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品红柿,何家爱犬成白骨……

——字数不足。

井筒平四郎正趴在缘廊。今儿一早就是阴天,连鸟叫声听来都闷。

他身边就一个碟子,上头只残留吃剩的柿子籽。那是河合屋差下女送来的,说是今年的第一批柿子。虽还只略有甜味,但清脆的橘红色果实,确实有着秋天的味道。

听那被打发来的河合屋下女说,弓之助昨晚发烧,下不了床。热度虽然不高,但本人觉得身体不爽快,没什么精神。才刚遇到那种事,疲累是当然的。平四郎觉得让河合屋的双亲知道他尿裤子未免可怜,便带他回来换了衣服,才让他回去,但可能是让身体受凉了。

平四郎躺在地上翻来覆去。该去巡视、该出勤找同僚商量、该处理成堆的文件,却打不起精神来。昨天做了一向少做的粗活,腰又有些刺痛。

向公家领得捕棍,自恃公家的加持庇护便作威作福,这些人一旦反过来被捕棍对付,都是同一副德性,实在不堪一击,仁平也不例外。被拉到町办事处,拿弓之助以乌龙面团拓下的齿印,与仁平手上留下的齿印对照,叱喝他一声“你看,根本一模一样”,便老实招认正次郎是他杀的。且作势要拉住平四郎求援般,以嘶哑的声音投诉,说正次郎确实是他杀的,但那是在拷问时不幸造成的结果,并不是一开始便蓄意杀人;而且之所以会拷问他,也是为了要揭发凑屋的坏事,这一点大爷也很清楚。

平四郎装傻。凑屋的坏事,什么坏事?我可不知道。总右卫门的侄女葵?那是谁啊?哦,十七年前从凑屋出走了啊,那可真是个多情的女人。不过,那种人多半是不守妇道的老太婆。咦?我为什么要去挖八百富的地?你没听政五郎说吗?那里的管理人佐吉,托政五郎他们看守房子,所以政五郎昨天才会领着手下去大扫除。一扫,发现到处都有蛀虫筑巢,再这样下去可能会把整座杂院的房子都给蛀掉。他们看准了那蛀虫的大本营就在八百富下面,才动手去挖。我嘛,也受了佐吉的重托,反正我也是闲得发慌,就当是活动活动筋骨,出手帮帮忙。什么,我扯谎?喂喂,我干嘛为这种无聊小事扯谎啊。你脑袋里是不是被蛀出洞来了?去找相马大夫给你瞧瞧如何?

仁平显然是想与平四郎谈条件。他的打算不言可喻,即便落到最惨的下场,被裁定为杀人犯,也要拖总右卫门下水。好一个执迷不悟的人。

他昨晚被绑在一目桥那里的町办事处柱子上,大概在这份偏执的煎熬下过了一整夜。平四郎托政五郎等人看守,不需担心。因仁平而立下功劳的奉行所公役不在少数,所以平四郎逮住他的消息一传出去,可以想见会有种种反应,诸如想知道内幕、来托他网开一面、说他是个有用的人于是施压要平四郎放他一马等。平四郎告诉政五郎,若有人来说情,要立刻通知他。

但是,目前没有任何动静。

一般而言,当冈引或其手下不幸被关进牢里,囚犯们会蜂拥而上,将他们整治得生不如死,最终走上大喊“让我死了吧”一途。然而,仁平的情况略为不同。他毕竟是个在牢房里吃得开的人物,如果一时大意,放进牢房,极可能反而是纵虎归山。若非如此,他也会多方疏通,还是关在町办事处才是上策。

但比起这些,最麻烦的是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凑屋总右卫门干的坏事”,若不先厘清个中真相,万不能令其他公役接近。因此对平四郎而言,解决葵的命案已成为当务之急,较之昨日与以往都更加迫切。

然而,却没有挖出骨头。至少,在八百富底下没有。一定是在别处。

“结果,还是得全部挖吗?”

果真如此,可是大事一件,而且也引人注目。待久米的治疗有了眉目,佐吉也会立刻回来吧。事情便会传进他的耳里,当然凑屋也是一样。

若不想搬上台面,便不能如此明目张瞻。

平四郎自问,有什么关系呢?凑屋总右卫门下场如何、阿藤下场如何,是他们家的事。只是自作自受罢了。

仁平的确是个讨厌的家伙,为了自己的功勋,便将大群做了亏心事的人踩在脚底下,当成自己的垫脚石。政五郎愤慨地形容他为“冈引中的败类”,平四郎很能理解那种心情。

然,若将凑屋能因此全身而退的责任全归咎于仁平——这样毕竟太不公平了。

即使如此,到了现在平四郎才仔细去想,自己之所以不愿将凑屋的葵命案公诸于世,并不是为了总右卫门与阿藤,而是牵连其中的人太多了。佐吉就不用说了,他们的女儿美铃,铁瓶杂院先前的房客们,尤其是阿露与富平,阿律,以及前任管理人久兵卫,阿德与久米,还有灯笼铺夫妇,凑屋与“胜元”两处的雇工。

把事情抖出来,没半个人有好处。这些人全免不了诧异、伤心、失业,或本身也要承受罪责。

就此而言,仁平便截然不同。孤独的人果真吃亏。

自己实在不该管这档事的。都怪当初不想想自己的能耐,便出手去管。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实在应付不下来了。正当他如此喃喃自语,又翻来覆去时,唐纸门打开,细君露脸。

“相公,有客人。”

“谁啊?”

