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九日,伦敦那种煤烟含量特浓的独特“豆羹雾”笼罩全城。清洁威利沿着图里街缓缓前行,一面看着伦敦桥车站正面,不太确定自己喜欢那片雾。虽然这样地面的人比较不易察觉他的行动,但这会儿雾浓到他连车站二楼都看不见,搞得他很担心怎麽上屋顶。他非得爬到一半,才能看出屋顶到底能不能上去。

但清洁威利很了解建筑物的建造方式,在车站周围绕了一小时琢磨之後,他发现一个可以下手的地方。他爬上一辆脚夫的行李推车,再跳上一条排水管,爬上二楼窗台。整个二楼外头环绕着一圈岩石楼缘,他沿着这圈楼缘缓缓爬到建筑正面的一角。再从这个角落往上爬,背抵着墙,就和他从新门监狱逃出来的方式一样。当然,他会留下痕迹;那个时代几乎伦敦市中心每栋建筑物外表都罩着一层煤烟,清洁威利沿着角落往上爬,留下一道怪异的白色刮痕。

到了八点,他已经爬上车站广阔的屋顶。车站的主建筑屋顶是石板瓦,铁轨上方则罩着玻璃顶,这部分他设法避开了。清洁威利体重才六十八磅,但仍足以压破玻璃屋顶。

他小心翼翼在雾上移动着,绕着建筑边缘,终於找到皮尔思之前提到的那扇破气窗,他往里瞧,看到站长办公室。他很惊讶里头有点乱,好像白天有过一场打斗,还没完全收拾好。

他手伸进那个玻璃破洞,打开气窗栓锁,拉起窗子。那是扇四方形的窗子,大概九乘十六寸。他很轻松就挤进去,踏上一张办公桌的桌面,暂歇一下。

他们之前没说办公室的墙面是玻璃的。

透过那片玻璃墙,可以看到下头车站里空荡的铁轨和月台。他也看得到那个站岗警卫坐在阶梯上,靠近门,身边放着一只装晚餐的纸袋。

清洁威利小心翼翼地爬下办公室。一脚踩上一块玻璃碎片,嘎吱轻响了一声;他僵住了。但看来那个警卫似乎没听到。过了一会儿,威利走到办公室另一面,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那个高橱旁边。他踩上椅子,从口袋里掏出艾噶尔给他的那把钥匙,把橱门打开。然後他坐下来等,听到远处教堂响起了九点的钟声。

艾噶尔躲在车站的阴影深处,也听到教堂的钟声。他叹了口气,他已经挤在这个狭窄的角落两个小时,接下来还要再等两个半小时。他知道等他冲上楼梯时,双腿一定僵硬疼痛不堪。

从他的藏身处,可以看到清洁威利从警卫後方进入站长办公室;威利站在椅子上开橱门锁时,他也看得见威利的头,然後威利消失了。

艾噶尔又叹了口气。他第一千次好奇着,皮尔思弄来这些钥匙到底有什麽打算。他只知道这一定是个非常夸张的计划。几年前,艾噶尔参与过一个布莱顿的仓库劫案,总共动用了九把钥匙:一把开仓库外墙的闸门,三把开前门,两把开办公室门,最後一把是储藏室的门。他们的下手目标是一万英镑的英格兰钞票,整个案子花了四个月的时期筹划。

但这回皮尔思的挥霍程度似乎前所未见,而且到目前为止花了八个月的时间弄到四把钥匙,两把是从银行主管里弄到,另外两把是放在铁路公司的办公室里。这些准备过程得花掉很多钱,艾噶尔十分确定,这表示他们的目标所值一定非常高。

但他们的目标会是什麽?他们这会儿为什麽要夜袭火车站?这个问题盘据他心头,比六十四秒的技术性闯入计划更让他关切。他是专家,他很冷静,他准备妥当而且信心十足。他心跳平稳,凝视着车站另一头那个站岗坐在阶梯上,还有底下正在巡逻的另一个警卫。

巡逻警卫对站岗警卫说:“你知道有场拳击赛正要开打吗?”

“不知道,”站岗警卫说:“拳手是谁?”

“‘惊人小子’比尔·汉普顿和艾德格·莫斯利。”

“拳赛在哪里举行?”站岗警卫问。

“我听说是列斯特。”巡逻警卫说。

“你押了谁?”

“‘惊人小子’比尔,我想他会赢。”

“他不错,”站岗警卫说:“比尔这小子很凶悍。”

“是啊,”巡逻警卫说:“我可是在他身上押了一克郎,赌他能打赢哩。”

然後那个巡警继续往前巡逻。

艾噶尔在黑暗中冷笑。这警卫只押五先令就以为很多了,上回“兰开斯特狂舞者”约翰·波以登和新人“贝卢小子”的拳赛,艾噶尔就押了十镑。结果他赚了一笔:赔率是押一赔二,他赌赢了。

他拉紧一下两腿快抽筋的肌肉,然後又放松,试图保持血液循环。他还得等上很长一段时间。他想着他的情妇。每回工作时,他总会想到他的情妇。这很自然——紧张会激起男人的性欲。然後他的思绪又飘回皮尔思身上,还有艾噶尔至今已经已经纳闷了近一年的问题:那个该死的大案子到底会是什麽?

