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教育委员会委托,外派前来的心理医生,递上的名片上,赫然写着“临床心理士伴平久”,还没等夜之介判断出,这名字应该读作“TOMOHILAHISAXI”还是“BANHILASEHI”,对方就已经平静地开始了自我介绍。

“敝人是心理医生伴平久。今天劳烦二位大老远地赶来,真是不好意思。”恭敬而不乏绅士风度的开场白。

夜之介重新审视着面前的这个“对手”:年纪看来,大概是六十上下,额头和面颊上,刻上了深深的皱纹;他戴着上了年纪的人,才戴的那种看得出年代久远的圆片眼镜;与年龄相称的胡麻盐色的头发,被剃得极短,脸色差得像是得了什么病似的,更让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然而,这位看起来老弱的伴平先生的一字一句,却十分流畅,且思路清晰,给人一种颇聪明的印象。合身的西装配上领带,穿着得体。

综合而言,他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一个心理医生,还不如说,他更像是某个大学的名誉教授。

风采如此,伴平久医生保持着谦卑的口吻,滴水不漏地对夜之介说道:“……说是心理医生,不过,您也没有必要当回事。特别是这一次,算不上发生了什么事件,只不过因为学校教员大会的决定,不能简单推卸掉,所以,要请二位允许我,问几个职务上的常规问题,涉及的都是些基本事项,请二位不要拘谨才好。”

“啊啊,您太谦虚了,虽然我知道阳太没有任何问题,是个好孩子,但是,能请到伴平先生这样的专家,来对他进行诊断,又保证了他的心理健康,我反倒觉得,这是这孩子的福气了。”脑筋转得极快的夜之介,如果不是因为时不时地会陷入阴郁的状态,说不定可以轻松戴上圆滑的假面,变得八面玲珑呢。

伴平听了夜之介这番话,看似满足地点了点头,重新转向了阳太:“嗯……你是神野阳太同学是吧。请你从出生年月开始,随便对我说一说吧。”

于是,医生和阳太之间,开始了公式化的一问一答,从出生年月到身高、体重、病史……像是在做健康诊断似的,医生问了大堆无关紧要的问题之后,终于,伴平问起了关于阳太父母的情况。

“令尊是从事什么工作的呢?令堂似乎也是有工作的吧?”

“父亲大人他……”阳太受到措辞恭敬的伴平医生的影响,不小心用错了敬语,不过很快就以一个聪明得体的少年形象,礼貌地纠正了称呼,说道,“家父在商事会社——丸钱商事会社工作,家母经营着一个销售健康饮料的公司。”

“啊,经营,那令堂不就是董事长了吗?公司的连锁店多吗?”

“嗯,在全国一共有六个店。”阳太随随便便地说道。

“全国一一啊,那应该相当忙了。令尊在商事会社上班的话,回家也应该很晚了。你又没有兄弟姐妹,从学校回来以后,岂不是一个人很寂寞吗?”

阳太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我一点都不觉得寂寞。一个人只要有书看,我就觉得很享受,而且最重要的是,就算爸爸妈妈不在,夜之介叔叔还是在家的。”

“对于经常不在家的父母,你有什么不满吗?”

这时候,一旁的夜之介插起了话:“阳太的父亲是我的亲兄长。其实,我现在借宿在兄长的家里,所以,孩子的双亲不在的时候,我这个当叔叔的,便和他一起待在家里了。”早已察觉伴平意图在孩子双亲的问题上,做文章的夜之介,接着阳太的话说了下去,而且,似乎没有打算给伴平留出提问的时间。

“我想,您一定想多了解一些,神野家的家庭状况——特别是阳太和他父母之间的关系。考虑到阳太本人,还只是个小孩子,可能会说不清楚,不如由我来代为回答。”夜之介突然抢过话头。

“啊,请稍等一下……”伴平医生吃了一惊。

然而,夜之介压根儿对伴平医生的制止充耳不闻,自顾自指手画脚地说了下去:

“应该说,神野家的家庭关系,是相当融洽的。父亲既有事业,又不乏财力;孩子从小就不缺钱花。尽管如此,他并没有随便给孩子很多零用钱,也绝对没有让孩子养成奢侈放纵的生活习惯;母亲也是如此,她很关心孩子的教育问题,还自学了很多教育独生子女的方法。阳太很乖巧,在我这个当叔叔的眼里看来,这孩子对他的双亲,是相当敬爱的。……简直是一个十足让人羡慕的家庭呢!看得我也想早点结婚,组建一个这样的家庭了。”

“喂,请等一等!……”伴平医生这次终于用强硬的语气,打断了夜之介的发言,“我想问的,终究还是阳太同学自己的想法,虽然我也很尊重您的见解,不过,请还是让他本人来说吧!”

