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要追溯至三十年前。

凑屋总右卫门这个人,发迹致富前的人生不甚为人知,这一点平四郎也知道。话虽如此,他毕竟是个人,总无法一笔抹消。从他本人提起的,或过往相识的人说到的,尽管只是片鳞半爪,却也能窥知一二。

既然已经提到了,不妨顺带一提,他并非向来就叫做总右卫门。年轻时似乎每换地方便改名字。这在那些痴心妄想着有朝一日在哪里发笔横财的流动佣工当中并不稀奇。只不过,这些人里头,真的像总右卫门这样发了横财的人就很稀奇了。实则有关他曾被流放孤岛的传闻,或说他是个忘恩负义的佣工,杀光主人满门、卷产而逃的传闻,每隔一段时间便被拿出来流传一番的原因或许在此。

这总右卫门承认他年轻时用过一个名字,叫总一郎。将总字改为宗字便是他长男的名字,可见这传闻不假。而大额头三太郎所描述的,便是凑屋二十五六岁、叫做总一郎时的事。

“那时凑屋总一郎是在本乡三丁目一家叫万屋的铺子当佣工。”

大额头舌头虽有些不够灵巧,说起话来却有种讨人喜欢的音调。

“当时的老板是第二代。万屋原本是卖纸的盘商,到了这第二代老板,店里有一半便卖起了茶叶。同样都怕湿气,多个茶叶也无妨吧。第二代很会做买卖,茶叶生意很快就兴旺起来,万屋人手不够,于是新用了一批佣工,凑屋总一郎便是其中之一。由于急着找人帮忙,请人也不讲究保证人、介绍信等规矩,而总一郎似乎也不是头一次在铺子里干活,年纪虽轻,做起事来倒是驾轻就熟。而且工作学得快、算盘打得好,为人处事圆滑周到。第二代老板相当赏识总一郎,认为捡到了宝。从才进万屋半年便升他为伙计,让他紧跟在自上一代便在万屋的大掌柜身边做事,便可想见老板对他有多满意。”

平四郎点头嗯嗯附和,一副在书场听说书先生讲战记的模样。碰巧政五郎的老婆又来添热茶,越发觉得自己像个听书客。

“不久,万屋的茶叶生意做得有声有色,赚的钱多过上一代起家的纸类。这么一来,负责纸那边多是在万屋土生土长的佣工,与茶这边初来乍到的佣工们,便无可避免地形成对立之势。虽然如此,双方的掌柜都是吃过苦、历练过的,自然不会为这等无聊小事吵上台面。遇到这种情况,在暗地里较劲的,总是那些年轻人。”

这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这大额头说话时语调像唱歌般高低起伏,且本人也随着话声上下晃动,连听他说话的平四郎,忍不住也想跟着动起来。

看着政五郎,或许早就习惯了,只见他双手交抱在胸前,端坐着不动如山,相当有架势。

“发生这种人多相争的事情时,双方必定会出现一个领头的人物。”大额头三太郎抑扬顿挫地继续说道。“可想而知,茶方面带头的是总一郎。他是个聪明的年轻人,而且深受第二代老板赏识,算是众望所归。相对的,纸这方带头的则是长总一郎两岁、自小吃万屋饭长大的,名叫仁平的伙计。”

“喂喂,慢着。”平四郎吃了一惊,打断大额头。“这仁平就是那个冈引仁平?”

大额头三太郎正换气要继续说唱,便这么停下来了。政五郎代为答道:

“是的。但是大爷,麻烦您忍着点,先听完再说。”

“最好别附和是吗?”

“是的,真是过意不去,但还请大爷帮这个忙。”

政五郎先行个礼,再向三太郎点头。大额头调整气息,顺溜地又开始说唱起来。

“话说,这总一郎与仁平,倒是两个相像的年轻人,头脑灵光又是做生意的好手,双方才能不分轩轾,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然而,仁平有一点比不上总一郎,那就是人缘。不分男女都很喜欢总一郎,毕竟是因为他较聪明吧。换句话说,他善于展现他的贤能。即便如此受主人赏识,他仍不骄傲、不怠慢,率先奋不顾身地工作,也可说是他做人懂得体谅。他明白光有脑袋是无用的,红花还须绿叶扶持,脚不动便前进不了,手不做便没饭吃。”