“铁瓶杂院的管理人久兵卫爷。”

平四郎一骨碌爬起。

细君心情极佳。

“久兵卫爷说久疏问候,还带了好肥的秋刀鱼来呢!相公,你很爱吃秋刀鱼吧。”

久兵卫整个人显得小了一圈,但身上的行头倒不赖。和服与外褂看来都是新缝制的。

“做工不错哪,是谁的手工?”

一开口,平四郎便这么问。久兵卫拜伏在地,不肯抬头。

“之前听说有人在铁瓶杂院附近看到你,说你于雨中坐在小船船头。”

久兵卫仍低着头。

“你也和阿露、富平见过面吧?他们父女搬到猿江之后,我就没见过了,不过听说富平有一阵子不是很有起色吗,现在怎么样了?”

细君端茶点过来。久兵卫一度抬起头来,又拜伏下去。细君摆上茶点,说着“别这么拘谨,不过真是好久不见了呢,身体精神可都还好”,寒暄了好一会儿才总算走了。

“她对外头的闲话一概不知。”平四郎拿起茶杯说道。“不过,我也没料到她竟不知道你早已不是铁瓶杂院管理人了。也是啦,我不会在家提起那些。”

“井筒大爷。”久兵卫总算抬起头来,脸上是毅然决然的表情。“井筒大爷,不用小的多说,井筒大爷想必已知情一切。小的一直以来内疚于心,深知应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郑重向大爷道歉,但今天小的是奉主人凑屋总右卫门之命前来。因此,小的才斗胆求见大爷,以转述主人的吩咐。”

即便是平民,因故必须穿上外褂之人自有其威严,现在平四郎首次亲眼见识到了。的确威严慑人。他心想,原来这才是久兵卫真正的模样,这本事佐吉终究比不上。

他本想随便哼一声以示回答,实在不敢,便不作声。他不发话,久兵卫也不作响,默默又拜伏下去。

“哎,”平四郎双手空着,便摸摸下巴。“你请说吧。”

久兵卫没有笑。平四郎所认识的铁瓶杂院管理人久兵卫已不复存在。斥责豆腐铺的豆子夫妇、在卤菜铺店头与阿德商量事情、拿着顶门棍在下头指挥修理屋顶的房客、抡起拳头敲欺负小狗的孩子们——那个久兵卫已经给收得小小、小小的,藏在眼前这个久兵卫身上的和服袖子一角了。

“凑屋老爷怎么说?”

平四郎发问。久兵卫说道:“敝上总右卫门说,想请井筒大爷赐见。”

平四郎用手指着鼻尖:“要见我?”

“是。”久兵卫总算直视平四郎。

“不用说,是为了铁瓶杂院的事——没错吧?”

“正是。”久兵卫清晰地回答。“您说的没错。”

平四郎连着刚才没说出口的份,加倍在内心“哼”了一声。

听他这么一提,倒觉得这才是最妥当的法子,自己怎么没想到呢。和凑屋总右卫门正面对质,这不是很好吗。

“我本来也想去见他的,只是没想到你们家老爷肯见我。”

平四郎不正经地笑着,久兵卫却没跟着笑。即使如此,平四郎却也觉得他双眉间稍微放松了些。

“今晚……不知大爷可否方便?”

“可以。”

“那么,小的派人来接。届时还要劳动您的大驾。”

久兵卫深深行了一礼之后,又说道:

“小的深知这次的作为无可辩解,为井筒大爷增添无谓的麻烦了。”

一口气说完,紧接着说声“那么小的就此告辞”,便又拜伏在地。眼见他离去,平四郎终究连“那么你近来可好?”这句简单的话都问不出口。

日头偏西时,一如约定,凑屋遣人来接了。

见了来人的脸,平四郎又吃了一惊。他穿着凑屋的短褂,年约四十出头,仪表出众。

是那个“影子掌柜”。

“已于柳桥畔的船屋备好船,大爷请上轿。”

平四郎考虑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脱掉公役的外褂,穿着一身轻便和服,而这身打扮似乎无法与影子掌柜的短褂相抗衡,感觉很奇妙。

一路上,影子掌柜就走在平四郎所乘的轿子旁。好几次平四郎都想向他搭话,但要隔着轿子说话,就得扯开嗓门。结果,平四郎便默默地被轿子一路抬过去。

抵达柳桥畔时,日已西沉,长庚星在西方天空中闪耀。影子掌柜点着灯笼,为平四郎照路。灯笼上没有题商号,是一只素灯笼。

短短的栈桥尽头,泊着一艘屋形船。船夫头上缠着手巾,露出薄暮中仍引人注目的雄壮上臂,撑着篙站在船头。蹲在他身旁的人一见平四郎便站起身来,深深行礼。是久兵卫。

平四郎走上栈桥,忽地停步,回头转向影子掌柜,然后问道:“阿律还好吗?”

灯笼不见丝毫晃动,影子掌柜的表情也不见有何变化。平四郎接着问道:

“你真的是掌柜吗?”

