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太如坚忍的士兵一般,保持着前倾的姿势,吃力地翻着一个陡坡。他所生活的观音市,位于一个半岛之上,属沿海丘陵地形,因而平地稀少。而这些少得可怜的平地,大多被商业区和住宅区所占据——虽然最近不断兴起的填海造陆工程,使平地面积大幅度增加,但增加的平地,几乎也都被用于建造大型公寓和购物中心,所以,像市立图书馆等历史较长的公共设施,基本都建造在山顶之类的交通不便的地方。

尽管由于长时间的爬坡,而热得满头大汗,阳太还是冷静地考虑到了一些细节。比如,他在中途的自动售货机前停了下来,买了两听果汁——在图书馆里,原则上是不允许饮食的,但谈话室是一个例外。如果他是个大人,就不用这么辛苦,而是可以在车站一带,清凉的小咖啡屋里,轻轻松松地跟女朋友约会了——一面这么想着,他把冰凉的易拉罐,贴在汗津津的脖子上,继续爬坡。

留美花已经安然地坐在图书馆的谈话室里,等着阳太了。她那白皙的皮肤上,看不见一粒汗珠,一脸清凉的样子。在运动以外的场合,阳太从来没有见过,女孩子满头大汗的样子。一定是因为女人的身体构造,与男人不一样的缘故吧——对于涉世尚浅的阳太而言,所谓的“女性”,也算是谜一般的生物了。

“不好意思,来晚了。这里的上坡,爬起来很吃力。”阳太一面为自己开脱,一面用手帕擦着汗,“真行寺同学,你一点都没出汗呢,因为到得很早吗?”

留美花摇了摇头:“我也是刚刚才到诶!”接着,她用带点小得意地可爱说道,“我是让妈妈开车送我过来的。我跟她说,要到图书馆来做暑假作业。”

“啊,这样啊。”害羞的阳太,很没技巧地递上了果汁,说:“这个……给你喝啦。”

“啊……谢谢。”

如果仅仅是一次单纯的约会,那么接下来,阳太就该找些浪漫的话题(反正他肯定是想不出来的),来逗他的小女朋友开心了。不过,按照这两人的情形,那样的戏是不会上演的。

喝了一口果汁以后,留美花马上采取了主动的姿态:“快跟我说说,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光看电视,根本弄不明白,神野同学要把知道的,全部说出来噢。”

于是,阳太花了长长的时间,偶尔用果汁滋润着干涩的喉咙,把那两天诡异至极的亲身体验,仔仔细细地叙述了出来。

留美花细心地听着,时不时地还就叙述中暧昧不清的部分——比如,脱在地上的、夜之介叔叔的衣服的具体位置之类的——提着问题。当她听到站长和伴平的尸体,被发现的部分时,也表现出一脸既恶心、又恐惧的表情,两条秀气的眉毛蹙了起来。

漫长的冒险故事终于结束了,小小女福尔摩斯说了一句“这样子啊”,然后,就像大人似的,抱着双臂思考了起来。

“真行寺同学,你对于这个尽是谜团的事件,是怎么看的呢?”小小华生遵照着游戏规则,恭敬地向小小福尔摩斯询问起见解来。

“嗯。”留美花点着头说道,“首先,要解开密室之谜。”

“密室?……”

“是的,第二个事件中,最大的谜团。虽然在第一个事件中,站长的尸体为何被切割开来,这一点也是一个重要的谜团,但在这个问题上,正像你的夜之介叔叔推测的那样,用仇恨心理、或者变态行为来假设,也是完全可以解释得通的。”

“可是,在这个事件里,具备了仇恨动机的田沼助理,有着尽管不够完美,但却大致可以接受的不在现场的证明。反过来,在犯罪现场出现过的伴平,虽然有明显合理的犯罪时间,但是目前,却无法知道他到底有着怎样的动机。”

“所以嘛,在第一个事件里,关于伴平的信息,几乎都不为人知,因此,我们可以把这个事件暂且搁置,先来解决掉第二个事件略。”

“你说要‘解决掉’……”阳太吃惊地嚷道,“难道,真行寺同学,你已经解开了那个‘密室’之谜吗?”

留美花骄傲地露出了胜利者般的微笑:“嗯,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假设而已。”俨然一副推理小说里,著名侦探胸有成足却故作谦虚的架势。

“什么假设?”