这不单是凑屋总右卫门,凡是位居人上、能支使人者均是如此。平四郎也深知这个道理。正因如此,他更想避免这种麻烦事,只用上头不容分说指派的小平次一人,不求表现,懒散至今。

“然而,仁平却不懂得这个道理。”三太郎的话声忽地沉重起来。“这种错误,头脑好却不懂事的人经常会犯。仁平根本瞧不起手下的佣工。在他眼里,不仅店里的人,全天下的人看东西都没有他来得透澈;在他心里自己最了不起,因此他对任何人都毫不客气。再者,头脑好但人缘差的人,常专挑对方最不爱听的话来明讽暗损,得理不饶人,故实际上人人皆对他极为厌恶、畏惧。他之所以成为纸方佣工的首脑,原因之一虽是他的能力强,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众人怕了他,敢怒而不敢言。”

在此种状况下,茶与纸双方的对立也由最初的如野狗乱吠,逐渐走了样。

“纷争不断,使双方关系越演越烈,但在这你来我往之中,认识对方将领的机会也多了。换句话说,慢慢地纸方的佣工也开始渐渐折服于总一郎的商才与人品。”

万屋老板将此视为一举弭平纷争的良机。

“第二代老板竟将纸与茶的领头对调,让总一郎到纸这边,而仁平到茶那边。而这个主意确实奏效了。”

对调不到两个月,纸方原本坚决反对总一郎的佣工,也完全为他所收服,纷争化于无形。若事情就此解决,那真是再好也不过,但事情毕竟无法尽如人意。

“其他的火种都灭了,却还有一个麻烦没有解决。”

那便是如今被降格为讨厌鬼的仁平。

“讨人厌的人之所以会再三做出惹人嫌的事,其实都是因寂寞作祟。但是,原本该是很聪明的仁平,在这一点上脑筋就是转不过来。一开口就讨人厌,一出手更是惹人嫌。而总一郎此时最该做的,是挺身而出安抚一干佣工对仁平的厌恶;且他是个聪明人,理应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但他却置之不理。毕竟当时年轻气盛,心里对仁平有所不满,想作弄作弄他吧。”

这不难理解。站在众人顶端,底下的人全都站在自己这边,想欺负一下看不顺眼的人,也是人之常情。

“事情原本就不是发生在佣工有五十、一百人的大铺子里,因此与其分成两派明争暗斗,不如众人齐心讨厌一人,整个形势便会安定得多。对仁平而言,身在万屋便如坐针毡。然而,仁平也不肯服输,一有机会便设法反击。但这又会激怒其他佣工,结下梁子——”

有一次,总一郎等人想到一个好主意,利用仁平素来自认聪明,反咬他一口。若能让他狠狠栽个筋斗,就算仁平再狠再霸道,也会因丢不起这个脸而自行离去吧。

“万屋的钱财出入,由第二代老板与大掌柜两人包办。总一郎虽深受老板信赖,也有一本总帐是他不得过目的。”

事到如今,仁平也赌起气来,硬是想比总一郎先爬到得以看那本总帐的位置。只不过,连大掌柜也偏爱总一郎,因此这终究是无法成真的妄想。但越是无法成真,越是嘴硬要做到,这正是仁平——不,正是人的愚蠢之处。

“总一郎等人准备了一本空白的总帐本,里头什么都没写,只把封皮封底弄脏、沾上些手垢,做得像一本用旧了的帐册,假装这是店里的‘秘密总帐’——连大掌柜都不知,只有老板才晓得的重要帐册。而总一郎悄悄弄到手,暗中调查,像要设法刺探店里的内情和买卖的状况。”

一心憎恨总一郎的仁平简单地上钩了。一干人联手作弄一个人,虽有些缺德,但也是件有趣的事。佣工们共同演起戏,可怜的仁平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

“总一郎等人边小心不让仁平得到那本空白的总帐册,却又巧妙地让他知道他们将帐册藏在哪里。仁平一确认总帐册的所在,便兴冲冲地向第二代老板告密——”

有人告密,老板总不能不管。老板押着莫名其妙的总一郎等人,搜出那本总帐。

“翻开来,却是一本白纸。”

