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想而知,哈布氏银行一开始的反应是完全不相信有什麽差错。法国人的电报以英文拍发过来,上头写着:“黄金遗失现场”,签名是凡尼勒·奥斯坦德。

面对这份语意不明的讯息,威廉·哈朵斯顿爵士宣布,一定因为法国海关有什麽愚蠢的延误,并预料在下午茶时间之前就会水落石出。而毕生厌恶一切法国事物、从不稍加掩饰的布瑞福先生,则认为是那些龌龊的法国佬把金条错放到别处,现在想把他们的愚蠢怪罪到英国人身上。至於押运那批金条到福克斯通、还亲眼看到金条安全装上渡海汽船的亨利·佛勒先生看到签名“凡尼勒”是个不熟悉的名字,於是推测那封电报可能其实是某种玩笑。毕竟,这阵子英国及盟友法国之间的关系正日趋紧张。

接下来,澄清的电报迅速往返於英吉利海峡两岸,起初是询问,後来成了强烈的要求。到中午,情况似乎是从英国多佛驶至奥斯坦德的汽船沉没,而金条则在这起不幸事故中遗失。然而等下午过了一半,大家终於搞清汽船的航行没有出任何事故,但其他一切却更令人深感困惑。

此时,各个可能想得到的单位都收到巴黎银行、法国铁路公司、英国汽船公司、英国铁路公司、英国银行这些相关公司的大量电报,多得令人眼花撩乱。随着时间愈晚,电报的措词变得愈加严厉,内容也愈荒谬。整个混乱情势达到最高点时,东南铁路公司的福克斯通经理发电报给同样位於该城的大英船运公司经理询问:“凡尼勒先生是谁?”船运公司的经理立刻回覆:“不容你出言无礼。”

到了伦敦的下午茶时间,哈朵斯顿暨布瑞福银行每个重要主管的办公桌上,都堆着高高一叠海内外电报,办公室小弟被派去各个主管家里通知他们的夫人,说这些主管因为有紧急公事待办,无法回家吃晚饭了。早先那种平静无波的镇定和对法国人无效率的鄙视,此时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逐渐疑心那批黄金真出了什麽事。而且事情愈来愈明显,法国人也和英国人一样急——柏纳先生已经亲自搭下午的火车赶到奥斯坦德港,以便第一手调查当地的状况。柏纳先生是出了名的性好隐遁,他决定跑这麽一趟,显然事态非同小可。

伦敦时间七点时,大部分银行职员都下班回家了,主管们的悲观心情也不再隐藏。威廉·哈朵斯顿爵士暴躁地乱骂人,布瑞福先生呼吸间有股琴酒味儿,佛勒先生脸色苍白得像个鬼,川特先生则双手不断颤抖。大约晚间七点半,办公室内曾有片刻的兴高采烈,因为由法国人前一天在奥斯坦德签署的海关文件送来了。上头写着五月二十二日下午五点,柏纳暨菲尔斯银行指定的代表人雷蒙·凡尼勒先生签收了十九个封缄好的保险盒,根据文件上的记载,里面是哈布氏银行所装的一万两千磅金条。

“这下子他们死定了,”威廉爵士说,在空中挥舞着那张纸:“如果有任何不法行为,全都是法国人的责任。”不过这麽说太夸张了,他自己也知道。

没多久,威廉爵士就接到一封来自奥斯坦德的长篇电报。

贵方托运之十九件保险盒昨天五月二十二日十七点整抵达奥斯坦德。承运汽船“阿灵顿号”表示托运品置於奥斯坦德之保险柜看似完整无缺。五月二十二日当晚有警卫看守。无证据显示敝国海关曾私开保险柜且警卫操守可靠。五月二十三日上午敝方代表人打开贵方托运品封缄发现内装大量枪枝用铅弹但无黄金。初步调查认为铅弹系英国制造。重新检阅封缄疑似先前已被启封再以高超技巧恢复原状故一般不易察觉。现通知巴黎警方与政府并提醒所有英国之相关银行铁路公司汽船公司及前後所有保全人员。务必通知英国当局并期待贵方解决此一谜团。

路易斯·柏纳总裁

柏纳暨菲尔斯银行,巴黎

发信地:奥斯坦德

威廉爵士对此电报的第一个反应据说是“因为当下的压力加上时间已晚,招来他一阵火爆又强烈的咒骂”。据说他也大肆批评法国、法国文化及法国人的个性和卫生习惯。布瑞福先生甚至还大声嚷嚷表示,他相信怪异的法国人喜欢与禽兽亲热。佛勒先生显然已经傻掉,而川特先生则胸口发痛。

将近晚上十点,这些银行主管终於勉强冷静下来,威廉爵士对布瑞福先生说:“我应该通知部长,你去通知苏格兰场吧。”

接下来几天的事态发展可想而知。英国人怀疑法国人,法国人怀疑英国人;每个人都怀疑英国铁路公司的人员,而这些人员又怀疑英国汽船公司的人员;至於汽船公司的人员,则怀疑法国海关的官员。

英国警方赶到法国去,法国警方则赶到英国来,中间还夹杂着两家银行、两家铁路公司、一家船运公司所雇用的一堆私家侦探。各个单位都悬赏给提供消息以逮到劫匪的人,於是英吉利海峡两岸很快就得到多得令人昏头的线报和谣言。