“嗯,让我们按照顺序来说吧。”女福尔摩斯一脸从容地,牵着她愚钝的助手小小华生,“首先,神野同学,你可知道,在这个‘密室’事件里面,旅馆的客房,本就不是一个密室噢。”

“但是,那个房间的门确实锁着,窗户是被封死了,无法打开……这一点我还亲自确认过。”

“这个,我当然也知道咯,并不是从这两点来讲啦。我想说的是,旅馆客房之类的地方,本来就不是完全封闭的噢。”

“那是……”阳太仔细地回想着,“你是说,房间的什么地方留有空隙,是吗?”

“是的。我爸爸因为公司里出差的关系,经常要在旅馆过夜,他跟我说过,旅馆客房的门,一眼看去,会觉得是完全封闭的,其实在门板下方,留有一小截空隙。……大概,是为了从那里面,塞进报纸什么的,或者是出于发生火灾等时候的安全性考虑吧。”

“啊,是这样的啊?”这一点,阳太确实没有注意到过,“……这么说也就是,这个‘密室’的诡计,就隐赚这个小小的空暸里咯?”

“不是只有这种可能了吗?……我认为,解开‘密室’之谜的关键,就在那个地方了——客房的钥匙,是在你叔叔的裤子的口袋里,没错吧?”

“而且,那个钥匙,并不是现代旅馆的卡式钥匙,而是普通的金属销匙,对吧”

阳太点了点头:“嗯。就是那种上面标记着客房门牌号的普通的钥匙。”

“果然。”留美花自信地点了点头说道,“……那样的话,这个‘密室’诡计,就不攻自破了。”

阳太却依然无法相信,仿佛提醒对方,重要的注意事项一般,再一次说明了状况。

“所谓的解开了‘密室’之谜,也就是说,你已经知道了,凶手是如何在伴平被杀以后,拿着钥匙走出了客房——然后,因为那里的旧式客房门,不会在关闭以后,自动上锁,而必须在门外头,用钥匙反锁才行——在门外使用完钥匙以后,又将它放回到夜之介叔叔脱在地上的裤子口袋里的手法了噢。”

“这个我明白的。”留美花依然从容地点着头,再次提出了令对方意外的问题:“对了,神野同学,有一种‘傻瓜结’,你知道吗?”

“傻瓜……结……”

“嗯!……这个,我也是从爸爸那里知道的。因为我爸的兴趣爱好,是钓鱼呀、快艇之类的水上运动,所以,他知道各种各样,在海上使用的绳索呀、吊扣类物品的打结方法。在这些方法之中,就有一种叫做‘傻瓜结’的打结方法。”

“那,这种结是怎么结的呢?”

“简单地说就是,乍一看,是把物品和绳子系在一起,并且可以拖动物品的,但实际上,只要重重地拉扯绳子的一端,那个结就会轻易散开。”

“那么,诡计的关键就是,用这种结法,在钥匙的某处,系上绳子咯?”

“不愧是华生啊,反应很快嘛。”

“那是怎么操作的呢?”

“比如说,用‘傻瓜结’把钥匙固定在鱼线之类的、细而结实的绳子上,把绳子的一端,放得长长的……然后,把你叔叔脱在地板上的、裤子口袋里的某个东西——对了,口袋里面,除了钥匙,还放着别的什么吗?”

“我想想……”小小华生一面回想着,一面嘟囔着喃喃自语道,“这个嘛……具体的有些什么,我也没办法全部确认,不过,除了钥匙,还有……盒装香烟和一次性打火机,以及零钱包之类的东西……”

“嗯,这里面,零钱包之类的就很可疑。那个零钱包,不是用拉链封口,而是用摁扣合盖的那种吧?”

“嗯,是那样的。”

“那样的话,就可以用了。”

“可以用?用作什么?……”

“滑轮。”

“滑轮”

“嗯。其实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它的作用,叫滑轮或者支点。总之我觉得,这种零钱包,姑且可以作为类似功能的小道具使用。”

“那要怎么来用呢?”

“首先,把从‘傻瓜结’延伸出来的线,留得长长的,足够拉到走廊;然后,打开那个零钱包的包盖,让线从包盖和包身中间穿过,接着,把摁扣‘啪叽’一声摁上,这样,线就会被‘锁’起来了。而且,因为零钱包的包盖,和包身之间,是有空隙的,所以被‘锁’在中间的细细的线,仍然可以自由滑动,对吧?”