这次,影子掌柜的脸上微微露出笑容,却不答话,只将提着灯笼的手向前伸到近处,照亮平四郎立身之处。

“请小心脚下。”

离开柳桥时,屋形船内便只有平四郎与久兵卫两人。

船里备了酒肴,脱下外褂穿上凑屋短褂的久兵卫,不断劝平四郎喝酒吃菜,但嗜吃如平四郎,这时也没吃喝的心情。

与话不多的久兵卫两人独处,不免陷入沉默的尴尬。于是平四郎便有一句没一句地对他说,今晚与凑屋总右卫门碰面之事,已知会冈引政五郎,而与凑屋总右卫门的谈话无论是何内容,平四郎都有义务转告;同时,仁平正由政五郎看守,但仁平仍激动地大谈葵的命案,声称只要把这件事叫嚷出来,便足以抵销自己杀害正次郎的罪等。久兵卫无论听到什么,都一迳保持沉默,只是恭谨地待在一旁。先前见面时的那份威严,似乎没有带上船。是因为凑屋的短褂吗?同样一件短褂,给了影子掌柜足以压倒平四郎的力量,却带走了久兵卫的威严。

待热酒转凉时,船发出叽叽声响靠了岸。久兵卫向平四郎告了罪,拉开格子门走至船头。

船再度驶离埠头。即使坐着也感觉得到水的流动,与船夫使船逆水而前的力道。

格子门开了。一名个子较久兵卫高大许多的男子,弯着身走进屋形船。

他就是凑屋总右卫门。

面对面一看,那张脸较想象中年轻许多。年纪应当五十好几了,但嘴角仍有种不知该说是讨喜还是带笑的神情,平四郎不由得心下暗赞,这确实是张能讨女人欢心的脸。他忙着观察,连总右卫门的问候都听而不闻。

一如平四郎为穿不穿外褂而烦恼般,不知总右卫门是否曾细心挑选过和服,或者男人不太在穿着上费心思?商人又另当别论吗?不过,那真是一身上好的和服。一定是绉绸吧。在这个单衣、夹服难以抉择的季节,他身上这件是单是夹呢?要个剩下的一小块回去,老婆定会开心地缝成上等绸巾吧。不过,他头上那髻结得也未免太后面了吧?总右卫门是长脸,是因他本人在意这点吗?

“井筒大爷。”

听到有人叫唤,平四郎才从自己的思绪中醒来。出声的是久兵卫。

平四郎回答了一声“喔”,还挺有气势的。“啊,抱歉,我有些晕了。”

“您并没有喝酒……”

“不,是晕船。”平四郎说着,重新坐正。不知凑屋总右卫门是否为刻意,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那么,大忙人凑屋老爷,特地找我说话,究竟要说什么?”

总右卫门微微垂下眼,在眼皮下转动眼珠。

“我正想着,若能直接请教是再方便不过,因

此这倒是个好提议。只不过,倒是不必这么客气。”平四郎往酒肴一指,“我呢,还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公役,能领受的自然领受,领受得太多,就成了祸源了。”

啊哈哈——一笑之后,平四郎发现自己似乎有些紧张。器量毕竟太小了,应该带弓之助一起来的。

凑屋总右卫门轻咳一声后,开口了。“井筒大爷,过去我就听久兵卫说您说话不喜欢绕圈子,因此今晚便不揣冒昧,设下水酒陋宴。若令您不快,在下总右卫门在此谢过,请您见谅。”

话虽说得客气,听来却不太怎么有歉意。不过,这么一个富商巨贾,想必与道歉绝缘已久,这也难怪。只不过,嗓音听来倒是好声音哪!当和尚念念经肯定不错。

平四郎搔搔后颈。“你说的对,我就怕说话绕圈子。”

总右卫门不作声,凝视着平四郎。久兵卫则缩在一旁。

“所以,咱们就开门见山吧。凑屋老爷,你为何要特地派久兵卫,还遣了佐吉,不惜耗时费力又花钱,要把铁瓶杂院的住户赶走?说实话,我只要明白这一点,其余就简单了。”

总右卫门初次露出微笑。平四郎心想,这男人多半不会大笑吧。光是微微一笑,一切便足矣。

“井筒大爷,您怎么想呢?”

这是个平静的问题,平四郎嗯了一声。船缓缓向右倾,平四郎等人的身体也跟着倾斜。感觉着水流,平四郎总觉得腰部沉沉的。

“我不太会说话,要是哪里听不懂,就岔进来问吧。”

做了这点声明之后,便开始说。

若让弓之助来,定然比我高明。政五郎看来也惯于说话。但是,像这样将自己所想过、做过的事,有条有理地向他人说明的机会并不多,说得不好也无可奈何,毕竟这实在很难。

当平四郎的话前后不连贯时,总右卫门便相准时机提问,主导方向。每次都令平四郎心下佩服。说起话来喉咙自然感到干渴,于是便以冷了的酒润喉,但也暗自小心不让自己喝醉。

当平四郎将能说的讲完后,久兵卫人又小了一圈。他晃得尤其厉害的地方,是平四郎说到八百富太助命案,以及之前正次郎袭击久兵卫的那一段。久兵卫有两、三度闭上眼睛。而平四郎说明不知杀死太助的是何人,但阿露编出自己对兄长动手的一段话,并私底下告诉阿德,让身为铁瓶杂院中心人物的阿德相信这说法,以此相助久兵卫,也让凑屋所写的剧本得以继续下去。提到这一段时,久兵卫忽地抬起头来,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归沉默。