有关金条如何遗失,各方有种种推测,从最平凡无奇的(两个法国或英国的小混混逮到一个幸运的机会劫走)到最夸张的(由法国或英国政府最高阶官员所精心策动的一场权谋计画,既可以充实自己的荷包,还可以破坏与军事盟国的关系)都不缺。伟大的战争英雄卡迪根伯爵就表达了他的意见,说这个案子“一定是结合了贪婪及政治权术的高明计画”。

不过,英、法两国最普遍的共同看法,是认为这个案子乃内贼所为。首先,因为大部分犯罪案件都是内贼干的。尤其是这个劫案的复杂程度和俐落手法,在在显示有内部的情报和协助,因此只要是和克里米亚金条运送稍稍扯得上关系的人,全都受到密切的调查,同时也被当局讯问过。警方热心蒐集情报,得到了一些派不上用场的间接证据:福克斯通港务长十岁大的孙子就被一个便衣刑警跟踪了好几天——原因後来没有人记得清楚。这类事件只是徒增困惑,而且讯问的过程长达数月,随时只要出现一个新线索和可能性,都会让急切而入迷的媒体立刻全神贯注。

直到劫案发生近一个月後的六月十七日,才首次出现重大的进展。由於法国警方的坚持,将英国船运公司运到奥斯坦德的保险柜和东南铁路线车上的保险柜,分别运到位於巴黎、汉堡、伦敦的制造商处,拆开来检查锁内的机械装置,因而发现查布保险柜的锁内部有掩饰不了的刮痕,以及金属锉屑、油脂、蜡的痕迹。其他的保险柜则没有挑开过的痕迹。

这个发现使得新焦点集中到行李车厢的警卫博吉司,他之前已经被讯问又释放了。六月十九日,苏格兰场对他发出逮捕令,但同一天他和妻子及两个小孩消失无踪。接下来警方寻找了好几个星期,都没找到博吉司。

此时才有人想到,东南铁路公司的行李车厢曾遭到另一桩窃案,就发生在金条失窃的一个星期前。这明显暗示该铁路公司整体上管理散漫,使得一般大众更怀疑金条劫案就发生在伦敦到福克斯通的列车上。虽然後来东南铁路公司雇用侦探蒐集这项劫案乃法国歹徒所为的证据(很快就证明毫无根据),但人们的看法已经非常确定,而且媒体开始将这桩窃案称之为“火车大劫案”。

一八五五年七月到八月间,火车大劫案仍是报章和街谈巷议的轰动话题。尽管没有人搞得清楚事情到底是怎麽发生的,但这个案子明显的复杂性和大胆程度,很快就让人坚信作案的一定是英国人。之前有嫌疑的法国人现在已经被认为能力太有限又胆小,根本想不出这麽精明的计画,遑论付诸实行了。

八月下旬,纽约市警察宣布抓到劫匪,是几个美国人,当时英国媒体的反应是摆明了轻蔑而不信。而的确,几个星期後状况明朗化,纽约警察搞错了,他们抓的劫匪从没去过英国。根据一名媒体特派员的说法,这些歹徒是“心理怪异,想抓住一个出名机会,就算恶名昭彰也无妨,以获取更多人的注意,满足他们成为目光焦点的疯狂渴望。”

英国报纸刊登了有关这个劫案的每个谣言、道听涂说,以及种种推测,其他主题的新闻报导也动不动就与这案子扯上关系。因此当维多利亚女王於八月拜访巴黎时,媒体就好奇这桩劫案会如何影响她在巴黎所受到的接待(结果显然毫无差别)。

但夏天的那几个月没有任何新进展,於是无可避免地,大家的兴趣也开始衰退。人们的想像力被吸引了四个月。在这段时间,英国人的态度从对法国人的敌意(显然他们是以某种低级、可耻的手法偷走那批黄金),转为对英国金融与产业领导人的怀疑(最好的状况是这些人极度无能,而最坏的状况则劫匪说不定就是这些人),最後变成对这帮英国歹徒的某种欣赏,认为他们足智多谋又大胆,策划并执行了这桩不法行动——不论他们到底是怎麽办到的。

但由於缺乏新进展,火车大劫案逐渐令人感觉冗长乏味,最後更让人们变得明显厌烦。之前大家经历一段沉迷在反法国的放纵欢快情绪中,也历经对歹徒的谴责与喝采,然後见识到银行家、铁路局主管、外交官、警方的种种无能,现在一般大众开始期待能重新拾回他们对银行、铁路、政府、警方等体系的基本信心。简而言之,他们希望犯案歹徒遭到逮捕,而且要快。

但这帮歹徒没落网。官方提到此案可能的新进展时,口气愈来愈不确定。到九月底,有个匿名的说法提到,苏格兰场的哈伦比先生事先已经知道即将有犯罪发生,却未能防范;哈伦比先生强烈否认这些谣言,但已经有些人呼吁他辞职。在夏天那几个月业务稍有成长的哈布氏银行,现在开始历经轻微的衰退。而以这桩劫案为报导焦头的报纸,销售量则愈来愈低。

到了一八五五年十月,火车大劫案再也引不起英国人的兴趣了。整件事历经一套盛衰荣枯的完整循环,从一开始被当成惊天动地的大话题、令人执迷不已,到最後成为一桩困惑而丢脸的事件,几乎所有人都巴不得忘掉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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