“嗯,应该是这样子。”

“先制作好这样的‘机关’,完成犯罪以后,把系上了线的钥匙,捏在手里,而零钱包则放回到裤子口袋中。接着,把穿过了零钱包的、与结着钥匙相反的线头,捏在手里,带着钥匙和线头,悄悄地走到门外。在向外走的时候,要注意放线保持零钱包在口袋里的位置。”

“嗯!嗯!……”阳太听着,一连声地点头。

“走到门外以后,旅馆客房门板下面的缝隙,就要发挥作用了。先把线贴着地板放平,在合上门板的同时,使线的两端——结着钥匙的那头和相反的那头,一起从底下的门缝里穿过。这样,犯人就可以站在走道上,用钥匙把房门反锁起来了。锁好门以后,只要把钥匙重新放平到地上,轻轻拉扯与钥匙相反的那一端,整条线就以留在房间地板上,裤子口袋里的那个零钱包为支点,形成了一个可以左右滑动的U字形,U字的两端,一直延伸到房间外面。这时,犯人只要蹲在地上,拉动仍然捏在手里的线头,零钱包就会发挥它支点或者说滑轮的作用,使钥匙慢慢穿过门缝,向着地上那堆衣物移动,经过长途跋涉,最终钻进那个放有零钱包的裤子口袋里。到此为止的整个过程中,缓慢且尽量不用力地匀速拉动线头,是非常重要的。然而,一旦确定,钥匙已经到达了零钱包所在的地方……”

听到这里,小小华生抢先说出了下文:“就用力地把线一拉,让‘傻瓜结’散开,这样,钥匙就被留在了那个口袋里了。”

“啊啊,你怎么可以把关键的地方,抢先说出来嘛。”被抢了话的留美花,一瞬间从高傲的小小福尔摩斯,变回了娇滴滴的小学六年级的小少女。

“对不起,对不起。”

批评过犯规的小小华生以后,小学六年级的少女,又迅速变回了小小福尔摩斯,总结起自己的推理来:“让钥匙留在口袋以后,再把脱开的线,从零钱包和门板底下的缝隙中退出来,全部拉到门外收好,这个‘密室’的简单诡计就完成了——怎么样?”

“嗯。这样确实可以制作出一个密室的,不过……”阳太一面不自觉地模仿着夜之介,摸着下巴的“思考中请稍候”的动作,一面说道,“在这个事件中,很可惜,并不适用呢。”

“为什么啊?”小小福尔摩斯不快地撅起了嘴。

“首先,时间上不允许。我在客房的门口,听到了伴平医生的‘你这厮,想要杀了我嘛!’的喊声。如果伴平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杀的,那么,从那时候开始,直到前台的人,把304号房的备用钥匙,拿来的这一小段时间里,要完成这么复杂而细致的工作,从时间上来讲,我认为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啊!……”留美花不服气地强辩道。

阳太用自己的声音,盖住了对方的话,继续分析道:“不仅如此。就算从时间上来讲,能够完成这项‘工程’,我还有更关键的理由,来解释这个诡计是行不通的。”

“是什么吗?”

“从伴平发出喊声被杀,以及我到三楼前台打电话,寻求支援的这段时间里,我的视线,就一直没有离开过304号房门口,并没有看到任何人使用刚才你说的手法噢。”

听到阳太这么说的留美花,用牙齿咬着嘴唇,露出了极不甘心的表情——她好不容易求出的密室诡计之解,竟在一瞬间土崩瓦解了。

没想到的是,顽固的小推理迷,选择了死守自己身为福尔摩斯的尊严。稍微思考了一会儿以后,留美花再次正视着阳太,用带着一丝冷峻的口吻说道:“就算你这么说,我的密室诡计假设,也仍然是成立的。”

阳太一脸惊呆地问道:“那,怎么个成立法呢?……我认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不是不可能。”留美花说着,屏住呼吸,停顿了一小会,说道,“……只要这中间的某个人,就是做了所有这些的犯人,那就说得通了。”

“那个人……”满脸疑惑的阳太,傻傻地问道,“是谁啊?”

“不是别人,只要是神一野一同一学一自一己,这个密室诡计的假设,不就成立了吗?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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