“能干的管理人久兵卫爷,你要离开铁瓶杂院,需要一个不容置疑的故事,也需要预作铺陈,好让后来的佐吉不管如何尽力,也无法轻易赢得以阿德为首的杂院主妇的信赖。前年,正次郎来袭时,那场戏若顺利上演,便不需要第二回,但就是那回失手了,以至于事后必须再编出更错综复杂的故事。要骗人,实在是件难事啊。”

平四郎累了。说话时,船晃动得厉害起来。腰好重。

“凑屋老爷,”平四郎问道,“葵到底埋在哪里?不知道的话,我们——你也一样——便束手无策了。”

船似乎正在掉头。转过船头,回栈桥去。

凑屋总右卫门静静地说道:“葵没有死,她还活着。所以,铁瓶杂院的地下什么都没有。”

格子门外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除了这一点外,皆如平四郎等人所推测。

总右卫门低头行礼,说道真是甘拜下风。尤其是弓之助的推断:葵与阿藤为当面谈判所选的地点为灯笼铺的小屋,且在该处发生争执,葵的遗骸应该被埋藏在此。对于这段经过,总右卫门以看戏法表演似的语气赞道,真精彩。

平四郎愣了好一会儿。连他自己都认为,这恐怕是他这辈子最错愕的一次。

“是吗,原来她没死啊。”他喃喃地重复总右卫门的话。“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好吗?”

怎么会好。既然葵仍活着,平四郎等人的推测便不成立。

“不,井筒大爷,确实如此。”

总右卫门全然不为所动,唯有脸上浮现笑容。

“葵并没有死。争执到最后,阿藤打了她的脸,趁她倒地时徒手勒她的脖子。但是女人的——尤其阿藤是千金之躯,一辈子没有拿过比筷子还重的东西,凭她这样一个女人的力道,想必是没有勒透吧。阿藤要灯笼铺的藤太郎与阿莲收拾残局,便逃回筑地家里。其后,在正愁着不知如何是好的藤太郎夫妇眼前,葵复活了。”

平四郎张开嘴。就这么张着,空虚地想说些什么,最后仍闭上嘴巴。

“葵——正如您的推测,与我关系深厚。她立即命灯笼铺的人来向我报信。”

“你……”平四郎终于说出话来了。“那天,你知道葵要去灯笼铺和阿藤碰面吗?”

“不,我不知道。阿藤也是当天早上才找葵出门的。”总右卫门似乎回想起过去,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葵一开始也想过要先知会我一声,但又认为与阿藤两人单独对质似乎也很有趣,便没告诉我。”

无论结果如何,只要抓住了总右卫门的心,状况绝不会对自己不利——葵定是有这样的把握。

“所以,听到通报我大吃一惊。不巧,当时有重要的聚会无法脱身,我便派店里的人先将葵藏起来。”

“等一下。”平四郎举手打断。“你当时派的那个店里的人,便是今天来接我的那个掌柜吧?”

原只是凭直觉问问而已,却说中了。总右卫门点点头。

“佐吉说他不知道有这样一位掌柜。这么说,他不是真正的掌柜?”

“正如您所推测。我需要只听命于我的心腹,依我自己的斟酌处置行事。而为了办事方便,我都让他自称为‘掌柜’。”

当时那个影子掌柜应该也才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年轻小伙子,为了总右卫门暗中卖命,苦干实干了十七年。平四郎心想,这不就跟密探一样吗?

“对了,你可以告诉我吗?杀了八百富太助的,就是你那心腹?”

总右卫门的表情文风不动,亦不作声。久兵卫低着头。

“用‘杀’这个字眼太强烈了是吧?应该说让他住嘴、封住他的口吗?”

总右卫门吐了一口气。不是叹气,只是吐了一口气。

“当时……”久兵卫低头颤声说道,“并没有发生阿德他们以为的事情。”

“嗯,我也料到了。”

“不是阿露杀的,当然也不是富平。”

久兵卫像举起什么极沉重的事物般,吃力地抬起眼,但仍无法将视线移至能看到平四郎的脸。

“也不是我杀的,这样大爷能见谅吗?”

不要紧的——平四郎说道,心想着幸好没像弓之助说的那样,凭着脚步声去计算。

这时平四郎若板起面孔,咄咄逼人地坚持要查出是谁下的手,久兵卫为了总右卫门定会翻供,说对不住,对太助下手的就是我。接着,为了包庇久兵卫,就换阿露来向平四郎投诉说,不不不,哥哥是我杀的。再来,富平为了保住女儿,定会嚷着说求大爷绑我了送官。

到头来,只会换来一地心酸,事情却没个了结。不如这时卖个人情给总右卫门和他那个“影子掌柜”也罢。

片刻间,三人均不发一语,只闻船浆破水之声。

“当时我必须立即下决断,现今回想起来,也许做了错误的结论。”

总右卫门开口了,语气平平淡淡,与方才没有两样。

“总之,葵得救了,运气真的很好。但是否要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阿藤……我却踌躇再三。阿藤对葵的憎恨根深蒂固,若知道葵活转过来,她所感到的恐怕不是自己不必背负杀人罪行的喜悦,而是自己竟失手没杀死她的懊悔——我实在无法排除这个念头。”

