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抟打算赶在端午节前返回峨眉山, 五月初二是赵霁等人留在神农庄的最后一天,当天唐辛夷带人回到庄后的竹林小屋搬运他留在那里的物品, 让赵霁同行,见着喜欢的就挑出来送给他。

唐辛夷制作的玩具件件新奇别致, 赵霁像那掰玉米的猴子,每件都想要,精挑细选整理出一大筐,其中有一把合锉子匕首小钩三重功用于一体,并能折叠的精致小刀,他想商荣一定喜欢,便偷偷藏在怀里, 找借口飞奔回庄, 赶着去向商荣献宝。

是日天阴,树林里光线昏暗,未时刚过,已像傍晚的光景, 一丛跃动的火光分外惹眼, 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堆正在燃烧的纸钱,旁边点着香烛,供奉一碗白饭一壶酒,祭祀者静静伫立一旁,是上官遥。

前次这人在茶水中下毒,险些害死商荣等人,后来纪天久当着陈抟的面审问他, 他果然拒不招认,逼得纪天久对他用刑,用银针扎了他九处剧痛的穴道,饶是如此他仍死不认罪,后来莫松赶到,跪在师父跟前,以刀抵喉,用性命为上官遥担保。

此事惊动整个神农堂,纪天久不愿逼死爱徒,又必须给陈抟和唐门、苗景一个交代,一时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那三家原告本不愿为难神农堂,见事闹大,恐不好收场,手中又无上官遥下毒的确凿证据,商议之后主动放弃追究,私下劝谏纪天久对徒弟严加管束,以免再生事端。

赵霁屡遭上官遥陷害,前日又亲眼见他被纪天久拷打得不人不鬼,知道梁子已然结下,他势必狠命报复,在这野林子撞见只怕不祥,急忙缩起脑袋开溜,却已被对方发现了。

“站住!”

上官遥大声断喝锁住他一双腿脚,撩起浑身汗毛,他提心吊胆回望,那人已大步流星走来,此刻的上官遥与平日大不相同,美艳的脸庞笼了一层锡纸般的寒光,与生俱来的煞气撕掉狐媚封皮,赤、裸、裸洋溢开来,周围的景物越发黝黯了。

赵霁感觉他就是一只吃人不吐骨的妖怪,目光里都长着利齿,咬疼自己的脸和身体,胆怯地后退再后退,心想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努力撑开僵硬的口齿同他讲话,拖得一时是一时。

“上、上官大哥,你在给谁烧纸啊?”

上官遥僵尸般面无表情,反问:“你觉得我在给谁烧纸?”

以往他干坏事都出自天真的邪恶,这时才真正流露杀气,赵霁再次退后一大步,拧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上官大哥真会开玩笑,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会知道你的事?”

上官遥回赠他一个阴森的微笑:“我帮你开个天眼,你就能看到了。”

赵霁知道这不是戏言,连头顶也爬满鸡皮疙瘩,吐出的音调狗啃似的残缺。

“要,怎、怎么开天眼?”

“哼哼,先得在你额头上掏一个洞。”

上官遥缓缓伸出右手,蜷曲的手指慢慢张开,犹如复苏的毒蛇,对准他的眉心,作势出击,赵霁就算调头逃跑,也不过把本该开在额头的洞换到后脑,左不过是个死字。

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莫松充当了他的救星。

“师弟!”

他遥遥呼唤,离弦飞箭般赶来,却还装出浑若无事的姿态向赵霁问好:“赵公子,你也在啊。”

赵霁见他挡在自己和上官遥之间,似在防护,几乎炸裂的心房稍微松弛,躲到他身后,深恐那妖怪突然袭击。

莫松轻轻拍抚他的肩膀,对上官遥说:“师弟,我刚采了一筐草药放在药房里,你去帮我分理一下吧。”

这调虎离山的借口似乎激怒了上官遥,将冰冷阴狠的语气延用到他身上。

“你总是顺我七分逆我三分,就不能有个完整的立场吗?”

“师弟……”

“哼,看来我在这世上再没有能够全心信赖的人了。”

赵霁虽不太懂得这番对话的含义,也从上官遥的言辞中嗅出哀怨,心想莫松掏心掏肺待他,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难道埋怨莫松不肯跟他同流合污?这人自做恶,还要拉身边人同入泥淖,大概投胎时就失落了良心,而莫松这样的大好人,又为什么会亲近袒护他呢?

