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教人头痛啊。”井筒平四郎说道。

“的确教人头痛。”佐吉附和。

两人并肩坐在新高桥附近,一家面向小名木川的串糯米丸子铺前。这附近有座大庙,风里掺着线香味。川里货船头破水而前,水色清凉。

平四郎大口咬着糯米丸子。佐吉叹了口气。

“这种事,总不能硬是阻止。可要依理劝告,我又没那种智慧。”

平四郎吞下糯米丸子。“没这回事,你很聪明。只不过啊,要劝退信仰,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铁瓶杂院的后方靠井的那户,住着一个名叫八助的男子,年纪已过五十又半,胡子鬓发也花白了,脸则皱得跟干柿有得比。他这人认真又勤快,只是有些懦弱,在待人处世上想必吃了不少亏。都这把年纪了,还在当按日计酬的木工,靠打零工过日子。他老婆名叫阿秀,也是个老实的女人,夫妇俩有个二十二岁的女儿叫阿伦。

阿秀阿伦母女俩都在给人帮佣。就方才听佐吉所说,客户少说也有三十户。她们和单身汉或夫妇皆出门工作的人家谈好,替他们洗衣打扫煮饭,收一点微薄的费用。每一户收的钱虽不多,加起来却也不少。

一家有三个大人认真工作,日子并不难过。因此在铁瓶杂院里,八助一家算是不用管理人操心的住户。

然而,这一家人不知怎地,竟拜起了一个怪东西。

“好像是八助兄起的头。一个月之前,”佐吉搔着头说,“不知从哪里带回一个壶,拜了起来。一开始听说是早晚膜拜,后来越来越热中,连工作都不做了。”

这么一来,家里自然不平静。然而,不知该说是信心之可敬或可怕,一家人吵了几场架之后,竟连阿秀和阿伦都一起拜起壶来了。

这是别人家门里的事,佐吉也管不着。且这三个人一头栽进拜壶信仰之后,生计也得兼顾,便又各自出门去工作,那就更碍不着别人了。若拜壶就在八助一家三口这儿打住,或许至今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但是,信仰往往是止不住的。

“我想您也知道,豆腐铺的豆子夫妇,本来就和八助一家很要好。”佐吉说道。“阿秀姐和豆腐铺的老板娘好像是远亲。”

一边是一家子大人全在赚钱,一边是带着八个孩子食指浩繁;因此豆子夫妇有困难时,不止一次得到八助家的援手。

“所以,人家找他们一起拜壶的时候,很难断然加以拒绝,是吗?”

“是的。”

不仅豆子夫妇,八助他们似乎有心向整个铁瓶杂院传教;每日一到晚饭时刻,便相准一户人家去拜访,热心地传起教来。似乎也有二、三户人家在他们力劝之下开始相信。

“要是在大爷来巡视时提起这件事,再怎么说毕竟事关信仰,没弄好听起来就像告密,而且这也不是做坏事。我心想,要是大家把这当作是管理人出面阻挡,或是官爷来管,反而会火上加油。这才叫阿三去传话。”

“嗯,你这么做很好。这件事的确麻烦。”

平四郎双手在胸前交抱,望着川面。一、两只鹈鹕滑过,一派怡然自得。偶尔倏地往水里栽,想来是去抓鱼。

“豆子夫妇还没起拜壶念头吧?”

“还没有。他们说不想去碰那种骗人的东西。”

“拜壶到底能干嘛?壶有什么了不起的?”

佐吉又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是很清楚……”

据豆子夫妇说,八助口沫横飞地宣称,将邪念封在壶里,求壶把邪念除得一干二净,就是这信仰最要紧之处。要将邪念封进壶里,只须将心里邪恶的愿望写在纸上放进去便成了。接下来的十天,每天诚心念咒拜壶;哎呀多神奇,壶里只剩下白纸,写的字不见了。也就是说,邪念跟着字消失了。

“‘邪’念消失会怎么样?变成直的吗?”