这也是当然,因为本来就是空白的。

“仁平当场脸都绿了,拼命解释。表示这太奇怪了,总一郎他们是那样鬼鬼祟祟,自己的怀疑并非无中生有。这说的也有道理,但总一郎是个聪明人,早为此备好答案。他事前便在这空白帐册的好几处上写了些字,并解释道他正在教家里的佣工们写字,只是不想搞得人尽皆知,好像自己多了不起,便暗中进行。”

平四郎唔了一声。

“万屋的第二代老板相信了总一郎的说辞。仁平只挨了顿骂,但不到十天,如同总一郎等人所料,他悄悄离开了万屋。被当做众人的笑柄,在店里难挨是当然的。可怜归可怜,但有一半是他自作自受。”

而总一郎更高明的,是在半年后也离开了万屋。

“说实话,其实是在万屋里该学的都已学会,是换到更大的商家的时候了。然而,他以这手法让仁平吃了鳖,当时众人虽都笑得直打跌,但没有一个是坏到骨子里的恶人,事后气氛便渐渐有些走调,总一郎的人望多少也受了些影响,于是认为这里非久居之地。真是聪明。”

“是很聪明,但我不喜欢。”平四郎心想。他把心里的想法直截地说出,政五郎呵呵笑了。

“一点也没错,我也比较喜欢为人处世没那么圆滑周到的人。”

“不过,被像我这种没好处也无碍的人喜欢或厌恶,对那些长袖善舞的人来说都一样。”

“您这是什么话。”政五郎似乎很高兴。

“事情我明白了。”平四郎对大额头笑道。“不过,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也无关乎人的生死,不过就是场有些过了头的恶作剧。这么多年来还怀恨在心,这仁平也太会记恨了,真吓人。”

政五郎福泰的一张脸,陡然间暗了下来。

“大爷说的没错。若是一般人发生了这种事,稍微受了点挫折,应该会反省自己并引以为戒,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不巧的是,仁平并非这种气性的人。离开万屋之后,不但满肚子怨气,生活也跟着荒唐起来,接着便是一连串的不顺遂。本人暗自死心眼地认为,这都是因为出了那种事被赶出万屋之故,要是没有万屋,自己的人生也不至于如此。”

平四郎唔了声。“仁平会当上冈引,也就是那个,自己曾经也身为罪犯——这种常见的情形吗?”

“是的。”政五郎将原本已稍稍放松的背脊挺得笔直,低声说道:“大爷不喜欢与我们这种人打交道,大头子早已提过。因此,仁平成为冈引的前因后果及之后他做了些什么,这一套长篇大论的赘述,我就不拿来烦大爷了。只不过,仁平为上头做事以来,许多作为是相当令人不以为然的。”

“什么样的作为?收取贿赂或是……”

政五郎摇摇头。“要件件细说便没完没了。简单一句话,就是欺负弱者。”

平四郎皱起眉头,总觉得本应治好的腰又痛了起来。

“我们的工作是帮忙奉行所的大爷,本身没有任何权限。惩治罪人并非我们的本分——不仅如此,正如大爷才说的,我们这些人里头,也有不少是犯过律法者。找到做了坏事的人,说起来,就像见着同乡一样。”

听着政五郎语重心长的讲述,平四郎不禁想到他本身不知有着什么样的过往。

“当然,我们是公役大爷的手下,一举一动都须遵从大爷的号令。只是,若犯了法的人可怜,或是有什么不得已的情由才以身试法,那么我们会禀报大爷,请求从轻发落。因为有些时候,町里的一些芝麻小事,我们比大爷来得清楚。”

“是啊,你说的对。”

回想起来,令铁瓶杂院前管理人久兵卫出走的那件事,便是如此。妹妹——疑似——对兄长下手,这种事并非出于憎恨,背后的情由令人同情。当然杀人的确不该,但不能逼得杀人者再去犯下另一桩凶杀案,这一点连平四郎这半调子的公役也懂。

“仁平却不明白这一点。”政五郎深深叹气,语气仿佛在提一个不长进的自己人。“不,即使心里明白,对那些因事迹败露而处于劣势的人,他就是无法给予一点温情。”

“这就是他欺负弱者的缘由吗?”

