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铭的死讯就像一把墨刷, 将慕容延钊的脸涂得死黑,他伤筋动骨一般跌倒在椅子上, 捶着膝盖悔恨:“是我害了他啊。”

在这危机重重的凶途上,懊悔悲伤就是绊脚石, 商荣劝道:“大师兄先节哀,我看我们还是快些想对策,免得再遭那恶贼暗算。”

凶手应该知道慕容延钊会找吴铭作证,抢先杀死证人并嫁祸于他,这点三人俱已想到,也都怀疑那厮就潜伏在附近,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此地已不安全, 必须尽早转移,但如何避开敌人耳目,顺利逃脱呢?

慕容延钊说:“我先前就谨防被人盯上,已想好一个脱身之计, 你们快来帮忙, 我们赶在半夜行动。”

下午他让两个孩子买回一堆棉絮木屑和几套旧衣旧裤,利用这些材料作出两大四小六个人偶,大的与他身形差不多,小的跟商荣赵霁相似,人偶脚底安装木头滑轮,分量轻便,可拉拽移动。

“我们分成三组, 我带两个小人,你们一人带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待会儿出门后往不同方向跑,确定无人跟踪就扔掉假人,到年初我领你们去过的城东那家豆花店会合,那儿的店主是我朋友,会暂时收留咱们。若有人跟踪,你们就设法躲起来,天亮后到观音庙等候。”

计议停当,他们饱餐一顿,安心打坐调息,静待夜深。

当远处街道上的梆子声敲过第四次,大片浓云遮天蔽月,地面伸手不见五指,犹如一只深不见底的大口袋,让人想从里面找出些东西来。慕容延钊模仿出一声猫头鹰的低鸣,商荣赵霁应声跳起,带上身边的假人,捻脚捻手摸到门外。

天空无星无月,四周弥漫靛蓝色的雾气,仿佛冬神粗重的呼吸,将一切事物融化其中。

这是逃跑的大好时机,三人依计分头出发,赵霁向东南方疾驰,街道上雾锁烟迷,极大掩护了他的行踪,也完全剥夺了方向感。他以逃出顺福巷为第一目的,泥鳅似的在这混沌世界里乱窜,近来轻功有成,落足时几乎听不到声响,周围万籁无闻,万物难辨,使这一场景犹如虚幻的梦境,脚下的路像大海无边延伸,吃不准该在哪里靠岸。

他七弯八拐跑出几条街,左手的假人突然静止,好像落水的船锚生生拉住他。

他惊悚回头,见那假人半边身子没于浓雾中,分明被什么拽住了,对方力气很大,轻功更是了得,无声无息追踪上来,将恐惧劈头盖脸泼向他。

他不及多想,拔剑直刺过去,剑气剖开浓雾,挖出一个黑色的人影,不避不闪,迅疾地伸出两根手指稳稳当当夹住剑尖。

赵霁毛发耸然,急忙收剑,又学泥鳅一头扎入雾中,那黑影宛若鱼鹰紧追不舍,足尖点地超到前方,化身拦路的礁石。

二人眼看要撞个满怀,赵霁骤然俯身,身体线一般从那人双腿间穿过,黑影没料到他这么狡猾,惊讶地“咦”了一声,话音未落,人又贴到他脑后。

赵霁心知摆脱不了,不得己再次挺剑刺杀,他这套“清云掩月剑法”已使得十分纯熟,开合攻防似模似样,可惜这只是玄真派的入门剑法,招式中规中矩,加之功力尚浅,小刀焉能杀牛?

那黑影闪展腾挪,游刃有余地避开攻击,屈指在剑身上一弹,就震得他虎口欲裂,差点握不住剑柄。

情势危急,旁边蓦地射出一道闪电般的剑光,直取黑影咽喉,来人气势凛冽犹如冰棱,转眼间方圆一丈都笼罩在他的攻势中。

赵霁看身影就知道是商荣,几乎被扑灭的勇气转为蓬勃,上前挥剑助阵。

“闪开!”

商荣一声清啸,只身出击,剑招好似飞瀑倾落,瞬间变出十三路杀招,招招相叠,连环相扣,剑光如网,剑气飞溅,正是他新近练成的“神鸢逐龙”。

黑影又出一惊声,身形闪旋,浑若轻烟,严密的剑招竟困不住他,终被他钻出一条生路。

商荣明白此人武功极高,缠斗风险太大,趁他躲避,转身抓住赵霁胳膊,跳进旁边的宅院,躲进树丛里。

局势如同离火的开水,停止沸腾,仍是烫手,二人知道黑影也已进入院落,正在附近搜寻,他步履无声,没准会像潜水的鲨鱼突然从雾气里钻出来,狠狠咬住他们。

赵霁喉头僵硬,心跳乱如开锅的汤圆,不自觉靠紧商荣,指望分享他的镇定。

商荣的紧张不比他少,因天性要强,任何时候都不肯露怯,撑住赵霁微微哆嗦的身体,右手严丝合缝地握住剑柄,酝酿杀气。

这时一直不声不响的乐果儿突然跳离赵霁怀抱,一溜烟窜出去,在草木中踩出?的细响。

赵霁大惊,下意识要去追赶,商荣飞快按住他,不远处掠过一阵疾风,搅得雾气如波浪浮荡,黑影惊鸿一瞥闪过,追着乐果儿去了。

古有大蛇献珠,黄雀衔环的典故,莫非那小猴子也在舍身报恩?