一个头戴宽边软帽,蓄着红胡子的爱尔兰醉汉出现了,他踉跄地走进空荡的车站,一边唱着爱尔兰民谣(摩莉·马龙)。从他拖拉、慢吞吞的脚步,显然已经喝得烂醉,看起来他唱歌唱得太入神,因而可能没注意到楼梯上的那名警卫。

但其实他注意到了,他疑心地望着那个警卫的纸袋,然後才摇摇晃晃地认真鞠个躬。

“晚安啊,先生。”那个醉汉说。

“晚安。”警卫说。

“请问一下,”那个醉汉站直了身子说:“你在那上头做什麽,啊?你在那儿不干好事喔,对不对?”

“我在这儿当班,看守车站。”那个警卫说。

那个醉汉打了个嗝。“朋友啊,那是你的说法,不过很多做坏事的人也是这麽说的啊。”

“喂,我看你——”

“我想呢,”那个醉汉说,在空中摇着一根手指,一副控诉的姿态,想指着那个警卫却老是无法瞄准,“我觉得呢,先生,应该找警察来招呼你,这样我们才知道你是不是在那儿不干好事。”

“喂,你注意听着——”那个警卫说。

“你才给我注意听着,”那个醉汉说,忽然大吼叫起来:“警察!警——察!”

“嘿,我说,”那个警卫说,走下阶梯:“你这臭酒鬼,给我规矩一点。”

“臭酒鬼?”那醉汉说,抬起一边眉毛挥着拳头:“我是都柏林人,先生。”

“真烦,你也闹够了吧。”那个警卫嗤鼻道。

此时,巡逻警卫因为听到醉汉的叫声,急忙奔过转角,跑了过来。

“啊,有个歹徒,警察先生,”那个醉汉说:“逮捕那个坏蛋,”他边说边指着现在已经走到楼梯下的站岗警卫。“他不干好事。”

醉汉打了个酒嗝。

巡警和站岗警卫彼此交换一个眼神,然後笑了。

“你觉得这很好笑吗,先生?”醉汉说,转向巡逻警察:“我可一点也不觉得好笑。这家伙明明就不打算干好事。”

“你马上离开,”那个巡逻警察说:“不然我就要以滋扰的罪名把你关起来。”

“滋扰?”那个醉汉说,挣脱了巡警的手臂:“先生,我看你跟这个坏蛋是夥儿的。”

“够了,”那个巡警说:“聪明点你就过来吧。”

那个醉鬼於是跟着巡警走。最後他说了一句:“你该不也喝了点啤酒吧?”那个巡警向他保证自己没喝酒。

“都柏林啊。”站岗警卫说着叹了口气,然後回头爬上阶梯吃他的晚餐。远处敲起十一点的钟声。

艾噶尔从头到尾都看到了,他被皮尔思的表演逗得暗笑,一面也担心清洁威利是否已经把握这个机会,打开了办公室门上的锁。眼前实在无从得知,要等到他自己冲进去才会晓得,现在剩下不到半小时了。

他看看自己的怀表,再看看通往办公室的那扇门,等待着。

对皮尔思来说,他表演中最微妙的部分就是收尾,也就是巡警把他带到外头的图里街时。皮尔思不希望打断那个警察平常巡逻的节奏,所以他得赶紧离开才行。

他们进入雾夜的街道上,他深深吸了口气。“啊,”他说:“好美的夜晚,凉爽又舒畅。”

那个警察看着那片阴郁的浓雾。“我觉得太冷了。”他说。

“嗯,亲爱的朋友啊,”皮尔思说,拍掉身上的灰尘,动作夸张地站直身子,好像夜间的空气让他清醒了,“真是谢谢你这回的协助,您请留步吧,我保证我可以自己走回家没问题。”

“你不会再去滋扰别人吧?”

“大人哪,”皮尔思说,还是站得直直的:“你把我当成什麽人了啊?”