“是的。再没有一个冈引,像仁平对罪犯这般不留情了。我忽然想到,以前我曾经对我们大头子提过,这人似乎以发现罪犯、加以逮捕为乐。大头子听了只说很遗憾,世上就是有这种人,便没再应了。”

仁平一心认为,自己年轻时遭同伴联手欺骗,被迫离开店家,人生也才因此走上歧途。当年被捉弄、取笑之事,是否仍历历在目?所以把气出在无法公然反抗自己的软弱罪犯身上,既嚣张跋扈又冷酷无情?

“也许是想借由欺凌罪犯,证明自己比所有人伟大,头脑比任何人

聪明。”

平四郎内心想着,不由得脱口而出。“头脑聪明有什么好处?”

“啊?”政五郎偏着头不解。

“说起来,头脑聪明和让别人以为他头脑聪明,是两回事吧?”

“哦,的确是。”政五郎拍了一下膝头。

“无论头脑有多聪明,要是别人不知道,就不会说他聪明了。反过来,其实头脑驽钝,只要能让别人以为他头脑聪明,就是聪明了……啊,不过要让驽钝的头脑显得聪明,还是得聪明才做得到。”

“用不着聪明,只要够奸巧就可以。”政五郎一本正经地回道。

“大爷说得很对。”

“别说笑了,我这人嘴里长不出象牙的。”平四郎吊儿郎当地笑了。“被你这么像样的冈引一褒,浑身都不自在。不过……”

他收起笑容。

“我知道仁平是什么样的人了,倒是挺难缠的。不过,他对凑屋足以构成威胁吗?”

政五郎如刚吹熄的油灯般沉下脸色。“仁平忘不了过往的怨仇,多年来一直追查让他在万屋栽跟斗的那些人的消息。要是有人运气不好,让他有了可乘之机,便立刻出手毁了那人。”

平常人即使脚踏实地过日子,一辈子也免不了出点小错,好比借钱却还不起、沉迷于女色误入歧途、一时冲动因细故打架伤了人、一时大意害人受了伤等。只要被仁平逮到机会,便将小事化大,将他们以罪犯身分逮捕。

“在万屋跟着总一郎设计仁平的中心人物共有四人。其中三人,有的成为独当一面的商人离开万屋,凭一己之力开了小店铺;也有的去其他地方工作。剩下的一人,被万屋第二代老板看上招为女婿。但是,如今这四人下场都很凄惨:有人死在牢里;有人财产散尽,落魄到住在破杂院里;有人死了孩子,也有人跑了老婆。万屋本身自女婿那一代便没落,现在连个形影都没有了。”

平四郎睁大了眼睛。“这全都是仁平造的孽?”

政五郎不慌不忙地订正:“不,是仁平立的功。”

“这实在是……”

“我们大头子的地盘是在本所深川,之所以会知道仁平的这些作为,其实也是因被他整得生不如死的第四人,也就是万屋的女婿的缘故。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当时大头子住在相生町,这才得以明白事情的底蕴。大头子想尽办法别让事情闹大,但偏偏是喝酒打架伤人,实在压不下来。大头子直说可怜,懊恼了许久。”

眼前似乎可以看到茂七懊丧至极的面孔。

“眼下,对仁平来说,就只剩下带头的总一郎——凑屋总右卫门一个了。”

“总右卫门本人知道这件事吗?”

“应该知道吧。以前伙伴的消息应该会传进他耳里。他那个人向来行事谨慎,一般是找不到破绽的。”

平四郎感到一阵凉意,不由得将手揣入怀里。“谢谢你,让我知道了这许多消息,很值得参考。对了,之前相生町那第四人叫什么名字?还有没有人知道他当时那个案子?”

政五郎朝大额头三太郎看。大额头又把两眼往中间一挤,嘴里叽哩咕噜飞快地念念有词。看样子,是在“找寻”他记得的事情。

“哦?”平四郎大感惊异。“原来这大额头老弟不是把事情记住,而是把听到的话,原原本本依次背下来了?”