“啊,不好意思。一不留神就做了多余的事情了。”

伴平把自己的老花镜往下挪了挪,直接用裸眼,从镜框上凝视了夜之介一番,说道:“啊……对了,这位先生,您刚才说到,您还没有成家,是吗?”

“是的。”

“冒昧地问一句,您今年贵庚?”

“嗯……”平日里颇冷静的夜之介,一瞬间显得有些狼狈,“多少岁了呢……呵呵,三十……五、三十六吧。哈哈哈……像我这样,从事自由职业的人,对于时间的感觉,总是跟大众有点脱离,有时候竟然连自己到底几岁了,都想不清楚……”

伴平医生故作宽大状地点了点头,说道:“啊,是这么回事。其实,不论几岁都没关系吧。结婚这种事,要有好的对象出现才行嘛。啊,失礼了。那么,您刚才说现在是从事着自由职业,莫非,就是因为这个自由职业,您才会白天晚上都待在神野家,跟阳太在一起?”

“是啊,现在有了网络,就算在家里工作,也没有问题了。”

“不介意的话,可否让我请教一下,您现在从事着什么职业呢?”伴平意外地没有停止追问夜之介的打算。

“这个嘛……”夜之介想要帮阳太的忙,没想到却被反咬了一口,心理医生的兴趣,似乎转向了可疑的闲人怪叔叔了。

“嗯……写东西!……是的,平时要写写稿子什么的。”

“写稿子?……呵呵,那阳太同学的文采,是得自你这位叔叔的真传了吧?……你写的都是些什么样的稿子呢?”

“比较专业的——像电影啊、音乐啊,甚至推理小说之类的书评,偶尔也为一些杂志撰文。哎,虽说是杂志,也不是什么脍炙人口的大众杂志,尽是些不起眼的小众杂志罢了。”

夜之介虽然觉得自贬身价,着实愚蠢,但自己才写成的小说,尚未出版成书,自然不能堂而皇之以“作家”自居。

而且,最让他担心的是:自己的自作聪明,反而会让心理医生转移“攻击目标”,给他留下“阳太在父母不在的时候,总是跟一把年纪了,还是光棍一条、又没有固定职业、整日里游手好闲的宅男叔叔混在一起”的坏印象。

然而,伴平医生的兴趣,又再次转回到了原来的主角阳太身上。

“对了,神野同学,我们今天,之所以需要进行这样的面谈,是因为你的作文,在贵校的教员大会上,稍稍地招致了质疑的缘故。不过也没有必要太在意,不是什么严重的大问题。我只问一个关于你作文的问题——你在作文里,写到了跟‘吸血’有关的事情是吗?”

“是的。”阳太简短地回答道。

不想,伴平医生得到答案后,竟然唐突地突然直逼问题核心:“那么,事实上你有没有那样想过呢?想要自己也去吸血?……”

阳太没有马上回答这个用意险恶的问题,他低下头,沉默了片刻,然后提心吊胆地开了口:“……我,只是在作文里,写了吸血鬼必须吸食人血,才能获得永生,那不过是把小说里看到的内容,照搬了一下而已,我不记得有写过,自己也想吸血呢。”

伴平露出了表示同感的(也许只是表面上而已吧)的微笑,继续提问道:“……是的。确实如你所说,你根本就没有露骨地写过‘我想吸血’这样的内容。然而,如果你将来,想要当一个吸血鬼,当然也就不得不去吸别人的血了。而且,你在文章后半段,还接着写了不少想法,比如大人们吃牛排,也与吸血行为无异、如果拥有永生的吸血鬼越来越多,不老不死的幸福社会,就会到来之类的论述,不是吗?”

面对步步紧逼的伴平,尽管坐在一旁的夜之介,已然相当惴惴不安,阳太却再次低下了头,作出了既为难、又害羞的复杂表情——这孩子,说不定,还是个深藏不露的演技派呢。

就在对手开始等得不耐烦的时候,阳太缓缓地开了腔:“……这个嘛……哎,应该说,只是个噱头吧……”

“噱头?……”

“是的。我觉得,如果这样写的话,就会在班上大出风头……”

“可是……”伴平医生一时语塞。

“难道不是吗?大家肯定都是写——想当足球运动员啦,想当医生啦——这种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我觉得,那样实在无趣,于是,我想试着写一篇,让人大吃一惊的作文。”

“噱头……啊……”伴平医生抱起双臂,顿时陷入了沉思。

“您说,我怎么可能真心,想当一个吸血鬼呢?……您看,作家们为了取悦读者,或者制造惊恐效果,不也总是天马行空地想象吗?难道小说中写的东西,就都是真实的吗?……我倒是想反问伴平先生您一句:所谓作文,难道不能追求着读者——看作文的人的惊奇反应来写的吗?”

