似乎有意拔高了几个调,照上次的情形她本该送上一碗放糖的米汤,可这时两手空空。

片刻后,门外进来一个短衣少年,头缠白布,面庞略显消瘦但精神很饱满,手里端着缺席的米汤,竟是商荣。

“你醒了。”

他不疾不徐走到床前,表情平静得近乎做作。

赵霁目不瞬移地盯着他,害怕一闭眼人就会消失。

“商荣…你醒了…”

“你干嘛学我说话。”

商荣嘴边闪过一个雨脚般细小的笑容,眼珠稍稍偏转,好像赵霁的瞪视会抓挠他的视线。

赵京娘忙为赵霁解惑:“你带回来的丹药很有效,商少侠吃了一粒,第二天便醒过来,之后每天一粒,连服三日,就能下地活动了。这两日赵大哥在外置办行李,我忙着帮你们改衣裳,多半是他守在床前照顾你,劝他休息都不听呢。”

皆大欢喜的陈词令商荣很不自在,忙截断她:“赵小姐,你也劳累一天了,快些歇息去吧。”

赵京娘为了帮他们把买来的旧衣服修改合身,做了大半天针线活,确实有些眼花晕眩,见赵霁退烧醒来,病情已无大碍,便欣欣然回房去了。

她一走,赵霁也没了约束,兴冲冲喜洋洋地往床边挪了几寸,近前注视商荣,千言万语齐头并进,谁都挤不过谁,竟一时哑口。

商荣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不过各自昏迷几日,倒像历经生死契阔,感慨系之,夫复何言。

“……你,要喝米汤吗?”

“要要要!”

“那拿去喝吧。”

“我……”

赵霁刚一伸手,手掌上裹得厚厚的纱布令他突发奇想,假装愁眉道:“我手上的伤还很疼,拿不动碗和勺子。”

商荣岂不知他的鬼心思,假做不知问:“那怎么办?”

“你喂我好不好?”

嬉笑一现,盛汤的勺子便递到嘴边,可见彼此心照不宣。

赵霁开开心心喝下一口,汤里的甜味全发作到脸上,蜜糖般粘腻的笑惹得商荣微微皱眉,脸也莫名发紧发热,身子不自觉地侧了侧,额头绷带上隐隐透红的部分便暴露在赵霁眼前。

“你这伤是被那个红衣人打的吗?”

“不是,我打不过他,最后一气之下用脑袋撞他的脑袋,结果就成这样了。”

“……太乱来了,这种事也只有你干得出来。”

“当时以为死定了,谁还管得了那么多。”

“也是,话说我俩真是命大,那种情况下一般人都活不成吧。”

“……那天你怎么不逃走?”

“啊?”

“明明那么怕死,还跑回来送剑,想充好汉也该选对时候啊。”

境况安稳后,赵霁奋勇搭救的举动愈来愈让商荣惊惑,江上冒死送剑,之后飞奔取药,两次都险些丧命,前者还可归咎于一时冲动,后者却是实打实的舍己为人。虽然知道这小子依赖心强,惯会耍些小手段小伎俩讨好他,但这次的挺身而出着实不易,看他又病又伤,饱受折磨,商荣既替他的病痛焦虑,胸口又隐隐有些泛酸,迄今还没有人能让他产生这种异样的感触,所以不知道这就是心痛。

他性格别扭,越是难为情说话越刻薄带刺,眼下的刺却不扎人,内里还藏着绵软的责备,似在抱怨赵霁不该冲动犯险。

赵霁被他的羞臊传染,指尖在凉席上画着圈,笑嘿嘿慢吞吞说:“好汉理应为朋友两肋插刀,徒弟更该为师父效命,你既是我朋友又是我师父,危难关头,我怎能丢下你不管?”

这话点住商荣的穴道,伶牙俐齿一时瘫痪,情急下用惯常的冷哼抵挡。

殊不知冷哼全靠气势,心存鄙夷,则显孤傲,心怀憎恶,则显凌蔑,此刻他心里流窜着酸溜溜甜丝丝的暖气,鼻腔里钻出的哼声又细又弱,不但全无威慑,还饱含可爱的娇俏感,与他平日的高傲刚烈反差鲜明。

赵霁像被点燃的烟花,满眼五彩缤纷,巴不得他再多哼几声,立马见好就上地凑到他耳边轻声说:“这下觉得没白收我这个徒弟了吧?”