“是的。”政五郎颔首。

“请您稍加忍耐,就快找到第四人的案子了。”

不久,三太郎止住了嘴里的叽哩咕噜,双眼回到原位,发出可爱的声音。

“那人名叫清助,在相生町卖烟草。由于吵架打伤了人,被判流放孤岛,两年后死在八丈岛。亲人共有妻与子两人,在清助获罪之后便离开了杂院,不知去向。声称遭清助打成重伤的人,不久也搬了家,没了消息。据说其实是因为伤根本不重,但在仁平头子的教唆下说了谎,在杂院里待不下去。”

“那就没办法了。”平四郎叹了一口气。“不过,就算现在找到那个人,也莫可奈何吧。”

“的确。”

“可以再请教一件事吗?仁平是在谁的手下工作?”

这是在问使唤他的是哪一位同心。然而没想到,政五郎却摇头。

“不知道吗?”

“不是的,是没有这么一位大爷。”

“没有同心只有冈引?”

“这个嘛,名目上应该算是听命于某一位吧。但仁平总是独来独往,并没有忠心跟随哪一位特定的大爷。要是他盯上了什么蛛丝马迹,认为可以立功,便去找可能会买帐的大爷——他向来都以这种办法行事。当然,并不是哪一位大爷都行,应该有几位相熟的吧。”

这人当真奇怪。只不过依刚才听到的话来推测,平四郎认为倒也不足为奇。仁平不当任何人的手下,永远自己作主。

回程路上,平四郎心想着凑屋总右卫门不会时常作恶梦睡不安枕吗?走路时不由得微微缩起脖子。

“要是我,有了仁平这种怨念深重的仇人,恐怕一个月都撑不过去。”

凑屋总右卫门果真是个大人物,平四郎由衷感到佩服。

几天之后。

一起床,平四郎感觉腰好得差不多了。弯着扭着也一点都不痛,心里也不再担心会再闪到腰。或许因为如此,觉得头脑极为清醒,想趁今天好好和佐吉正面谈谈。

佐吉的出身及母亲出走的内情,前几天才打听到想找凑屋麻烦的仁平的消息——要在心中独自盘算这些,还得假作不知情地与佐吉周旋,平四郎可没这么能干。这一点他本人最清楚。把话说开吧,把话说开。

带着小平次来到铁瓶杂院,先到阿德那里去瞧瞧。令人惊讶的是铺子开着。往里头一探,站在炉灶和卤锅前的,竟是久米。

“哎呀,大爷,”久米转动着长筷,娇声说道,“这几天都不见您的人影,怎么可以偷懒不巡视呢!”

“我不是差小平次代我来了吗?对了,你在那里做什么?”

“看就知道了吧?顾店呀。”

原来如此。锅里的食物正咕嘟咕嘟地滚着,冒出阿德卤菜才有的香味。

“阿德已经好了?”

里面隔间的屏风收起来了,也不见阿德那双破旧的鞋。

“她到幸庵大夫那里去了。”

“那,她已经能下床了啊。”

“早就可以了。只不过不好意思见大爷,躲起来罢了。”久米拿长筷往平四郎肩上碰地一敲。“大爷真是的,一点都不懂女人心。”

平四郎搔搔下巴。一想起阿德昏倒时的事,他也感到相当尴尬。

“所以她才托你看店?那你在她心里的地位提高了不少嘛。”

久米噘起嘴。“才没有呢。大爷,您能不能帮我说几句好话?阿德姐一点都不肯相信我。”

“可是,她不是把锅子让给你管了吗?”

“事前的准备调味,全都是阿德姐一手包办,连半——点都不给碰。我可是求她求到嘴都干了,才让我看店的。大爷,你相信吗?久米我竟然求人家让我看一口卤锅。”

“阿德不答应?”

“她说,要拿来卖的东西怎么能交给一个浑身脂粉味、无可救药的妓女。”如此伤人的话,久米竟说得若无其事。“可她呀,现在光准备就累坏了,等到锅子开始滚的时候,连站都站不稳。照她那个样子,开店做生意岂不是危险得紧?可偏又怎么样就是不想交给我。”

于是佐吉居中斡旋,总算在昨天把事情说定了。

“哦。”平四郎一笑。“阿德最讨厌你和佐吉两个,却被你们说得让步了?”