听到这里,一旁的夜之介心想不妙——虽然阳太想要展现自己的聪敏,这一点无可厚非,但是,把心理医生问得哑口无言,对他而言,可是没有任何好处的呀!

“这个嘛……”果然,伴平医生一时语塞,略显窘迫地说道,“我也不是国文老师,这个问题,我也给不出确切的答案,不过,就我个人的意见而言,写作文应该还是可以自由发挥的。只不过,这次的作文命题,是叫‘我的未来’吧?……在这样的命题下,肆意加人虚构的噱头,怎么说,还是不太合适吧?!”

“这样啊。”见阳太像大人那样,作坦诚状地点了点头,夜之介总算稍稍安心了一些,“真是抱歉了,以后我会努力做到,写些真实的东西的。”

阳太乖巧地虚心接受了伴平医生的意见,反而让伴平慌张起来:“……啊,没什么,这点问题,也没有严重到非道歉不可的地步。”终于,伴平医生为了改变劣势,转向了其他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我看就没有必要再深究下去了。对了,还有一些流程上来说,不得不问一问的事情……作文里还写到了,有人欺侮你的事,具体是一些怎么样的事情呢?”

“……关于这个啊,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的朋友会保护我,所以,也没被很过分地欺侮过,只不过因为个子矮,被嘲笑过那么几次而已……”

“这样啊……但你不是想成为吸血鬼,变得十分强大,把那些欺侮人的小孩,从教室里赶出去吗?……这些欺侮人的小孩,都是哪些人呢?”

“这个嘛……”阳太踌躇着说道,“就算是欺侮人的小孩子,也都是有人权的,所以,我不能说出他们的名字。”

“啊,人权是吧……”伴平医生无奈地苦笑着说道,“不愧是爱读书的孩子,知道不少深奥的词汇呢。”

于是,伴平医生再次转移了话题:“对了,你是不是……那个,有喜欢的女生啊?”

“哈?……”对于伴平医生的这个迂回的提问,阳太表现得一脸迷茫。

“我是说,比如同学、邻居之中,有没有你特别喜欢的女孩子啊?……”

一直在一旁听着的夜之介心想:看吧,果然还是要往那个方面追问一番!不由得眉根纠结起来。

“……没有。”阳太又低下了头,摆出了他拿手的腼腆为难的表情,心里想着,刚刚才亲近起来的留美花的事情,没必要在这里提起,“虽然偶尔也会跟女孩子说说话,但要说对哪个女孩特别喜欢,还真是……”

就小学高年级的学生而言,如果断然说,对异性没有好感,是很不自然的,但即便有倾心的对象,也终归只是一些淡淡的爱恋,决不包含动机不纯的性幻想之类的杂质。阳太的表情,再加上他越说越小声、句尾直接暧昧不清的处理,把这种朦胧的感觉,传达得淋漓尽致,极具真实感。

夜之介感慨着:这个侄儿小小年纪,却比自己还像个演员,竟然有点佩服起阳太出色的演技来。

然而,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伴平医生还不死心地问道:“那么抛开现实,在漫画角色里头怎么样呢?你应该也看漫画的吧?应该有你喜欢的漫画女主人公吧?……”

“漫画啊……”阳太像大人那样摸着下巴(这个动作,应该说是得了叔叔的真传),做出考虑问题的样子,一面说道,“我最近比

较热衷于看面向成人的小说,基本已没时间看漫画了……不过,以前倒是有那么几个喜欢的角色……”

这时,尚未看清事态的夜之介,再度开了口:“我也有这方面的体会。只要一开始看面向成人的小说,漫画这点内涵,就绝对满足不了自己的需求了。虽然最近的漫画,水平有所提升,但并不能一概而论,说到人物塑造的深度,还是不能跟小说相提并论。”

伴平听罢,转向夜之介问道:“虽然我问的是阳太同学……这么说,您对漫画的造诣也相当深,以前一定看了不少吧?”