平四郎不假思索地说道:“可是,说起来这都要怪你缺德啊。”

久兵卫代总右卫门缩起脖子。这反应太过老实,平四郎差点笑出来。

“不过,这也轮不到我来发脾气,倒是我多管闲事了。”平四郎说着,摸摸后颈。

凑屋总右卫门又微笑了。看不出这微笑的意思,是说“一点也没错,这不是像你这种三十俵二人扶持的小公差所能衡量的”,或者是“你说的对,确实是我无德”,但这话是不能出口的。

“结果,我决定当葵是个已死之人,”他以不变的口吻继续说道,“然后放过阿藤。我预备暂时先这么做:看阿藤的态度如何,若她对自己所作所为深感懊悔,便告诉她实情。”

然而,阿藤没有丝毫悔意。当葵一去不返,店内开始骚动时,她也随着众人假作担心,数落她的任性妄为;但看在知情的总右卫门眼里,这种态度已远远超越可憎,而成为可怕了。

“我觉得她真不是人。”

平四郎又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所以啊,追跟究底都要怪你。

“我已交代好灯笼铺,万一阿藤问起来,便说葵的尸身已埋在小屋地底下,向她保证一定会守口如瓶,要她别担心。当然,我答应绝不亏待他们。阿莲立即同意了,但藤太郎却很顽固……毕竟是阿藤的亲戚。他坚持还是该将实情告诉阿藤,劝她别再做出这种事,怎么也说不听。我一口回绝,说劝阿藤也是白劝。”

结果,是阿莲说动了藤太郎。想必是劝他这时候听凑屋老爷的话才是上策。

“我与藤太郎和阿莲在那个小屋里密谈了两、三次。阿藤毕竟暂时不敢接近灯笼铺。她曾打发小学徒送信来探消息,知道葵被埋在小屋底下也就放心了吧。”

于是,在谈话当中,阿莲说了这句话:

“要是知道葵还活着,也许阿藤表妹还是会追过来,真的杀了她。”

“这话对于阿莲,也许只是贪图我提出来的条件,为了说动丈夫而举出的借口之一而已,但这句话却提醒了我。对,一定的,她一定会这么做。葵还活着的事,绝不能让阿藤知道。”

让她知道了,葵就必死无疑——

由于葵是以出走的形式消失,凑屋当中便产生了种种关于她的传闻。总右卫门在阿藤面前,必须为这些传闻故作不悦;对于葵为何突然离去,也必须表示不解。见传闻将葵说成淫奔无耻之人,阿藤心下大喜。葵是遭阿藤撵出去的说法或许也曾传进她耳里,但也许是可恨的仇敌已不在人世,自己亲手将她收拾掉的事反而给了她自信,她倒不曾为此翻脸生气。

“我从佐吉那里听说,他母亲出走时偷了凑屋的钱——而且他还深信私奔的对象是当时你相当看重,一个叫松太郎的年轻伙计。这也只是传闻吗?”

对于平四郎的问题,总右卫门大大摇头。“这些当然都不是真的。”

“但佐吉却深信不疑。”

“想来是阿藤这样告诉他的吧。只不过……”总右卫门微微蹙眉,“那时有个名叫松太郎的伙计,头脑相当聪明,而我也颇为赏识,这倒是真的。那松太郎趁家里店里都为了葵没有回来的事惶惶不安、开始吵嚷的时候,干下自钱箱里偷钱、私离凑屋的丑事。那正是——葵失踪两天后的事。”

总右卫门微微一笑。

“是我的疏忽,竟错看了底下人的素质。原来松太郎的聪明,只是狡猾而已。”

原来如此——平四郎解开了心里的谜团,这就能够解释为何连“黑豆”也没能查出私离伙计松太郎的事。店里的人即使会说些无伤大雅的风言风语,对于自己人里竟出了对不起主人的叛徒,却是三缄其口,不愿提起。

“所以,是阿藤将原本全然无关的松太郎一事,和葵失踪的事扯在一起,编成无中生有的故事,说给当时年纪幼小的佐吉听了。”

“没错。她是极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而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做?”

平四郎问道。久兵卫垂下头。

“我很担心佐吉。”总右卫门说道。光凭他的语气,听不出他真正的心绪。想必他做生意时也是如此。

“佐吉失去了葵这座靠山,阿藤对他也就毫不客气。不巧的是,相信葵出走的人,即使可怜佐吉,但葵临走之际还忘恩负义,因此对于阿藤要拿佐吉来泄愤,也认为是情理中事,更助长了阿藤的气焰。”

所以才让佐吉离开凑屋,并送到花木匠师父那里。

“葵——不想见佐吉吗?”