“莫大哥,幸亏你来得及时,否则我的脑浆都被上官大哥掏出来了。”

上官遥走后,赵霁一边向莫松道谢,一边擦着怎么也擦不干的冷汗,暗中夸自己命大。

莫松递给他一方手帕,温言道:“你莫瞎想,上官师弟不会做那种事的。”

每次上官遥行凶后莫松都坚定不移地为其辩护,赵霁确信他是好人,所以把这睁眼说瞎话的安慰当成自欺欺人,或许正因为莫松太善良,才不肯承认自己钟爱的师弟是个为鬼为蜮的坏蛋吧。

想到这里又觉得可怜,临行在即,应该好好话别,便诚恳端正地说道:“莫大哥,我明早要回益州了,谢谢你救了我的命,今后我一定设法报答。”

莫松用眼睛微笑:“行医救人是我的职责,你用不着说这些,我给你和商贤弟每人准备了一份礼物,待会儿就给你们送过去。”

赵霁早听说莫松每次都会向前来做客的玄真派弟子赠送他自制的珍贵丹药,没想到自己也有份,惊喜蹦跳道:“莫大哥你真是好人,以后我会找机会回来看你的!”

莫松眼波突然凝固,慢慢握住他的双肩,用类似告诫的口吻说:“青城县这几年地界不宁,你还是别来了,有缘的话,我们在别处见吧。”

当晚,唐门在青城县最好的酒家太白楼为陈抟等人践行,宴席共十桌,九桌在楼下大堂,唐门长老和陈抟、苗景两位贵客在二楼雅间,席上酒菜丰盛,气氛和谐,苗景却兴致缺缺,昨日他向陈抟提及商荣苗素的婚事,满以为对方会欣然应允,结果一开口就被婉拒。

陈抟对商荣视为己出,若有良缘,当然愿意早点筹划他的终生大事,若没亲眼见着苗素,他可能不会断然谢绝,正因为亲身考量过这位小姐,对她那聪敏过头又任意妄为的性格感触颇深,认为商荣与她婚配,自是样样登对,但就怕两个人都叛逆性强,假如一方误入邪道,将来免不了近墨者黑,一损俱损。是以拼着得罪天枢门,也不能应承这门亲事。

假如他开诚布公坦言顾虑,知女莫若父的苗景也许会羞愧作罢,可当时他只听陈抟说:“劣徒年幼,才疏学浅,配不上令爱”云云的客套话,就误以为对方有轻鄙之意。心想:我天枢门在武林中也有一席之地,我的素素更是才貌兼备,跟我家结亲,难道还会辱没了你玄真派?

由此对陈抟老大不满,再联想到他那柴师弟是折磨了自己一世的情敌,夙仇新怨叠加,便酿成敌视,在酒桌上对陈抟翻白眼露黑面,听他说话便隐隐冷笑,旁人惊异迷惑,好奇这二人为何突然生了嫌隙。

唐幽以敬酒缓和局势:“蔽派此番能顺利度过劫难,全仗二位鼎力相帮,陈道长和苗门主义勇双全,膝下的爱徒、千金也拔群出萃,将来成龙成凤,前途不可限量啊。”

苗景正为儿女事烦心,借这话茬讽刺陈抟:“我家的丫头怎么比得上人家的高徒,以后左不过就是嫁人生子,能干什么大事?”

此言一出,陈抟没怎么样,倒激怒了自家的大小姐,苗素是苗景和嫡妻唯一的孩子,在子女中最受宠,可不管父亲如何依顺她,看她的眼神都始终不像看待那几个哥哥时满怀期许,说白了还是因她是女孩子,只能分享父亲的宠爱,却无权继承家业,她的母亲也时常引以为恨,每每在她跟前叹惋,使得她年幼的心底早早养成心结,一经触发便会暴躁,加上平素藐视礼法,在大庭广众下也随心发作,当场放下筷子起身离席。

苗景看她气冲冲走向窗边,问她怎么了。

苗素回头冷笑:“女儿没用,给爹爹丢脸了,无颜再见外人,这便告退回家。”

说罢跳窗而去,把苗景气得面红耳赤,捶桌气嚷:“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个讨债的丫头。”

余人啼笑皆非,暗地里责备苗家的女儿太无礼,只有唐默开口说反话。

“苗门主何必烦恼,像令爱这样聪明大气的孩子别人家求还求不来呢,门主有这个女儿,好比坐拥金山,后福无穷啊。”

苗景苦笑道:“唐三太爷莫要取笑,谁不知道我这丫头是个闯祸精,我哪敢指望享她的福,不给我惹事就谢天谢地了。”

唐默大手一挥,神色严肃起来:“苗门主这话我不爱听,你问问我这几个兄弟,唐门我们这一辈里就属我缺心眼,行事直来直去,拈酸带刺的话死都不会说的,是吧,二哥?”