“……这个嘛,这是自然,毕竟,都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嘛……”

“想必会有您喜欢的漫画角色吧……我知道得不太清楚,比如那些眼睛大大的、像星星那样闪闪发亮、又可爱又顺从的女主人公……”

伴平竟又出其不意地反咬过来,再次把焦点转向了夜之介。也许这位经验老到的心理医生,莫名地认为,人到中年还一副惨样的宅男,足够可疑。像是为了证明夜之介之前的担心似的,伴平终于将自己的怀疑,彻底暴露了出来。

“我想起来一个事情。夜之介先生,上个月,在临近的阿弥陀市,发生了一起诡异的事件,闹得沸沸扬扬的,你可知道?”

夜之介听了,心里一阵紧张,正襟危坐地答道:“您是指少女被不明身份的人绑架的事件吗?”

伴平医生静默地点了点头,开始详述事件的情节:“一名小学四年级的女生,在放学途中,被不明身份的人带走,在麻醉或者别的什么手段作用下,陷入了昏迷,又于次日,在荒无人迹的河床被发现。所幸的是,少女并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处于供血不足,导致的极度虚弱状态,但其供血不足,并非贫血导致。而且,孩子的父母,似乎也并没有遭到绑架分子的威胁,在少女身上,也没有发现遭受过性侵犯的痕迹。”

说到这里,伴平像是故意地,留出了一段别有深意的停顿。

“这个事件中,最诡异的部分便是:少女的颈项上,被开了两个很小的洞……简直就像是被什么人咬出来的一样,嗯……”

夜之介此时,终于领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阳太的作文,因为同那个事件挂上了钩,而遭到了重大怀疑。不仅如此,事到如今,心理医生的怀疑,已经从阳太转向了他——这个被认为带坏了自己的侄儿的叔叔身上,同时,又更适合作为怀疑对象的中年宅男怪大叔。想到这里,他不禁焦虑得冒出了冷汗。

“混蛋,伴平先生您……”夜之介表情阴郁地说道,“莫非,您把那个事件,跟这次的问题联系在一起考虑了?”

伴平医生像刚才那样,从老花眼镜的上方,用裸眼凝视着夜之介,一面故意作出费解的样子,一面回答道:“……是吗?我倒是觉得,怎么可能跟这种事情有关呢。”

夜之介奋力替自己辩护道:“我看过报纸上的报道:那个少女,对犯人的样子,还有一些记忆。根据少女的叙述,对象应该是……穿着风衣、戴着面具的中年女性。难道不是这样吗?”

伴平露出了令人生厌的浅笑,说道:“哎,要说是中年妇女,只要戴上假发和面具,再换上女装,就算是个大男人,也可以轻轻松松地就能‘成为’中年妇女吧……啊啊,还有,我还忘了说一点——也有不少人怀疑,少女之所以会陷入极度供血不足状态,是因为:从她咽喉部位的血管上,开的两个小洞里,被抽走了大量的血液。”

此话一出,对话的双方陷人了沉默,房间里弥漫着沉重而苦闷的空气。

“在我听来,您的这套说法,怎么想都像是在怀疑,我们就是犯人。”夜之介首先打破了这该死的沉默。

“不不不,绝对没有这回事哦。”伴平用力摆着手,表示否定,夸张的动作幅度,却让人觉得,他心中所想,与他的话语,恰恰相反,“您要是产生了这样的误解,会让我很为难的。”

“是这样吗?……在下明白了。但是,就这么让事实暧昧不清,实在叫人难受。伴平老师,请您看着我的眼睛,好吗?”

伴平被夜之介唐突的提议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

夜之介则性急地继续说了下去:“您看,不是说,有没有说谎,看眼睛就知道了吗?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只要您直视我的双眼,应该就可以轻易看出,我究竟有没有说谎了吧?……来吧,就请您试着看个究竟吧!”

虽然这个奇怪的提议,一看就是门外汉的招数,不过,怎么说也算是被行家逼得走投无路下的一份挑战吧。意识到这一点的伴平,默默地点了点头,直直地对上了夜之介的眼睛。

于是,两人仿佛一决雌雄的剑客一般,直直地看住了对方。对峙中,夜之介一直反反复复地低声念叨着一句话:“我们与事件无关。”

过了片刻,伴平也开始低声地重复道:“是的,你们与事件无关。”

两人的对决宣告结束。整个心理鉴定不了了之,甚至给阳太留下了一丝不过瘾的遗憾。

伴平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整理完桌子上的文件,用初见面时的公式化口吻说道:“辛苦二位了,请先回去吧,已经可以了。心理鉴定的分析结果,日后我会尽快做出的。在下个人的见解是:‘没有什么特别的问题’,所以,也会这样向班主任报告的……”

对于这场突然到来的怪异的谢幕,阳太终究是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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