那个巡警回头望了一下伦敦桥车站。他的责任是回去巡逻,一个游荡的醉汉不是他的责任,他只要把他赶出车站就行了。何况伦敦到处都是醉汉,尤其爱尔兰醉汉,他们还特别多话。

“那你小心点,别再闯祸了。”那警察说完了就放他走。

“晚安啊,警察大人。”皮尔思说,对着那个离开的巡警又鞠了个躬。然後他唱着〈摩利·马龙〉走入雾中。

皮尔思还没走到图里街尽头,离车站入口不到一个街区处,就碰到一辆藏身在浓雾之中的出租马车。他抬头望着车夫。

“进行得怎麽样?”巴娄问。

“乾净俐落,”皮尔思说:“我替威利争取到两三分钟,应该够了。”

“威利有点智障。”

“他要做的,”皮尔思说:“就只是打开两道锁,他还没笨到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他瞥了眼怀表。“好吧,反正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然後他离开,在浓雾中,又朝车站方向去。

十一点三十分,皮尔思已经来到一个可以看到站长室楼梯和警卫的地方。巡警正在巡逻,朝站岗警卫挥挥手,对方也挥手答礼。巡警继续往前走,站岗警卫打了个呵欠,站起来伸懒腰。

皮尔思吸了口气,一根手指放在马表的按键上。

站岗警卫走下楼梯,又打了个呵欠,然後走向厕所。他走了几步,然後转过弯,看不到人了。

皮尔思按下键,开始轻声数起来:“一……二……三……”

他看到艾噶尔出现,奋力往前跑,赤着脚免得出声,上了楼梯朝办公室那扇门冲去。

“四……五……六……”

艾噶尔来到门前,转动门钮;门开了,艾噶尔进去。门又关上了。

“七……八……九……”

“十。”艾噶尔喘着气说,环顾眼前的办公室。清洁威利在角落的阴暗处朝他咧嘴笑着,接口帮他数。

“十一……十二……十三……”

艾噶尔走到已经打开的橱子前,从口袋里掏出第一套蜡块,望着橱子里的钥匙。

“糟了!”他低声道。

“十四……十五……十六……”

几十把钥匙挂在橱子里,各式各样的,有大有小,有的贴了标签、有的没有,全都挂在钩子上。他忽然冒出一身冷汗。

“糟了!”

“十七……十八……十九……”

艾噶尔进度要落後了。他忽然觉得想吐,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落後了。他无助地望着那些钥匙,不可能全都印蜡模,到底会是哪两把?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清洁威利低沉单调的声音激怒了艾噶尔,他真想冲到房间另一头,掐死那个小智障。他瞪着那个橱子,愈来愈恐慌。他想起另外两把钥匙的模样,或许这两把的样子也类似。他凑近盯着那个橱子,眯起眼睛,竭力想看清楚,这个办公室太暗了。

“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妈的根本没用。”他暗自低语。然後他发现有件奇怪的事:每个钩子上都只有一把钥匙,偏有一个钩子例外,上头挂了两把。他连忙取下,这两把看起来就像他之前做过蜡模的那两把。

“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

他开始印第一个蜡模,将第一把钥匙的一面压进蜡块里,稳稳握住,然後用指甲挑出;他的小指指甲留得很长,典型的锁精标志。

“二十九……三十……三十一……”

他拿出第二块蜡块,钥匙翻面,压进蜡块里印出另一面的模子。他紧紧握住一会儿,然後将钥匙挑出来。

“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

现在艾噶尔的专业素养开始起作用了。虽然进度落後——以他自己算,现在至少迟了五秒钟。说不定更多——但他知道无论如何务必避免搞混钥匙。处於压力下的贼精很常忙中出错,误将钥匙印出两个同一面的蜡模;而现在有两把钥匙,搞混的机会率更是加倍了。他迅速但小心翼翼地将印完蜡模的钥匙排回原处。

“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老天啊。”清洁威利说。他正望向玻璃窗外下方,再过不到三十秒,那个站岗警卫就会回来了。

“三十八……三十九……四十……”

艾噶尔敏捷地把第二把钥匙压入第三块蜡块,握住片刻,然後挑出钥匙。上头有个很完整的印模。

“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

艾噶尔把那块蜡块放进口袋,掏出第四块。他把钥匙另一面压进柔软的蜡块中。

“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

急然间,正当艾噶尔将钥匙从蜡块中挑起时,那块蜡块裂成两半。

“该死!”

“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他从口袋再掏出一块蜡块,他的手指平稳,但前额已滴出汗来。

“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

他拿出新的蜡块,再把钥匙第二面压上去。

“五十四……五十五……”

他挑出钥匙,排回原处,然後冲向门,手里还握着最後一个蜡模。他看都不看威利一眼,就冲出了办公室。

“五十六。”威利说,立刻走过去把门锁上。

皮尔思看到艾噶尔出来,比预定进度整整慢了五秒钟。他吃力得脸都发红了。

“五十七……五十八……”

艾噶尔大步跑下楼梯,一次跨三级。

“五十九……六十……六十一……”

艾噶尔飞奔到车站另一头他的藏身处。

“六十二……六十三……”

艾噶尔躲好了。

那个站岗警卫打着呵欠绕过转角,边走边扣上裤的扣子。他走向阶梯。

“六十四。”皮尔思数着,按下马表。

那个警卫回到楼梯顶端的岗位上。片刻之後,他开始兀自轻声哼起歌来。皮尔思听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是〈摩莉·马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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