赵霁忧心若煎,几次想出去寻找,都被商荣阻止,感觉他在自己手心写下一个“等”字,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

敛息屏气呆了一炷香、功夫,雾气沾衣,凝露成霜,身旁的枯草又一阵??作响,一只毛绒绒的小动物爬到赵霁身边,前爪轻轻搭住他的膝盖,正是小猴乐果儿。

赵霁如获至宝,惊喜地一把抱住,脸贴脸地使劲亲热一番。商荣也欢喜地按住乐果儿脑袋抚弄,赞叹它的聪明。

他们估计黑影已走远,从院子另一侧翻出,紧贴墙根向东前行,县城仍躺在浓雾编织的厚被中熟睡,视野被压缩到极限,城的幅员便放大了,两个少年像跳蚤在巨人体表冒险,走到脚底发烫,浑身冒汗,湿润的空气里出现一股豆腥味,苦苦寻觅的豆花店终于像隐蔽的珊瑚礁出现了。

来到店门外,商荣学了一声猫叫,头上阁楼的窗户睁眼似的吱呀打开,里面也有一只猫发出呼朋引伴的叫声。二人立刻接受邀请,飞快跳入黑漆漆的窗口,落地时遭遇慕容延钊熊抱。

“你们在磨蹭什么?我这心都等到焦枯了。”

赵霁怕压着乐果儿,用力撑开他,心有余悸道:“我一出门就被点子盯上了,差点栽在半道上。”

不等慕容延钊发问,商荣接话道:“我跑的那条街是条曲巷,绕来绕去就绕到赵霁那个方向去了,刚好听到他同对方打斗,赶忙冲过去帮他。那人武功很高,我怕打不过他反被擒住,便出招逼退他,领着赵霁躲进一旁的宅院。幸好雾大,又得这小猴子通灵,替我们引开追兵,不然还真见不到你了。”

他和赵霁都不确定那黑影是否是采花贼,只看得出他功力与慕容延钊不相上下,因对方未使兵器,也未放手猛攻,单凭他当时的招式瞧不出来路。

慕容延钊寻思片刻说:“这两天多有江湖客来此,城内到处卧虎藏龙,我们今天能成功出逃实属侥幸,往后行动务必加倍小心。”

商荣问他下一步怎么走,目前他们处在敌暗我明,前有追兵后有埋伏的劣势,一边避险一边追凶,可谓难上加难。

这点慕容延钊也考虑好了,现在最不利于他的情况就是人们怀疑他是采花贼,而那采花贼又杀人栽赃,企图祸水东引,不管这人是不是杀害香秀的凶手,都该刻不容缓地破除其阴谋。

“我们先抓住采花贼,把他扣到我身上的黑锅还回去。”

赵霁犯难:“那淫贼神出鬼没,我们都不知道他在哪儿,如何抓他?”

慕容延钊说:“学没头苍蝇瞎碰当然不行,我们要引蛇出洞。”

他这个诱敌计策不同凡响,竟是让师徒俩男扮女装。

“淫贼专挑小姑娘下手,你俩年纪正合适,又都生得俊俏,我帮你们化化妆,定能以假乱真。明天我扮成卖解的老头子,你们就扮作我女儿,咱们到闹市去卖艺,动静闹大点,晚上到铁桥河边的洞穴歇宿,看那贼人来不来。”

商荣不反对他拿自己当诱饵,却嫌扮女装太丢脸,开始坚决不同意。

慕容延钊赔笑求哄:“商师弟,你最是侠骨丹心,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一样是除暴安良,男装女装有什么区别?谁让那淫贼只残害女子,他若是有断袖之癖,我也不叫你改装了。”

商荣疑惑:“断袖之癖是什么东西?”

再聪明的人也得耳闻目睹才能做到博学广识,商荣长居深山,对世间的艳情异趣一无所知,教他习文的段化又是个迂腐的道学先生,自己年老欲衰,就巴不得弟子们一起陪他清心寡欲,道观书斋里存放的都是明堂正道的经史子集,只讲天理,不谈人欲,在这封闭的环境里成长,商荣至今连男女有别,别在何处尚不明了,更无从知晓男人之间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暧昧关系了。

慕容延钊素知陈抟格外看重这个五师弟,不敢当着他畅所欲言,此刻不慎失言,忙加遮饰。

“断袖之癖就是说一个人专爱剪断男人的衣袖,用以收藏。”

赵霁咬紧牙关仍囚不住爆笑,他这大师伯算不得本门武功第一,胡诌的本领却是史无前例。

商荣一点不觉得他的笑可疑,因为慕容延钊的曲解本就突梯滑稽,也逗得他露出几颗白牙,说:“竟然还有这种怪癖,以后倒要见识见识。”

慕容延钊双手齐摆:“别,那不是什么好事,以后就算遇上也须躲远些。商师弟,咱们言归正传,名门正派以惩奸除恶为重,流血牺牲尚且不怕,扮一扮女人又有什么大不了?况且还有赵师侄陪你呢。”

赵霁很想看看商荣的女装扮相,也拿深明大义做道具,说:“我无所谓,男装女装不过是层皮,改变不了男儿本性。”

商荣斥他不知羞,他慨然反驳:“我扮女装是为了行侠仗义,有什么可害羞的,你这么忌讳,难道怕穿上女装行动也会跟着矫揉造作?”