对于这个问题,总右卫门嘴角微微扭曲,是被趁虚而入的表情。

“当然想,但是我不允许。佐吉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谁都不能保证他何时会说溜嘴‘其实我娘还活着’。因此尽管残忍,我还是告诉葵,在佐吉心里,你已经死了。”

这话听来与其说是深思熟虑后的做法,更像临时编出来的借口,平四郎心里暗想“真的吗?”他一心认为

葵是个性格脱略的人。没有任何理由,就是有这种感觉。

“正如井筒大爷所料,后来有好几次向阿藤说明真相的机会。”

其中最大最好的一次,不用说自然是灯笼铺藤太郎眼睛有病,由凑屋收买那块地时。

“表面上,我对那里埋着葵的尸骨是全然不知的。因此,我便佯装不知情,进行土地的买卖。阿藤应该会找机会说,一定会的、她会来求我,说买地可以,但千万挖不得。我心想,等她一开口,之后就好办了。”

以总右卫门这方来看,这是互相揣测。

然而,阿藤一直忍到最后,直到买了地,得到搭建杂院的许可,且公诸于世时。

“她……”

总右卫门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那感觉不是难以启齿,而是认为什么话都不足以表明。听到接下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平四郎这么认为。

“真的是个可怕的女人。”

那块土地上埋着葵的尸身。对,是我杀了那个女人,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阿藤说这话时没有丝毫畏惧,如此告诉总右卫门。

我多想告诉你呀!简直快憋死我了。你那心爱的葵已经不在人世,是我亲手杀了她。葵已经到你碰不着看不到的地方,知道这件事,你会有什么表情呢?你可知我多想亲眼看见?

“她料想我一定会很痛苦,一脸大是快意的表情,得意得很呢,井筒大爷。她杀了葵还不够,还痛恨我。”

所以呀,这还不都怪你,谁教你在这七年之间,和阿藤之间什么都没改变。平四郎在心底说道。这次要按捺不说就容易了,因为他知道说了也没用,这位仁兄是说不听的。

“另一方面,又有一个叫仁平的麻烦缠在我身边。”总右卫门继续说道,口吻渐渐圆滑起来。

“考虑到仁平这人,最好是趁这个机会告诉阿藤真相,让她知道葵并没有死。但看到阿藤那表情,我相信这么做是太危险了。若说出事实,阿藤定会想尽办法将葵找出来。而这次若让她找着,一定会真的杀了葵。对我来说,这比仁平更加可怕。”

这话的意思,是表示仁平对总右卫门的威胁,不如平四郎等人所料?不,应该说不到仁平自认的地步。搞半天,原来他也只是个小丑。

总右卫门听了阿藤的自白,告诉她将会把万事安排妥贴,盖起杂院,好让早应化为白骨的葵不至于被发现。也警告她“所以你也一样,不要乱说话,搞得自己身败名裂”。

于是,铁瓶杂院落成了。

“之后,便如井筒大爷所料。”总右卫门说着,看了久兵卫一眼。

“阿藤没有杀人,葵还活着。但是,我们必须当葵已经死了,必须让阿藤相信她杀了葵。对我而言,葵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于是我便贯彻了这个谎言。”

总右卫门的声音微微高了起来。或许他也注意到了,便一度中断自己的话,闭口不语。

然后,恢复了平静的语气才说道:“接下来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亭亭玉立的美铃,容貌越来越像葵,威胁到阿藤的心灵为止——

“待住户搬走后,我预备在那里盖起凑屋宅邸,让阿藤住进去。这么一来,她便能随心所欲地供奉葵,心灵也可获得平静。”

“要让阿藤去为葵守墓?”

“她本人如此希望。”

“而让美铃小姐嫁到远方?”

“离开,才是小女的幸福。”

平四郎双眼凝视着凑屋总右卫门。

“你不认为,这次可以将真相告诉阿藤吗?”

总右卫门毫不犹豫,以笃定的眼神回视平四郎。“想都没有想过。”

久兵卫缓缓摇头。

“井筒大爷若见到阿藤,一定能了解我的心情。她至今仍深恨葵,若知道葵还活着——那条她深信自己亲手断绝的生命仍残留在世上,她自以为亲手从葵身上夺走的那些岁月,葵依旧拥有,那么她必定会不顾一切。即使要同归于尽,也要置葵于死地。”

至今仍深恨葵——平四郎认为这种说法不对。正因为是现在,正因为过了十七年,才更恨她。

“葵还活着。”

平四郎喃喃说着,看着久兵卫。

“有证据吗?”

久兵卫看着总右卫门。总右卫门答道:“若井筒大爷坚持,要安排与葵见面一点也不费事。”

久兵卫总算开口,以极小极小的声音说道:“眼角眉梢与佐吉极为相似,大爷一见便知。”

“换句话说,这十七年来,葵一直由你金屋藏娇。”平四郎问总右卫门。“你玩女人如此放肆,也是为了欺瞒阿藤耳目、掩护葵所放出的烟幕?”

总右卫门又是微微一笑。“任您想象。我没有使任何一名女子不幸。”

“你有,”平四郎说道,“阿藤就很不幸。”

仿佛早料到平四郎会这么说,总右卫门的笑容不减,应道:“但是,她的不幸不是我一人造成的。是她陷自己于不幸。难道不是吗?井筒大爷。”

女人多肤浅啊!——他以感慨良多的语气说道。

“佐吉为了你们那些谎言,从小就相信自己的母亲是个淫奔无耻、忘恩负义的人。这又如何,难道不可怜吗?”

“若佐吉是个女孩,我也许会有不同的想法。因为无论好坏,女儿都是以母亲为范本。”

“儿子就不同?”