久米一双长筷戳进卤汁里,搅动着芋头,又噘起嘴。

“才没让步呢。她把我和佐吉兄呀,说得猪狗不如。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哎,别这么说。不过,你心地也真好,不生阿德的气?”

久米还在搅着芋头。平四郎生怕芋头给搅烂了。一烂,卤汁就会变浊;一浊,阿德肯定又要发火。平四郎从久米手里取走长筷。

“是啦,是很没趣。”久米甩着绑起来的袖子,做出小姑娘闹脾气的模样。“可是,我的确是妓女,她也没说错。”

“也是啦……”

“阿德姐呀,说我用不着去卖淫,应该也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过日子。好比像这样卖吃的、帮人缝衣服、挑菜去卖,什么都可以。我不做这些却去卖淫,都只因为我是个懒惰虫。”

啊哈哈,久米扬声爽朗地笑了。

“说的也是,像我这种卖淫的都是懒人。我本人都这么说了,一定错不了。可是,人家我讨厌搬重的东西,也讨厌没日没夜地工作,教我还能怎么办呢。”

“所以你打算来阿德这里,让她治好你的懒病?”

久米一副平四郎问的好像是别人的事般歪着头,干脆地说“不知道”。

“可是大爷,这行生意我做了这么多年,就只有直觉最灵了。我说,要是没了我,阿德姐一定会很寂寞。所以我每天早上一起床,就往这里跑。看到阿德姐瞧见我就发脾气,不知怎地我就放心了。”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放心了。”平四郎说道。“要是全天下的人都像你一样,也用不着奉行所了。”

久米大笑,双手打了平四郎一下。“讨厌啦,大爷。要是全天下都是我这种女人,就什么事都干不成了,连将军大人的城都会被毁。像我这种人,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就好。大爷真是不懂哪。”

铺子里只留久米一人未免令人担心,平四郎便留下小平次,独自前往佐吉家。门开着,往里喊人,只见佐吉弓着身专心写东西。

平四郎进了房,关上门。因不见长助,一问之下,原来是跟豆腐铺的豆崽子们出去了。

“纪伊大人家要打掉板墙,他们去要木屑了。”

“不会跟澡堂抢吗?”

“就是把木柴运到那澡堂去,换木屑当工钱啊。”

佐吉刚才像是在记帐,一问之下,他回道向来都会将杂院每个月使出去的钱查清楚记明白。

“因为总有些小地方在修缮,而夏天之前也还得淘井。”

“你倒挺认真的。”

“我是个垫档的管理人,为后来的人着想,得好好干才是。”

后来的管理人——原来他是这么想的,平四郎不由得直瞅着他看。佐吉有些吃惊地缩起下巴。

“怎么了?”

“没事。其实我今天来,是有话想和你谈谈。”

话虽如此,却也不是要质问他什么。平四郎只是想问问佐吉现下的心情,其实不说也无妨。

“对你是有些过意不去,不过我稍微查了一下你的事。”

平四郎将先前得知的事,及他的想法原原本本地告诉佐吉。平四郎开始怀疑佐吉的心绪,是八助等人因信壶出走之际,佐吉突然冒出的那句——我为什么会待在这里——以此事为开端,乃至他的身世与现在的立场,直说到仁平这个冈引盯上凑屋总右卫门的理由。说完,喉咙都干了。

佐吉一直默默地听着。见平四郎口渴了,便倒了开水递过来。他就只动了这么一下,其余时候始终垂着头,仿佛后颈上压了块酱菜石。

平四郎啜着开水,蓦地突然难为情起来,笑了笑。

“这还是头一次正经八百地和你深谈。不过,之前该和你正经商量的事可多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不过啊,佐吉……”

佐吉总算抬起头来。或许是多心,但看到他的眼神似乎放松了些,平四郎也跟着放心了。

“你啊,我倒是一点儿也不担心。我是说,你身上没半件需要深查追究的事,只是仁平让我放心不下。既然他盯上的凑屋是你的外叔公,就更令人担心了。”

“谢谢大爷挂心。”佐吉深深低头行礼。“其实,我会要官九郎飞去向大爷传讯报告仁平头子的事,也是因为差我来这里当管理人时,凑屋老爷就千叮万嘱,要我小心一个叫仁平的冈引。”