“呸,我不管穿什么都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那不就行了,如今大师伯有难,那十几个无辜惨死的少女也等着伸冤,你是好汉就该替天行道,救人诛邪,怎能因区区小事而置大义于不顾?”

慕容延钊机敏地唱起双簧:“赵师侄的见识越发深远了,定是商师弟教导有方,诚所谓名师出高徒啊。”

商荣不客气地打断:“大师兄,你别再往嘴上抹蜜了,我答应你便是。可是师父和师兄们就在城内,咱们上街去卖艺,不会被发现吗?”

慕容延钊自信不疑,他曾向江湖朋友悉心学习过易容术,下午又让商荣买回全套化妆材料,这豆花店的店主是个聋哑人,向日多受他恩惠,对他有求必应,天亮后,慕容延钊请他帮忙去当铺买来三套衣装并一些杂耍器物,先为商荣赵霁涂脂抹粉,盘发修眉,将他们打扮好了,再给自己改头换面。

阁楼上没有镜子,三人便相互审视,赵霁见慕容延钊满脸皱纹,须发花白,真从翩翩公子变做落魄老翁,神态动作也配合得惟妙惟肖。

目光转到商荣脸上,再次喷笑,他容貌俊美,扮作女儿家本该清秀可人,谁想慕容延钊下了浓墨重彩,令他的妆容夸张得俨然戏台上的优伶,两腮胭脂堆叠,好像贴了两块红彤彤的膏药,可与乐果儿的屁股媲美。

商荣骂他乌鸦笑猪黑,说他那白面血唇的模样就是城隍庙里的小鬼,晚上外出会引来钟馗,放到白天也像借尸还魂。

但不管怎么说,这惨不忍睹的妆扮也达到了乱人耳目的效果,相信就是和玄真派的人面对面走过,也不易穿帮。而且,他们假扮卖解艺人,浓妆艳抹正合常理,不必担心惹怀疑。

三人赶在晌午前来到闹市,摆开摊位,先用翻跟头、拿大顶、走钢丝之类的把戏吸引路人,待场子扯开,观者群集时,慕容延钊操着一口烟熏嗓向路人行礼,说:“众位父老,我父女三人出身寒微,全靠一点杂耍手艺糊口,漂流江湖数年,今日初到宝地,因盘缠耗尽,故在此卖艺,望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先谢过大家了!”

众人看他们做艺人装束,身边又带着猴子,真把他们认做跑江湖的父女,吆喝着要他们献艺。

赵霁长蹿下跳地蹦?半晌,恼恨商荣将吃苦受累的活儿全推给自己,接下来不肯动弹。那些观众也说看过妹妹的身手,该看姐姐的了,齐声起哄逼商荣上场。

商荣无奈应承,从慕容延钊买来的器具中挑出七把小刀,直趋场中,两手轻轻一扬,七把刀如乱泉喷珠,刷刷刷,直上半空,片刻后又似星雨乱坠,嗖嗖嗖,连影落下。

他不慌不忙接住最先坠落的小刀,再扬手抛出,击中后来的刀,双手纷纭叠翻,疾如蜂翅,那些小刀在空中银光闪闪,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博得满场喝彩。

殊不知这都是商荣老早玩腻了的儿戏,闭着眼睛也百无一失,他旋接旋抛,同时不动声色观察人群,一个钉子般的身影遽然扎入眼帘,这人着黑色箭服,身姿挺健,一顶枯箬笠低低压在额上,脸孔没于阴影,看不出老少美丑。左右人挨肩擦肘,风吹稻禾似的摇来晃去,唯他伫立如松,昂昂不动。

商荣仿佛在鸽群中发现一只秃鹫,着意打量,希望能用凝练的目光稀释箬笠下的阴影,冷不丁被两道寒光刺中那人也正凌厉地注视着他。

他抛刀的手就此停顿,空中的六把刀照头坠落,霎时惊声四起,赵霁也以为商荣失手,忙要奔来救护,猛见他手臂挥舞,逐个击落小刀,再将手中的刀往空一抛。七把刀笔直地插入他跟前的地面,正好形成北斗七星的形状。人们极力称叹,掌声如潮,纷纷慷慨解囊,向他们抛掷钱币。

商荣没学慕容延钊和赵霁的模样作揖道谢,一双眼睛如锐利的飞刀,这时射中的是那黑衣人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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