“当然不同。”

凑屋总右卫门看似将身子挺直。

“井筒大爷,我凑屋总右卫门,本也是个无名小卒,父母都是微不足道的卑贱之人,但我仍凭一己之力,超越了这一切。男人就该如此。”

“可是,佐吉也想知道真相吧。即使讨厌母亲,也会在内心深处暗想着‘或许那不尽然是真的’,这是人之常情啊!”

在这次谈话中,平四郎首度以强硬的声调质问。然而,平四郎仿佛能看见这些话在凑屋总右卫门面前,被捕鸟网拦住,还没传到他的心,就已纠结成团。

“真相,井筒大爷您是这么说的。”总右卫门说道。“这世上,有些什么真相?”

平四郎无法作答。

“若井筒大爷无论如何都执意要说,那么请尽管告诉佐吉吧。我想,就算他知道了,也一定会感谢我保护了他母亲的性命,不会有任何责难的言语。”

因为就是总右卫门把佐吉教养成这种人的。

平四郎试着想说点别的,但只觉得仿佛在洋菜冻里游动,冰冰冷冷、湿湿滑滑,抓也抓不住,全部从指缝中溜走。

“我没什么好说的。”

说着,重新坐好。

“葵没死。既然没发生命案,就没有公役的事。被当作棋子的正次郎死得很惨,但既然不是你们杀的,总不能怪罪你们。”

连平四郎自己都认为自己的声音很泄气。

“查办仁平一案的与力那边,我会去把这番经过交代清楚,这必是不可免的。他是个正派的公役,应该能够体谅而将事情压下来吧。这么一来,无论仁平如何吵嚷,就只剩他杀害正次郎一案。仁平白杀了,正次郎也白死了。”

平四郎看了总右卫门一眼,也看了久兵卫一眼。

“正次郎这次被安排的角色实在可怜。仁平自然免不了杀人罪,但这也是正次郎的一条命所换来。你们可要好好供奉他。”

最后,平四郎喃喃说声该告辞了。

总右卫门殷勤地说声恭送大爷。

“那么,可以当作井筒大爷答应不会将真相外泄,是吗?”

平四郎猛地抬起头来,看着总右卫门。

“真相?”

他刻意一笑。

“哪有什么真相?”

平四郎站起来。因为势头太猛,头撞上船顶的梁,发出好大的声响,但由于怒火攻心,什么感觉都没有。

打开格子门,来到狭窄的船头。

只见一片星空。唯有船头挂着的灯笼在水面上晃动,像个歪斜的满月。

船近岸边,似乎是回到原先的埠头了。只见那个影子掌柜背对着船屋的灯光,站在栈桥上。

而且,他身旁还有一个女人。

一开始,平四郎还以为是阿律,以为是凑屋或久兵卫叫她来为先前逃离濑户物町道歉。然而,当船嘎吱有声地往栈桥靠近,平四郎便发现那女子的身形是全然陌生的。

年纪不小了——那身和服仿佛映照着星空般,是深色底上散落着白色的花样。

啊,是阿藤——他总算想到了。

女人望向船,却不是在看平四郎,像是看着屋形船的灯光,也像凝望着水面。在有限的照明中,难以看清她细部的表情。也许是平四郎想在当时看到的东西,以他想看到的形式出现了而已。

即使如此,平四郎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些什么,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些什么。因此,阿藤理应仍是个大美人,却怎么也看不出。若跳进水里,一定会就这么变成水吧。

她定是来迎接总右卫门的。阿藤走到栈桥的最前端,等候屋形船停靠。船离岸还有三尺以上,平四郎却嘿的一声,从船上跳下来。阿藤向平四郎行礼,平四郎却快步离去。

然后,他才总算醒悟到,啊,原来凑屋总右卫门是要让我看看阿藤长什么样子,觉得一定得让我见上一面,好证实他自己的说法吧。

“相公。”耳里听到她喊总右卫门的声音。之后,又短短说了几句,却听不清。

是寒冷的河风吗?还是阿藤的声音触动了内心?骤然间,平四郎心想,在凑屋总右卫门冷硬的表情之后,确实隐藏了愧对阿藤的念头,或许就只有那么一丝丝、不仔细找寻便无法察觉。不惜沾惹那些麻烦,演那种愚蠢至极的戏,动用劳烦那么多人,花了大笔银子,就为了要在阿藤面前隐瞒事实,配合她所深信的误会。而总右卫门会这么做,不单单是为了保护葵,也是对阿藤有那么一点恻隐之心吧。

也许只是平四郎希望他有而已。

平四郎快步向前,身后却传来追赶的足音。他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我不坐轿子”。

“井筒大爷!”