佐吉自然认为平四郎不会不知道仁平这恶名在外的人,信才会写得语焉不详。

“原来,凑屋总右卫门早就知道仁平不好惹了。”

“是的。以前在万屋吃同一锅饭的伙伴们被整得凄惨无比,老爷都知道。”

“老爷,是吗。”平四郎双手往胸前一抱。

“刚才你也是叫‘凑屋老爷’吧。不嫌生分吗?那是你叔公呀,你小时候还跟着他住,关系不也挺好的吗?半像父亲一样。”

佐吉坚决地摇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你真古板。”

“老爷对我们那么好,我娘却忘恩负义。”佐吉的眼神变得像围棋子一样。“那是不能原谅的。”

“你用不着担那个责任啊。你也可以当作

是你娘也因为相信总右卫门,才放心留下你离开。”

佐吉笑了出来。“这很像大爷会说的话。”

“是吗?”

“是啊。换成大爷,您不会生气吗?不会吗?收留遇到困难的侄女,供她生活,她却把孩子推过来,还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

“大爷的调查还差了那么一点,或许凑屋防得就是这么严密吧。”

“差了什么?”

“我娘离开凑屋的时候,还偷了钱。而且,她不是一个人走的,是跟店里最年轻的伙计一块儿私奔了。那可是凑屋老爷看好而一手提拔的人。”

平四郎嘴张得大大的。“真的吗?”

“我不会拿这种丢脸的事来说谎。是真的,我娘是个忘恩负义、水性杨花的女人。”

这话就佐吉来说相当露骨。平四郎默默喝着开水。

“所以,那时候我就算被赶出凑屋,也不敢有半句怨言。老板娘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你是说总右卫门的妻子阿藤吧。”

“是的。夫人对我很不客气,那也是当然的。就算没发生那件事,我娘和我都太过依赖凑屋老爷的好意了。”

最后,总右卫门安抚了阿藤,将佐吉送到素有往来的花木匠处。佐吉相当感激。

“让我成为独当一面的花木匠,能够养活自己,这全都要感谢凑屋。所以,当老爷派人前来告诉我铁瓶杂院的事,问我在风头过了、找到管理人之前,能不能先来帮忙,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这算是我的一点报恩。”

抱着这种心情前来,房客却一个接一个跑掉。我怎么这么没用呢——如此一想委实受不住,便不由得气馁了。

“可是,佐吉,”平四郎谨慎地开口,“八助他们信壶的事,看来是凑屋设计的。”

平四郎说了前因后果,佐吉不为所动地听完,一句那是大爷想太多便带过。

“不说别的,凑屋老爷没有任何赶走房客的理由。就算有,也没必要用这么费事的方法,不是吗?”

这话极有道理,平四郎也如此认为,所以才百思不得其解。

“我能做的,就是想法子不让房客再继续减少下去。我也会小心,不让仁平头子有机可乘,尤其现在是最要紧的时候。”

总右卫门的独生女美铃,亲事就快谈定了。对象不是商家,而是西国一个颇为殷实的大名继承人。

“美铃小姐将来要先到家世相当的旗本家当养女,再从那里出嫁。但即使如此,对凑屋而言仍是件名誉之事。”

“对方看上的是凑屋的钱吧?这年头,没有哪个大名家是有余裕的。”

佐吉耸肩笑了,说这仍是出人头地。“凑屋老爷高兴极了。啊,不过这件事还请大爷保密。”

“放心,我没有说这种消息的对象。”

事情大致谈完,平四郎却还没向佐吉问起美铃的异母妹妹阿蜜,以及他们两人之间的交流关系。他们似乎透过官九郎来传信。不过——

应该不需要问吧。

那才真正是人家的私事。当前最麻烦的是仁平的怨恨,与传信这件事无关吧。

平四郎转换话题,问起阿德与久米。佐吉笑着说明自己夹在两造双方之间如何煞费苦心,平四郎大笑了一场。就算查清了佐吉的出身,就算知道了冈引仁平的目的有多危险,都算不了什么——他的心情又轻松愉快起来。回家路上下起滴滴答答的雨,也不以为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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