“不,听说会有福气,会有好事。因为福神只会造访清心之人。”

平四郎大皱眉头。“因为拥有清净的心而受福神青睐,这种人我可连半个都没见过。通常都是相反。”

“是……。但是,听说写在纸上的字真的会消失。”

“那是种简单的把戏。写了字的纸放进壶里,出来的是张白纸,根本是变戏法嘛。我在两国的戏法棚就看过,人家的戏法还用不着十天哩。”

“是吗。”这回,佐吉说话显得有些吞吞吐吐。

“该不会连你也开始信了?省省吧!为你自己好,真要信神也该找个正派点的来信。”

“没这回事,我没被影响。”佐吉猛摇头,但仍是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平四郎突然想起一件事,便直接说出口了:“难不成是长助——”

佐吉看了平四郎一眼,眼神显得疲惫至极。他垂下眼睛,点了点头。“是的,好像是阿伦姑娘告诉他,他就信了。阿伦姑娘好像是对他说,只要诚心信壶,脑子里的坏东西就会不见,头脑就会变好,会有平常人的智慧。”

平四郎气得险些没将茶碗给扔出去。他最厌恶这种事。

“骗一个年纪还小、而且还是个智能发育得慢的孩子,真是不能原谅。”

长助脑筋虽不好,却也盼望自己能变得和其他孩子一样聪明。竟有人利用这一点,手段真是卑鄙。

“然后呢?反正又是那种老伎俩吧?说拜壶要捐钱是不?要消掉一个邪念,得花多少钱?”

“这个……听说不收钱。”

对此,连平四郎都吃了一惊。

“免钱?”

“是的。所以大家也才会一下子就被说动了。”

的确……仔细想想,在穷杂院里,高收费的信仰不可能盛行得起来。然而,完全免费倒也稀奇。

“搞不好有其他目的。”

佐吉望着川面不作声。平四郎初次见他如此忧郁。

“这时候……久兵卫爷会怎么做呢?”他突然低声说。

“怎么做?什么都没法做吧。一定也会为这件事头痛,来找我商量吧。”

“会吗?如果是久兵卫爷,一定会巧妙地让事情平息吧?不,要是久兵卫爷在,这莫名其妙的拜壶之事,根本连渗进来的机会都不会有。”

平四郎直盯着佐吉看。

“你这回还真是怯懦啊。”

他刻意一笑。

“哈哈,我知道了。你为了这事挨阿德骂了吧?所以才垂头丧气的。也难怪,被她一骂,连我也会很懊恼。”

佐吉没有跟着笑,摇摇头。“没有,阿德姐和这次拜壶的事情没关系,我想她应该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这阵子,阿德姐精神好像不太好。”

平四郎一副没出息的样子地畏缩起来。“是为了久米那件事吗?”

久米是个茶水铺女侍,才刚搬到铁瓶杂院,与阿德可说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实则前阵子平四郎夹在这两个女人中间,弄得有点尴尬。

佐吉以足尖摆弄着脚下的杂草,蓦地冒出一句:“说来说去,阿德姐还是对大爷有意思。”

平四郎差点从凳子上掉下来。

“你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别闹了,会害我做恶梦。”

“可是,这是实话。大爷也该注意到了吧。”

坦白说,平四郎早就发现阿德对自己有意,只是发现了也不能怎么样,也不想怎么样。至少,平四郎这方是如此。

“阿德也很寂寞吧。最好是再帮她找个对象。”他笑着说道。“孤家寡人的毕竟不太好,尤其是像阿德这样的女人。”

“我也这么认为。”

说着,佐吉从凳子上站起来,信步走向河岸,从脚边拾起小石子,往河里一扔。那负气泄愤的样子,实在不像他。

小石子落进河里,激起圈圈涟漪。在附近游水的鹈鹕受了惊,转向远去。

井筒平四郎也站起身来,走到佐吉身畔。河风拂脸,清爽宜人。

“好了,别这么担心。拜壶的事就交给我。”平四郎挺起胸膛。

“这信仰来路不明,而且还使了哄骗人的小把戏,有它聪明的地方。照我看,不是八助自己想出来的,一定是去外头听来的。这么一来,拜壶这件事不单是铁瓶杂院,应该也会散布出去。这我会查查看的。”

“好的。”佐吉低头行礼。“有劳大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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