是久兵卫喘着气追上来。

“该说的都说完了。”

久兵卫气喘吁吁地停下。平四郎放慢了脚步,却没有停。

“我走了。”

距离渐渐拉开。

“请大爷原谅。”久兵卫说道。

“没什么好原谅的啊。”

平四郎没有回头。

“那是你尊敬的主人不是吗。你理当为他效力,不必向我道歉。”

这倒是真的——他在心底说。

腰好痛。

过了两天,有个老人来访,说是为住在千驮谷小旅店的佐吉传信。老人的亲人在那位大夫那里看病,家住浅草。平四郎向老人道谢,要细君请他吃饭,并趁着这段时间看佐吉的来信。信很短。

大夫收留了久米,阿德陪着她,顺便也看顾其他女子,帮忙煮饭。患者实在太多,人手不足,因此佐吉也帮着做些砍柴的粗活,以致耽误了归期。

大夫诊察的结果,久米的日子大概不多了。阿德说至少要陪她到最后。佐吉则预备几天后要先回深川一趟,因为必须去找凑屋商量,帮阿德另觅住处。

望着那条理分明的文笔、工整的笔致,平四郎下了决心。

佐吉只要过他自己的日子就好。要让他过自己的日子,最好是别再翻旧帐。不久的将来,他会有自己的家室,待生下孩子,更会是独当一面的男人;这么一来,他的人生便完全属于他自己,没有必要此时还去搅乱。只愿那个叫阿惠的姑娘,是个如同上天恩赐的好姑娘。

老人明天便将再行前往千驮谷,平四郎便随手写了一句“这里一切如常”的短笺,交给老人。然后,带着小平次出门去。

傍晚,到奉行所办公后回宿舍的路上,平四郎稍微绊了一下。竹皮草屐不知踢到了什么,总之,真的只是微微颠了一下。

然而,这却让平四郎闪了腰。

“小平次,”平四郎流着油汗喊,“惨了!”

“呜嘿!”小平次惊呼一声。“我去找担架吧?”

“找辆拖车比较实在。”

在拖车上一路呻吟回家,细君满口“哎呀呀”,像小鸟般惊叫连连,要小平次去找幸庵大夫。

“哎呀,相公,”细君以鸟啭般悦耳的声音说道,“这次又是为了救谁闪了腰呢?”

整晚唔唔不住地呻吟,一夜无眠,弓之助却迫不及待似地跑来。他的感冒像是好了。

“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孩子顶着他那张光滑精致的脸蛋问道。

“没有。喂,弓之助,你搞不好也是会闪到腰的体质。长大之后,可别随便搭船。晃来晃去

,真是要命。”

待细君与小平次忙进忙出结束静下来之后,平四郎将满脸尽是疑问的弓之助喊到枕边。

“好像要交代临终遗言喔。”

“少触我楣头。事情政五郎都告诉你了?”

下了屋形船隔日,平四郎早早便上奉行所去向上司请愿,说要审讯仁平那种难以对付的角色,非他能力所及,希望委派他人。上司当下便答应了。

接着,他到政五郎处,把从凑屋总右卫门那里听来的话和盘托出。

“反正,由我这种奉行所的小角色来审,也扳不倒仁平。要给他颜色看,只能靠你们这些冈引,还有信赖你们的公差……”

政五郎承应了,拍胸脯保证绝不会让案子如仁平所愿,平四郎便安心下来。

“但是大爷,您这么说,是已决定将葵还活着的实情压在心底,不打算公开了?”

“嗯。”平四郎毫不迟疑地点头。“都这么多年了,不必让葵再活过来。死了就死了。”

“这样好吗?”

“嗯。”平四郎点头。“这样就好,我觉得这样就好。我不知道佐吉想要如何,但总不能去问他。总之,这种事早了早好。”

政五郎咧嘴一笑。“也对。”

平四郎问道:“对了,凑屋给了你多少?”

政五郎悄悄竖起手指。平四郎见了,自己也竖起手指。

“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平四郎说着笑了。“花掉花掉!我也要大把大把花掉!”

该给谁多少钱才能将吹雪弄出牢房,让她的罪顶多是逐出江户——两人商量了一阵,没花多少时间。反正用的不是自己的钱。花掉花掉!

“行情大概是这样吧。”政五郎说道。“大爷,时候差不多了,用点荞麦面如何?”

平四郎在政五郎老婆的店里大啖荞麦面,食量相当惊人,只差一盘就可以追上店里最会吃的大食客——

“姨爹大吃一顿的事情我听说了。”弓之助刻意插嘴。“政五郎爷的太太对姨爹称赞有加。”

“那我可真有面子。对了,你还想继承这个家吗?”

弓之助灿然一笑。“姨爹,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你头脑好,一开始便看出葵被埋在那里;就算不继承我这个小公差,想做什么都成。”

弓之助皱起眉头。“姨爹,葵并没有被埋在那里啊。”

“就埋在那里。”平四郎说道。“既然我们这么想,就是那样。”

我啊,还做了梦,梦到葵成了白骨被埋在地底下哩。那梦可是清晰恐怖得很,所以那是真的。

弓之助的眉头仍皱了半晌,然后,才像春阳融雪般地笑开了。

“我明白了。”他笑道。“继承的事,我会仔细考虑的。”

“对,最好好生考虑考虑。”

“可是……我开始觉得,像佐佐木先生那样,光是靠测量来过日子也蛮好的。”

是啊,平四郎也这么想。量些能量的东西来过日子,东西测量之后就能看得清楚,真是不错。

“要是现在起步还来得及,我也想去量。”

“不行不行,测量器很重,姨爹拉不动的。”

弓之助碰地拍了平四郎的腰一下,平四郎大叫一声。细君闻声前来,见状与弓之助两人拍手大笑。平四郎一生气腰便会因使力而吃痛,便别过头去不作声。

他心想着,是谁把上回闪到腰时的事告诉细君?让我找到可饶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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