唐幽被他点名,讪讪而笑:“我这三弟为人鲁直,能活到现在全靠运气。”

满堂哄笑,驱散尴尬,唐默趁机拉住苗景开门见山道:“苗门主,敢问令爱今年芳龄几何?”

长辈询问孩子的生辰通常意在说媒,苗景以为他要为熟人的子孙做媒,不愿跟不知根底的人家结亲,一面答话一面寻思待会儿如何拒绝。

唐默听说苗素是三月十七生日,今年刚满十一岁,拍桌叫好道:“我们辛夷也是三月间出生的,只比苗小姐大半个月,品貌也正相当,何不趁此时双方家长都在,你我两家结为姻亲?”

众人面面相觑,都没料到他会提这出,唐辛夷像被打着脑袋,愕然一愣,眼珠都不会转了。

苗景打量他也是如珠如玉的好相貌,如今又是唐门的新掌门,身份地位比商荣高得多,真与女儿婚配,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心里登时活动几分,嘴上却还作势谦辞:“小女顽劣貌寝,恐怕配不上唐掌门。”

唐默反驳:“我诚恳提亲,苗门主何故推诿?莫非觉得我们高攀不上?”

苗景急忙否认,埋没已久的喜色重新归位,微笑试探道:“唐门家大业大,掌门的婚事想必是重中之重,在饭桌上议论,会不会有失稳妥?”

唐默看看几位长老,拍胸脯说:“天下多少大事不是在饭桌上敲定的?鄙派掌门的婚事向来要经长老会合议,今日我们兄弟都在场,我代你问问他们可还满意这门亲事。”

他话说到这份上,其他长老还能当着苗景的面反对么?都看出他的目的是拉拢天枢门为唐辛夷做靠山,以他山之石来稳固其在唐门的地位,倒难为他能想出这秦晋之盟的主意来。

人人都看着唐幽哂笑不语,唐幽只好不咸不淡接话:“这主意好是好,可婚姻大事不能马虎,以老夫之见,还是缓两日,先请个算命先生对对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再说不迟。”

唐默岂容他行缓兵之计,立马指着陈抟说:“陈道长精通易数,就请他帮忙看看,不是比那些江湖骗子强得多么?”

他卖力张罗,当即命小二取来笔墨写出唐辛夷的生辰,再将纸笔递给苗景,苗景推辞不过,也如实写了,一起交给陈抟。

陈抟更不好推辞,排开十六个字,认真推算一遍,发现二人的八字五行相合,大运合拍,确是婚姻之选,拱手笑贺道:“恭喜两家了,唐掌门与苗小姐的八字都是四阴四阳,男命喜金,女命金旺,流年大运也基本同步,若结为夫妻,则家业兴旺,子孙满堂,当属上上吉配啊。”

唐默苗景大喜过望,唐幽等人也再无借口阻拦,这门亲事就此敲定,当场请陈抟保媒,两家交换信物,约好待两个孩子过了舞勺之年便正式迎娶。

长辈们独断专行,令唐辛夷如坐针毡,他缺乏苗素的叛逆心,长老会又有足够权利把持掌门婚事,他不得不做傀儡,逆来顺受听凭他们摆布。忍到席散,立刻单独向唐默抗议,唐默知道他不喜欢苗家女儿,但在利益和安危面前,个人好恶不值一谈,语重心长开导:

“你现在这个掌门有名无实,而我也已是风烛残年,临死前必须给你找棵大树才行。天枢门是江南第一大帮,苗景又是你父亲的至交,你若做了他的女婿,他定会全力护持你,等到你羽翼丰满,门下人便不敢再起反心,你个人的性命也有保障了。”

唐辛夷焉能不知他的苦心,可是结发夫妻,相依到老,那个人无论如何不该是苗素。

这感受在唐默看来也是微不足道,解决起来再容易不过。

“她现下年纪还小,等长大了就不会这么任性了,纵使跟你合不来,然女子都须遵守三从四德,你拿出夫纲来治她,还怕降服不了?”

唐辛夷还他愁眉苦脸:“她连她父亲的话都不听,还会听我的么?这丫头就是个怪胎,要是来我唐门,定会闹得翻江倒海,守着她,我只怕一辈子没有好日子过。”

唐默笑他没出息,揉揉他的脑袋说:“你这小子怎么死脑筋,自古只有女人守着一个男人过,从没有反着来的。你若实在跟她过不到一块儿去,将来大可寻你中意的女子纳妾,这个老婆只当成门面摆设,与你又有什么妨碍?”

他将前事设想周道,不容唐辛夷再争辩,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大人们硬将两个冤家绑做鸳鸯,又何来良缘之说?日后鸡飞狗跳,相敬如冰已全在意料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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