烫热的气息挠得商荣耳朵痒酥酥的,宛如一线热流钻进心田,他竟然有点慌了。

“少臭美了,老鼠上秤钩,自秤自贵。”

一边骂,一边却递上盛满甜汤的勺子,使得那绷出来的生硬怒容毫无说服力。

半碗米汤下肚,效用赛过还魂汤,赵霁精神抖擞起来,拐弯抹角缠着商荣说话,可商荣一直侧着身子爱答不理,只在他没趣失语时接上一两句,好比钓鱼收线,一张一弛,鱼儿根本逃不掉。

赵霁开始还用心留意他的表情,渐渐的,目光短浅了,化作一只浮躁的蜻蜓,只在那初生芙蕖似的色相上流连。

商荣病容已去,莹润的光泽重新回到俊美的脸上,侧面望去,颊腮处光洁姣好的皮肤有如吹弹得破的豆腐脑。

赵霁和他近在咫尺,一丝丝菖蒲清香自对方身上发散到他的鼻间,像酒壮了他的胆子。

鬼使神差的,他忽然伸嘴在那玉白的脸颊上啄了一下.

他是地道的纨绔子弟,天生适合偷香窃玉,捅娄子的同时已想好对策,没等商荣杀气腾腾的目光射到,便惊声辩解:“你脸上有只好大的花脚蚊,我手有伤,只好用嘴帮你赶跑它。”

流氓也有天向。老天爷大概怜他这几日饱受摧残,放出一只蚊子替他圆谎,商荣一把捏死那屁颠屁颠飞过的倒霉蛋,再用袖子使劲擦了擦被赵霁亲过的地方,感觉那里烧得能摊鸡蛋。

眼看蒙混过关,赵霁仿佛小毛贼成功盗取稀世奇珍,欣喜若狂,小心观察一阵情势,再往前挪了两寸,上身半倚半靠地挨着商荣,仔细瞅他额头的伤。

“荣哥哥,你的头还疼不疼啊?伤好后会不会留疤?”

“荣哥哥”这称呼好似釜底抽薪,百试百灵,商荣今日被他再三调戏,陷入史无前例的被动还无从还击,而且本人除了羞窘,并没有太多恼怒,死守恝然的皮面说:“骨头都裂缝了,留疤也正常。”

“那回头写信给莫松,请他配些祛疤生肌的药来擦擦,不然脑门上留块疤多可惜。”

“有啥可惜的?”

商荣随口反驳,忽然觉得可以利用这话扭转颓势,转过头质诘:“你是不是在想,我脸上留了疤,就没唐辛夷好看了?”

“没有!你脸上再多十道疤也比他好看。”

赵霁急于表忠心,立刻被商荣抓住把柄,扬眉吐气地冷笑两声:“唐辛夷真可怜啊,死心塌地对待的朋友居然在背后恶意贬低他,我要是他保准后悔死了。”

赵霁发觉上当,又羞又急辩白:“你别胡说,我哪有贬低他!”

“你说我脸上多十道疤都比他好看,这还不是贬低?人家是面如冠玉的贵公子,哪有那么丑?”

“我这不是夸你吗?你干嘛不识好歹,强词夺理?”

“你自己两面三刀,还怪我强词夺理?”

二人说着说着又操起唇枪舌剑,赵霁气不打一处来,不明白商荣哪根筋不对,刚刚还俏脸含羞招人疼爱,眼皮子一抖又出口伤人面露恶相,好像非要惹得自己不痛快他才痛快。

“你别太过分,下场暴雨地上还得湿两天呢,我差点为你把命丢了,这才给了我几个好脸色又开始挑刺!”

商荣以为他会持续耍无赖,不料才几轮功夫就攻破他的厚脸皮,见他恼羞成怒,也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嘴硬到底。

“话是你自个儿说的,我可没挑刺,你就承认你对唐辛夷虚情假意不就得了,非要狡辩!”

“谁说我对糖心虚情假意,我对他一片赤诚,比金子还真!”

“那你也愿意为他拼命?”

“没错!假如我有十条命,九条半都给他!”

“那剩下那半条呢?”

“剩下的我当然自己留着,以为会给你啊?想得美!”

…………………………………………

他俩气冲脑门,口不择言,生生在和美的促谈上抓破脸皮。

吵到激烈处,商荣忽然抬高汤碗,赵霁警惕地朝后一缩,双手挡住头脸。他忘记这节俭的家伙不会浪费食物,听到咕咚咕咚的吞咽声,慢慢隙开指缝,只见商荣正把那剩下的半碗汤灌进自己嘴里,甜蜜的汤水也克化不了恶言恶语,他最后放出的话比黄连还苦,比胡椒还辣。

“等回了蜀地,马上滚去找你的唐辛夷,别再跟我假惺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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